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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法国电影《美女与野兽》对玫瑰的重塑

2021-01-17张东燕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红玫瑰贝拉野兽

张东燕

(武汉大学 外国语学院,武汉 430072)

经典童话《美女与野兽》被屡屡改编,搬上舞台剧场,其中以美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迪斯尼同名动画片和2017年同名真人电影最为人所知。时过境迁,这部曾经充斥甜腻公主画风的卡通影片已变身为表现智勇双全独立女性的大女主电影。相比之下,2014年上映的由法国导演克利斯朵夫·冈斯(Christophe Gans)自编自导的同名电影不太为人知晓。事实上,这部法国版《美女与野兽》在业界获得了很高评价,在2014年的第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上被选为首映影片,共获五项提名。总体而言,该片与美国版本风格迥异,在改编上另辟蹊径,情节铺设、人物塑性和主题呈现均围绕玫瑰这一核心故事元素,为观众呈现了一部原汁原味的法国童话。

一、《美女与野兽》与玫瑰

法国童话《美女与野兽》是流传于世的西方经典童话之一,该故事最早由法国贵妇维纶纽夫夫人(Madame de Villeneuve)于1740年撰写,后来另一位十八世纪的法国贵族女作家博蒙夫人(Madame de Beaumont)也写了同名童话。两个故事的基本情节相同,但也有一定差异,塑造出的美女形象也并非完全一致。维纶纽夫夫人大量使用了梦境,野兽在美女梦中一再以王子形象出现,告诫她不要为表象蒙蔽,正确选择爱人。博蒙夫人则弱化了梦的启示,强调美女读书的嗜好,睿智的美女主要凭借自己的判断获得真爱。受迪斯尼动画和当代美国真人童话电影的影响,博蒙夫人的故事版本更为人所知。尽管两位夫人的童话情节不尽相同,但在美女因为玫瑰结缘野兽这一点上是完全一致的。

毋庸置疑,玫瑰是此篇童话的重要线索和意像。但是,在两位夫人的童话出现之前,类似题材的传说故事中并无玫瑰的相关叙事。《美女与野兽》的故事母题可追溯到古罗马作家阿普列乌斯(Aplius)所著《金驴记》(The Golden Ass)中的“丘比特与普绪克”,该故事也被视为西方最早的文学童话。故事说的是美神维纳斯因凡间公主普绪克的美貌遭世人冷落,遂令子丘比特使普绪克与野兽成婚,孰知丘比特看到普绪克后就为她倾倒,违背母意,将她偷偷带入山洞。为不暴露身份,丘比特只在暗穴中与普绪克密会,普绪克渐渐怀疑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趁丘比特熟睡之际,点亮蜡烛窥探。看到睡梦中英俊的丘比特,普绪克顿时坠入爱河,然而滴落的烛蜡将丘比特烫醒,真相败露之下,他愤然离去。普绪克受到维纳斯的一再惩罚,历经艰险最终与丘比特相聚。丘比特虽不是野兽,但在普绪克发现真相前,一直以神秘恐惧的形象出现,故事前半段已包含了美女与野兽的情节原型。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作家斯特拉帕罗拉(Straparola)在故事集《欢乐之夜》(Piacevoli Notti)(约1560年)中收录了民间故事《猪王》,在情节上更接近《美女与野兽》。丑陋肮脏的猪王终于娶到不在意其相貌的美丽女子为妻,在新婚之夜变成英俊新郎,回报妻子美德。有趣的是,美女与野兽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也曾发生。1547 年,在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加冕典礼上,有人献上一个浑身长满毛发的西班牙狼孩裴特鲁斯作为贺礼。亨利二世收下这个“怪物”后,以实验的形式向他施行宫廷教育,将他调教成满腹经纶、举止得体的贵族绅士。国王去世后,太后找到了一位朝廷仆人的女儿凯瑟琳来嫁给裴特鲁斯。初次相见时,凯瑟琳万念俱灰,然而,在相处过程中,她渐渐为裴特鲁斯的人格所折服,抛弃一切世俗偏见,与他相亲相爱,生儿育女。[1]

尽管人“兽”恋的民间传说或历史故事早已有之,但是直到维纶纽夫夫人创作出《美女与野兽》,玫瑰才作为充满象征义的叙事元素出现在故事中。玫瑰在西方文化中具有丰富的内涵,一方面,玫瑰是重要的宗教符号,代表救世主耶稣和圣母玛丽亚,具有“爱情、神秘、永恒与瞬间”的多重象征意。[2]另一方面,从古希腊开始,玫瑰就开始象征美丽和爱情。在古希腊神话中,美神爱上英俊的猎手阿多尼斯,当他被凶猛的野猪咬死时,美神赤足跑过开满带刺白玫瑰的山谷,赶到爱人身边,流淌的鲜血染红了玫瑰。中世纪时,擅长描写典雅爱情的法国诗人将玫瑰的世俗涵义进一步发扬光大。创作于十三世纪晚期的法国长诗《玫瑰传奇》以梦境的形式“讲述爱的艺术”,[3]叙述了一部爱的传奇,诗中接受献诗的美丽夫人也被比拟为一朵玫瑰。维纶纽夫夫人从古希腊神话与中世纪法国文学中撷取了芬芳带刺的玫瑰意象,将其融入《美女与野兽》的传奇叙事中,以玫瑰推动故事情节,渲染爱情和救赎主题,宣扬美的真谛。在巴黎贵妇的生花妙笔下,玫瑰有如画龙点睛,雅化了故事风格,突出了人物形象,也强化了道德寓意。美女与野兽永恒的玫瑰之恋浸润着浓郁的法式浪漫,香泽后世,令人回味。

在各类同名影视作品中,玫瑰几乎都成为改编的一个重要环节。美国1991年的迪斯尼卡通电影和2017年的真人电影一开始就出现了玫瑰画面,并通过一朵玫瑰引出的故事交代了王子变形的前因:骄横的王子因怠慢化身丑妇的美丽仙子,拒绝她用一朵玫瑰换得借宿的请求,仙子将其变成野兽,并声称只有王子在玫瑰枯萎前获得真爱,方能使魔咒解除,变回人形。尽管作出上述增编,对玫瑰的内涵加以解读,但整体上看,美国电影并未着重表现玫瑰,除了片首,其余各处与玫瑰相关的情节均与原著保持一致。相比之下,2014年上映的法国同名电影对玫瑰元素的运用就充分许多,玫瑰形象在电影中反复出现,且富于变幻,成为贯穿全片的重要线索。千姿百态的玫瑰不仅打造出美轮美奂的影像空间,为电影平添艺术感染力,还丰富了美女形象,展现了生态主题,充分反映了当今时代的社会文化意识。

二、以多彩玫瑰展现美女多元形象

在观众心目中,《美女与野兽》中的玫瑰是艳丽的红玫瑰,而在这部当代法国电影中,玫瑰却颜色缤纷,除了红玫瑰,还有白玫瑰、粉玫瑰与金玫瑰。诸色玫瑰均与美女产生关联,象征性地赋予她多重性格,表现出当今世界对女性美的多元解读。

红玫瑰在美女的人物塑造中无疑发挥着关键作用。同美国电影相仿,红玫瑰在该片片首就已登场,童书扉页上一朵朵火红的玫瑰飞舞旋转,揭开了故事序幕。随后,影片通过大量增加细节和互文手法深入展现红玫瑰喻示的女性美。从细节上讲,电影在美女贝拉的人物造型上运用了浓艳的深红色:贝拉一出场便身着深红斗篷,房中帷幔也尽是深红;贝拉离开野兽城堡,探望家人时身着明艳照人的嫣红礼服、头戴红色冠冕,项系野兽所赠红宝石;身着红装,贝拉又在梦的感召下重回城堡,拯救负箭的野兽,助其恢复人形。深红服饰给予观者强烈的视觉冲击,凸显了贝拉红玫瑰般高贵气质和忠贞品性,与贪财俗气的姐姐们在形象上产生巨大反差。

从互文上看,影片弃用仙子赠送红玫瑰被王子拒绝这一迪斯尼情节,转而杂糅古希腊神话《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借梦境缓缓讲述了一则动人的爱情故事,揭示王子变野兽的由来。在古希腊神话中,美神维纳斯爱上了英俊的猎手阿多尼斯,再三告诫他放弃危险的捕猎,阿多尼斯不听劝告,最终惨死在猎物口中。为赶到情人身旁,悲伤不已的维纳斯赤足跑过开满白玫瑰的山谷,被荆棘刺破双足,流淌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玫瑰。影片改写了这则古老的神话,用美丽的森林仙子和贝拉取代维纳斯,酷爱杀猎的王子取代阿多尼斯,重新演绎了鲜血染红玫瑰的动人故事:酷爱捕猎的王子与向往人间甜蜜爱情的森林女仙相爱成婚。婚后,他依旧频频外出狩猎,再三不听从王后劝阻,誓与随从捕猎一只美丽的野鹿。当王子金色箭镞射中鹿身时,野鹿扑倒在地,变成了王后,胸口涌出一股殷红的鲜血,身后鲜血浸润的泥土中顿时开出娇艳的红玫瑰。与此呼应,当美女前来拯救被强盗围攻的野兽时,脖颈为恶徒所伤,鲜血滴落到泥土里,从中也瞬间开出了红玫瑰。影片用血中绽放的红玫瑰关联了仙子与贝拉,以此暗示贝拉冥冥中延续了仙子生命,用她的倾世之恋成就了一段曾经残缺的爱。鲜血浇灌的红玫瑰象征着激荡生命的伟大爱情,彰显了美女为爱勇于奉献的高贵品质。

除了红玫瑰,电影还以白玫瑰、粉玫瑰和金玫瑰来烘托美女形象。影片伊始,当兄弟姊妹们正为父亲破产变卖家财急得焦头烂额时,贝拉却独自在后花园手捧白菊祭奠亡母。母亲白色雕像胸前的一朵白玫瑰与贝拉手中的白菊互为呼应,洁白的色彩衬托了贝拉的遗世独立和洁身自好,恰与姐姐的艳俗构成强烈反差。贝拉来到野兽城堡后,她的形象进一步与白色产生关联。在她到此的第一个清晨,野兽为她准备了缀满白玫瑰的洁白礼服和花冠,穿上新装的贝拉宛若白玫仙子,美丽中闪耀纯洁的光辉。

粉玫瑰和金玫瑰均出现在影片尾部。给儿女们读故事的贝拉身着一袭粉色长裙,在孩子们熟睡后,走向屋外,俯首亲吻在椅子上沉睡的老父,接着步入门前开满粉红玫瑰的自家花园,来到辛勤耕种的王子身旁与他相拥长吻。贝拉的粉色纱裙与园中烂漫的粉红玫瑰营造出温馨浪漫的家庭氛围,突出了贝拉孝女、贤妻和慈母的女性身份。一组流畅的长镜头展现了贝拉的幸福人生:爱情甜蜜,家庭美满,怡然自得享受自食其力的田园生活。金玫瑰出现在电影的最后一帧画面里,与片首的红玫瑰遥相呼应:童书扉页上跃动的玫瑰由红而金暗示了贝拉品性和心智的成熟。她从尚不独立的家中幼女最终转变为勇敢放弃王后身份,甘于自食其力、恬淡度日的家庭女主人,并成为人生故事的自我讲述者。金色蕴含的成熟坚定喻示了她从容自适的独立意识和成熟姿态。

总体而言,这部电影没有像美国同名电影那样突出贝拉的读书嗜好,将她塑造成叛逆世俗的大女主,而更多以维纶纽夫夫人的故事原型为蓝本,通过放大玫瑰叙事,树立了一个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传统身份意识、相对柔和的女性人物形象。多彩玫瑰与贝拉形象的融合客观上淡化了电影激进女性主义色彩,使观众看到了一个既气质高贵、勇敢自主,又乐于奉献、安于家庭生活的新美女形象,这一结合了传统女性与当代女性气质的女性形象应该说更符合当下女性的自我认知,挑战了迪斯尼传统中美女标签化的简单塑形。

三、以玫瑰空间表现生态主题

法国电影《美女与野兽》不仅着力展现玫瑰的缤纷色彩,还通过玫瑰空间触及当今备受关注的生态话题。影片中,玫瑰空间主要由野兽古堡中的玫瑰花丛与贝拉农舍外玫瑰花园两部分构成,这些空间被用来展现男权意识与女性主义支配下人类两种截然不同的自然观,表现了当代电影人对环境生态问题的关注。

玫瑰是古堡空间的重要构成元素。玫瑰花簇装点着古堡建筑的内部空间,在旋梯旁、走廊间、桌台和床榻上处处盛开,为古堡注入蓬勃生机,使古堡不复令人齿寒的哥特气氛。在玫瑰与林光水色交互辉映的自然环境里,电影突破原著情节,先后增添了两个反映人类侵犯践踏自然的故事。第一个故事便是前述王子与森林仙子的爱情悲剧,王子肆意捕杀猎物,无视森林仙子劝阻,追杀金鹿,结果射死仙子触怒林神,受到惩罚。这一情节设置显然具有生态寓意,影片中,王子以狩猎者形象登场,其遭受变形的根本原因是永不满足的猎取心,象征了人类对自然资源的无限索取。从这一角度出发便不难发现,古堡玫瑰空间强化了玫瑰对王子的救赎,玫瑰丛林不仅象征强大的爱情,也指代昂扬的自然生命,王子不仅需要赢得伟大的爱情,也必须学会尊重和关爱自然生命,才能重获做人的资格。第二个故事讲的是贝拉的哥哥为还赌债,带领巴黎赌徒抢劫城堡,踩踏玫瑰,最后在玫瑰园被苏醒的巨人摔死。这两段情节均从男性视角审度自然,主题上紧密关联。在炽烈权力欲和占有欲的驱使下,王子不惜一切代价猎杀金鹿;在无限财富欲的召唤下,赌徒们无视占卜预言劫掠古堡,蹂躏玫瑰。在男权体制下,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互为对立,自然沦为人类满足自身贪欲、任意侵犯的附属品。王子威风凛凛的狩猎与赌徒们的疯狂抢夺彼此呼应,共同渲染男权社会对自然的野蛮征服,而玫瑰园中巨人的复苏与缠绕恶徒的玫瑰荆条则拟化了自然对人类自大和贪婪的无情惩罚,喻示人类最终在与自然的对立中自我毁灭。

与王子和赌徒对自然空间的暴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贝拉对玫瑰园的向往与呵护。电影颠覆了童话原有结局,贝拉没有当王后,而是与恢复人形的王子回到父亲身边,生儿育女,与丈夫过上自给自足的农家生活,实现了最初开辟玫瑰园的梦想。影片中,以玫瑰空间为代表的自然空间始终与贝拉的生活空间息息相关,从某种意义上说,贝拉延续着森林仙子的生命,她与自然化身的森林仙子同是自然的女儿。贝拉出场时便独自伫立在自家后花园,望着手持玫瑰的亡母雕像,以母亲和玫瑰雕像为核心的庭院空间对应着贝拉的纯净精神世界,彰显了她对爱的渴望;举家迁往郊外后,当姐姐们关在房中忙于梳妆,哥哥们到城里不务正业时,贝拉独自在菜圃果园中劳作,并渴望拥有一片玫瑰园,田园空间凸显了贝拉勇敢自信的主体意识,她的玫瑰园之梦昭示着爱的主题;来到野兽城堡后,影片通过贝拉的林中漫游,展现了城堡中的玫瑰园与生长着玫瑰花丛的树林,在丛林空间中展开贝拉的自我探寻。影片末尾,鲜花盛开的玫瑰园呼应了贝拉的玫瑰之梦,再次为贝拉的成长故事注入女性生态主义意识,温馨和乐的玫瑰园本质上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互爱共生的理想家园。贝拉视角中的玫瑰空间显示了浓厚的女性生态主义色彩,从正面揭示了影片的生态主题。生态意识的凸显使电影在整体立意上丰富了故事主题和美的内涵,玫瑰不仅具有美丽外表与美好心灵完美结合的道德寓意,也指代自然之美与生命共同体的和谐之美。

总之,玫瑰在《美女与野兽》的叙事中无疑发挥着重要作用,法国女作家在继承本国文学传统的基础上,用玫瑰将美女与野兽的命运相联,以玫瑰喻指美貌、美德与爱情。法国当代同名电影紧扣并放大玫瑰这一叙事要素,一方面将玫瑰与美女多元形象融合,另一方面以精美的电影视效营造梦幻的玫瑰空间,结合传统与当下的社会语境,在古老的传说中注入当代女性意识和生态意识,为玫瑰平添了新的文化内涵。应该说,法国同名电影从“视觉审美”、“文化审美”和“精神审美”[4]三个维度充分展现了玫瑰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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