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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紫鹃三重角色的超越性及其现实意义

2021-01-17樊玉梅

湖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丫鬟贾府知己

樊玉梅

(河源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广东 河源,517000)

偌大一个贾府,一时风流云集,而黛玉以知己相许者只有两人,一即宝玉,一即紫鹃。黛玉“情情”,即黛玉只钟情于所爱之人[1]。紫鹃以一丫鬟身份而得曲高和寡、目下无尘的黛玉之青眼,实在是不寻常的情缘,也因此激发了读者探究的热情。紫鹃与黛玉相伴日久,情感越深,她对自我限制的突破也越大,不仅在黛玉生活情感中扮演着日益重要的角色,而且成功地脱颖而出成为红楼人物中别具风采的一个。如果说黛玉是人文文化中清雅诗意的精魂,那么紫鹃就是民间文化中侠骨高义的化身,和前者一样具有高蹈超逸的风姿。

一、紫鹃的三重角色

(一)忠心耿耿的丫鬟

林黛玉初进贾府,贾母见她带来的人不堪使唤,便将自己身边一个名叫鹦哥的二等丫头给了黛玉。后来“鹦哥”大约由黛玉改名为“紫鹃”,成为她的贴身大丫鬟。

自此之后,紫鹃嘘寒问暖、端汤奉药,对黛玉的生活竭心尽力地照料;披肝沥胆、推心置腹,对黛玉情感上的关爱也是细致入微。第八回天冷欲雪,是她派人送来小手炉;第三十回黛玉负气使性,是她苦口规劝;第三十五回,黛玉思念父母黯然洒泪,是她及时安抚;第六十七回,黛玉触物伤情,是她婉转宽慰;第七十回,她剪断风筝线,并热诚地祝祷风筝把病根带走……在贾府这个上上下下“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环境中,紫鹃将满腔热忱都投注在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身上,弥补了黛玉无父无母的情感缺失。而雪雁是黛玉自小使唤的,按理说更应尽心了,但她竟只满足于打帘子传东西之类的差使。相形之下紫鹃的“新交情重”[2]更难能可贵了。

在大观园贴身大丫鬟同时也是各院的管家,在外要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在内管理着丫鬟奴仆一二十个人。只看怡红院等处风波不断,袭人等辈极力周全尚且捉襟见肘,可见这“半个主子”实在不是好当的。而紫鹃自始至终淡泊平和、温柔敦厚,反而举重若轻。在处理外部关系上她不愠不火又与人为善,以凤姐之势她不趋附,以赵姨娘之微她不冷落,热闹风光的时候从来不见她,是非纠葛的场合她也从不掺和;在潇洒馆内部她宽厚仁和、任劳任怨,以德服人,给了周围的人一种净化作用。她使潇湘馆竹影幽香,始终笼罩在祥和宁静的气氛中,使黛玉能专注于诗意的精神情感生活,紫鹃真是黛玉和潇湘馆的大功臣。

(二)心灵相通的知己

一个丫鬟,一个主子,年龄相仿,长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可能会形成亲密甚至默契的关系,但成为知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等级阶层和文化教养的差距是难以逾越的鸿沟。而紫鹃和黛玉如姐妹般平等相待,在深层观念上相互欣赏认同,且相互扶持、至死不渝,互为生死知己。她们的情缘超出世俗的理解,于是李纨只好归因于“前世的缘法儿”[3]。

二人知己之情的基础首先来自紫鹃对黛玉“知己之爱”的真心认同。统治阶层为了巩固其阶级地位,往往把婚姻当成家族之间利益的交易,把处在适婚年龄的男女当成交易的筹码,自然不容自由爱情来破坏这种如意算盘。贾母称自由恋爱的女子“鬼不成鬼,贼不成贼”,既是对男女爱情价值的公然贬损,也是对年轻女儿的暗暗警戒。但紫鹃来自下层社会,她身上没有护卫既得利益的责任,也没有封建礼教的包袱。她从朴实的自然人性出发,把个人幸福当成是爱情婚姻的最高目标。她看到,在现实包办婚姻中男女地位极度不平等,男人可以朝秦暮楚、怜新弃旧而被体制包庇纵容,而女子则往往委曲求全,有限的权益还要依赖娘家权势来保障。她焦虑,黛玉这样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在封建婚姻中有何前途可言呢?她目睹宝黛从两小无猜到两情相悦,深知宝玉的爱情能弥补黛玉生活中的一切缺陷和不幸,爱情就等同于她的生命。正是因为明白爱情对于黛玉的意义,她才像守护黛玉的生命一样守护黛玉的爱情。

黛玉在情感上的悲悲喜喜,紫鹃都感同身受,她这种忘我的精神也感动了黛玉,二人终成知己。宝玉是个多所爱者,常常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这是黛玉的一块心病。从第八回探宝钗、十八回剪香囊、二十回谑娇音、二十七回葬花、二十八回羞笼红麝串一直到三十一回赠金麒麟,黛玉对宝玉的猜疑、试探、监视、嗔怪、怨怒种种情绪行为都只为对宝玉的不放心,她的病也因此时轻时重、时好时坏。直到三十二回诉肺腑,黛玉偷听到宝玉在湘云等面前一片私心地夸赞她,说她从不曾说混账话,她才认定宝玉是个知己,二人的感情才趋于平和。第五十七回紫鹃“试玉”是以上情事的余波。紫鹃既感应到黛玉的心事,知道宝玉的态度就是牵引黛玉情感和健康的金手指,她怎么能不一探究竟呢?于是她自作主张,一手策划导演了“试玉”事件,触发了宝玉“急痛迷心”的旧疾,在贾府惊起轩然大波,也把自己推向了风口浪尖,贾母见了她“眼内出火”,黛玉说不如拿绳子来勒死她。设想如果宝玉就此一命呜呼,紫鹃定然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后来,紫鹃虽然照顾病中宝玉日夜辛苦,但并没有一句怨言,反而因试出了宝玉的真情而心满意足。紫鹃没有吸取前车之鉴,紧接“试玉”之后,她又一次找准薛姨妈说起月老的机会撺掇她去老太太跟前保媒,向老谋深算的薛姨妈叫板。身处下贱、人微言轻的丫鬟,竟然三番五次触犯统治阶级的痛处,胆敢摸老虎胡须,全然不顾自身的宠辱安危,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

(三)侠骨柔肠的义士

第九十七回、第九十八回黛玉既知金玉亲事,自知一生心事尽付东流,了无生趣,只求速死。这天正是宝玉和宝钗的大婚之日,合府之人趋附犹恐不及,黛玉事实上被众人遗弃。原本祖母慈爱、宝玉情深、姐妹和睦、下人殷勤,何其温情脉脉。可是一夜之间,面纱揭开了,只露出赤裸裸、冷冰冰的现实,最高统治者丢卒保帅遗弃了无依无靠的黛玉。紫鹃痛恨封建大家族人情的冷漠自私、虚伪狠毒[4]。当贾母和凤姐派林之孝家的来传话,让紫鹃在调包计中搀扶新人来打消宝玉的疑虑,紫鹃一腔悲愤喷涌而发,凛然抗命,喊出了“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这样大不敬的话,她不屑于攀富求荣,她决不做戕害黛玉的刽子手的帮凶走狗。这不仅让管家奶奶臊了一鼻子灰,而且把反抗的矛头刺向贾母凤姐这些最高统治者。为了守护临终被弃的黛玉,守护自己和黛玉的人格尊严,她忘记了自己出身卑微、势单力薄,孤身一人站到了强大的封建宗法势力的对立面。相比鸳鸯之抗婚、金钏之跳井,她的反抗因为纯粹的利他性而更加振聋发聩。在这一刻,她的身份也发生了质的转变,不再是丫鬟,也不仅仅是知己,更是一腔赤诚的守护者、大义凛然的义士。

紫鹃不离不弃,一心一意地守护在黛玉病榻之前,就像是守护着最后的美好和信念。黛玉弥留之际攥了紫鹃不肯松手,以后事相托,“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身在外祖舅家,黛玉却说没有亲人,她彻底认清了人情的虚伪狠毒;她执意回去,是对整个贾府的决绝。这和紫鹃的拒命一样,是对自我价值的坚守,是对污浊世界的抗议。黛玉将死,而决不愿留在肮脏的贾府,唯有托付紫鹃;紫鹃虽生,而心已随黛玉远走,除了扶柩回南方之外生无所恋。“望帝春心托杜鹃”,紫鹃的命名除了“啼血”还有“代为人言”的深刻寓意[5],紫鹃赴人所难,已诺必诚,不爱其躯,真有古侠士之遗风。

二、紫鹃形象之超越性

紫鹃作为黛玉的丫鬟,而又成为生死知己和守护神,这一形象在某种深刻的、意味深长的意义上抵制了文化适应,并内在地超脱于包围着她的文化[6]。

(一)模糊外在形迹而突显内在精神

红楼梦里但凡形象鲜明的大丫鬟,来源出处都不含糊。如袭人本姓花,是穷人家女儿,卖了死契与贾府,有父母兄长;鸳鸯本姓金,是家生奴,父母兄嫂俱在;晴雯、司棋、小红之辈莫不如此……而唯独紫鹃,一个分量如此重的形象,作者竟对她的真实姓名并亲戚家人无一提及。只在第五十七回中,紫鹃对宝玉说,“我是合家在这里的”。听起来,她和鸳鸯小红等同属家生奴了,但从来不见她与家人亲戚有过任何交接往来。她固守潇洒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围绕黛玉展开[7],使林黛玉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贾府有了一分相对的安稳,有了家的温馨。小说中也很少描写她的容貌衣饰,这和黛玉的容貌衣饰常模糊不清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为了去除外在琐细的羁绊,直指人物内在灵魂,赋予其某种超脱性。

(二)以奴婢之身而具自由意志

在等级森严的贾府,丫鬟们在正统主子眼里如同“猫儿狗儿”,没有独立自由的人格,她们中的成功者大都以摇尾乞怜、苟合取容来换取主子的施舍和提拔。袭人即被嘲为“西洋花点子哈巴儿”。而不识眉眼高低的人则会受到统治阶层的一致压制和惩戒。莺儿因贾环耍赖嘟囔几句,宝钗不等她说完,就连声断喝。在宝钗眼里维护阶级特权比主仆情谊来得紧要,主仆之分比明辨是非来得紧要。因而莺儿的娇憨的天性只在同类或宝玉跟前才得以释放一二。

但是在紫鹃身上看不到丝毫奴颜媚骨[8]。她完全包容黛玉的尖刻小性,但对黛玉任由情感泛滥、口是心非等弱点也常加规箴。她既有冷静的观察力、聪慧的应变力、爱人的胸怀,也有自主的意志和行动的勇气,这完全不像一个丫环奴婢而更像是自由人。因为“自由的人才能产生伟大”[9]。紫鹃“试玉”,是因为她深知黛玉作为贵族小姐的教养与软弱束缚其主动追求,于是她不与任何人商量,奋一己之力铤而走险,想要报知己之恩。紫鹃所为将宝黛隐秘的爱情公开化,客观上使封建家长对其加强防范并加紧张罗金玉婚姻,因而也加速了黛玉的死亡,但是她以忠义赢得了黛玉的推心相许,也赢得作者越来越多的青睐,以致紫鹃身上的光彩随着故事的进展逐渐加强。最后紫鹃出家,和贵族中的清醒者宝玉、惜春一样实现了人生大解脱。这是人物自由意志的选择,也体现了作者对这一形象品性的激赏。

(三)身为下贱而有反省精神

紫鹃原本是一个生于贾府长于贾府的简单淳朴的丫头,她自身没有宽广的视野,也没有丰富的阅历,更没有精神反省的习惯。但她“一片真心为姑娘”,把黛玉当成人世间的真和美的最高价值来推崇和守护,这一片痴心使她设身处地地站在黛玉的角度来观察、感受、理解、把握人生和环境,超脱了自身的视野阅历和习惯心理的束缚。这就是心理学上的“移情”现象。

从黛玉重病被弃,连视她为“心肝肉儿”的贾母也不例外,紫鹃彻底否定了温情脉脉的封建亲情;从黛玉临终抱憾,她怨恨宝玉冰寒雪冷,痛苦地怀疑爱情;从黛玉之死,美好之人被众人不着痕迹地毁灭,她愤恨人性的残忍冷漠;从宝玉的被捉弄以及无休无止的痛苦,她领悟到个人在这个世界的不自主,以及一切有情的无穷苦恼及无可解脱,最后终于洞彻万法,彻底解脱。紫鹃出家,宝玉连叹“难得”,实际上是对紫鹃超越自我的盛赞。

按王国维的说法,紫鹃之解脱并非由于亲身遭受挫折,而是由“观他人之苦痛”[10]而领悟众生之苦痛,这种解脱比前一种更高更难。这种“一粒沙里看世界”的内涵式观照法是诗人式的、哲人式的,像一颗石子投中波心,水波一圈圈荡漾开去,由有限至无穷。这是黛玉惯常的观照思维方式,最突出地表现在《葬花吟》中。可见紫鹃正是借了黛玉的灵心慧眼和多愁善感才抵达了最后解脱之路。

三、成为自我实现的人——紫鹃形象的现实意义

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写人生之欲、苦痛与解脱的大书,而其解脱之道是出世,拒绝一切生活之欲。很显然,紫鹃作为真正得到解脱的人,被塑造成为一种理想形象,成了现代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所说的“自我实现的人”。

人的幸福的实现是社会发展的根本目的。在现代化进程中,当基本生活需要得到满足之后,自我实现就成了最高程度的优势需要。如何促进人的自我实现就成了非常有意义的论题,分析研究紫鹃这个典型个例将给我们带来一定的启发。

紫鹃本来是一个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生活阅历浅薄、视野狭小且地位卑微的丫鬟,若不是因为机缘凑巧,她很难靠一己之力突破阶层地位和自身的限制,挣脱贫穷和匮乏的捆缚,更不可能自主追求自我实现和解脱。是黛玉真诚自然的性情和潇湘馆的自由民主的氛围给她带来了自我超越的契机。黛玉和紫鹃的关系从某个角度说类似于师生关系。黛玉是主子,对紫鹃有管束教化的责任;她代表了更先进的文明、更高的理性,紫鹃不可避免地受到吸引从而不由自主地模仿学习。

黛玉用自然真诚的态度消解了主仆关系的内在的紧张对立,创造了一种坦诚的、没有猜疑的平等民主的氛围,给了紫鹃充分的爱和尊重,使紫鹃感到安全、放松和满足。其次,黛玉给了紫鹃远远超出丫鬟权限的自由,即便造成破坏性后果也不会受到惩罚。如紫鹃试玉引发轩然大波,但黛玉并没有端起主子架子斥责她。总之黛玉用日常言行的点滴感化了紫鹃,而不是像宝钗的说教或凤姐的惩戒。

从紫鹃一方来说,她一旦感受到黛玉的善意和真诚,就产生一种被赏识、被理解的感动,于是情愿把所有心血倾注到黛玉身上,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她的心智是开放的,因而能吸纳对方所有的优点和美德,包括黛玉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自我反省的精神。她也有了自由行动的意志,敢作敢为,敢于发挥自我的创造力。而且她把黛玉视为最高价值,黛玉之死使她彻底识破封建宗法关系的虚伪残忍,于是她不顾一切地以卑微之身对抗起强大的宗法权威。

二人真诚平等的互动关系激发了紫鹃自我人格的超越,这一事实也帮助我们思考现代教育中如何建立新型的师生关系以激发学生的自我实现这个现实问题。

综上所述,紫鹃作为丫鬟忠心耿耿地照顾着黛玉生活,作为知己细雨无声地慰藉着黛玉的心灵,作为义士又忠肝赤胆地守护着黛玉的爱情,就如一座葱葱郁郁的小山守候在一湾灵动流转的小河之旁,如漂泊者的一个温馨安宁的港湾。紫鹃自身的形象是崇高的、光彩照人的,闪烁着理想的光辉。通过这一形象又巧妙地烘托映衬和补充深化了黛玉形象,从而使黛玉形象更立体更深刻,使小说中女儿和爱情悲剧的主题更动人心魄,更好地体现了作者的生命情怀和文化感悟。分析研究这一形象对在社会发展中如何激发人的自我实现这一现实问题也是有积极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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