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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境界”理论的英译对比研究
——以涂经诒译本与李又安译本为例

2021-01-27荣立宇王洪涛

山东外语教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人间词话词话译作

荣立宇 王洪涛

(1. 天津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387;2.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 北京 100089)

1.0 引言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以下简称为《词话》)堪称中国文论史上的经典之作,问世以来,一直备受学界推崇,时至今日仍然闪烁着夺目的光辉,为人津津乐道。傅雷视之为中国有史以来“最好的文学批评”,叶嘉莹称之为衔接古今、汇通中外的“一座重要桥梁”(王国维,2009:封底)。黄维樑对《词话》评价更是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王观堂的《词话》魅力最大,倾倒者众,仿佛成了今日的诗学权威;传统的经典之作如《诗品》和《沧浪诗话》都纷告失势”(黄维樑,2013:81)。截至目前,《词话》在英语世界已经有两种全译本问世:其一为中国台湾学者涂经诒所译的PoeticRemarkInTheHumanWorld:JenChienTz’uHua(1970),内中收录词话64则;其二是美国学人李又安(Adele Rickett)所译的WangKuo-wei’sJen-chienTz’u-hua:AStudyinChineseCriticism(1977),前后包含评语141则。

《词话》问世以来,王国维的文论思想,尤其是其“境界”理论,一直都是文艺学界探讨研究的热点。朱光潜、冯友兰、饶宗颐、顾随、周振甫、周锡山、周煦良、徐复观等都有所论述辨析(王国维,2013)。叶嘉莹(1982)对“境界”“造境”“写境”“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等概念做了详尽的考察与辨析,在理解和辨别相关概念方面带给我们许多新的灵感与启发。与《词话》很早就成为文艺学界研究对象的情况相较,翻译学界对于其英译情况的研究起步较晚,研究成果又以国内学者的著作为众,其中包括对于《词话》英译本的评析(彭玉平,2012;荣立宇、刘斌斌,2013)、关于《词话》英译本中副文本部分的研究(荣立宇,2015;焦玉洁,2015)、关于《词话》英译历史的简要梳理(王晓农,2015a)、对于《词话》中征引-评论关系的再现研究(王晓农,2015b)等。考察现有关于《词话》翻译研究的文献,不难看出这些研究虽然已在翻译学界引发了一定的关注,也为更加深入的研究奠定了初步的基础,但是目前尚停留在译评、综述、比较的初级阶段,基本上只是关注文本叙述层面的翻译问题,尚未对《词话》所蕴含文论思想的英译予以关注和考察,故此本文将立足于《词话》现有的比较完备的两个英译本,对比分析两位译者涂经诒和李又安对于其中“境界”说理论与相关核心术语的英译,以期学界对于中国文论思想译介过程中存在的重要问题引起足够的重视。

2.0 “境界”说的基本义涵及其两种英译

“境界”说是《词话》基本理论的概括。“境界”也随之成为该理论的核心概念、核心术语。应该说,王国维对于此概念的提出颇为自得。此种得意不难从《词话》第9则中的相关论述见出。“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王国维,2009:5)。很明显,在王国维看来,其所提出的“境界”一说当为“兴趣”说、“神韵”说之超越。

“境界”说问世以来,学界有关的探讨可谓是聚讼不已,众说纷纭。关于“境界”说的讨论归纳起来,约略有几种说法,其中影响较大的有二:一是将“境界”等同于“意境”,持此论者颇众,以顾随、黄维樑、李建中为代表,“‘境界’又或谓之‘意境’”(顾随,2010:139)。“本文即把此二词视为同义词”(黄维樑,2013:86)。“‘境界’与‘意境’并无质的区别”(李建中,2002:334)。二是主张“境界”系指“作品中的世界”,代表人物为李长之、刘若愚。前者直接将“境界”解读为“作品中的世界”(叶嘉莹,2009:95),后者则径直将“境界”翻译为英语词汇“world”(黄维樑,2013:82)。

对于将“境界”等同于“意境”的观点,叶嘉莹详细考察了王国维在历史上使用这两个术语的具体情况,明确指出“‘境界’一词之含义必有不尽同于‘意境’二字之处。”而对于将“境界”与“作品中的世界”相等同的看法,叶氏的观点可谓是一语击中要害。她指出“‘世界’一词只能用来描述某一状态或某一情境的存在,并不含有衡定及批评的意味,可是静安先生所用的‘境界’二字则带有衡定及批评的色彩。”“我们可以说‘词以境界为最上’,却难以说‘词以作品中的世界为最上’”。“‘境界’一词的含义,也必有不尽同于‘作品中的世界’之处”(叶嘉莹,2009:94-95)。

事实上,叶氏的工作不仅在破除前人误说,同时还包括在此基础上创立新论。在她看来,“境界”在不同语境中使用时具有不同的义涵,这可以分为两种情况:按照一般习惯用法来使用的情况(见第16,26,51则);作为批评基准之特殊术语来使用的情况。同时也指出,在后一种情况中“境界”一词又常常因受到一般习惯用法的影响而获致多重的含义(同上:101-102)。叶氏的此种区分可以说是发前人所未发,将“境界”理论的辨析进一步精细化,这无疑更加接近王国维诗论核心的真相。

以上是关于“境界”说理论的考察辨析,下面我们开始对“境界”说英译问题的探讨。考察《词话》两个英译本,我们可以发现,正如涂经诒在《词话》英译本中所指出的,他对于“境界”(“境”)概念的认识来自刘若愚。在刘氏看来,“境界”与“境”没有分别,指的是诗歌中“情”与“境”的融合,于是径直以“world”一词译之。涂氏则萧规曹随,在自己的译文中秉持了这种认识,并且一以贯之,通篇无二。正如涂氏在自己译文中所指出的那样,“刘若愚教授指出‘境界’即诗歌中情与景的融合。我遵从刘教授的做法将‘境界’译作‘world’。……为了避免混淆起见,‘world’用作‘境界’或‘境’的译文时,将之做斜体标示。”(王国维,1970:1;笔者译)

涂氏的译法折射出他对于“境界”概念的认知和理解——诗歌中情与景的交融而构成的世界。这种认识和理解固然有其一定的合理性和价值,但一如叶嘉莹(2009:95)所指出的,“world”“只能用来描述某一状态或某一情境的存在,并不含有衡定及批评的意味。”

与之相较,李又安对于“境界”说有着十分不同的理解。她的研究着重于“境界”与“境”两个概念的区分。她指出在别人那里“境界”与“境”固然有混用的情况,但是王国维对于这两个术语的使用却显然不同。她给出的理由有二:其一,两者之间具有明显的形式区分,即“境界”之前常被置一“有”字(见第1,43,76,79,81,93,120则)(Rickett,1977:26-27)。只是这种说辞说服力十分有限,因为有很多地方“境界”之前并无“有”字(见第1,6,7,8,9,26,34,51,76,77则)。其二,两者之间深意不同,“境”仅是一个静态的感情或景物状态,所以不可以说有“境”;而“境界”则指向作品、诗人、某一界域含有并且因之变得伟大的一种激荡的、动态的人格状态,因此可以说有“境界”。后者并非只是一个寻常的状态,而是一个自有其边界的卓然独立的状态。此种状态已经非是“境”之一字可以充分刻画者,而为了描述每种不同的卓然独立之状态,需要在“境”字之后加一个“界”字。(同上)

李又安对于“境界”中“界”字的强调在某种程度上与顾随的主张颇为暗合。后者认为“境界者,边境、界限也,过则非是”(顾随,2010:239)。无疑,这一观点颇具说服力。或许我们还可以更加咬文嚼字一些,倘若从“界”字着眼,似乎也可以说“境”是无“界”之“境界”,而“境界”则为有“界”之“境”。事实上,这种认识可以得到《词话》文本内部的有力支撑。“境界有大小,而不以是而分优劣”(王国维,2009:4)。显然,无“界”的“境”不能区分大小,有“界”的“境界”方有大小可言。

可以看出,在李又安眼中,“境界”与“境”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分,在翻译过程中需要进行截然不同的处理。 于是在其《词话》英译本中“境界”通篇采用音译“ching-chieh”,而每当“境”字单独出现时则始终译作“state”或“poetic state”。如《词话》第6则,“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王国维,2009:3)。李又安译作“The [poetic] state is not limited to scenery and objects alone. Pleasure and anger, sorrow and joy are also a sort ofching-chiehin men’s hearts. ”(Rickett,1977:42),而涂经诒则译作“Theworlddoes not refer to scenes and objects only; joy, anger, sadness, and happiness also form aworldin the human heart.”(王国维,1970:4)。

实事求是地说,李又安对于“境界”与“境”的区分与翻译的确具有一定的道理和价值,只是这种区分在某些评词语境中显得过于生硬,未免不通情达理,何况王国维在使用这两个概念的时候也确有混用的情况。如第6则,“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王国维,2009:3);第26则,“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此第一境也。……此第二境也。……此第三境也”(王国维,2009:16)。

顺便一提的是,涂、李两家也都持有“境界”有异于“意境”的看法,这体现在各自的译文中。具体来说,涂经诒将“境界”译作“world”(王国维,1970:1)而将“意境”译作“profound meanings”(同上:29);李又安则将两个语词分别译作“ching-chieh”(Rickett,1977:40),“meaning and poetic state(yi-ching 意境)”(同上:58)便是明证。

3.0 “境界”理论相关核心术语的英译对比分析

“境界”说是王国维诗学理论的纲领,此概念自然是《词话》中不断出现的高频语汇(见第二小节所列条目)。事实上,除“境界”而外,王国维还在《词话》具体的诗词批评实践中使用了一些“境界”的衍生概念和相关概念,这些概念堪称“境界”说的核心术语,既成为理解和认识《词话》的金钥匙,也构成《词话》翻译的重点和难点。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隔”与“不隔”等几组概念。这里我们试图对这些核心术语进行辨析并对涂经诒和李又安各自英译的合理性与存在的问题进行对比与考察。

3.1 “造境”与“写境”

张金梅等(2016:352)认为,“造境”与“写境”是王国维提出的第一组境界范畴,涉及作者身份、创作方式与创作流派三层内涵。李建中(2002:334)进一步指出“造境”与“写境”是王国维受到“西方文论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理论的影响”所进行的划分,属于“境界”的进一步分类。

关于“造境”与“写境”,学界存在许多探讨,很多不同的声音。吴宏一将此一对术语与“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关联起来;萧遥天则将它们与“主观”“客观”混为一谈。叶嘉莹对上述认识持否定性意见,她指出“造境”与“写境”乃是“就作者写作时所采用的材料而言的。”本身与“有我”“无我”“主观”“客观”之间“并无必然之关系”(叶嘉莹,2009:114-115)。

在《词话》英译本中,涂经诒将前后两处出现的“造境”与“写境”依次译作“create worlds, describe worlds”“the worlds created, the worlds described”(王国维,1970:1)。前一组译法将源文中概念的偏正结构理解并且翻译为动宾结构,后一组译法则明显是由前一组译法转换生成而来,据此似乎可以说,涂经诒并未按照《词话》重要术语来解读这一组概念。

与之相较,李又安则采用了“直译+音译”的翻译模式,译为“creative state (tsao-ching)”, “descriptive state (hsieh-ching)”(Rickett,1977:40)。直译中保留了源生术语的偏正结构,可以看出李氏是将之作为一种批评术语来解读和翻译的。需要指出的是,李氏翻译“造”与“写”所使用的“creative”与“descriptive”两个词与涂氏所使用的“created”“described”为同根词,则说明了两位译者对于源文使用字眼理解的暗合之处。

然而,使用英文字眼的暗合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不容忽视的方面在于“造境”“写境”与“境界”彼此之间的关系问题。李建中(2002)、叶嘉莹(2009)、张金梅等(2016)将“写境”与“境界”作为“境界”说的二级概念进行探讨,以此彰显出“境界”说中概念的层级关系,当属近乎王国维“境界”说之本意的观点。由是观之,涂氏译文并非按照这种层级关系进行翻译的结果,而李氏译文则再现出一种上下的层级关系,更加贴合王氏理论的真谛。

另外,鉴于《词话》第2则的表述——“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王国维,2009:1)。这里有必要顺便提及另外一组语汇“理想”与“写实”的翻译问题。叶嘉莹(2009:116)对于王氏所使用的“理想”与“写实”两个语汇进行了深入的辨析,指出这“实在不过只是假借西方学说理论中的这两个词语来作为他自己立说的代用品而已。”涂经诒将此组术语译作“idealism”“realism”(王国维,1970:1),李又安(1977:40)译作“idealists”“realists”,虽然语汇有异,但是词源相同,译法可谓异曲同工。

3.2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自问世起便备受关注。在探讨“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两个概念时,王国维援引了一些诗词。如第三则,“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千秋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王国维,2009:2)。

张金梅等(2016:352-353)认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之说“融入了王国维独特的思考,颇具理论价值。”按照她的解读,“有我之境”在于让物“人化”,而“无我之境”则为人之“物化”。

朱光潜(2008)从“移情作用”的美学理论出发,指出王国维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实为移情作用之下的“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同时进一步提出可以“同物之境”与“超物之境”的概念来加以替换。萧遥天在《语文小论》中以“主观”与“客观”来解释“有我”与“无我”(叶嘉莹,2009:106)。

叶嘉莹(2009:105-107)指出《词话》中“有我”与“无我”既不同于朱光潜所说的“同物”与“超物”,也异样于萧遥天所言的“主观”与“客观”。叶氏在追根溯源与考察分辨之际①,进一步指出所谓“有我”当指存有“我”之意志,与外物之间存在“某种对立之利害关系”,所谓“无我”当指泯灭了“我”之意志,与外物之间不存在“利害关系相对立。”

考察涂、李两家的译文,涂氏将“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译作“a world with a self”“a world without a self”(王国维,1970:2);李氏则将之译为“personal state(yu-wo chih-ching)”“impersonal state (wu-wo chih-ching)”(Rickett,1977:40)。根据《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辞典》的解说,“self”意为“the whole being of a person, taking into account their nature, character, abilities etc.”(1998:1372)。“personal”意为“concerning, belonging to, or for the use of a particular person; private;”(同上:1116)很明显,涂氏对于“有我”“无我”的处理强调的是“一己”(self)之有无;而李氏对于“有我”“无我”的理解突出的是“个人”(person)之关碍。

应该说涂经诒、李又安两种译法与源文术语在语言文字层面均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可谓约略似之;然而在源文术语所指的义界方面却都未能体现出这一组概念区分的要害之所在——即是否存在个人与外物之间对立的利害关系。

在概念英译的问题辨析之外,对于与“有我”与“无我”相关的批评实践之英译来说,这里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王国维为说明“有我”与“无我”之区分而援引的诗词片段其翻译能否契合上文中对于“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说明?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句,李译“With tear-filled eyesIask the flowers but they do not speak. /Red petals swirl past the swing away.”(Rickett,1977:40)。涂译“The flowers do not respond tomytearful query, and the scattered petals fly over the swing. ”(王国维,1970:2)

再如“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句,李译“How canIbear it, shut within this lonely inn against the spring cold? /Slanting through the cuckoos’s cries the sun’s rays at dusk.”(Rickett,1977:41)。涂译“Unbearably, all aloneIlive in the inn locked in spring chill; the sun is setting amid the chirping of the cuckoo.”(王国维,1970:2)。

众所周知,汉语诗歌一大特征是主语的缺省。“中国诗歌的最高境界是自我消失在自然之中以及‘物’‘我’两者之间的区别荡然无存”(转引自邵毅平,2008:263)。可是原本主语缺席的汉语诗词译成英语在很多时候需要根据具体情况补充相应的主语。事实上,如前面所胪列的例子,《词话》的两个英译本在此处也都是如此做的(见例中标示黑斜体的部分)。谈及“有我之境”,如此处理不存在太多问题,可是到了翻译“无我之境”涉及的诗词时,恐怕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句,李译“Ipluck chrysanthemums by the eastern fence, /Far distant appear the southern mountains.”(Rickett,1977:41)。涂译“Ipluck chrysanthemums under the east hedge; easily the south mountain comes in sight.”(王国维,1970:2)。

再如“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句,李译“The cold waves rise smoothly, quietly/White birds glide softly down.”(Rickett,1977:41),而涂译“Lightly, lightly arise the chilly waves; slowly, slowly descends the white bird.”(王国维,1970:2)

两个译本对于后面一句的翻译固然无妨,而对于前面一句的翻译则都存在“无我”之境中有“我(I)”的问题;这样的“无我之境”还能译作“a world without self”或“impersonal state”吗?

而对于后面一句的翻译,两个译本又都不存在类似的问题。后者与其说是译者有意作为的结果,毋宁说是无意而为的巧合:皆因源诗中存在非“我”的主语“寒波”与“白鸟”。而前者的问题也可以解释为源诗主语虽不在场,但通过挖掘找到的最理想结果舍“我”其谁。再一层,叶嘉莹(2009)固然指出“无我”一词的选用实为方便立论起见,“无我之境”也只是名为“无我”,但观赏外物的主人又岂能离得开“我”?如是观之,“a world without self”“impersonal state”之译文又能否体现此种细微差异呢?

另外,鉴于《词话》第4则的表述——“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王国维,2009:3)。这里还要顺便提及另外一组语汇“优美”与“宏壮”的翻译问题。黄维樑(2013:114)认为“优美”与“宏壮”显然来自西方美学上的“graceful”“sublime”,可是王国维纯从欲念和厉害关系方面来解读这两个词,这种理解可以说是迥异于西方一般传统的解读。本着王氏独特的解读,“泪眼”“可堪”两句称得上“sublime”,而本着西方的概念来看,这两句实在与“sublime”无关。翻译“优美”“宏壮”,涂经诒使用了“beautiful”“sublime”两个词(王国维,1970:3),李又安译文两处用词相同,只是补充上了音译,译作“beautiful(yu-mei)”“sublime(hung-chuang)”(Rickett,1977:41)。不仅如此,李又安还就自己的用词做了进一步的说明,指出“从西方传统长大的,很难看到‘泪眼’和‘可堪’等情景,有何sublime”(黄维樑,2013:115)。

3.3 “隔”与“不隔”

“隔”与“不隔”是《词话》中另外一组十分重要的概念范畴。它们与“境界”说密切相关,在王国维的理论体系中,“不隔”是有“境界”的必然要求。但至于其所指究竟为何,则一如前面的其他几组重要概念术语,王国维并没有给出界定,而只是一如既往地进行举例说明。如第39则,“‘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王国维,2009:25);第40则,“‘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同上:26)

后人对于此组概念也有着诸多的探讨。朱光潜认为此种论说堪称王氏之原创,道破前人所未言说(张金梅等,2016:353)。只是对于王国维用“语语如在目前”与“如雾里看花”解释“隔”与“不隔”的说辞持有否定意见,认为其有欠妥当(彭玉平,2009)。

涂经诒将“隔”与“不隔”译作“veiled”“not veiled”(王国维,1970:26),这种解说性的文字似乎说明涂氏并未将此组概念作为《词话》中的重要评词术语来理解和翻译。李又安(1977:56)关于“隔”与“不隔”的译法颇为多样,第39则“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中译作“by a veil(ko 隔)”,“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中一隔字”处译作“ko 隔”。第40则“问:隔与不隔之别”处译作“seen through a veil”“unobstructed by a veil”;第41则“写情如此,方为不隔……写景如此,方为不隔”处译作“lack any obstructing veil”(李又安,1977:57-58),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李氏对于此一组概念核心术语地位的警醒以及在不同行文之中的灵活变通。

此外需要充分考虑的问题还有此处援引诗词片段的翻译与“隔”与“不隔”的核心概念相契合的问题。应该说,用来说明“隔”的诗词其翻译结果应该是“隔”的。同样道理,用来说明“不隔”的诗词其翻译的结果也应该是“不隔”的。然而鉴于汉英诗歌在语言、文化等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不同译者在才华、译笔方面又显现出天壤之别,“隔”的源文有可能译成“不隔”的译文,而“不隔”的源文也有可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因素而变成“隔”的译文。

前者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句,王国维以之为“隔”的模本。事实上,关于此句“隔”与“不隔”的问题存在许多不同的声音。如傅庚生(2018:205)指出姜夔词中暗用了杜牧诗作《遣怀》《寄扬州韩绰判官》,“借原诗之豪华气象,为今日萧条局面之反衬”,到了“几乎夺小杜之诗作此词之附庸”的地步。此为一目了然的“用事”,王氏评此句为“隔”的本意当在于此。而黄维樑对此则提出了迥异的意见,他认为“冷月无声”四字,“触、视、听三觉交感,尤为出色。”“即使读者不知道二十四桥所指为何,仍可以体会到这几句所营造出来的意境。”当为“不隔”的典范(黄维樑,2013:130)。其实,傅、黄两氏的主张未必不可调和。傅庚生之观点源自通篇考虑,黄维樑之看法出自单句分析,各有各的道理。

考察涂、李两家译文:“The twenty-four bridges are still there, and the waves are agitating; silent is the chilly moon-night.”(王国维,1970:25),“The twenty-four bridges are still there/Deep in the rippling waves, the soundless moon is cold.”(Rickett,1977:55),可以看出,两家译文均将“二十四桥”处理为“the twenty-four bridges”。由于诗学传统方面重要信息指向的阻隔,这种译法自然不能再现作者拟通过今夕盛衰对比、映衬苍凉悲怆情感的创作效果,“隔”的问题依旧明显。“波心荡,冷月无声”处,涂氏分而译之,前后两个小句作简单并列句处理,略显平庸。李氏则将前后拉通,将波心、冷月的位置关系明确化,特别是由“冷月无声”到“无声月冷”(the soundless moon is cold.)的创造性改造更是让人眼前一亮,加深了译诗中所描绘场景的真切之感,可谓“语语都在目前”,当属“不隔”的译文。

后者如“池塘生春草”句,此句出自谢灵运《登池上楼》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句。王国维目之为“不隔”的典范,无非是因为其“不用典故,容易懂,写出蓬勃春意”(周振甫语,见王国维,2013:178)。考察此句的两个英译版本——“In the pond grow the spring grass.”(王国维,1970:26);“Spring grasses come to life beside the pond.”(Rickett,1977:56)不难发现,“池塘”与“春草”在源诗中虽有所特指(谢灵运所登临处之处),但是在中国诗歌的阅读语境中已经去掉了特指的意味,慢慢滋生出泛指的义涵。但就两个英译本看,其中的定冠词成为语言层面的必然要求,如是“the”的添加便打破了源文泛指的可能性,衍生出“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王国维,2009:35)的问题,也便有了一重“隔”的问题。

此外,还需要指出,源文中的“春草”貌似是单纯写景,其实不然,此意象在中国文化里经常与“思念”之情相关联,这一传统可以追溯到《楚辞·招隐士》,其中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句(叶嘉莹,2018:111)。谢灵运源诗中紧随其后的一联“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可以与此构成相互的支撑与印证。西方读者由于不熟悉如是的文化传统,两种英译文对于“春草”这一核心意象的翻译很难引发超过纯粹写景层面的文化内涵,也并不能够引发英译文读者与源文读者相仿的兴发感动,这样便造就了另外一重“隔”的问题。

如是观之,涂译、李译两种均不能视之为成功的译文。当然,他们的不成功是汉英两种语言在语言、文化、诗学几个层面“不可通约性”使然,我们是没有任何理由去苛责译者的。

4.0 结语

由上文的具体分析,我们不难发现,涂经诒、李又安对于“境界”理论及其相关术语的翻译体现了两位译者对于《词话》的个人研究与独特理解。具体来说,在涂氏看来,“境界”同于“境”,是《词话》中的唯一核心概念,似乎并不存在或者没有必要凸显其中二级概念的存在,在翻译“境界”概念的时候借用了刘若愚的译法,通篇以“world”译之,在翻译“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隔”与“不隔”等二级概念时则使用了类似于解释、说明式的译文。而在李氏眼中,“境界”与“境”并不能做等量齐观,二者有别,译文需做必要的区分,于是便有了“ching-chieh”与“state”或“poetic state”两种译法的分野;不仅如此,李译还特别强调了“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隔”与“不隔”等术语的二级概念地位。从理解认知层面来看,较之涂译,李译对于“境界”理论中的重要概念有着更加深刻的认识与更为细化的把握,这对于西方读者深刻理解“境界”说理论更加具有建设性的意义。从翻译策略层面来看,涂译更像是一种归化做法,而李译则更近于异化处理。按照潘文国(2017)有关中华文化翻译传播中“格义”与“正名”两种途径的区分②,涂译应当属于“格义”处理,而李译则更加具有“正名”性质。“格义”译法虽然在中西文化交通的历史上、现实中普遍存在,并且发挥过也正发挥着十分积极的作用,但这种做法总是难以避免地造成原始概念的扭曲,导致部分真相的遮蔽。与之相较,“正名”译法则更加有利于避免上述问题发生,进而还原出本初概念的原貌,揭示出其中蕴含的真谛。如是观之,在中国文论的国际传播方面,涂译在英语世界可以起到认知铺垫的作用,李译在西方学界则可以更多地发挥概念还原的功能。“目前,我国大力实行文化‘走出去’战略”(胡作友,张丁慧,2019:107),在如此宏大背景之下,李译的“正名”译法较之涂译的“格义”处理更加贴合时代的主题。

注释:

① 叶嘉莹认为,王国维所谓的“有我”与“无我”两种境界其分野乃是根据康德、叔本华之美学理论中由美感之判断上所形成的两种根本区分。见叶嘉莹,“《人间词话》之基本理论——境界说”,见王国维,《人间词话》,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109页。

② 潘文国研究中华文化翻译传播,做了“格义”与“正名”的区分,前者指“为了便于人们的理解,采用本土文化中的类似概念去比附”,后者则是“在系统论思想的观照下,重新审视中华文化的译传历史,对重要的文化术语及其译名进行重新审查和厘定。”见潘文国,“从‘格义’到‘正名’——翻译传播中国文化的重要一环”,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141-147+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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