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间艺术到文化遗产
——论河南非遗的倪宝诚道路
2021-01-16向芳
向芳
2021年6月28日下午,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艺术学系主办的博士系列论坛第八讲中,主讲人孟俊峰以《倪宝诚与河南非物质文化遗产》为题,分享其对河南省群众艺术馆原研究员、省非遗专家倪宝诚先生学术人生的个案考察,他以倪先生的早期经历、工作内容、民艺精神为切入点,深入挖掘倪宝诚先生为河南优秀传统文化的保护工作所做的贡献。本文围绕此期论坛论题及孟俊峰所讲内容,结合倪先生的学术道路及其对河南非遗的指导性影响,总结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发展路径、实践经验与精神内涵。
一、倪宝诚与河南民间美术的保护与传承
倪宝诚先生长期致力于民间美术的收藏与研究工作,为弘扬中原地区的优秀传统文化做出了突出贡献。在河南民间艺术界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保护领域,“倪宝诚”的名号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人物经历
1935年,倪宝诚出生于山东临朐一个贫寒之家。受大哥倪宝纯的影响,他对绘画产生兴趣,上学期间常在学校办墙报。因家贫买不起画纸和画笔,他便将一张纸裁成火柴盒大小,把铅笔削得如针尖一般细,在纸上画小人,画好后就摞成一叠,像连环画一样。倪宝诚喜欢报纸上的配图与连环画,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刊登在报纸上。于是,在掌握基础绘画知识后,他不断向当时的平原日报社寄投稿件,虽石沉大海,其绘画热情却并未因此衰减。据他回忆,那时的投稿频率大约是每10天一次,每次画12幅至20幅不等。凭着这样的执着和坚持,一件好事终于落在倪宝诚头上——1951年7月15日,倪宝诚收到一封发自平原省教育厅人事处的信函,让他到平原省文化局报到。新中国成立初期,百业待兴,正是国家广纳贤才之际,报社将倪宝诚的作品向上级推荐,他因此得到一份正式的“革命工作”。
1951至1953年,倪宝诚先后受聘于平原省文化局美术科和平原省人民出版社美术组,其间接触到大量专业艺术人才,并开始正式学习连环画、版画等。1954年,倪宝诚与金伯年合作的连环画《跳轿》入选河南省第一届美术展览会。此后,他常有插图、连环画、年画等作品面世。1954年,倪宝诚调至河南人民出版社,先后任美术编辑、美术编辑室秘书等职。其间他参与编辑了《黄河》画集、《王若飞在狱中》等重点图书画册。参加工作后,倪宝诚始终坚持他的人生信条,勤奋好学、以诚待人,在本职工作之余潜心自修,一边谦虚请教,一边摸索思考。因此,与他打交道的老艺人、老先生大多对他青睐有加,这为他日后学习木版画创作、观察民间美术风格、收藏并研究民间艺术奠定了坚实基础。
1995年,倪宝诚从河南省群众艺术馆退休。怀着对民间美术的至诚热爱,他转换身份延续对河南民间艺术的调查与研究——他先后受聘于与民间文艺相关的机构、组织,兼任评委、艺术顾问、特级辅导员、教授、主编等职,继续为民间文化的推介、发展奉献心力。基于广泛深入的学术考察,倪宝诚不仅洞悉濒临失传的乡土艺术所蕴含的中原文化血脉,发表、出版了十多种、八十余篇中原民间美术论著,而且破解了诸多民间艺术之谜,如剪纸的“尚黑之谜”、泥泥狗的造型寓意、泥咕咕的信仰渊源、刺绣的符号意蕴等。鉴于倪宝诚的学术造诣之于国内的重要影响,冯骥才先生在2003年聘他为“中国民间美术遗产保护、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工艺美术学会则授予他“突出贡献奖”,这标志着倪宝诚已进入国家级学者行列。中共河南省委宣传部、河南省文化厅也聘他为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抢救”“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这意味着倪宝诚被正式确认为河南省民间美术学术界名副其实的领军人物。[1]十年后,倪宝诚又荣获河南省文化厅授予的“民间美术贡献终身成就奖”(2012)和河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授予的“文艺金鼎奖·终身成就奖”(2013)。年至耄耋的倪先生仍旧笔耕不辍,在身体情况不佳的情况下依然“争分夺秒”地编撰论文,只希望能够为所收藏的无价之宝(民间艺术)留下只言片语。[2]可见,退休后的倪宝诚,没有疏离对民间艺术的关注,而是将满腔热血倾注于中原民艺研究。
(二)倪宝诚的民艺事业与区域文化研究
相较于绘画领域获得的殊荣,倪宝诚的民艺事业也进行得如火如荼。资料显示,洛阳、周口、安阳、许昌等地先后建立的民俗、婚俗、民间艺术展览馆,均是在他的大力推动下筹建、开展的。[3]因此,在河南民间艺术界,他还有诸如“河南的冯骥才”“中原民间文化守望者”等称号。走访、考察之余,倪宝诚还致力于河南省民间美术事业的推动、发展与弘扬,深入挖掘、研究中原地区民俗文化及民间艺术的内在文化血脉,撰写了大量极有价值的学术论著。关于河南剪纸、布老虎、刺绣、灯笼等民间艺术的研究性文章,倪宝诚写得最为详细、有条理。
关于倪宝诚从绘画创作转向民艺研究的原因,多位学者都曾在论著中谈及。例如,孟俊峰在与倪先生的交往中了解到:倪宝诚早年在调研过程中采购、收藏了大量民间艺术品,其中多数都被河南省群众艺术馆当作展品提供给文化部、中国美术馆等单位。但作为此项工作负责人,他在面对专家询问时,却对作品的来历、主题、内涵、花纹等情况一无所知。正是由于对之前工作的惭愧与自责,以及对民间工艺的好奇,倪宝诚开启了中原民间艺术的探寻、研究之路。只是,当时并没有人意识到,他所倾心研究的学问,不仅为后来河南省民间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工作开创了纪元,更为民艺研究者树起了一面旗帜。为何收藏、保护民间艺术品呢?倪先生表示,这是一种从个人爱好发展而来的文化忧虑:20世纪80年代,他在下乡赶会时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泥泥狗、泥咕咕、泥叫吹、布老虎、泥人、剪纸、朱仙镇年画等民间“土玩意儿”。他认为,这些东西倾注着民间艺人的智慧与心血,“是中华民族远古文化的民间记忆”,如果失掉它们,中国本土文化的根就被拔除了。[3]
倪宝诚在民间艺术研究领域做出的开拓性贡献,对河南省内民艺事业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首先,对民间传统手工艺的重视和重新激活。新中国成立初期,凭借着对工作的热忱,倪宝诚走上了民俗研究之路,致力挖掘泥泥狗、皮影、布老虎、木偶等民间工艺品身上所携带的、已然被艺人忘却的远古寓意。“文革”结束后,他继续坚守在民俗文化的保护与传承道路上——在数十年间跑遍开封、内黄、滑县、陕县、汝南、灵宝、洛宁山区的村村落落,收集、整理了大批木版年画、民俗剪纸、编扎玩具等;并千方百计找到懂手艺活的老艺人,鼓励、发动他们“重操旧业”,使得那些在十年动乱中被划为“牛鬼蛇神”的民间手艺人在新时期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其次,为后进学者做出表率。凡与倪先生接触过的人,无不赞叹其为学、为人的赤诚。沿着他所开辟的民俗研究道路,一批又一批学子紧随其后,为中原文化的传承和弘扬添砖加瓦。河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原主席夏挽群表示:“当我们召开民间文化遗产保护研讨会的时候,当我们评审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时候,当我们对民俗文化进行大规模的文化积累和传播的时候,凡涉及民间美术,大家就想到倪宝诚这一眼文化的深井,每汲一桶出来,都是富有营养的乳汁。”[4]8再次,成立民间艺术团,为推进民俗事业发挥余热。尽管年岁已高,但倪宝诚有着先进、灵活的思想。为加强与民间艺人的联系,同时也为方便领域内人员的互相交流以形成更大影响力,倪宝诚贡献出毕生积累,于2016年成立“倪宝诚民间艺术团”,为非物质文化研究提供了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公众平台。借着新的联络与传播方式,此平台不仅坚持每日更新资讯,推送行业动态;还时常发动、组织非遗活动,加强省内非遗行动者之间的联系与交流。经过几年的努力经营,倪宝诚民间艺术团已获得文艺界的广泛关注和肯定,促进了河南省民艺事业的持续发展。
二、从“民艺”到“非遗”:河南民间美术的传承与保护路径
在论题讲述中,孟俊峰将倪宝诚的民艺事业划分为创作、推介、研究三个阶段。孟俊峰强调,倪先生对省内民间艺术作品的打捞与挖掘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的前传、基石——他的探索行为是出于自觉的,他的经验和成果是具有奠基意义的。从含义不明的“土玩意”到学界瞩目的“宝贝”,倪宝诚的民俗研究经历为河南省民间美术从“民艺”走向“非遗”提供了有效路径。
(一)基础:探寻与“打捞”
倪宝诚为突破绘画风格走向民间。当他真正走进田野、面对一堆道说不清的民间手工艺品时,他不满足于老艺人对作品寓意的简单解释,开始艰难的民艺探索与研究工作。这一时期,优秀传统文化尚处于长期流散、失落的状态:一方面,流转跌宕的时代变迁导致了传统工艺的断裂,许多极富造诣的艺术形态零星散落于民间;另一方面,那个年代更专注于经济发展,而无力顾及文化遗产的整理。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倪宝诚凭借着敏锐的文化嗅觉和敏锐的艺术眼光,在河南荒僻偏远的山区村落,探寻、“打捞”、抢救出大批民间艺术珍宝,使这些长期被低估、忽视乃至遗忘的艺术珍宝重新回归大众的审美视野。倪先生在50余年的民俗研究中,探访、交往河南民间手艺人上百位,挖掘、抢救民间美术作品以万计。泥泥狗、泥叫吹、布老虎等河南传统工艺的文化价值均在他的热心推动下得到重估和重视。
民间传统手工技艺既是老手艺人忠诚执着的文化传承态度的体现,也是优秀文化的顽强艺术生命力的有力表征,是优秀历史文化遗产的组成部分。在人类学家看来,经验性数据是民众关于自身的审美偏好和审美观念的口头报道,是进行深入研究的起点。[5]4当代非遗研究亦如此,若无前人保护、传承民间文化的先觉意识和“打捞”、抢救濒危文化遗产的积极作为,许多珍贵的民俗文化、民族艺术恐怕已经不复存在。倪宝诚先生前期所做的“打捞”工作,对当前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工作有着不容忽视的意义。非遗保护工作前期,多数人尚不知何为“宝”、哪里有“宝”,也没有非遗的概念和线索。“沉醉于民间美术事业,(20世纪)80年代初倪宝诚就用脚步织就了一张河南民间美术分布网,打捞了一批批濒危的老手艺,网罗了一大批身怀绝技的民间手艺人。”[2]
沿着前人所探寻、“打捞”的民俗文化线索,当前的非遗事业正在火热进行中。在河南乃至全国范围内,倪宝诚等文化先行者的持续探索与努力坚守,使本不起眼的乡野技艺化身为备受瞩目的非遗项目。他围绕非遗展开的任何一项学术研究,无不是建立在长期扎实、深厚的田野基础上的。由此可见,倪宝诚先知先觉的民间美术保护事业,不仅为河南非遗研究积累下丰富的艺术标本,更为非遗保护与传承工作定下基调:先“打捞”、抢救文化遗产,而后挖掘、保护它。美术类非遗保护,更需如此。以“泥咕咕”保护为例,当前的学术成果多以倪先生在浚县的考察报告为参考,结合当下发展势态做出学理分析。在相关学者的持续推动下,麦秆剪贴入选第四批国家级非遗名录,灵宝剪纸、洛阳宫灯、方城石猴、镇平玉雕、滑县木版年画、汴绣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遗名录。
(二)推进:深入挖掘
倪宝诚先生在寻求画风突破的过程中,还踏上了深入解读、专业研究民间宝藏的征程。在河南省群众艺术馆研究员的身份之外,倪先生还有一个副业:搞收藏——只是,他的藏品并非古董珍宝,而是上万件采购于民间的艺术品。熟悉倪宝诚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屋子宝贝;关于倪宝诚的专访,无一不提及那些震撼人心的泥塑、布偶。倪先生的藏品多出自河南省内的非遗传承人之手,其中不乏已然断代、失传的民间手工艺珍品。正因为忧心这些“宝贝”被再次淹没,倪宝诚总是兢兢业业于对作品背后文化内涵、精神价值的挖掘。他深信,民间艺术是古代民俗民风的记录和反映,“它们积淀着古老的民族习俗,凝聚着劳动者高度的智慧和中华文化的深厚内涵”[6]2。因此,其学术活动不仅着力于探索布老虎、朱仙镇年画、浚县泥咕咕等艺术形式所蕴含的民间传说、民俗信仰,亦关注其生存和传承现状,鼓励并推动对民间美术的挖掘、研究与开发。年过八旬后,他的研究工作抓得更紧了。
倪先生对河南省民间美术的研究,既具纵向的历史性考梳、横向的地域性比较,亦有基于田野调研做出的学理性判断,他将省内民间美术的历史传承与分布现状罗列得极为清晰。多年来,由倪宝诚所撰写、编修的论著、文集等,在河南省乃至全国民间文艺研究领域都颇受认可。20世纪80年代以来,他围绕布老虎、剪纸、木版年画、民间刺绣、民间玩具、民间泥塑等撰写的系列文章,对河南民间工艺的研究与保护工作具有极高的指导性价值。2001年,他的著作《淮阳泥泥狗》《大河风》荣获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首届学术著作奖优秀奖。他参与编辑的《中国剪纸·河南篇》《中国民间泥彩塑集成·河南泥玩卷》《中国民间剪纸集成·豫西卷》等,对河南省美术类非遗的申报、研究工作亦有举足轻重之影响。2013年,由河南人民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倪宝诚文集》是倪先生毕生心血的凝聚,是其数十年收藏、思考、研究的结晶。透过此文集,不仅可以全面了解倪宝诚的人生经历,更能够窥见中国民间美术乃至中国文化发展的轨迹。
在探寻与“打捞”的基础上收藏民间手工艺术品,进而深入挖掘其历史意蕴和文化内涵,是倪宝诚为河南省民间民俗研究提供的有效思路。跟随他脚步思考河南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问题的学人,无不同他一样重视对非遗历史渊源、民族信仰与文化价值等核心内容的解读与发掘。譬如,在倪先生的考证与建构的基础上,相关学者进一步挖掘淮阳泥泥狗、浚县泥咕咕等民间艺术的审美蕴藉,明确了其作为远古人类生殖崇拜的表征,“不仅是研究人类学、民俗学的活性史料,也是现代民间老百姓的生命图腾”[7]。深入挖掘河南民间美术(艺术)的文化价值,其意义不仅在于保护某类濒危文化形态,更能够从中发掘出民族文化得以生发、传承的智慧和精神。诚如倪先生所言,民间艺术“经过几千年的发展、演变,也曾被无数次愚昧和荒唐‘虐待’过。今天,一个清醒、理智、伟大的民族,对自己历代祖先所创造的一切优秀文化遗产,充满了敬畏,并精心保护使之发扬光大”,其显现出的文化价值,“不仅是中国民间文化的精髓,更是全人类的精神财富”。[8]13
(三)传递:宣传和推介
1985年,倪宝诚搁下画笔,投身于民间美术工作。在经年累月的走村串乡实践中,倪宝诚与许多民间老艺人建立了深厚情谊。半个世纪以来,倪宝诚遍访中原艺人,搜寻、推介无数濒临消逝的民间工艺,为中原民俗文化的勃兴做出了巨大贡献。如上所论,倪先生的民艺研究是河南非遗事业得以发展的奠基石。在“打捞”、挖掘的同时,倪宝诚还不遗余力地宣传、推介民间艺术,是学界公认的河南民间艺术的收藏者、研究者和鼓吹者。据河南省群众艺术馆原馆长刘建友回忆,倪宝诚于1983年开始在期刊上介绍河南民间美术作品和民间艺人,《群众文化》《豫苑》等是他宣传民艺的主要阵地。1987年,倪宝诚又倡议组建河南省民间美术学会,并亲任会长兼秘书长。此协会以“调查研究全省民间美术,挖掘、抢救濒危艺术品种,收集、整理传统民间美术艺术,开展学术交流、培训民间艺术”为宗旨,一经建立便得到多方呼应,为河南民间美术事业的开拓与发展做出切实贡献。近两年,借倪先生口碑,筹建于网络新媒体语境下的“倪宝诚民间艺术团”,也在河南民间艺术的推介方面发挥着积极效用。
孟俊峰认为,“作为文艺战线的一员老兵,倪宝诚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在不同时代找到了不同的抓手和着力点”[2]。确如其言,作为河南省民间艺术探寻与发掘的先觉者,倪先生凭着学术热忱开拓出河南民间文艺发展的新天地;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倪先生虽已不再是河南非遗传播的先行者,却始终是积极探求发展新道路的践行者。笔者曾听闻一则寓言故事,认为十分符合倪宝诚先生探寻、研究、推介民间艺术的心态。有位老者在田间拾捡遗落的稻米,无论寒暑都不曾停歇。后来,小村遭遇荒年,人们食不果腹,绝望中,老者将拾来的稻米分与众人,解了燃眉之急。事后,众人无不夸赞他的先见,老者却认为他的初衷只是利用被遗落的稻米,没想到最终会救下村民。
三、河南非遗的倪宝诚经验与精神
作为中原文化的代表,河南省域内至今还继承、流传、蕴藏着古朴淳厚、丰富独特的民间手工技艺及作品。倪宝诚等老一辈民艺挖掘者的艺术人生,可谓是河南非遗传承与保护工作的前传。他们深耕数十载,已然成为河南民间艺术的关键词。以民间艺术研究为起点,他们影响、发动并推动省内非遗事业的发展;以河南非遗保护与传承为指归,前辈学者的研究经验值得借鉴,其学术精神亦值得弘扬。
(一)经验:技艺、文化两手抓
倪先生曾将民间艺术的传承特点总结为技艺传承和思想传承两点。在他看来,技艺传承需以民间手艺人为关注重点,思想传承则要依赖于潜移默化的历史文化教导。因此,在50余年的民艺耕作期间,倪宝诚十分强调全面、深入而具体地了解艺术生发场域的历史文化史料和民俗文化传统,深入乡野、俯下身躯向民间艺人学习。
1.艺人:非遗传承的根基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以人为载体的文化传统,离开人谈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毫无意义。[9]12笔者认为,此处的“人”首先应该指传承人,他们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得以保护的根基。“非物质文化遗产无传承人就无生命力,我们要敬重这些草根的英雄、百姓中的巨人,认识和传承他们的文化精神”,尤其在社会转型期,更“迫切需要传承民族的、集体的文化记忆,让乡土文化登堂入室”[注]引文来自天津大学于2010年10月举办的“民艺大师与大学生面对面”系列座谈会上的师生交流发言,前句出自博士生代表王坤,后句出自中国文联副主席、天津大学博士生导师冯骥才发出的呼吁。。贺亚莉导演的电视纪录片《传承》中有一句旁白说得好:传承人所传承的不仅是智慧、技艺和审美,更重要的是一代代先人们的生命情感,它让我们直接、真切和活生生地感知到古老而未泯灭的灵魂。
倪先生是向世人推介河南民间艺术的第一人,更是首位为河南民间艺人树碑立传的学者。山西省群众艺术馆段改芳说:“(倪宝诚)是一位对于学术研究极其严谨的人。他是具有多面才艺的艺术家,又是河南民间具有各种专长技能的手艺人的老师,有一双识人的慧眼,简略地讲是‘伯乐的伯乐’,是平易近人的长辈。”[10]在倪宝诚眼中,手艺卓绝的民间老艺人与享誉世界的艺术大师并无本质区别。他们虽身处乡野,在学识上远不及倪先生,倪先生却一律尊之为“老师”。倪宝诚曾在采访中表示:民间文化既单纯又丰富,民间艺术品亦像童话般美丽,遗憾的是,随着民间老艺人的离世,民间工艺的传承面临重大断代危机。他曾多次在省级会议上呼吁要保护民间艺人,提出从经济和政治上照顾和扶持民间艺人是当前民间文化保护应当切实的、具体实施的行动。
2.文化:非遗传承的核心
非遗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应强调其“非物质”特征,即以人为核心的技艺、经验与精神,具有不依赖物质形态而存在的品质。倪宝诚关注研究的河南民间艺术如木版年画、泥塑、布偶、剪纸等,无不是传统民俗的载体,无不蕴含着丰富的人文信息、思想精髓。倪先生擅长挖掘艺术形式背后的意味,因此,在面对泥咕咕、泥泥狗等不名一文的民间“土玩意儿”时,他不仅能够凭借敏锐的艺术眼光发现其艺术价值,更能够以严谨的学术思维去探索其背后的文化意义。譬如,在思考泥咕咕的命名来由时,他从形式出发,追寻其与民族历史、文化、习俗信仰的联系,得出“浚县泥咕咕是古人鸟信仰的产物”的结论。[11]再如,关于淮阳泥泥狗的历史渊源与人文内涵,倪宝诚通过扎实的田野访问,结合“女娲抟土造人”的民间传说及当地信仰习俗,指出泥泥狗是一种图腾艺术造型,狗、鱼、猴、燕等图绘形式各有其文化审美寓意、信仰蕴藉和文化意识。[12]此外,朱仙镇年画、豫西民俗剪纸、安阳苏奇灯笼的寓意与内涵,皆是倪先生在细致而深入的文化挖掘基础上考梳、论证后总结出来的。
(二)精神:探索为艺,深耕为民
扎根于传统文化沃土的传统民间美术,不仅有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还有着质朴生动、绚丽多彩的审美特征,它们作为美术类非遗的前身,为区域乃至全国文化事业的发展积淀了深厚的文化基因。作为最早一批民间美术的发掘者、研究者与推广者,倪宝诚为河南省美术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探索为艺、深耕为民的治学精神,对推进河南省非遗事业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
1.探索:为文化寻根
在“非物质”性以外,非遗更是“文化遗产”,即前现代文明(农耕文明乃至原始时期的游牧、渔猎文明)时代遗留下来的珍贵文化遗产。这类遗产除了关注人的物质化生存,更重视其情感、心灵状态,是人类求真、求善、求美之天性的艺术化释放。因此,在传统文化经历一段时期的压制与淹没后,文化复兴、非遗保护等当前文化政策所指向的,就不仅仅是文化样态的形式重现,而且是其精神品格的恢复。非物质文化遗产“重视人的价值,重视活的、动态的、精神的因素,重视技术、技能的高超、精湛和独创性,重视人的创造力,以及通过非物质文化遗产反映出来的该民族的情感及表达方式、传统文化的根源、智慧、思维方式和世界观、价值观、审美观等这些意义和价值的因素”[13]62。常年从事民艺研究的倪宝诚对此了然于胸。也许,正因自觉怀抱这样艰巨的文化使命,年事渐高的倪先生有风檐刻烛的紧迫感,于病缠体衰之际仍旧笔耕不辍,在学术建构的同时还兼顾资源整合、信息传递、疑难解答、人才培养等社会事业。孟俊峰认为:“在中原大地上,正是有了倪宝诚这样的先知先觉的先行者、坚守者,积淀千年的厚重文化才不断焕发出耀眼的光彩,走在时代的前列。”[2]的确,先知、先觉与先行需勤思善判,本就难得;数十年苦心经营、始终坚守在民间艺术探索与挖掘的前线,更为不易。如此精神,无论是技艺传承者、学术研究者,还是政策制定者,都是应当学习并弘扬的。
2.深耕:为人民服务
数十载孜孜不倦的民艺深耕证实,倪宝诚一直在践行青年时期的诺言——积极探索、挖掘民间艺术的文化特质和价值功能,真诚推介传统手工技艺、为草根艺人树碑立传,并鼓励、推动手工技艺转化为文化产品,让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在精神富足的同时也能够切实获益、改善生活。近年来,倪宝诚及其学术团队继续埋头田野间,他们的创作、研究皆以民间民俗为切入点,深刻反映并探索民俗文化保护与传承的现实形态与当代路径。他们循着民间手工技艺的历史起源,围绕它们兴盛与衰落、产地及功能、保护与传承进行深入探究,在挖掘民间传统技艺之文化价值的同时,赋予它们新的审美特质及生活功用。如此,非遗才从研究者遣词造句的理论建构和艺术家零星拼凑的元素取用中解放出来——不再是小众关注的艺术品,而是成为生活必需的消费品。[14]
四、结语
倪宝诚先生用兢兢业业的艺术、学术人生为河南非遗奠定下坚实基础,其探索、研究范围虽多在民间艺术(尤其是民间美术)领域,但其影响却是广泛而深刻的。他跌宕起伏的传奇经历、从事民艺事业的先导性经验,探索实践过程中所积累、沉淀的文化研究与保护的途径和智慧,乃至他为人、为学的精神品格,均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者应当借鉴、学习的范本。根据倪先生的学术经验,保护与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首先要深入调研,了解非遗的历史渊源与精神内涵,在技艺传承的基础上强调文化内核;其次,要尊重民间手艺人,非遗传承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化持有者,只有通过他们,非物质文化遗产才能转化为有形的生产力。非遗只有回归生活、融入生活,方能切实服务当下、促进社会发展,才能在根本上获得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