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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聚落与空间:川西北羌族的环境感知与景观适应

2021-01-27黄学渊

阿坝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羌寨羌族高山

周 莲,黄学渊,张 蕾

景观的形式和样态直接反映了人对景观的管理水平。人类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从感知外界物质环境而累积生产生活的经验,形成适应环境的景观。由此,族群居住的地理空间格局和聚落的景观形式能够反映出人与生存环境的相互关系。羌族是兴起于中国西部最原始的民族之一,历史上羌族先民最早过着游牧生活,后来迁徙到川西北岷江上游一带的古羌人从游牧转向定居农耕。在长期的生存过程中,羌人通过对外部环境的敏锐感知能力来构筑自己的文化,形成了独特的聚居形式和景观形态。不仅丰富了自己的精神文化,展现出鲜明的民族个性,而且能适应自然,与自然和谐共生。

一、川西北羌族的由来及所处环境

在许多学者的考证中,基本上认为近现代分布于川西北地区的羌族是游牧于甘青高原河湟之域的古羌人南迁的一支(1)冉光荣,李邵明,周锡银.羌族史[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210-212.。在迁徙融合过程中,羌族以外游牧者的身份逐步与川西北高山河谷的环境相适应。剔除羌族史诗《羌戈大战》(2)四川省少数民族古籍办公室.羌族释比经典(上卷)[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8:2-77.中的神话和文学渲染成分并与中国史实相结合,迁徙是羌族先民生存的必然选择,也使得羌族先民以外来者的角度感知自然环境。岷江高山河谷有较甘青高原更温暖湿润的气候,但不广阔的生存环境使大规模游牧生产丧失生态前提。故而羌族先民选择性地学习了戈基人的农耕和建筑技术,安营扎寨、修建房屋,由游牧转向定居,逐渐形成了传统的羌族聚落。

川西北区域群山万壑,山高而陡,山脊多为锯齿状,谷险涧深,水流湍急,属于高山河谷地貌。受季风环流影响分为干季和雨季,又因地形起伏大、海拔悬殊导致垂直气候明显,最高峰上寒冷积雪,山腰温暖有各种落叶树,山谷干热。现在川西北羌族居住区域主要为岷江上游及其支流两岸的汶川县、茂县、理县、松潘县、黑水县(如图1所示)以及北川羌族自治县等地。长期的迁徙使羌人首先考虑居住地的防御功能以及生活保障,而川西北的地理环境构建了一个个封闭安全的生存空间,是藏匿避世的理想之地。

图1 羌族在川西北地区的主要分布区域

羌族聚居地分布目前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层次:居高山河谷村寨;居羌区城镇、街市;居邻近城镇:松潘、丹巴、马尔康、都江堰与成都等地。本文主要以居高山河谷的传统羌族村寨展开讨论,高山河谷村寨的选址独具特色,保留着石砌民居建筑、高耸的碉楼和紧密联结的聚落景观。

二、环境感知与文化蕴涵

文化作为中介将环境特点与人的感知倾向用因果关系联系起来(3)Yi-fu Tuan.Topophilia:A Study of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Attitudes,and Values[M].Englewood Cliffs,New Jersey:Prentice-hall,1974:246.,通过羌族在物质环境中的生活经验能够了解其环境态度和价值取向。如松潘县小姓乡大尔边村的羌民普遍认为:“大尔边山是龙头的化身,山上龙口位置十分不详,洞里的鬼怪吃掉过好几个小孩,村民靠近洞口都会感觉到十分畏惧和害怕,普遍感受到强烈的寒气与阴森。”(4)李正元.秩序与意义:川西北羌族村落宗教文化研究[D].广州:中山大学,2010.这种在客观上看起来无害的刺激引发的极大恐惧感的现象,是因为个体感知受到文化的禁锢(5)Sieber.S. A, Hallowell.A. I. Culture and Experience[J].The American Catholic Sociological Review,1956,(1).。相比大尔边山上的山洞本身,羌人自身因过往的生产生活经验和眼界的束缚所造成的思维定势才是让他们恐惧的原因。羌族历史记忆中甘青高原的游牧生活使他们在广阔的天地中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以及雪灾和瘟疫时发带来了饥饿和死亡的恐惧,因此对自然产生了敬重心和畏惧感。从羌族释比的请神和还愿等活动中可清晰地看见对先民艰难迁徙过程的族群记忆所产生的对自然敬畏、虔诚、崇拜的环境态度(6)周正.羌族文化观念与环境的关系[J].四川民族学院学报,2015,(5).。川西北地区在人文地理上具有“避风港”(7)阿坝州文化局.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文化艺术志[M].成都:巴蜀书社,1992:1.的特点,高山是屏障,河流是载体,能带来生存保障和心理寄托。羌族对各个地理环境要素重视程度的不同是其对环境态度的选择,主要体现在对高山与河流的重视。

(一)川西北羌族对高山的感知

川西北地区“山多壁立,致遮天影日”(8)王凌才.山水游踪:川西道上一瞥[J].边疆服务,1946,(2).。高山环境是羌族地理环境感知的重要因素。一方面,山势高耸具有方直、刚正的棱角美,给人以稳固、安全之感。据大尔边寨羌人描述:“米西则吾吉这个神山顶上是个四边形,底部是个八边形。早上九点钟的时候,山上的阳光是金色的,照耀着整个大尔边寨子;山腰上有彩杠(彩虹),彩杠一直触及到龙口,青龙头上旁边有个海子,海子里有金水银水。”(9)李正元.秩序与意义:川西北羌族村落宗教文化研究[D].广州:中山大学,2010.在羌人眼中,山的形象是矩形的、高大的,充满了美感和神圣感。另一方面,尺度适宜的山谷犹如包裹着婴儿的襁褓,下凹的地形能庇护和养育生命,对羌人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山谷土地肥沃、厚重紧实,能够提供适宜的生存条件,使得羌族开始了村庄农业式的定居生活。山谷具有向心结构,相对平缓的地形和优越的自然地理环境使得羌人聚族而居,聚落布局具有“内聚性”“向心性”的特征,内部组织结构非常紧密。这种聚落布局便于在战争时期集中全寨力量提高聚落的防御能力,也为平常羌人的生产生活提供了便利。而且羌人的生活因相对闭塞的地理环境而不易受到外界的干扰,因此社会环境与社会结构也具有相对稳定性。

羌人面对难以征服的高山环境,采用“泛灵论”的思维方式将高山视为神圣之地和神明的象征,从而产生崇高感,形成的环境价值观在其民风民俗中被保存下来。羌族有白石崇拜的祭祀习俗,白石是崇高山岳的象征,也是天神和多种神明的象征。在羌族的众多祭祀活动中,祭拜“山神”的祭山会是最隆重的祭祀活动。羌族在五月初举办“开山节”,宰一羊祀山神,然后居民始可入山樵猎。十一月间进行“关山节”,献六羊一牛以谢众神,然后封山(10)刘恩兰.川西之高山聚落[J].地理学报,1948,(Z1).;川西北地区自然灾害多发,古代羌人对大自然充满畏惧,只能借助神灵来调节人与自然的关系,以祭山会为媒介敬天祈祷平安(11)《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修订编辑委员会四川省编辑组.羌族社会历史调查[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191-193.。同时,“山神”还具有维持各个村寨资源界线的象征意义(12)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 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8:299.。羌族通过祭山会维护区域生态环境,彰显出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反映了人与自然之间互相依存的密切关系,使人们更加注重对自然的利用和保护。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科技不发达的年代,羌族通过对高山的崇拜,解释自身的困惑,缓解自身的生存焦虑,带给自身安全感,使羌人更加适应了外在的生存环境。

(二)川西北羌族对河流的感知

河流是文明的起源、生存的保障。川西北地区遍布溪涧,但高山引水困难,干燥寒冷,降水稀少,加上焚风效应等因素的影响导致蒸发量远大于降雨量,两岸长年缺水。又因为夏天高温多雨、积雪融化带来洪水。干旱和洪水带来灾害,但稳定的河流和降雨又带来了生机。羌人依赖河流获取资源,同时也深受河流的制约,因此对河流充满了敬畏感。羌人对水资源尤为珍惜,清末理县上孟乡的《绿叶用水民约碑》记载着关于用水的乡约民规:“仝众公仪,到放水时节,从头一二哀放,不许争放。倘有争放水,众仪罚油三斤,香一封,杂酒一斗坛子,罚在庙子上敬神。开水沟之后,无论亲朋家门,田内居系,过水而不得异言生端。如有生非,凭众罚油三斤。开沟大吉,年年丰收。”(13)曾晓梅,吴明冉.羌族石刻文献集成[M].成都:巴蜀书社,2017:1514.绿叶村的羌民自发议论出严格的水资源管理制度,制定完善的惩罚措施,并立碑刻为证。此举措体现了保护水资源与节约用水在羌族地区的重要性。松潘县小姓羌寨的人会强调以水为界划分地盘,在羌族人史诗般的尼萨唱词中还详细描述河流的起源、分布等详细情况(14)李正元.羌寨信仰的空间阶序、文化理性和实践[J].宗教学研究,2014,(1).,这是羌人生活中反复学习传承的民俗知识。尼萨唱词描述羌人发现小沟溪流汇入大沟溪流,又进入更大的河流,最终进入岷江,体现羌人感知到部分与整体的关系,是羌人增加内在凝聚力的符号。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羌人感知到河流灵活多变特点,主动探寻水利、规避水害的经验方法。羌人以善治水的大禹为祖先,并将其奉为水神世代崇祭。在理县薛城镇的明朝碑刻《报工祠记》中记载:“岁当丁未、庚戊之秋,一日流风驱雷,长虹扬霄,漂沙走石,不一瞬而漰涛渝湍,江水逆流。又未几,匯为大泽,堡人皇皇持急以告维……诣山川而祈祷之……仿禹故事,首先疏凿。由是水方东下,而堡不为沼矣。”(15)曾晓梅,吴明冉.羌族石刻文献集成[M].成都:巴蜀书社,2017:1216.这里面记录着羌人应对水患的过程,当堡寨遇到水灾,羌人虽是惊惶的去祈祷神灵,但很快他们便效仿大禹治水的故事,疏凿水道,排泄洪水,从而战胜了水灾。羌人与河流的亲密性还表现在他们有很多关于龙王求雨、治水祭水、河流形成的神话传说,姑都姐与巴安布关于“偏心雨”解除旱情的爱情传说,以及“吃水饭送鬼”驱邪治病的风俗、求子“净身”的礼仪习俗、龙王的“水神节”祭祀活动、宗教歌曲《求雨歌》等,河流融汇在羌族文化精神和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

河流除了提供居民饮用水之外,还用于灌溉、养殖等方面,“羌族居岷江峡谷的两岸高山,若不施以灌溉,则无法耕种,羌人仅能勉强旱耕,且时常荒歉,尤苦旱灾。”(16)杨怀仁.岷江峡谷地理之初步考察[J].地理学报,1946,(0).羌人的农业生活中以预防水灾、旱灾为主,河流成为羌族口头文学表达的重点主题。合理利用水系资源使得羌人有着敏锐的时间观念。在《说节日》经典中,有一段唱诵:“一年之中有四季/春夏秋冬各分明/春天季节暖洋洋/五谷粮种撒播完/夏天季节热乎乎/地上庄稼长势好/秋天季节凉爽爽/五谷丰收归满仓/冬天季节冷冰冰/五谷酿酒除寒气/……一年之中有十二月/月月都有羌民节/……祈求风调雨顺年/祈求庄稼喜丰收”(17)四川省少数民族古籍办公室.羌族释比经典(下卷)[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8:2222-2225.,详细的叙述了羌人在生产生活中关注季节的变化和生态的循环。羌人还充分利用河床上的卵石和粗砂等材料,使之成为河流两岸村落营建民居的主要建筑材料。理县桃坪羌寨中的暗渠不仅方便取水,而且成为了其战争时的逃生通道,体现出了羌人在充分利用水资源中所产生的生活智慧。

(三)川西北羌族对自然空间的感知

山地农耕的生产方式对自然环境的依赖性很大,在很大程度上,整合了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因此,从很早的时候,羌族就开始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对大自然的依附性就从物质资源的依附,延伸到精神上的依附,衍生出了对大自然的敬畏、崇拜的原始生态伦理观念。这就促使羌族要维系人与自然环境的平衡关系,否则,一旦这种平衡关系被打破,就会出现生存资源的短缺。

世界观与自然环境密不可分,由人所处的社会和自然环境中突出的部分建构而成(18)Sieber.S. A, Hallowell.A. I. Culture and Experience[J].The American Catholic Sociological Review,1956,(1).。地理环境有助于人们理解世界,羌人世界观的形成受到地理因素的影响表现为立体的、分层的、有序的、平等的,但不严格区分位置和二维坐标方向。川西北地区“无地不是山,同时无山不流水。”(19)李正元.羌寨信仰的空间阶序、文化理性和实践[J].宗教学研究,2014,(1).羌族的宇宙世界由天、山、地构成,羌族词汇中,没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概念,而是上方、下方、水源上、下方或者太阳所出的方位。羌人认为上方是天、山、水的源头,它们与下方相互构成立体的世界(20)赵曦,赵洋.神圣与秩序 羌族艺术文化通论[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3:57-58.。《羌族释比图经》中的《索》为一幅空旷的画,显示了羌人远古对苍穹天际的无限遐想,将天视为美好神往的地方(21)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茂县委员会.羌族释比(许)文化研究[M].汶川:汶川县印刷厂,1995:3-4.。川西北地区水平方向上封闭局限,竖直方向上开阔且层次分明,空间高度分化。羌人的世界观具有在竖直方向上分层有序的特征。羌族释比把对应的宇宙看成白、黄、黑三维,他们将唱经分为上中下三坛,分别为神事、人事、鬼事三级层次(22)钱安靖.羌族卷[M]//吕大吉,何耀华,倪为国.中国各民族原始宗教资料丛编:纳西族卷·羌族卷·独龙族卷·傈傈族卷·怒族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493-495.。羌人的认知体系,其基础是二元分类(23)徐平.羌村社会——一个古老民族的文化和变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174-178.,二元双方是互补并且平等的,在二元之中还存在作为缓冲的一个层级,用以消减二元对立的冲突。可见羌人的自然空间观念具有稳定和谐的秩序。

羌人的空间认知还与信仰相结合,羌族的神灵阶序与空间有关,人们是通过空间范围的大小来理解神灵之间的位置,小姓羌寨村民表示:“天神菩萨在天上,啥子都管;雪宝鼎菩萨管我们整个松潘,米西则吾吉只管到我们大尔边,家神嘛只管我们一家子。”(24)李正元.羌寨信仰的空间阶序、文化理性和实践[J].宗教学研究,2014,(1).在羌族的神灵体系中,神灵彼此之间相互独立又有所从属,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在管辖范围上具有从大到小的层级关系。

三、川西北羌族传统聚落表现出的景观适应

(一)聚落选址的特点

著名考古学家冯汉骥认为:“羌民对其环境之应适,可谓十分周到。”(25)冯汉骥.川大史学·冯汉骥卷[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419.羌寨的建造是经过羌人的选择和决意的。在羌族历史的变迁中,地理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羌人需要寻找适宜耕种之地和建村立寨之处,建筑的材料与形制也需思考与抉择。这使得羌人建筑者需要更敏锐地感知外界环境,适应地理条件。源于地形特征的方位感,影响着羌人对村寨的选址。羌族村寨多选择驻扎在向阳的山坡上,也就是羌人所谓的阳山之地。房屋背山面阳,既可在冬日获得足够的日照热量,同时又可避冬季风,夏季晾晒谷物也方便,还可获得开阔的视野所带来的安防预警功能和靠山而居的安稳之感。相当数量的羌寨都倾向于选址在面朝日出方向的河岸,也就是阳山面,在高山河谷地区,阴山面和阳山面的生活生产差异很大,阳山面比阴山面的温度要平均高出2—3摄氏度,阳山面农业发达,阴山面的农业生产投入大、产出低,不得不着重发展牧业。

羌族聚落选址依赖地理环境,基本为依山而建,随山势变化而变化。大多考虑靠近水质较好的中小溪流或取水方便之处建房。羌人在营建家园过程中都要请释比唱诵《巴》经典,其中有一段为:“羌人自古造邛笼/砌石垒屋半山间/高山平坝都发展/羌人自古聪明传”(26)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茂县委员会.羌族释比(许)文化研究[M].汶川:汶川县印刷厂,1995:12.。传统羌寨居山腰地带,适应外在生态资源,结合高山、半山和低坝三段不同的景观资源予以分别利用。“寨之大小,须视耕地之广狭肥瘠而定,可谓全受地理环境之支配也。”(27)教育部蒙藏教育司.川西调查记[M].南京:教育部蒙藏教育司,1943:10.一般河谷底部有冲积扇平坝和缓坡,土地较为肥沃,水源充足,交通便利,成为营建羌寨的首选之地。但河谷在安全性上具有不利因素,故有一部分羌民在半山腰与高山的缓坡与台地上据险驻寨。“河与寨间,地多空旷,鸟道遍布,行人稀少。山下行人往来如织,从不一仰视,似不知山上有寨,寨中有人者。”(28)王贯三.佳山寨的一日[J].边疆服务,1947,(16).可见山上的羌寨隐蔽性极好,具有优越的防御条件,安全性极高。在羌族聚落的垂直分布上,海拔高度越高,生活越发自给自足,与外界交流越少,保存的古羌族习俗文化越为纯正,往往越接近山顶的羌族村寨历史越古老悠久。

但近几年,原来分散的居民点进一步聚集到河谷地区,河谷聚落愈发壮大,而原有高山、髙半山的传统聚落则逐步废弃、减少甚至消失。土地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资源,在过去小农经济的经济形态下,人们的生产、生活主要是自给自足的方式。川西北地区平坦河谷地较少,高山、高半山的山腰大片平缓地带适合开垦、种植、耕作,土地资源不仅较多,而且土地较为肥沃,往往会成为羌人建村立寨的首选。在山高坡陡的高半山地很难开辟机耕道,无法使用机械化的运输工具。至今,高山、高半山的庄稼种植还只能靠人力背负的方式运输,用竹子编的背篓依然是运载物品的重要工具。仅有少量的平坝地可以部分使用机械化。随着商品经济的产生和发展以及社会的安定和谐,耕地在羌人眼中的重要性逐步低于交通及用水的便利性,部分羌人开始从高山、高半山往河谷平坝地区迁移。而“退耕还林”实施之后,原本居住在山上的许多居民失去了可供耕作的土地,政府也借此在条件较好的低海拔地区集中修建新村,鼓励髙山居民进行生态移民,并提供农业技术支持,引导村民进行集中化、精细化的耕作。

(二)景观布局的特征

在高山河谷地区,受地理环境的限制,人类活动空间狭小,羌寨布局着重考虑气候及日照充分以方便农业生产。聚落的主体建筑位于中间,坡上下为农田,这样的布局不仅可以方便居民下地劳作,提高生产效率,也可以防洪固沙,避免山间洪流对聚落的冲刷。羌族聚落景观表现为适应高山地形,充分利用有限的土地,村落建筑集中安排且相互联结,形成一体化布局的景观样态。川西北地区高耸的山势影响了景观的独特性和聚落的整体布局以及建筑的艺术性。群山万壑的地理环境限制了水平方向上视线的开阔性。高山环境缺乏平整宽阔的缓坡和台地,无法实现大规模聚居,促使了羌人在垂直方向上的探索。而近距离仰视高山使得高山看起来山势直入云霄,显得更为峭拔壮观。羌寨隐于高山之间,高山作为羌人的生活图景的背景布,表现为垂直向上的延伸,造就了人文景观与自然背景轮廓之间的匹配,呈现特殊的立体向上的发展趋势。

河流同样也影响着景观布局。羌族聚落景观的平面布局保持高度的灵活性,是人与自然互动的产物,有着生气蓬勃的空间氛围。一方面定居农业的生产方式依赖于河流再加上狭小河谷阶地制约着聚落的分散性发展,聚落多结合自然地形紧密聚合并分层错落布置,以节约耕地、减少开挖。聚落的分布与耕地的分布具有趋同一致性,聚落根据可开垦坡地面积的大小呈点状和块状布局(29)陈勇,陈国阶,杨定国.岷江上游聚落分布规律及其生态特征——以四川理县为例[J].长江流域资源与环境,2004,(1).。另一方面,河流环境的复杂与变动很难用固定规则来描述。组织景观布局时一维的轴线布局并不适用于复杂的地理环境。聚落的布置不采用严格的轴线、对称等规则,不受固定的方向或形式的约束,由景观的对象和内容所决定。同时景观顺应自然,沿等高线或垂直于等高线多维分布,随地形逐坡错落抬升,布局紧凑方便羌人在生产生活中相互联系,模糊各个空间分界线。建筑的顶面相互连接可以作为道路空间,住户间的界面相互穿插连接为人的活动创造更多可能性。道路与水渠相互渗透表达均好与共享,创造了丰富的景观形态。引水入宅、入寨的做法在羌族聚落中极为常见,该做法使聚落空间更具层次感并且形成观赏性和实用性共存的水渠景观。

受泛神信仰的影响,羌族聚落景观分布也体现了神圣与秩序。在《采料》经典中,这样描述聚落中新修房屋:“一家烟火发百家/百家烟火发千家”(30)四川省少数民族古籍办公室.羌族释比经典(下卷)[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8:2127-2128.,羌人认为他们和世界万物一样都是不断分化而来的。羌寨是由共同的祖先不断繁衍分支形成的聚落,所以羌人之间彼此亲近,和睦共享的生活在一起。在《费伢由狩猎变农耕》经典中以故事传说的形式说明最初阿巴费伢由游牧狩猎转向定居农耕的经过:“要把界限土地分开才好/要明确各自的土地/山上不高不矮杉木地/是神的田地就给神/房子旁边的土地/凡人的田地就交给凡人/远离房子的高坎荒地/是鬼的田地就交给鬼”(31)四川省少数民族古籍办公室.羌族释比经典(下卷)[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8:2182-2193.,阐明了聚落景观田地、林地、荒地的分布特点。山上的树林是保护起来献给神的,设有祭塔、供有白石是羌人祭祀神灵的场所;房屋旁边的田地是用于羌人耕种生活的;远离房屋的高坎荒地是鬼的界地。风水林地、耕地、荒野地的范围明确,既满足了日常耕种需求,又对林地和荒野的人为干扰程度低,不过度消耗自然。此外羌族民居屋顶供置白石用以祭祀神灵,内放置火塘和中柱以及外设屋顶平台既是羌族对游牧生活方式的集体无意识表达,也是羌人日常亲近交往的生活空间,形成了紧密联结的精神文化内核。

羌寨传统聚落景观不仅是生活空间的营造,也是心理空间的表达。景观布局呈现出整体布局依山就势呈现立体向上分布,民居自由错落、联结紧密,林地、耕地、荒野地划分明确、秩序井然的特征。聚落景观布局蕴含羌人对环境最质朴本能的感知与解读后的适应与需求。

四、川西北羌族传统建筑表现出的景观适应

景观与建筑往往是羌人世世代代的生活方式和经验累积在外部世界的具象化表达。羌族聚落、民居、碉楼都可能成为羌人内心追求稳固安全理念的外在表现形式。羌人的二元分类认知体系反映在审美上,体现出平衡稳固、和谐对称的特点:建筑的大门总是开二扇,窗户样式是规则、拘谨、严肃的矩形,要么左右对称,要么东西、南北相对。在《新房竣工还愿》经典中,有一段唱诵:“羌家匠人手艺高/工具不多只两样/一把石锤两泥掌/工巧艺精多能干/提起石锤敲石块/不弹墨来不吊线/建起二十层高楼/一眼望去如刀削”(32)四川省少数民族古籍办公室.羌族释比经典(下卷)[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8:2138.,表现了羌人凭眼观心构的祖传手艺,不用垂球挂线,把建筑砌的线条分明,在视觉和构造上都坚固稳定。著名考古学家冯汉骥在《松理汶茂羌族考察杂记》中记录:“羌人之屋宇,几全为方形或长方形。”(33)冯汉骥.川大史学(冯汉骥卷) [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421.羌人受到高山硬朗曲折的地理环境深刻的影响,在修建房屋时理所当然的表达为矩形或者曲折有角的形状,建筑平面布局多呈方形。建筑平面极富韵律感和形式美,其规整的对称性与方直、刚正的棱角美,代表着平衡、稳固、安全、和平等心理寄托。

在建筑取材上,川西北高山河谷地带石料资源非常丰富,建筑材料多取自本土的青灰色或麻褐色的板岩。传统的羌族建筑主要是以石为主的砖木混合结构,用木架承重,加上随处可见的黄泥土进行黏合,合理利用了当地的资源条件修建房屋。片石与黄泥相组合的具有较深色彩的建筑外立面使整个聚落外观与周围的环境互相融合。建筑的退台和挑台也充分展示了建筑形式与山地环境的融合。建筑群体紧密相连,建筑的墙体厚重且略有收分,门窗孔洞也较小,能起到良好的防风保暖作用,极大适应了寒冷的地理环境。

在竖向设计上,羌族传统民居建筑体现出立体、分层、平等、有序的世界观。羌人认为其家庭成员应包括家人、牲畜与家里的神灵(如图2所示)。在《采料》经典中,这样描述建筑竖向功能构成:“底脚一层关牲畜/留好牲畜之圈道/二层楼上羌人住/羌人建筑留指纹/修上三楼以供神/为神修筑留指纹”(34)四川省少数民族古籍办公室.羌族释比经典(下卷)[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8:2127-2128.。羌族民居建筑内有固定而统一的层次划分,建筑普遍分为三个层次:底层、中间层和顶层。由于住宅大多在斜坡上建成,底层大部分都在半地下而不宜住人,一般用于牲畜养殖。中间层再被分为1—3层,其中下层用作生活起居的核心,上层作为存放粮食和农具的空间,偶尔作居住之用。房屋的顶层为屋顶晒台和与之配套的半封闭生产用房,半封闭生产用房上供奉有象征“天神”的白石。由于羌寨联结紧密,寨内空间密集,高低错落的屋顶平台是开放共享的,平屋顶适应了山区的自然地形,充分利用了有限的土地。建筑的竖向功能划分体现出神灵在上、人居于中、牲畜在下的宇宙秩序,“神灵空间”象征着“天”,“牲畜空间”象征着“地”,人类居住在“天”与“地”之间。建筑竖向空间排序是通过感知环境的立体层次分布而得出的,分层有序的世界带给羌人心理上的安全感与稳定感。建筑中真诚地为神灵、人、牲畜准备专门的空间,体现了人与万物联系紧密、平等分享的哲学智慧。

图2 羌族传统民居竖向空间中的神灵分布

从羌族传统建筑中最具特色的碉楼,可以看出羌人对自然环境与社会现实作出的融合与对抗的景观适应。在高山环境下,会比平原环境修筑的建筑更高,环境影响着羌人在竖直方向上的判断。碉楼最初是为了对抗外来的武力进攻而利用岷山多石的条件创造出规则的多层梯锥形立体建筑,是氏族、房族的宗教生活与物质生活的界限空间。作为公共建筑的碉楼守护着整个寨子,兼具祭祀、观察与防守的功能。碉楼墙角线硬朗分明,体量高大,仰望时具有不可逼视的崇高感。碉楼作为羌寨聚落景观中的最高的建筑物,“外观极雄壮,有高至十余丈者,在堡仰视其顶,益心其巍峨天际,不可仰视。”(35)教育部蒙藏教育司.川西调查记[M].南京:教育部蒙藏教育司,1943:18.具有超脱躯壳奋力向上的精神与扎根大地的身份认同,是高山环境的崇高感唤起的奋斗意识的物质表达。碉楼略微收分具有向心挤靠的趋势直指天空,最顶层的开放平台放置白石加强与神灵的沟通,是天空与大地相连的象征。山地环境中羌族聚落高低错落聚集成片,在高耸的碉楼统领下,极具民族地域特色。

五、结语

羌族历史文化与聚落特色是中华民族文化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川西北地区特殊的地理环境,藏、羌、彝、汉等民族长期的碰撞、交流与融合,造就了羌族独特的建筑文化与泛神信仰。2008年“5·12”大地震发生后,川西北羌族地区聚落景观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对羌族传统建筑、景观文化展开研究,并探讨其形成过程背后的文化内涵,对当今生态文明建设和民族特色村寨建设具有重大意义。本文通过研究发现,高山、河流环境是影响羌人的环境感知、环境态度、空间认知的主要因素。高山具有高大、险峻、刚正的特征,河流有着灵活多变、体现部分与整体关系的特征。以高山与河流为代表的环境要素影响着羌族人造景观的构建,表现为依山而建、因水成寨的聚落选址特点;联结紧密、立体向上、自由灵活、错落有致的景观布局特征;依山垒石、分层有序、开放共享、互相连通的建筑营造手法;蕴涵着因势利导、因地制宜的营造思想。以上因素进一步促成了川西北地区羌族特有的人文景观特征。景观如同语言,能界定和完善人的感受性,使人的意识更敏锐,更丰富。在羌族聚落景观对自然环境的适应过程中,羌人的环境感知能力也得到了不断的提升,表达了羌族质朴的审美思想,构建了人与环境亲和统一、和谐共存的空间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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