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伦理困境到审美转化
——渡边淳一《失乐园》的日式审美及中国接受
2021-01-17王瑞方
王瑞方
(湛江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00)
渡边淳一(1933-2014),生于日本北海道,毕业于札幌医科大学,曾任该校整形外科讲师。1969 年弃医从文,开启了职业作家之路,以医疗小说和情爱小说而闻名。1970 年,因小说《光与影》获得第63 届直木文学奖。1995 年,小说《失乐园》的发表更令其名噪海内外。1998 年,《失乐园》被译介到中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和广泛的关注。此后,该小说被多次复译再版,引发了经久不衰的 “渡边淳一热” 。该小说的译介对促进中国读者审美趣味的多样化、思想意识的多元化等方面有着重要的作用和意义,其接受史更是体现了当代中国审美化阅读逐渐取代伦理化阅读的转变过程。
一、《失乐园》 与现代人的伦理困境
《失乐园》描绘的是有妇之夫久木和有夫之妇凛子的悖德之爱。一方面,随着情爱的加深,伦理身份的转变,两人逐渐被家庭与社会所疏远、所抛弃,最终陷入追求情爱价值与恪守社会伦理道德的困境之中。另一方面,正因为整个社会的孤立,反而增强了两人的 “一体感” ,他们耽于疯狂的情欲当中,尽情享乐,并在爱的极致中选择了 “情死” ,回归了属于二人的 “乐园” ,实现了 “纯粹无杂” 的、完美永恒的爱。《失乐园》于1995 年9 月1 日开始在 “硬派” 报纸《日本经济新闻》上连载,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当时,不仅有 “读‘日经’的商务人士早晨从阅读《失乐园》开始”[1]23的说法,也有 “以谈论‘失乐园’代替早晨寒暄” 的轶话。该小说的单行本于1997年由日本讲谈社出版,行销逾300 万册,继而被拍成电影和电视剧, 引起了社会各界人士的热议。 “失乐园” 成为出轨、 “不伦” 的代名词,更获得了1997 年的流行语大奖, “失乐园症候群” 一词也随之诞生。
该小说之所以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掀起了日本前所未有的 “失乐园热” 现象,是因为它的创作与其所处的社会背景密切相关,与该背景下人们的生活状态紧密相连。文学伦理学批评原理指出: “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有其固定的属于特定历史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对文学的理解必须让文学回归属于它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这是理解文学的一个前提。”[2]8众所周知,日本战后确立的终身雇佣制将 “家” 文化融入到企业管理之中,此举提高了员工的工作积极性,也增强了其对企业的认同感和归属感。1990 年代初,随着泡沫经济的崩溃,日本国内经济陷入了长期的不景气阶段,大量企业倒闭、破产,即便幸存下来,也不得不进行一系列的改革,如,削减招募名额、实施 “出向” 、提前退休、解雇等方式减少正式员工的数量……[3]306这些改革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劳动成本,提高了企业的竞争力,但也动摇了终身雇佣制,员工的失业率不断走高,贫富差距逐渐拉大,致使日本社会的价值观念由1970年代以来形成的 “中流意识” 转变为 “格差意识” 。在此背景下,员工长期处于被解雇的焦虑和危险之中,逐渐丧失了对所属集团的依赖感和归属感,内心充满着压抑和空虚。
《失乐园》中的男主人公久木曾任东京某出版社的出版部长,正当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却被排挤出公司的核心圈子而被调到闲职部门,成为名副其实的 “靠窗族” ,人事变动对久木是个大大的打击[4]7。除了事业上的失意,久木的婚姻也陷入僵死的地步。多年来他与妻子关系冷淡,早已没有浪漫和激情,只剩下 “安定” 与 “冷淡” 。对久木而言,妻子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生活的伴侣[4]68。久木的妻子年近50 岁,但是事业心非常强,自从找了一份在陶瓷制造厂做顾问的工作后,便一心扑在事业上,有时候回家甚至比久木都晚。这是因为战后经过一系列民主改革,传统的 “家” 制度瓦解,男女平等逐渐取代了男子本位的家庭模式,女性不再是丈夫的附属品,加上1980 年代第二次女权主义运动的影响,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出家庭,走向社会,有的甚至退休后仍然保持着上班时的习惯。久木的妻子便是现代女性的典型。因为夫妻双方安于感情现状,加上忙于事业的关系,都无心经营婚姻,导致家庭丧失了作为疗愈精神场所的功能,因此,久木内心的失意与孤独得不到抚慰。女主人公凛子是一位兼职书法讲师,其丈夫是医学院的教授,属于社会的 “精英” 阶层,表面上风流倜傥,实际上却冷漠清高,无意理解与尊重凛子,夫妻关系长期的冷漠致使婚姻陷入了无性的死穴。事实上,近年来, “少性化” “无性化” 已经成为日本显著的社会现象。渡边淳一认为: “现代社会的男人,作为男性的角色已经因生活的重压而退化,事业成功虽然光鲜亮丽,但作为自然人,往往满足不了女性的需求。”[5]6在这种无爱无性的婚姻家庭背景下,人们迫切需要肉体的温暖和精神的抚慰。于是,在一次偶然的聚会上,久木与凛子邂逅,并迅速坠入爱河。随着两人肉体之爱的深化,精神之爱也在不断地升华,然而,他们一边品尝着禁果的快乐,一边却承受着家庭的重压和社会的舆论,深陷情爱与婚姻的伦理困境之中。
众所周知,由于受神道的影响,近代以前的日本人性爱观念比较开放。例如,平安时代一夫多妻的 “走婚式通婚” ;江户时代因町人阶层重视现世的、本能的享乐,性到了放纵的程度。然而,进入20 世纪后,受欧洲理性主义的影响,日本人产生了全新的男女关系观念,认为男人如果对原始的性欲不加克制,任情而充满野性地追求女性,沉溺于性爱关系中,则是野蛮的、俗恶的、非理性的行为。这种观念成为日本社会的主流观念并一直延续至今[6]288。一个人只要生活在社会中,就必然要受到相应的主流观念、伦理道德的制约,在此背景下,日本社会对男女关系极其敏感,对背叛婚姻的宽容度也较低。
如《失乐园》一开始就写道: “工作上有失误另当别论,而外面有情人,就会被降职或成为人事变动时的不利因素……”[4]45因此, “婚外恋” 势必会使男女双方付出巨大的代价。事实上,久木就是因为一封 “久木祥一郎身世简介” 的匿名信而被降职,且遭到公司同事的非议和冷眼。不仅如此,久木的妻子要求离婚,双方面临着家庭崩溃、众叛亲离的下场。在现代日本社会,离婚仍然被视为一大污点,会令男方丧失社会信誉。但凛子的丈夫以不同意离婚来对妻子进行报复,母亲、兄嫂以及亲戚们都像防贼似的防着她[4]385。从现代社会伦理的角度来看,久木和凛子的行为是越出婚姻制度的极其不道德的行为,他们对周围人造成了伤害,并随着与社会伦理道德摩擦的不断升级,将彼此推向了孤立无助的深渊,最终只能彼此依赖。然而,两人即便蛰伏在封闭的空间与世隔绝,也仍然无法彻底摆脱现实伦理道德的束缚。为了暂时忘却社会的摈弃与逼迫,他们耽爱于感官世界之中,但欢爱之后,却倍感虚无,留下的只有懊悔。于是,他们以 “情死” 这种超越现实、超越道德的方式共赴 “乐园” ,并成就了终极之爱。对于他们而言,死亡与其说是悲剧,毋宁说是至福。《失乐园》体现了一种犯禁的、亵渎的快乐,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既有婚姻伦理道德的绝望和反叛,之所以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是因为它代表了现代人的心声,并深刻地揭露了现代人在个体欲望与社会伦理之间的艰难选择。
此外,婚姻制度在法律的保护下维持了家庭的稳定、社会的和谐。但是,只要有过婚姻体验的人都清楚,婚姻是 “社会” 的产物,是极其日常的行为,因此,人们在婚姻中获得安定感的同时,恋爱时的紧张感也会随之消失,相伴而来的便是 “倦怠感” 。如《失乐园》中所描写的男女主人公婚姻:久木以前也曾热烈地追求过妻子,可是现在两个人的关系冰冷,婚姻面临崩溃;而凛子也曾信任过丈夫,愿意和他相伴终生,现在却是劳燕分飞[4]270。两人在婚姻中痛彻地体会到了岁月流逝的恐惧感以及爱情的不确定性——无论多么 “完美的爱” ,终究都会被岁月风化、被婚姻中的日常生活慢慢消磨。因此,在现代婚姻制度下,既要充满激情,又要追求安定,是极其困难的。为了避免倦怠,保持恋爱时的张力,男女双方必须处于非日常的环境,倾注相当大的精力,付出不懈的努力,这势必又与日常性的婚姻生活发生龃龉。而任何试图动摇婚姻制度或与之相悖的行为,都会被视为违反伦理道德,遭受社会的谴责乃至制裁。在这种社会氛围下,人们的欲望受到压抑,很多夫妻关系表面看似和谐,实则内心充满矛盾纠葛,以致沦为 “无爱、无性” 的 “假面夫妻” ,婚姻也趋于麻木、僵死的境地。
渡边淳一认为: “一夫一妻制是现代社会的土壤上培育出来的一项极不人道的制度。”[6]294他同时也指出: “我希望那种强迫人们顺从同一价值观的、令人窒息的时代能够在本世纪寿终正寝。”[4]435渡边淳一敏锐地捕捉到了现代人内心的焦虑与空虚,乃至婚姻危机。他通过描写中年男女的 “不伦之爱” ,探讨人性的多元复杂性,反抗世俗的伦理 “偏见” ,强调个性的自由,慰藉现代人的情感荒芜。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失乐园》既是对旧的婚姻伦理制度的反叛,也是对构建新的婚姻伦理制度的期待,更是对人性的体恤和关怀。
二、《失乐园》中的 “爱-美-死” 与伦理的审美转化
《失乐园》不仅描写了现代日本人的伦理困境,具有强烈的现代性特征,也继承了日本文学中 “爱-美-死” 的审美传统,具有鲜明的日本传统文化特色。然而,渡边淳一对日本文学审美传统理解的特殊性在于,他将伦理道德意识的纠葛和审美的纯粹情感性的冲突作为构思与写作的基础,其作品也反映了从伦理困境向审美转化这一创作规律。
《失乐园》的第一个关键词是 “爱” 。这里的 “爱” 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青年之爱,而是触犯社会禁忌的、中年人的 “不伦之爱” 。渡边淳一之所以多次反复描写该主题,是因为在他眼里, “人到了中年,有家庭、有孩子,还有工作中复杂的人际关系,男女背负着众多负担,要想实现纯粹的爱,必须抛弃更多。中老年的爱情,或许是某种意义上更纯洁的爱”[7]93。为了更深刻地诠释男女主人公的 “爱” ,渡边淳一将 “性” 的描写贯穿全篇,以性言爱。所谓 “性欲” 就是 “生欲” ,与爱欲是同义词[1]80,人只要活着就会被 “性” 所吸引。 “性” 也是人性的基本问题,从古至今都是人类生活的追求与文学的基本主题。众所周知,以平安王朝为代表的日本传统文学具有强烈的性意识,其基本创作倾向就是以男女恋爱为主题[8]350。渡边淳一有意识地继承了这一文学传统,在他看来: “做爱是非常有意义的行为,是情爱的终极表现。如果两者非常融洽,那么他们的爱会得到升华。”[9]87“因为那里蕴有融化一切的力量,蕴有最真实的人性……性爱是我描写婚外情真实一面的手法之一,读者不仅要看到单纯的场景,更应该看到高于肉体的精神。这种手法里包含着爱的转变和人的本性及生存体验的实感。”[10]18就如久木和凛子那样,两人相遇便相爱,因爱生性,由性升爱,且愈爱愈烈。他们的性爱不仅包含着欢愉感,也充斥着罪恶感,更夹杂着背叛的快感,而这些感受在人性中都是非常极致且非常隐蔽的,这就是渡边淳一所说的真正的爱、深沉的爱。渡边淳一认为: “到了现代,爱变得轻薄了,变得理性了,正因为如此,人们反而要对真正的、深沉的爱重新认识了。”[11]2这也是他创作《失乐园》的目的所在。对此,叶渭渠指出: “渡边淳一写性爱更多地是探索其精神性的因素。”[12]
《失乐园》的第二个关键词是 “美” 。久木与凛子两人完全出于原始的爱欲本能,没有功利性,只为爱和性而相互吸引,为了爱而爱,因而,呈现出一种纯粹的、纯情的、纯美的状态。渡边淳一通过大量的性爱描写,将两位主人公的爱与性、灵与肉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很好地继承和诠释了日本古典文化中 “好色” 的审美情趣。而在现代婚姻伦理制度下,一方面,他们的爱不为世人所容,另一方面,欲望的驱使又使他们不断的坠落下去,于是两人由爱而 “哀” ,这种 “哀” 恰恰又是美的,而美却是短暂的,两人为了将爱与美永恒化,在爱的巅峰将自己化作永恒。他们看透了情爱的本质,不功利、不执着,以 “情死” 超越现实、超越道德,这些情节处处渗透着日本传统文化中的 “物哀” 之美和 “意气” 之美。此外,渡边淳一文笔细腻优美,他善于用日本传统的审美要素来烘托现代情爱之美。他的作品常常涉及名胜古迹、历史文化、美景美食、和歌俳句等,《失乐园》也不例外。如,令他们激情澎湃的镰仓、清寂幽静的中禅寺湖畔、樱花凋落时的修善寺;薪能狂言的表演、《源氏物语》《雪国》的解说;阿部定事件、有岛武郎殉情情节的穿插……这些要素恰如其分、自然流畅地与主人公的心理及社会处境的变化交织在一起,将他们的爱渲染得纯美虚无,同时也使整部作品的层次感更加清晰鲜明,画面感更加饱满和谐。正如李德纯所说: “现代社会对文学作品魅力的要求丰富,不能单具某一方面的审美感受,仅仅古典或仅仅现代等等,都不足以在今日时代构成为具有高度魅力的佳作。具有明显的现代风采,同时人们又能辨认出同传统美的连接脉络,具有这种综合美的作品才比较容易获得读者的认同。”[13]198
如上文所述,爱与美是短暂的、虚幻的,为了追求爱与美的永恒就只有将自己化作永恒。因此,《失乐园》第三个关键词是 “死” 。随着久木和凛子情爱的不断加深,他们都期待将对方据为己有,然而,两人的婚姻体验都让他们认识到,无论同居还是结婚都很难达到这个目的,只要人生在世,总会产生意见的分歧和感情的龃龉,爱情之火终究会减弱、熄灭。久木认为: “今后的生命中,绝不会有超过现在的幸福和辉煌了。无论将来自己以什么方式去死,都不可能比和凛子一起死更加炫目耀眼的了” ,而 “凛子从年轻的时候,就梦想着能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候死去”[4]396。此外,久木目睹了同期好友水口吾郎的患病和去世,这更加深了他对活着的虚无感,于是,他认为只有 “死” 才能让两人在爱的巅峰走向幸福的彼岸,实现爱与美的永恒。正如渡边淳一所说的那样: “……死亡可能并不是一个消极的东西,它是一个更精彩,更耀眼,更能放射自己的手段。”[14]
众所周知,在日本文化中,生是无常的,死是永恒的,死不是消亡、终结,而是生命的升华、永恒,死代表了最美的、最高的艺术。以 “死亡” 为美学的传统在平安朝《源氏物语》的时代就已经形成,此后,武家社会继承了这一传统。江户时代初期,赞美 “情死” 之风在大城市的町人阶层中非常流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近松门左卫门的情死剧,其特征是在义理与人情、社会与个人的冲突之间选择 “情死” ,核心思想是 “通过死与恋人身心合一”[15]290。在近松门左卫门那里,爱情才是菩提之桥,情死才能保证往生[16]420。到了近现代文学史,这种现象更加突出。北村透谷通过《蓬莱曲》主人公的自杀,表达了他对死的憧憬,他认为只有通过死才能实现更好的生,所以最终也选择了自杀;有岛武郎的人生结局也是如此,他与波多野秋子的情死事件,震撼了当时的文坛乃至整个社会;在川端康成看来,死亡并不可怕,但死亡却能带来深重的悲哀,而美离不开悲哀,美也就离不开死亡[8]352-353。
由此可见,《失乐园》继承并发扬了日本文学史上 “爱-美-死” 的传统。渡边淳一以通俗文学的方式,表现了从《源氏物语》到中世的瑶曲、近世的市井文学,再到近代小说的一贯主题,而且当伦理与情感发生冲突时,他通常将伦理问题转化为美学问题。不仅是《失乐园》,渡边淳一的其它情爱小说也大同小异,如《泡与沫》中安艺与抄子的结局是:两人被困雪国后,决定抛弃一切世俗的清规戒律和礼义廉耻,封锁在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按照自己的意志尽情地燃烧。《爱的流放地》中菊治与冬香的恋情同样违悖世俗,冬香为了停留在完美的爱恋中,在极乐的巅峰中要求菊治杀死自己,最终冬香得到了解脱,极致的爱也得以封存。就如渡边淳一所说: “从这俗世上逃开毅然选择死亡,这不是失败的逃避,是追求永生的积极进取。”[17]148日本作家水上勉给予《失乐园》很高的评价,他认为 “《失乐园》继承了谷崎润一郎文学中的男女性爱描写,华丽、奢侈;同时创造了近松门左卫门私奔的现代版,并且还有川端康成式对男女之间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的全方位描写……”[18]。可以说,《失乐园》不仅继承了 “爱-美-死” 的审美传统,也在伦理与审美的转化方面独树一帜。
三、从文学伦理学看《失乐园》在中国的接受史
文学伦理学是用伦理学的理论和原则,探讨和解决作者、读者和批评家在文学创作、阅读和批评中的是非善恶和价值观念问题……文学伦理学重在探讨作家创作文学作品、读者阅读文学作品和批评家评价文学作品的道德价值问题,如作家和批评家的道德修养、职业道德、社会责任等,读者阅读并欣赏文学的立场、情感和教诲接受等[19]99。《失乐园》描写了欲望与理性的二元对立这个人类普遍面临且一直难以解决的问题。面对这个困境,渡边淳一想出了唯美的、理想主义的解决办法,所以引起很多中国人(特别是城市阶层的中年读者)的共鸣。事实上,从1980 年代开始,便有渡边淳一的作品译介到我国。1984 年,陈喜儒在《日本文学》杂志上翻译发表了渡边淳一直木奖的获奖作品《光与影》,此后,也有他的其它作品陆续译介到我国,但是并未造成太大的影响。而真正让中国读者熟知渡边淳一,在中国引起 “渡边热” 的,是1998 年小说《失乐园》的译介。该书在中国的传播有着明显的时代背景:1990 年代末是中国社会的转型期,人们的思想观念也由单一日趋多元,特别是进入21 世纪后,随着经济全球化、信息网络化程度的不断推进,各种思想文化交流日益频繁,大众的审美文化、艺术欣赏、文化消费和精神享受也更加多元化。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在中国的接受史很好地体现了这一变化过程。
该小说在中国的译介与接受大致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删节版的《失乐园》。最初的版本是1998 年由竺家荣翻译、珠海出版社出版的。改革开放后,虽然大批外国文学被引进国内,但像《失乐园》这样大量描写性爱的小说在当时依然凤毛麟角。对此,竺家荣也曾指出: “这种程度的描写即便在日本文学中也是不多见的,可以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不仅作者要有勇气来写,译者也需要有勇气来译。”[4]429另一个版本是同年由谭玲翻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和香港天地图书出版社联合出版的。据相关资料显示,译者是台湾著名翻译家陈宝莲,但因原作露骨描写多而使用笔名 “谭玲”[20]74。除了译者本人的顾虑,出版社方面也要求对敏感的部分做朦胧化的处理和适当的删节。经对比,竺家荣版的删节幅度更大,不仅包括性爱的过程和感受,甚至连 “子宫” 之类的字眼也没有保留。此外,在译本的宣传语方面,竺家荣版特别强调《失乐园》是 “现代人婚外情的悲剧” ;谭玲版的封底导读是: “让我们一起走进《失乐园》,这是一幅全新的爱情诗卷,爱神和死神于此舞蹈。其殉情谈不上清纯,谈不上悲壮,却以其炽烈、执着、偏激、疯狂营造了一种凄清的美。这是一种畸形之美,给死者以祭悼,给生者以鉴戒。”
在此背景下,一部分读者和研究者将《失乐园》归于道德说教小说。王明辉认为: “《失乐园》赤裸裸地宣扬了西方腐朽的性自由观念和生活方式。”[21]42刘霞在《<失乐园>的文学伦理学解读》一文中指出: “他们的行为,缺乏对原始欲望的理性控制,其意识和行为完全受本能的驱使,原始本能的冲动取代了理性,不仅不符合社会对他们伦理身份的规定,而且也没有履行伦理责任。任性地抛弃理性、道德、伦理,最终在社会和伦理道德的重重压力下失去生存空间,不得不走向死亡。所以说,久木和凛子最后双双殉情,摆脱不了悲剧命运这一情节的安排,是人们违反人伦道德的必然归宿,含有深刻的内涵和警世谕人的教育意义。”[22]23李德纯认为,两位主人公 “被自身引燃的烈火焚为灰烬,因畸形的爱而使心灵走向极端” , “《失乐园》是一部别具一格的另类的近乎残酷的婚姻教科书”[23]49-50。毋庸置疑,上述评论既是基于中国传统婚姻伦理道德的视角,又是从当时的伦理环境与伦理语境对《失乐园》做出的解读与阐释。虽然,当时社会的转型一定程度上带来了人们价值观念的转变,但从人们对《失乐园》的接受态度来看,当时整个社会依然相对保守,在 “性” 的问题上仍然坚持一贯 “忌讳” 的态度。这体现在文学评论上,就是坚持现实主义的文学观,从马克思的 “现实主义反映论” 出发,认为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如此一来,《失乐园》中的 “不伦” 和 “性爱” 描写便被作为资本主义社会腐朽、堕落的反面教材用于警世谕人。显然,这些观点具有明显的历史局限性,也与渡边淳一的创作初衷背谬。因为,在《渡边淳一谈<失乐园>》一文中,他明确指出: “我写的不仅仅是婚外恋的问题,我关心的是爱的转变。……我写小说并非要给大家上教育课,并不是要求大家也跟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去移情别恋,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将现实社会中最真实的一面用文字表达出来。”[4]3
此后,随着21 世纪全球化、信息化时代的到来,人们的视野越来越开阔,心态也越来越开放、包容,可以接受各种不同的价值观念。在此背景下,渡边淳一数次来中国交流、接受采访。特别是在2007 年中日邦交正常化35 周年之际,他接受了 “岩松看日本” 大型系列访谈节目的采访;更为重要的是2008 年胡锦涛访日期间,渡边淳一应邀参加了中日友好七团体午餐会,并与胡锦涛见面。上述大事件都表明中国社会已经全面接受了渡边淳一及其作品。在这些因素的推动下,《失乐园》的译介与接受进入第二个阶段,其标志性事件就是2010 年《失乐园》全译本的推出。竺家荣在 “译后记” 中感慨道: “只有在当今这样包容、理性的中国社会,才有可能实现《失乐园》全译本的出版,也只有一部完整的《失乐园》才能完整地呈现渡边淳一思考与观察的范围与深度,使广大渡边文学爱好者能够欣赏到‘货真价实’的《失乐园》。”[4]429全译本的推出又一次掀起了《失乐园》的阅读和评论热潮。
此时,中国读者阅读的政治取向日趋弱化,审美意识日渐多元化,所以,大部分评论不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而是从美学的、日本传统文化的角度对《失乐园》进行解析。如竺家荣在2010年版的 “译后记” 中指出: “《失乐园》的情死结局与井原西鹤、近松门左卫门的情死题材作品一脉相承” “渡边的作品基本上和作者的情感经历同步。……体现了日本文学‘私小说’特色” “如果只是庸俗地将它看作情爱教科书,恐怕会导致‘误读’,无法收获作品的真谛” “本书的主题似乎可以用‘慈悲为怀’来定性,因为它实在是对人生与人性的一种关怀和体恤。”[4]434-437此后,竺家荣又在2014 年版的译本中对《失乐园》进行了重新的解读: “作品为人们描述的只是一种愿景,是让世人从中获得审美愉悦的海市蜃楼” “渡边文学的本质绝非要人们去寻死,而是如何活得更快乐。”[24]6-7
张文池从死亡美学的角度指出: “《失乐园》无疑是渡边式死亡美学的极致代表作。……通过在美好满足之时的死亡,让时间定格,让美好永恒,让爱情保质,这无疑是渡边对无常爱情的一种救赎。”[25]71雷晓敏则从 “物哀” 的美学观对《失乐园》进行了分析: “就这部作品而言,‘乐园’之得失映射于婚姻内外,渡边的思绪游移于‘物哀’界边。这不仅是作家的笔触在摇曳,而且是日本精神文化在情与理之间躁动,同时也是本居宣长以来 “物哀” 诗学在这部小说中的深度反响。”[26]81
综上所述,随着中国社会由单一转向多元,由封闭走向开放,《失乐园》在中国的接受从最初的删节本到后来的全译本,其定位也从开始的 “道德说教小说” 到此后的 “纯美小说” ,这些转变反映了日本文学在当代中国接受过程中的一个特殊现象,即由伦理评价向美学评价的微妙转换。正如王向远所说: “渡边淳一的小说给予读者的是纯审美的阅读体验。20 多年间中国读者对渡边的持续热读,表明了中国读者已经摆脱了单一、僵化的道德化阅读,而进入了审美化阅读时代。”[27]
此外,《失乐园》虽然带有显著的民族审美特色,并与中国的传统审美观念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异,但是,人类在男女 “情与爱” 问题本质上的共通性,引起了中国人情感上的共鸣。因为,这些问题不仅是日本的,也是世界的,即便有些表现形式在日本之外的国家有所不同,但是人性的某些共同东西是相通的,包括人性与伦理性的冲突、传统习俗与现代生活方式之间的冲突、人的精神性与肉体性的冲突,等等,都是人类面临的普遍问题,也是一个永恒的社会问题。既然有爱情,就必然有婚姻;既然有结婚,就必然有离婚;若要安安稳稳,就缺少生活体验;若要追求生活体验,就要遭受种种社会及心理压力,古人亦如此。因此,从《源氏物语》开始,日本文学作品就反复地表现这个永远不能协调的、人类一直无法解决的主题,渡边淳一也承袭了这一主题,因此,它具有普遍意义。而且,渡边淳一的作品产生于日本现代社会特定的历史阶段,即日本经济由高度腾飞转向低迷时,在此背景下,他瞄准了特定的群体——那些物质生活优越、精神却高度空虚、情感需求也得不到满足的中年男女,所以,其作品个性更加鲜明,更具 “渡边淳一式” 的特殊性,内涵更加深刻,更值得人们深思。
综上所述,《失乐园》通过对中年男女 “不伦” 之恋的描写,深刻地反映了人性与现有婚姻伦理道德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一方面,作品以 “情死” 的结局实现了对男女主人公 “绝对爱” 的封存与升华,同时也体现了作者对现有婚姻伦理制度的一种质疑和反叛、对人性的关怀与弘扬,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另一方面,该小说对性与爱、生与死的唯美的、细致的、深刻的描写继承了日本文学 “爱-美-死” 的创作传统,体现了日式的 “人情” “好色” “物哀” “意气” 等审美观念,而这些对于一直以来提倡 “文以载道” “劝善惩恶” 等 “泛道德化” “泛社会化” 倾向的中国读者来说,理解起来是相当有隔膜的。因此,《失乐园》在中国译介之初,即便是删节版的译本也被一部分人视为 “道德说教小说” ,是资本主义腐朽、病态、落后的反映。而随着全球化、信息化时代的到来,人们的思想意识日趋多元化,在此背景下,一部完整的《失乐园》在中国翻译出版,在译者和评论家的阐释引导下,大部分读者逐渐以超越道德、超越现实的眼光,从日本传统文化和纯审美的角度来看待《失乐园》,理解渡边淳一小说的日式之美。《失乐园》的接受史不仅反映了中国读者从伦理化阅读向审美化阅读转化的过程,也从侧面体现了中国传统婚恋观念不断改变的倾向,折射出了中国社会格局多元化、审美趣味多样化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