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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情回望中的庸常人生*
——论张楚的小城叙事

2021-01-16叶维颖吕江会

菏泽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张楚小城都市

叶维颖,吕江会

(皖西卫生职业学院,安徽 六安 237005)

小城处于城市与乡村的交集地带,在城乡两种文明的冲击下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面貌。在现代都市文学与乡土文学的流脉近乎平缓发展的文学生态中,小城被遮蔽已久的文化特质逐渐引起了文学创作者的关注。这些创作者多是小城的“逃离者”,他们在自己温情回望中,将新的写作资源和地域空间带入文学。其中张楚的小城创作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一、情与欲的混融交织

身处城乡冲击地带的小城不仅在经济形态上呈现着半城半乡的状态,而且文化上也呈现出城市与乡村混杂的特质。受城市商品经济辐射的影响,小城孽生出拜金逐利的品性;同时又因其原本为乡村的前身,残存的愚昧迷信和道德阈值低下使其呈现出混乱特质。张楚的文学书写将小城的本相寓于情和欲的辩证关系中。在驳杂混乱的情爱关系背后,潜隐着张楚对小城精神生态的独特解读。以人欲为画布,张楚以洞察之笔勾画出了小城人的精神状貌。

在小城混乱而复杂的男女关系中,张楚敏锐地洞察了爱情背后的欲望本质,并将这种欲望加上独特的注解而表达出来。《风中事》中关鹏因旁观了父母的戏剧化婚姻而对自己的婚姻产生了绝对化的追求,他在经历了与单纯执拗的王美琳“孩子哭闹着要玩具”式的恋爱、与段锦“猜测多过坦诚”的爱情后,终于明白了“婚姻是生活与交易”,最终与有着混乱过往的米露成婚。小城传统伦理思想的规训逐渐在金钱与地位的现实面前崩塌,折射着传统乡村正逐渐为城市化蚕食的现状[1]。《金风玉露》中美兰面对曾在一夜情中夺取了自己贞洁的小潘,愕然地觉察出他已经将此事当做炫耀的谈资,甚至是一段值得称道的风流往事。现代城市生活婚恋关系的开放与小城闭塞的传统思想带来的冲突,在女性心灵深处留下了痛苦的印痕,这是乡村习俗与城市文化交融期的阵痛。两性叙事作为启蒙叙事的经典场域,被张楚有意地置放在小城的语境中,自然地引出了对愚昧和文明、进步与落后的思考。张楚敏锐地觉察到小城的半蜕化性质,并通过叙写小城人因城市文明与乡村愚昧的冲突而带来的精神撕扯及痛苦来表现小城文明的实质。

值得注意的是,张楚关注小城生态的目光注意到了一个被遮蔽的群体——中年妇女,这个群体自现代文学以来极少出现。张楚关注此类人群的目光因熟稔而带有温情,不仅将她们久被遮蔽的丰富痛感袒露在世人面前,而且将她们臃肿身体包裹下的丰富的内心世界也展示出来。《中年妇女恋爱史》中茉莉由信奉爱情的纯洁少女变成贪钱爱财的妇人,她不断更易自己的婚姻对象以追求更优渥的生活却被人骗去了全副身家,最终为维持体面不得不默默地咽下苦果。人到中年寂寞而炽热的情欲是她们遭受创痛的根源。《七根孔雀的羽毛》中曹淑娟因意外拾到钱包而结识了铁锹老板,这让她脱离了普通家庭妇女的命运轨迹而成了老板的情人,乃至最终为钱而顶罪入狱。微小的善行导致的却是女性巨大的悲剧,命运的偶然性带来了极大的讽刺意味和悲剧氛围[2]。而重重悲剧的最终指向正是小城贫瘠的物质生活,以及由贫瘠引发的种种精神病症。沉默的情欲和澎湃的诉求让贫穷泥淖中栖居的妇女在金钱的引诱下只能缴械投降,悲剧成为她们生命中凝结不变的底色。人性的异变、伦理的悖谬与欲望的相互交织,揭开了市场经济下金钱欲望对人的摧折。

张楚在揭示情与欲交织中小城人的复杂性时,他投向小城人尤其是中年妇女的目光是温情而悲悯的,这种温情与悲悯让他以男性的视角触碰到了女性生存的隐痛。她们在度过了极为短暂的少女时代后,便不得不承担自己的社会职责而压抑自我的欲求。当她们履行了妻职与母职后,还会因失去了社会价值而被遮蔽,陷于失语的沉默状态。甚至她们因承受了生育之苦而臃肿的身躯也要被外界无情的指责。小城女性的生存依旧拘囿于逼仄的天空下,一种隐隐的批判性反思也由此在文本中生成:在已经实现现代意义上解放的今天,女性的自我该何处找寻?女性的欲求何以得到男性及主流话语的平视?对女性生存的跨性别审视赋予了张楚的小城文学以别样的特质,使其找到了从日渐同质化的文学写作中突围的路径。

二、冰冷而温热的灰色小城

张楚对小城世界的文学形塑经历了复杂的过程。张楚对小城的认识及书写,是以他对小城的“逃离”为前提的,小城对张楚而言具有原乡的意义。远离小城前往城市生活使张楚突破了“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迷障,既体会了小城世界的冰冷,也传递了其间的温热。在他的文学书写中,小城人有着真实的欲望和复杂的痛感,虽然重复着庸常生活但内心深处也有着变幻莫测的浊流,虽然市侩但心中也有着坚实不变的善意,有着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复杂性。

张楚在形塑这些愚昧而拜金、庸常而麻木的小城人物时,并未采取批判性的剖析方式去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们的平庸与挣扎,他的目光是带有温情和悲悯的,他以宽厚的视野摩挲他们麻木而痛苦的面庞,这使张楚的小城叙事不同于此前的文人创作而带有殊异的底色。《金风玉露》中深陷传销套路里的姨妈将自己半生积蓄搭进保健产品,其贫穷却挥霍的行为背后是膝下无子的孤独,因而当推销员予以些许的陪伴和付出,虽然内心明白其行为之虚假,她还是选择以金钱换取那一点点虚假的温情。愚蠢行为背后老无所依的悲感氤氲在荒诞的故事间,让琐碎的日常生活有了沉重的力量。《被舅舅燃烧》中的周德东做出种种荒诞不经的言行,不惜盘剥女儿以满足儿子想要新居的愿望,甚至无比荒诞地试图琢磨村中老人的死期,并打算从中牟利。对老无所依的本能恐惧,对虚无缥缈的死后哀荣的无限憧憬,不仅弥漫在小城人之间,而且也是人类或早或晚都面临的命题,于是张楚小说描写的平凡琐屑的日常生活有了触及人类集体情感的可能。张楚对笔下藏污纳垢、愚昧非常的小城与栖身其中的人们的熟稔,使他在驾驭笔力描画其轮廓时能够精准地抓住其神韵,颠覆城市作家的旁观视野而深入小城肌理,探取其琐碎日常中埋藏的生活本真。

与沈从文等现代作家将自己的故地作为自己精神栖息的理想园地不同,张楚所要还原的是真实的小城,密布着欲望与罪恶,也涌动着温情与善意。张楚笔下的小城世界是灰尘扑扑的,因愚昧而充斥着各种荒诞乃至罪恶,也因密布着各种欲望而生机勃勃。小城的人麻木而无知,但他们在逼仄空间中的生存却充满着追逐的动力,他们的痛感是真实而鲜活的,不会被灰暗破败的城市底色所遮蔽。张楚的小城是文学史中不曾出现过的一道风景,当都市与乡村被当做文学资源而描写穷尽之时,张楚的小城书写便因提供了新鲜的文学经验而带有了独特的亮色。

对小城冰冷与温热的洞悉也使张楚的小城文学因“冷”与“热”的淬炼生成了独特的书写方式,严酷冰冷的生存与人性的温热交织,谱写了属于小城人的“冰与火之歌”。《野象小姐》中癌症病房的女人们暗自鄙夷着肥胖的女清洁工,并为其取绰号为“野象小姐”,将因罹患癌症而积攒的焦灼与怨气以刻薄的讥讽为出口,无情地宣泄在“野象小姐”身上。但当她们得知彼此的创痕时,针锋相对的女人们又因同病相怜而惺惺相惜。身患癌症的病者与出奇肥胖的清洁工,因同生长于困境中的友情融化了阶层的隔阂,超脱了私欲的纠葛,显示了人性深层的纯善[3];《中年妇女恋爱史》中茉莉在婚姻的战场上算计得血肉横飞,色相与金钱的角力冷冰冰地击碎了世人歌颂的理想爱情的幻想,将女性的天真与贞洁作为祭品送上了婚姻的祭坛。但与其离合无常的婚姻不同的是,茉莉与甜甜、老甘之间的友情却固如磐石,她们时而彼此关爱、时而彼此厌恨,在庸常而脆弱的生活里学会了妥协与将就,成为自己抵御破败人生中各种波折风浪的屏障。张楚在“冷色”与“暖意”之间寻找到了微妙的平衡点,在聚散离合中找到了坚实不变的东西,于是其小城文学在具有批判深度的同时也兼顾了对人性的歌咏。这种冰冷而温热的底色不仅是小城生活独有的,也是当代文学中具有整体性意义的风景。张楚小城文学中的复杂意义突破了固定文学空间的局限,囊括了对人类生活的一种独到见解。

难得的是,张楚的“冷”与“热”并未将道德批判意味置其间,无论是现实的冰冷还是人性的温热,都给其存在的合理性,都有可以被接纳的空间。这或许也为读者提供了一面反观自己生活的镜子,提警我们自己对生活的反思与知觉,小城也从而突破了物理的局限而成为具有巨大包容性的文学空间。

三、欲舍难离的小城情结

都市与乡村之间的对峙已经成为现代文学的叙事传统,而小城作为位居都市和乡村冲突地带的场域,“逃离”与“回望”便成为小城儿女的固有情绪。他们向往着都市现代化的生存方式与文明气息时,也难以割舍小城作为故乡而特有的温存。张楚本身便是小城的“逃离者”,他对小城的书写正是以“回望”的视角完成的,在其中掺杂着小城儿女对都市与小城的复杂情感。

张楚在“逃离”与“回望”中书写着鲜活而温情的小城故事,在庸常琐碎的日常与灰暗单调的小城底色中,他力图找寻到能够让故乡超离现实而具有原乡意义的精神力量。于是他有意将“宇宙”这一宏大的意象安放到逼仄琐碎的“小城”,二元空间的对峙中巨大的叙事张力在夹缝中敞开,让强烈的对比性产生于读者的观感中并作用于他们的审美感知。巨大的鸿沟与落差让“宇宙”与“小城”存在深深的割裂感,这种分歧与割裂被置放于具体个体的身上时,便造成了难以名状的悲剧。《直到宇宙尽头》中姜欣深信自己与宇宙之间存在隐秘关联,因而不断地拒斥与自己视为俗人的丈夫之间的心灵交流,她的疏离与冷落无形间成为导致丈夫出轨的“元凶”。在遭受背叛与抛弃后她在怨愤下同丈夫的朋友偷欢,却在沉沦后愀然觉察报复引发的精神创痛竟然如此不堪忍受。最终她双足深陷在牲畜污秽的排泄物中,在无尽失落中再度仰望瑰丽的星空,个体的悲剧在遥不可及的宇宙星河面前衍生出了深沉的悲感;而《中年妇女恋爱史》中铺展的小城编年史同宇宙星系的银河史在文本中齐头并进,日常叙事之琐碎与宇宙变迁之宏大被并置于文本间,打通了二元对立的时间概念,使“宇宙”成为了凸显“小城”空间特质的对象物,以自身的浩渺和永恒映照着小城的逼仄与庸常,于是小城人的庸俗生活便衍生出了奇特的喜剧意味[4]。“宇宙”作为张楚小城叙事中的独特文学意象,成为了读解张楚精神世界的一面棱镜,反射出其精神世界的多元侧面。

张楚的小城与宇宙粘连在文本中,似乎预示着作家希冀藉由宏大的意象超离日常书写与碎片化了的经验,向集体经验与公共情感延伸。然而这种强制性的连结并未生成切实的意义,“宇宙”成为了被悬置在小城中的异度空间,虽在文本中具有显著的存在感,却不具备被阐释与赋义的可能。而对该文学意象的解读也可谓纷繁,我们或可以说“时间才是文本真正的主角”,但是这种解读的方式却未免牵强。如何赋予“宇宙”以意义成为张楚小城书写中潜在的突破口,也为其小城世界的搭建提供了新的生长点。这种对“宇宙”可望而不可及的情绪或许也被作家本人所意识,并在《夏朗的望远镜》中加以表述:“望远镜”是勾连夏朗所处的小城与“宇宙”之间的中介物,成为夏朗逃脱家庭矛盾的出口,但是越是藉由“望远镜”触及遥不可及的“宇宙”,想要“逃离”小城而不得的情绪便越给夏朗带来精神上的痛苦。触手可及的“望远镜”与触不可及的“宇宙”成为小城人对小城“欲舍难离”情结的生动转述,其间或许也隐含着作者本人深刻的情绪经验。当以个体经验触碰了集体情绪,从而使“宇宙”这一在张楚小城文学中生成的独特意象具有了普遍性的意义。

从整体性的视域观照张楚的小城情结,或许我们也可发现其中的另一重侧面。张楚以对小城世界的反向进入实现了对都市的“逃离”,小城不再是进入都市的“跳板”,而是人们逃离都市的避居之所。《在云落》中罹患失眠症的大学讲师在童年时代的小城中找到了灵魂的安谧,故乡疏朗平常的生活疗愈了游子浮躁的内心;《金风玉露》中已逃离小城的美兰在回归故地时尽管内心满是嫌弃,但终于释然了处在都市中的自卑心理,获得了心灵的片刻自由。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对小城“欲舍难离”的情结深处实际隐含着小城人因特殊的城市形态而生成的无处安放、无所适从的身份处境与文化认同。在都市文化的苛刻审视中他们是一群“土气”和“洋气”兼具的乡巴佬,但与都市文明的接触已使他们自己无法再融入乡村陈腐封闭的伦理循环中,只能不断地以“逃离”的姿态寻找身份的归属、追逐文化的认同,并最终带着不甘的情绪重回小城[5]。张楚在小城文学中触及了现代文学长廊中未曾展示的人物群像,并基于自身的个体经验织构了独特的文学意象,这让他的小城文学以殊异的底色获取了独特的审美空间。

张楚的小城叙事改写了现代文学传统中“城市—乡村”的空间对峙格局,将“小城”为命名的生存空间引入当代文学的书写中,生成了“城市—小城—乡村”的新空间序列,提供了都市文学与乡土文学流脉之外的新文学空间。张楚对小城的熟稔让他洞察了小城人日常生活的细腻纹理,以及他们充满矛盾的精神世界。他基于小城而精耕细作的文学书写将城市与乡村夹缝中的独特空间袒露在文学的视域下,其小城叙事的多层意蕴依然具有生长的可能与挖掘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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