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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来中国村落叙事研究的回顾与思考

2021-01-27韩冰雪

社会科学动态 2021年6期
关键词:民族志民间文学村落

韩冰雪

民间文学关于村落叙事的学理表述,是21世纪以来村落文化重构的新时代要求和学科导向。其关注民间叙事的文本和语境、田野等的实践关系,是民间文学研究的基本问题,也是改革开放以来民间文艺学中民俗学派的学科传统。本文以村落叙事研究历程为对象,梳理改革开放40年以来的中国民间文学和民俗学学术史中研究村落叙事传统的丰富成果,建构村落叙事研究的历史脉络,总结其学术贡献,为当代民间叙事研究提供理论参考。

一、改革开放时期:关注“文本”到“语境中的文本”转换的村落叙事

1979年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恢复工作,民间文学研究在中断了10年之后开始了新的历程。民间叙事研究从传统的文本研究,在西方民间文学理论、文化人类学理论的影响下,逐渐转向研究语境中的文本,同时国内学者也进行了创造性的探索,提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民间文学概念。可以说,关注语境中的叙事文本是新时期村落叙事研究的前身。因此,我们有必要了解国内外在这一村落叙事研究奠基时期的研究历程。

国外民间文学、民俗学的研究主要体现在下述内容中:

20世纪60年代美国民俗学者阿兰·邓迪斯提出“民族志式的描述”(theethnographyofspeaking folklore),它源自语言学家海默斯(Hymes)的“讲述的民族志”(theethnographyofspeaking)。“民族志式的描述”认为民俗反映了现在,因此在收集文本之余,还要了解民俗当前所处的语境,了解民俗于民而言的意义。即在民俗的文本收集之外还要关注民俗的语境收集与民俗的意义收集,即“民族志式的描述”与“口头文学批评”。其内容包括两方面:一是对民俗的存在方式和使用方式进行民族志式的详尽的描述;二是指“民俗的使用规则”,与“语境(context)”相通。邓迪斯还是美国“表演”理论的主要推动者,即关注语境中的文本。这既是他提倡的民俗收集方法,又指民俗的使用规则,即语境。邓迪斯创造这一术语,意在强调语境收集属民俗收集的重要内容,民俗语境的记录应该像民族志一样细致详尽。他在《谚语与民族志式的描述》中关注到约鲁巴谚语的特殊使用规则,在《土耳其男孩对骂韵文的策略》中讨论了以民族志式的描述方式采集的语境对理解对骂韵文的文本排列的重要意义。①邓迪斯一贯强调民俗收集过程中应自觉进行“民族志式的描述”这个理念。

20世纪30至50年代,艾伯特·洛德和他的老师米尔曼·帕里注重在表演语境中研究活态史诗,考察时间、地点、听众、表演的具体情景等因素对史诗艺人的创作的影响,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口头程式理论。朝戈金于2000年翻译出版其《口头诗学:帕里—洛德理论》的史诗理论,中国史诗研究深入发展。在口头程式理论和讲述民族志的影响下,美国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形成了表演理论和民族志诗学,这些理论对村落叙事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民族志诗学(Ethnopoetics)注重文化背景中的艺术性表演。美国一些对诗歌有研究的人类学家和语言学家们主张将讲述、歌唱的声音还原给谚语、寓言、叙事等口头表达文化。丹尼斯·特德洛克(Dennis Tedlock)和杰诺姆·鲁森伯格(Jerome Rothenberg)联手创办的《黄金时代:民族志诗学》(Alcheringa:Ethnopoetics)杂志被视为该学派崛起的标志。他们首先利用在本土社区进行田野作业的语言优势,力图从交流和传播情境的传统内部体认口头文学存在的条件,进而发现和描述从口传到书写的文学变异,以及由迻译而产生的信息缺失、传达变形、阐释误读和效果断裂。特德洛克对民族志诗学理论侧重于“声音的再发现”,从内部复原印第安诗歌的语言传达特征,如停顿、音调、音量控制的交错运用等,在文本上设计可以记录更多表演特征的文本类型。他着力于如何精细、准确地呈现口头叙事的方式,即将原作的表演风格和声音融入其文本之中,并创建了唤起式、有表现力的文本模型,即以排印和版式设计发明了新的文本模型。此学派研究者认为,民族志诗学是超越西方传统而走向诗歌的耳识之学,在鲜活的口头传统中,诉诸听觉和视觉的诗歌“听—读”被认为是文本迻译和呈现过程中最重要的部分。杰诺姆·鲁森伯格进一步概括指出,民族志诗学有四个核心的构成要素:声音(Sounding)、视觉(Visuals)、诗歌(Poems)和对话(Discourses)。它和表演理论一样重视文本,即将一次既定表演事件的艺术匠心重新体现在纸张上,重新发现审美的感性,是民俗学的另外一种定义,或者是一种艺术的人类学,也是现代西方诗学关注口头叙事的理论代表。②

表演理论(Performance Theory)高度重视创作过程,将表演者和听众联系起来研究,重在研究民俗的交流系统。语境问题真正进入了民间文学研究领域。该理论的主要代表人物是美国民俗学家和语言人类学家理查德·鲍曼(Richard Bauman),他将语境分为两大层面:文化语境和社会语境。社会语境中涉及表演情境(传承人表演过程中的具体情境),它的理想状态是“自然情境”(由惯常的表演者在惯常的时间地点以惯常的表演方式为惯常的观众表演),自然情境作为真实的表演情景是口头程式理论、民族志诗学、表演理论的重点研究对象。社会语境中还涉及了社会结构因素,语境研究将社会结构作为语境构成的重要因素之一,通过表演的基本途径,理解社会现实如何在主体之间得以建构和交流,考察社会成员如何建构当下有意义的“社会结构”方式,关注到表演与社会关系建立的关系。③鲍曼的思想体系中,结合了雅各布森及布拉格学派的语言学、海姆斯的交流民族志、马林诺夫斯基和博厄斯的人类学以及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等多种学科的观点和视角,他对探索口头语言艺术的新视角——表演视角,做了系统深入的阐述。他认为,口头艺术是一种表演,表演则是一种交流的模式。表演者要对观众承担展示自己交流技巧的责任,而他使交流行为得以完成的相关技巧和效果会受到观众的品评,观众则通过对表达行为本身内在品质的现场欣赏而得到经验的升华。④这种理论观点在民俗学、语言人类学中赢得了世界性的声音。

逐渐迈向民族志式的民间叙事研究,还可以借鉴当代解释人类学的“民族志”即文化的“深描”理论⑤,通过“深描”,尽可能还原民间文学表演的具体情境,以表演中的文本为核心,追寻隐含的社会内容和历史文化意蕴,真正实现学科范式的转换。“解释”一词最早出现在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的《文化释义》的序言中,他指出:“人类是由自己编织的意义的网眼所支撑的动物”,“所谓文化,就是这样的网眼。”“文化分析是一种探究意义的解释科学,而不是寻求规律性的实验科学。”“人是寻求意义的动物”这一观念是格尔茨在韦伯那里继承而来的。“解释人类学:一次最终成为著作的标题,是在1983年《地方特有的知识——解释人类学的进一步尝试》出版之际。文化的解释主要包括三个主要概念:象征、意义、文本。意义和象征紧密相连。但意义并非内在于象征,这是解释论的根本。”格尔茨所说的文化,就是“意义和象征的体系”。所谓象征,就是“人类传递并扩展知识和生存态度”的一种手段,文化就是把“具有意义的象征秩序的版块”积累起来的整体,或者是“文本的集聚”。文本不是由文字和语言撰写的,而是由行动撰写的,文本是以象征为先导,并由有组织的行动这一能动的象征撰写的。文本的意义并不是它所固有的,而是在特定的社会中撰写它的人赋予它的意义。因此,人类学的任务就是理解行动的人本身如何理解自身所书写的文本。理解“理解”、解释“解释”这种双重的工作,就是解释人类学中所说的“解释”的含义。《文化释义》其终章《深奥的游戏——关于巴厘岛斗鸡的记录》中,作者就做了解释学的分析,其中说到,“鸡是男性”时,男性的意义并没有同鸡这一象征内在地必然联系在一起,而是巴厘岛的人把那种意义“强加”在鸡的身上,这是巴厘岛人完全公开的事实。人们通过把鸡(阴暗的兽性)与自我联系在一起,共同构成憎恶、暴力与死亡的戏剧场面。⑥

国内的民间叙事研究,在表演理论和民族志诗学的影响之下,“语境”概念逐渐进入民间叙事的范围之中。但早在1984年,钟敬文先生就提出了一个非常中国化的用语——“生活相”,与“语境”同义。他认为,要研究“现代社会中的活世态”,“拿一般民众的‘生活相’作为直接研究的资料”的对象。就民间文学而言,“生活相”意指民间的文学生活、民间的文学生活方式。⑦这是对民间叙事中关注语境的村落叙事视角,十分中国化的概念表述,具有重要的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意义。但在语境概念引入之后,却和“生活相”没有联系了,不得不说,这一时期中国学界的理论导向基本上是西方的。无独有偶,段宝林也较早注意到文本的“忠实记录”和“表演”相结合,以及表演和创作的关系。⑧他在1985年发表的《论民间文学的立体性特征》中就指出立体描写是民间文学的采录方法⑨。所谓“立体描写”是指要有形象的描写、具体的说明。“科学的记录应该顾及六个方面的立体性特点,记录下所有的异文,描写作品演唱时的情境,创作与表演目的、功用、表情与听众的反映,表演时内容的变化、流传的各种方式等等,把作品的实用性、即兴创作、变异性、表演性及其综合的特征:立体性全面地描写出来,这样的记录才是符合科学要求的。”⑩此后,又提出了科学的民俗调查和研究方法是立体调查方法,即从“前后、左右、上下、内外”进行全方位、全视角、多侧面、多层次、全过程的立体考察(长宽高为三维、时间为第四维、事物的内在本质为第五维、事物赖以产生、发展、变化乃至消亡的生态环境为第六维)。⑪这是有关民间叙事研究关注村落传统及生态环境十分详细具体的理论建设,遗憾的是,在20世纪民间文学搜集实践过程中只得到了部分学者的响应。

刘锡诚的《民间文学的整体研究》,更是带有文化人类学整体观的学术意味,他的整体研究论关照民间文学的社会文化环境,这是民间叙事的村落时空叙事在中观层面的理论探索。该书第三辑中,论述了民间文学的现代性和方法论,辑录了他发表在1988年第1期《民间文学论坛》上的《整体研究要义》。他提出整体研究论的要义之二是关注民间文学作品与文化环境之间的联系,不仅仅重视作品的演唱环境对民间文学作品的影响,还应该将民间口头创作与相关的民间艺术品进行参照研究。这是对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中关注社会文化环境的超越。⑫这些研究均涉及到了民间文学的存在场域和生活特性,是村落时空背景下叙事研究的先声。

高丙中1991年完成的博士论文《民俗文化与民俗生活》分辨了民俗学学科核心概念“民”与“俗”发展逻辑,采取“生活整体”的学术取向,提出民俗学的研究对象要从民俗事象向民俗生活转变,研究范式应该从文化史研究向民俗整体研究转变。这一提倡意味着民俗学要突破溯源式的文本研究,把视角转到当代民众的生活上。高丙中的研究集上述理论家的观点并有所超越,成为这20余年来中国民俗学界的重要文献资源。⑬

这一时期,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系列外国民间文学理论著作翻译丛书,包括日本柳田国男的《传说论》,他关注到故事和传说的“口头传承”性,以及民俗研究“在野之学”的特殊性质。⑭马林诺夫斯基的《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提出关注讲述故事的社会文化环境,以对社会文化背景的理解为基础,来更好地理解当地土著的仪式、故事。⑮自此,借鉴吸收“语境”概念进行民间叙事研究更加常见。中国学者阎云翔1985年发表的《民间故事的表演性》一文较早对表演理论进行了简明扼要的介绍。⑯

1980年代始,民间文学三套集成《中国民间故事》《中国民间歌谣》《中国民间谚语》历经20余年至21世纪初收集完成。此外,1983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裴永镇整理的《朝鲜族民间故事讲述家金德顺故事集》。王作栋《从村落到社会——中国农民故事家刘德培故事活动简论》一文论述了鄂西故事讲述家刘德培讲述故事的具体环境和讲述方式、对故事的处理以及直接听众对故事的回馈等讲述活动的实际形态进行了论述。⑰民间叙事研究开始凸显故事传承人的文化主体性地位。这期间研究者更是挖掘了中国故事村河北耿村、湖北伍家沟、重庆走马镇等,这些故事村的发掘不仅关注到村落作为拥有众多民间文学作品和故事传承人的优势外,还有使民间文学活态存续的社会经济条件,也就是民间文学作品的“文化语境”。

自90年代开始,中国民间文学转向文化学研究,逐步纳入民俗学研究体系当中。民间叙事研究从文本研究转向关注口头、关注语境中文本的研究,以表演、语境为研究视域的民俗学理论呈现出繁荣发展的态势,是中国民间文学关注村落时空、注重文化语境叙事的学术先觉,也是新时期村落叙事研究学术传统的文化背景。

二、21世纪第1个10年:关注故事讲述情境和文化生态的村落叙事

自2004年8月28日中国政府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以后,国家话语层面进入非遗保护语境,学界引入公共民俗学,先后出版了“中国民间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推介丛书”“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丛书”等书籍,这些“故事村”“民歌村”由于在相关村落社区不仅拥有采录得来的数量众多的民间口头文学作品及传承人群体,还有着如同“活水养活鱼”一般的使民间文学以活态存在的社会经济文化条件,即“文化生态”,其实际内涵接近“文化语境”。国家倡导建立村落文化生态保护区,突出村落文化传承人的主体性地位,对非遗进行活态传承,这是民间叙事进入村落社区、关注村落叙事传统和文化语境的宏观背景。⑱学者对采录和研究民间叙事不再只局限于孤立的文本,而开始求得对其活态生存及持续传承的“语境”和“生态”的整体把握。⑲民间叙事的语境逐渐回归到村落的时空中,关注到村落的自然生态环境和叙事文化传统对故事讲述的自然情境以及故事讲述主体、故事接收者的诸多影响。村落研究似乎一直是文化人类学的传统焦点,但聚焦村落叙事,关注民间叙事的文化语境、故事讲述情境、故事传承人的主体性、村落叙事的讲述传统等内容,显然是民间叙事研究更擅长的地方。

聚焦村落社区的文化语境,进行民族志式整体研究,要从刘铁梁1996年撰写的《村落——民俗传承的生活空间》⑳等系列文章说起。他提倡要把村落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展开整体性的考察,确立了村落研究的合法性与必要性,还提出了“村庄记忆”等概念,把研究的视角扩展到村落之间的交流、深入到村落内部的生产生活,拓宽了社区研究的思路。他在《民俗志研究方式与问题意识》㉑中指出了民族志(民俗志)的研究要有明确的问题意识。在《“标志性文化统领式”民俗志的理论与实践》中提出了新型民俗志的写法,意在突破具有地方文化割裂倾向的整体性的民族志的书写。标志性的文化自然包括具有地方标志的无形文化,例如创作和表演,其书写具有标志性文化统领的新型民俗志,以期展开与西方阐释人类学文化“深描”的对话。㉒西村真志叶对刘铁梁倡导书写新型民俗志的田野讨论中,指出这一新型民俗志不仅能够落实到民俗志写作的操作层面来利用,还能将其置于民俗学和民间文艺学理论环境中,围绕主体间对话的问题为学科的范式转变获取促进力量。但也对其进行了必要的批判,认为其在书写过程中并未摆脱“一维式”的“文化志”的桎梏,没有成为多维性的民众“文化—生活志”。㉓此外,还有张士闪的《村落语境中的艺术表演和文化认同——以小章竹马活动为例》一文,突破了关注南方单纯的家族社会,开始关注华北村落这一“复杂社会”的叙事语境,解读整体性的村落文化变迁中,传统艺术的历史、结构、生成性质、演变过程和未来发展趋势。㉔

21世纪初期,民间叙事整体性研究首先体现在对故事传承人的主体性的关注。研究者们受到表演、语境、口头创编等概念的影响,立足村落中的口头传统,对村落叙事的讲述者、讲述技巧、空间与情境以及文本内涵展开分析解读。例如2004年江帆《民间叙事的即时性和创造性》对辽宁省故事家谭振山展开长期追踪研究,关注叙事者的知识架构、叙事者的叙事情境对文本的作用和影响,以及叙事者对程式的把握和活用对叙事的创造问题,以对叙事者表演情境的“深描”,获得整体性的叙事理解。㉕2009年袁学骏对河北耿村故事家群体的研究和耿村文化生态保护的研究,指出耿村的故事讲述文化生态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耿村的文化现实证明,口头文学的群体生态是在滚动中发展的,犹如滚雪球,虽然越滚越大,但滚动中总有失落。作品也有自身的历史局限性、不适应性,但总体来说是不断更新的。㉖林继富《民间叙事传统与故事传承——以湖北长阳都镇湾土家族故事传承人为例》则是以民俗生活为基础,以传承人为中心论述民间叙事传统与故事传承的动态关系。作者构拟了民间叙事传统的三层文化结构法则,即故事流传的地域或民族传统、构成故事类型的传统、个人讲述风格,完成了以民间故事传承人为中心的民间叙事传统一次质的分析。㉗

非遗保护语境研究最终要落实到实践。如孙正国《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类型化保护》㉘一文所指出的,类型化保护是非遗保护的有效原则,按照保护需求对不同传承人做具体分析,做扶持性、引导性、开发性保护。

这一时期,学界主要在非遗保护的话语中强调从日常生活层面观察村落社区文化现象之间的内在关联。结合地方历史文化传统,对村落社区的生活整体加以阐释。突出村落叙事的文化主体性地位,并在国家各级非遗体系中建构传承人制度,通过非遗的保护“把曾经备受冷落的活动主体邀请回来”,顺利完成民间文化的现代转型。这在全民参与保护非遗活动中,增强了学术研究的公共性。

这一时期民间文学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田野实践,从不同维度展现了民间文学类文化遗产的多层次、多元化、非中心化、差异性以及不确定性等复杂样态。学者们开始反思民间叙事的语境研究甚至不具备学术表述的永恒意义。㉙中国民间文学学科在实践和反思中前行,从微观的层面展示了民俗的生成机制与生动鲜活的生活世界,不仅催生了一系列有独创性的概念,也开启了民间叙事对日常生活研究的先声,在文本和语境的关系当中,也能看到对村落文化语境研究的不懈追求。

三、21世纪第2个10年:关注实践交流中的村落叙事传统和村落文化认同

中国民间文学研究一向注重借鉴西方社会科学理论作为参照。1998年《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性导引》㉚的译介,引入了布迪厄的实践理论、场域理论及文化资本、经济资本、社会资本、符号资本等概念㉛,对现代民间文学关注日常生活的交流实践、个体叙事等概念的提出具有重要意义。关于村落叙事传统的研究,这一时期学界产生了村落文化叙事方法论的讨论,突出叙事主体文化主体性和创造性,以民间文化叙事主体、新乡贤参与为核心,多元文化主体参与村落文化重构等方面的论述,以及在传承乡土文化、提高农村文化自信力、实现民间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等方面的论述。这是村落叙事关注民族志式的整体性转向关注村落叙事讲述者日常生活的个人叙事、集体叙事、身体叙事等叙事方式,学者们以交流实践的田野方式,理解当代村落叙事语境的文化变迁,村落故事讲述者在“自适应”的模式下创造性转化民间叙事传统,推动村落故事传承,并重构新时期村落文化。自此,民间叙事研究进入精细化发展阶段。

在村落叙事研究方法论层面,李向振认为,民俗文化研究的学科范式应该转向对日常生活的研究,转向现代生活文化,他将“语境”和“文本”都看成是一种动态的生成过程,就村落研究来说,从整体上把握村落生活,将民俗事象作为具体表达,探究村民生活的意义和逻辑。重视民众的口头叙事和身体叙事等生活叙事,从“故事化”的叙事方式中,建构村落民众的集体记忆。㉜刘铁梁关注到民俗的实践问题。通过交流和实践,关注日常生活中的个人叙事,以中国文化自身的特点得到本土的概念,更好地理解民众文化。在田野调查中,将田野资料的生产过程作为实践民俗学的分析概念,向被访谈人学习。以个人叙事作为研究生活文化整体性的基本切入点,注意讲述资格的问题、文本流动性的问题,自觉运用好集体叙事和个人叙事交织的叙事方式写好实践民俗志。㉝他还以民俗学的身体视角,表明身体主体在场对理解民俗生活世界的优势,指出个人叙事对于民俗回归生活的重要作用,认为只有进入日常交流的话语才能体验生活从而回归生活,肯定了个人叙事价值在提升民众话语权中的作用。身体视角结合村落民俗志,关注民众主体在民俗中的重要作用,更好地体会民俗传统的意义和价值。㉞陈元贵指出,村落叙事的理想范本应该是以村落民俗志为基础,“深描”村落中的静态叙事文本与动态展演活动,由此上升到审美阐释与文化内涵的探询。村落叙事的研究视角有助于在民俗语境中了解村落文化的内涵外延,追寻村落历史记忆,建构村落文化传统的系统性和复杂性。㉟穆昭阳认为,村落民俗传统生存在村落的日常生活之中,通过调节国家意识和民众思维之间的关系,才能更好地解释民俗生活和民俗变迁。村落共同体成员的口头叙事和情感记忆是村落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构筑村落社会的重要元素。因此,需要依托村落公共生活,突出集体记忆,尤其是具有个人实践意味的生命史、口述史、心态史,建构“我们的记忆”,拓展民俗传统的内涵。㊱

在发挥村落叙事传统的文化功能、提高叙事主体的文化主体性地位方面,林继富指出,在口头叙事传统和故事讲述传统的传承现状不比从前的情况下,村落内部和家庭传承是民间故事传承的主要传承方式。民间口头叙事讲述传统是民族文化传播、文化创造的重要内容,是广大民众的生活传统和文化传统。讲述人作为讲述传统的继承人和创造者,承担着文化传统的建构,在文化传承中起到重要的引领作用。他还强调了对讲述人生活史和讲述志的深入调查。㊲李松指出,对村落文化进行利用性的保护,激活村落文化传统,使之产生现实效益。村落文化保护应追求在传统和未来之间的平衡,尊重村落变迁,不能将村落文化静止。社区文化发展应该由社区自己决定,重视人的发展,实现村民利益最大化,让村落成为未来中国民众可以回得去的生活空间和精神家园。㊳董秀团指出,村落民间叙事以村落母体为讲述空间,在村民的选择和建构中,是村落共同体对地方性知识的表达,构成了村落文化和村落历史。村落民间叙事聚焦于村落历史起源、姓氏与家族关系、村际关系、民族共同历史等内容,不仅是对村落历史记忆和传统的建构,也充当了村民在资源分配和权力博弈之中的工具,建立起村民的不同文化身份,凝聚了村落生存发展的集体智慧。㊴冯智明认为,传统村落是具有多维属性的活态的空间形态,其文化环境也以时间和空间为基本结构,在村落变迁中不断演化,在时间叙事的维度中村落空间逐渐被清洗,并逐渐改变了村落日常生活的空间实践。㊵

营造村落传统文化语境方面,赵旭东认为,当今中国对文化自信的引导力日益凸显,费孝通在1997年提出的“文化自觉”,是新时代人们获得文化自信的前提和基础,持久的文化自觉可能会在物质、技术进步的带动下产生无形的文化自信,而这种文化转型来自于旧文化的创新和对文化新语境的逐步适应。㊶他以哲学的思辨论述了传统乡土社会人与自然互惠和解的关系,并以工业化带来的乡村文化疏离说明了乡村文化振兴意味为人心的回归和村落共同体意识的营建,乡村文化振兴意味着中国乡村文化自信和一种生活价值选择的启蒙。㊷索晓霞认为,乡土文化价值的再认识,必须以整体视角建构乡土文化内部各要素的关系、乡土文化与生态环境的关系、文化的实用性和超越性的关系以及乡土文化与政治经济社会的关联,从而实现乡土文化价值的最大化。㊸

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指的是“使用多元的思想模式将中国传统中的符号、思想、价值与行为模式加以重组或改造,使经过重组或改造的符号、思想、价值与行为模式变成有利于变革的资源,同时在变革中得以继续保持文化的认同”。㊹孙正国指出,民俗以叙事为形式,发挥认同的文化功能。在建构中国龙母传说的双重谱系时,以民俗学谱系理论,指出了多民族叙事语境下,龙母传说济世母题的文化共性,及其“行善”和“道义”的亚情节对乡土社会文化精神和理想品格的表达,其济世品格的谱系灵魂,是中华民族核心价值观的精髓,促进了中国龙文化认同。㊺季中扬指出,在全球化视野中以反思现代性的逻辑应该看到现代性对乡村传统文化的包容。乡村文化在性质上必须是现代性的,但可以保留其乡村特色。乡村文化现代性转型的关键在于,将乡村建设成宜居之地,吸引来自乡村的知识分子返乡,吸引更多的城市居民选择乡居生活,形成新型的乡绅阶层,塑造多元的文化主体自发自觉的变革乡村文化,发挥引领乡村文化现代性的作用。㊻胡彬彬认为,中国传统乡贤文化是当代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思想资源,并从个人层面、社会层面、国家层面展开逻辑分析,指出乡贤倡导的“与人为善”的价值观能够教化一方,并对当地村民的人格塑造产生深刻的历史影响。因此,发扬新乡贤文化,使新乡贤主体积极参与新农村建设,必然有利于地方社会构建村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㊼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传统村落文本再生产过程中,存在“发明传统”的问题。黄彩文指出,他留人的文化重构是一种异域民族文化的现代性重塑,在建构现实族群认同时,与族源叙事的历史记忆造成的族群认同并不一致。在国家力量和村落精英以及社区民众的广泛参与下,在有意识、有选择的文化建构中,还需要警惕一种“为了相当新进的目的而用旧材料来建构一种新形式的被发明的传统”。㊽

新时期关于村落叙事传统的研究,学界在方法论上明确了对日常生活实践的范式转换思想,开始关注村落叙事主体的个人叙事、身体叙事等生活叙事方式,在实践交流中以村落民俗志为基础,深描静态与动态的村落叙事,关注村民口述史等集体记忆的建构,书写村落叙事的理想范本,对村落叙事研究逐渐细化。主张发挥村落叙事传统的文化功能,重视村落叙事凝聚民众生活文化的功能,在村落空间母体中聚焦地方村落的文化认同、建构村落历史记忆和文化传统。营造村落传统文化语境,在村落叙事文本的书写和讲述活动中提高村落文化自信力,并倡导村落叙事多元主体参与村落文化重构,以村落叙事文本中的乡贤文化塑造新时代村落民众的人格,将村落叙事文化传统创造性转化,从而建立村落社区地域文化的认同。

结语

村落叙事研究,经历了1980-2000年间西方民间文学理论、文化人类学理论的影响,文本研究向语境中的文本研究的转变。在21世纪第一个10年,国家非遗保护语境中形成了一众学人对整体性的村落民俗志的民间叙事研究转向。而最近10年间,村落叙事研究呈现出多维度的细化研究倾向,不断超越语境研究的窠臼,在实践和反思中逐渐关注村落日常生活交流实践的生活叙事和集体叙事的学科导向,并开始关注村落集体记忆、个人口述史来书写村落口述史,在叙事文本上进一步扩展村落叙事研究范围。随着相当内容的村落叙事文本的书写,我们似乎又进入到了制造文本的时代。但切实讲好村落故事、完善村落叙事研究是学人今后仍要面对的问题。理论研究上,不论是注重文本研究时期的历史地理学派、口头程式理论、故事形态学,还是注重语境研究时期的表演理论、民族志诗学,都是西方引入的理论,研究本土民间文学的理论概念却很少,主要就是“忠实记录”“立体描写”和对“生活相”的把握,但尚没有得到更深入系统的阐释。新时期在村落文化逐渐解构的趋势下,如何凸显村落叙事的魅力、恢复传统村落涵养中国社会的叙事传统,重构村落文化,建立更有理论深度、更加系统详实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村落叙事研究,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价值,以及如何建立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的学术话语、如何建立与西方理论团体展开学术交流和对话的自觉和自信,仍是值得继续探讨的学术话题。

注释:

①⑩丁晓辉:《“民族志式的描述”与“立体描写”——邓迪斯与段宝林之必然巧合》,《三峡论坛》2015年第2期。

②巴莫曲布嫫、朝戈金:《民族志诗学(Ethnopoetics)》,《民间文化论坛》2004年第6期。

③⑤⑲刘守华主编:《民间文学教程》,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07—213、216、218页。

④[美]理查德·鲍曼著:《作为表演的口头艺术》,杨利慧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页。

⑥[日]绫部恒雄编:《文化人类学的十五种理论》,中国社科院日本研究所社会文化室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149—157页。

⑦⑧万建中、廖元新:《忠实记录、立体描写与生活相:三个本土出产的学术概念》,《民间文化论坛》2017年第2期。

⑨段宝林:《立体文学论——民间文学新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9页。

⑪段宝林:《放大镜与显微镜——读民俗的立体调查方法》,《西藏民俗》,1995年第8期。

⑫刘锡诚:《民间文学的整体研究》,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161—166页。

⑬高丙中:《民俗文化与民俗生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

⑭[日]柳田国男著:《传说论》,连湘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⑮[英]马林诺夫斯基著:《巫术 科学 宗教与神话》,李安宅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⑯阎云翔:《民间故事的表演性》,《民间文学》1985年第7期。

⑰王作栋:《从村落到社会——中国农民故事家刘德培故事活动简论》,《民间文学论坛》1995年第1期。

⑱萧放、朱霞主编:《民俗学前沿研究》,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61—65页。

⑳刘铁梁:《村落——民俗传承的生活空间》,《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6期。

㉑刘铁梁:《民俗志研究方式与问题意识》,《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6期。

㉒刘铁梁:《“标志性文化统领式”民俗志的理论与实践》,《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

㉓[日]西村真志叶:《学科范式转变中的“民俗志”——以〈中国民俗文化志〉的“标志性文化统领式民俗志为例》,《西北民族研究》2008年第4期。

㉔张士闪:《村落语境中的艺术表演和文化认同——以小章竹马活动为例》,《民族艺术》2006年第5期。

㉕江帆:《民间叙事的即时性和创造性——以故事家谭振山的叙事活动为对象》,《民间文化论坛》2004年第4期。

㉖袁学骏:《论耿村文化生态》,中国民俗学网,2009年2月18日。

㉗侯姝慧:《民间叙事传承动态研究之力作——评林继富教授的〈民间叙事传统与故事传承〉》,《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㉘孙正国:《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类型化保护》,《求索》2009年第10期。

㉙江帆:《谁在叙事 为何叙事 如何叙事:“非遗”保护的田野立论和概念拓展》,《文化遗产》2014年第3期。

㉚[法]皮埃尔·布迪厄、[美]华康德著:《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性导引》,李猛、李康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

㉛侯钧生主编:《西方社会学理论教程》,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14页。

㉜李向振:《迈向日常生活的村落研究——当代民俗学贴近现实社会的一种路径》,《民俗研究》2017年第2期。

㉝刘铁梁:《个人叙事与交流式民俗志——关于实践民俗学的一些思考》,《民俗研究》2019年第1期。

㉞刘铁梁:《身体民俗学视角下的个人叙事——以中国春节为例》,《民俗研究》2015年第2期。

㉟陈元贵:《村落叙事与文化深描——关于徽州艺术研究路径的思考》,《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

㊱穆昭阳:《民众记亿与村落民俗传统传承》,《民俗研究》2012年第6期。

㊲林继富:《藏族民间口头叙事传统研究——以西藏为视角》,《青海民族研究》2015年第5期。

㊳李松:《城镇化进程中乡村文化的保护与变迁》,《民俗研究》2014年第1期。

㊴董秀团:《村落民间叙事的焦点及意义表达——以大理剑川石龙村为例》,《思想战线》2014年第1期。

㊵冯智明:《南岭民族走廊传统村落的多维空间实践及其演化——以瑶族传统村落为例》,《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0期。

㊶赵旭东:《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信——费孝通文化观对文化转型新时代的启示》,《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㊷赵旭东:《乡村何以振兴——自然与文化对立与交互作用的维度》,《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㊸索晓霞:《乡村振兴战略下的乡土文化价值再认识》,《贵州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

㊹林毓生:《政治秩序与多元社会:社会思想论丛》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1年版,第388页。

㊺孙正国:《多民族叙事语境下中国龙母传说的“双重谱系”》,《民族文学研究》2019年第2期。

㊻季中扬:《乡村文化与现代性》,《江苏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

㊼胡彬彬:《乡贤文化与核心价值观》,《光明日报》2015年5月21日。

㊽黄彩文、子志月:《历史记忆、祖源叙事与文化重构:永胜彝族他留人的族群认同》,《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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