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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杨万里诗歌中的动物书写看南宋的社会风貌*

2021-01-16

菏泽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牛尾黄雀杨万里

肖 扬

(云南大学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动物不仅为人类提供了衣食和助力,不仅是人类的朋友和伴侣,同时也是人类丰富复杂的文化观念的重要载体。”[1]因此,当动物进入到文学领域,在作为客观物象传情达意的同时,也能或多或少地反映当时的社会状况和人们的生存状态。

杨万里生活在南宋“绍兴和议”(1141年)到“开禧北伐”(1206年)期间[2]。这段时期南宋朝廷与金和议后,边境相对较为安稳,社会经济得以恢复,是南宋社会发展进入中兴阶段的时期。且杨万里足迹跨越江浙、闽赣、湘粤等南方富庶之地,写诗善于从细处着手,所创的“诚斋体”以活泼佻达、饶有谐趣著称,其诗歌对自然界中的动物有着大量描绘。本文拟从杨万里诗歌动物书写的角度,探究其诗中所体现的南宋中兴时期在城乡生活、民俗文化和生态环境等方面的社会风貌。

一、城乡生活中动物饲养的兴盛

动物饲养在我国历史久远,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狗被驯化进入人类社会生活的痕迹。到了铁器时代,一批具有食用、看家、田猎、祭祀等社会功用的动物广泛地被居家饲养,于是出现了猪、牛、羊、马、鸡、狗为代表的“六畜”。鸡犬是村庄中最为常见的一类,向来被认为是农村田园平和恬静生活的代表,老子曾用“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来表达自己的社会理想。杨万里所在的南宋时期社会生活较为安定,村庄里几乎家家养鸡养犬,如他所写的“皂荚树阴黄草屋,隔篱犬吠出头来”(《发孔镇晨炊漆桥道中纪行》),“人鸣村中市,鸡鸣担上笼”(《早起秣陵镇》其一),“不知林下人家密,倚仗忽闻鸡犬声”(《登天柱冈》),甚至是“只嫌六七茅竹舍,也有两三鸡犬声”(《至节宿翁源县与叶景伯小酌》)。牛、猪也是人类驯化较为成功的动物,也是人类主要的肉食品来源,诚斋诗中有不少借牛、猪来描写农村丰年祥和之景,如“丰年物物总欣欣,不但人和畜亦蕃。簸处金肤肥彘母,春馀珠屑饱鸡孙”(《至后入城道中杂兴》),“儿牵黄犊父担犁,社鼓迎神簇纸旗。不是丰年那得此?今春大胜去春时”(《上元前一日游东园看红梅》其三),“随犬能知路,骑牛底用绳?兹行有胜事,何处不丰登”(《早起秣陵镇》其二),这些都生动再现了其时人畜兴旺、生活和顺的场景。

宋代随着市民阶层的扩大,富裕闲暇的生活使得饲养宠物的风气在城镇居民和文人士大夫之间尤甚,猫、鱼、鸽、鹦鹉等陪伴、观赏性的动物都在杨万里诗歌中可寻。猫本是用来捕获老鼠的,但自唐代开始一些贵族更加关注猫的宠物价值,亲切地称呼它为狸奴,到了宋代更是因为其性情乖巧、妩媚可爱的特点深得人们喜爱。杨万里涉及猫的诗作有两首,“朝慵午倦谁相伴?猫枕桃笙苦竹床”(《新暑追凉》)和“睡眼朦松倦日长,却抛诗卷步回廊。狸奴幸自双双戏,忽见人来走似獐”(《昼倦》),借猫形象地写出了作者生活安逸之下的慵懒之态,亦可见当时猫与人的关系十分密切。养龟养鱼也是宋人常用来陶冶性情的方式,尤其常与荷花搭配,由此产生的一静一动的效果更显得雅趣十足。如杨万里写道:“侧塞浮荷更泛苔,为芟数路水痕开。鱼儿便喜新开港,绕去绕来千百回”(《料理小荷池》),“鱼跳龟戏不曾闲,萍尽荷生尚未繁。水面圜纹乱相入,玻璃盆旋玉连环”(《荷亭倚栏》),展现自己戏龟赏鱼的高雅情调。鸽子有强烈的恋巢性,适合放飞增添气氛;鹦鹉能通晓人言,学人说话,十分聪慧,这是宋人常饲养观赏的两种鸟类。“不会邻家养鸽儿,清晨齐放晚齐归”(《小斋晚兴》),“主人看客眼不白,鹦鹉传呼饷肴核”(《初三日游翟园》),这都是诚斋诗中对南宋动物饲养兴盛之风的记载。

二、民俗文化中动物元素的丰富

民俗是指一个民族或一个群体在一定区域内经过生产实践形成并世代传承的风尚文化,具有鲜明的集体性、传承性和地方性的特征。杨万里的一些诗歌通过描写动物展现了各地异彩缤纷的民俗文化,后人可以借助这些诗歌来了解当时人们的生活特点,可以作为南宋史料的佐证。

在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的农业社会中,春日开耕是一项及其重要的活动,人们会通过一系列的迎春礼仪来作为一年农事的彩头,并借此祈愿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打春牛”即为立春时的一个重要习俗,通过用泥土来塑成一个春牛的模样,由春官执鞭,鞭打走耕牛的懒惰,以策励春耕,迎来一年的丰收。杨万里在常州为官时就曾写过一首《观小儿戏打春牛》:

小儿著鞭鞭土牛,学翁打春先打头。黄牛黄蹄白双角,牧童缘蓑笠青篛。今年土脉应雨膏,去年不似今看乐。儿闻年登喜不饥,牛闻年登愁不肥。麦穗即看云作帚,稻米亦复珠盈斗。大田耕尽却耕山,黄牛从此何时闲?

按照惯例,由作为当地父母官的诗人先鞭打土牛,之后小儿也学得有模有样,拾起鞭子打牛头,稚态可掬。土块一点一点落下,也意味着人和牛懒惰的习气被打掉,即将迎来的是繁忙的劳作。杨万里深入民间,与民同乐,在祈盼丰收的民俗中,寄托着他心系百姓、造福一方的愿望。

动物是人类重要的肉质食物来源,其食用方式也是各式各样。南宋国土均在淮河以南,多地盛产水食特产,南宋人尤其喜爱,如鲈鱼名列中国“四大名鱼”之首,主要产于松江与太湖相接之处,自汉代以来就因肉白味鲜、刺少无腥而闻名江淮。杨万里对鲈鱼情有独钟,他曾描写鲈鱼外表是“买来玉尺如何短,铸出银梭直是园。白质黑章三四点,细鳞巨口一双鲜”(《松江鲈鱼》)。对鲈鱼的吃法宋人也颇有讲究,“鲈鱼小底最为佳,一白双腮是当家。旋看水盘堆白雪,急风吹去是浪花”(《垂虹亭观打鱼斫鲙》其四),“买来一尾那嫌少,尚有杯羹慰老穷。只是莼丝无觅处,仰天大笑笑天公”(《鲈鱼》)。此外,杨万里在《南海集》还有不少专门描写动物美食的诗,如《初食笋蕨》《竹鱼》《食车螯》《食蛤蜊米脯羹》《食砺房》《食银鱼干》等描写了各种美食的搭配做法,让人对各类美味垂涎三尺,这除了他个人喜爱的原因外,更离不开南宋发达的水产养殖和各地多样的饮食文化。

南宋内陆地区的特产与沿海地区又有差异,以杨万里故乡江西美味黄雀和牛尾狸为例。黄雀每年秋季向闽赣一代越冬,数量众多,宋人捕获后常腌酿成“鲊”,存入容器内便于长期保存。杨万里曾收到亲戚寄的“黄雀鲊”,写道“不知千里集底物?白泥红印三十瓶。瓷瓶浅染茱萸紫,心知亲宾寄香味。印泥未开馋出水,印泥一开香扑鼻。江山山间黄羽衣,纯棉被体白如脂”(《谢亲戚寄黄雀》),可见此产品的长久保质期。牛尾狸即果子狸,喜气候温湿且树木高大之地,江西正适合其生长。作为一种珍奇的肉食,宋人食用牛尾狸多用糟腌,这样更能释放狸肉的香美,杨万里“狐公韵胜冰玉肌,字则未闻名季狸。误随齐相燧牛尾,策勋封作糟丘子”(《牛尾狸》)诗句就把牛尾狸称为“糟丘子”。常年漂泊在外,家乡的美食也成为了诗人寄托乡思的载体,如“座无黄雀牛尾狸,荆溪日日思江西”(《毗邻郡斋追忆乡味》),“下箸新乡味,知侬忆故家”(《九日都下黄雀食新》)等句皆为见证。在置备宴品诗,自然也少不了黄雀和牛尾狸的一席之地,如“满盘山珍眩芳珍,未借前筹已咽津。鲎酱子鱼总佳容,玉狸黄雀是卿人”(《小饮俎豆颇备江西淮浙之品戏题》),甚至是到张浚家做客所作的《德远叔坐上赋肴核》也是以牛尾狸领衔,足见当时人们对珍味的嗜好。

三、动物保护中的生态环保意识

自然界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各类动物在维持生态平衡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宋代人们在对野生动物的食用、药用、器用需求日盛的同时,也已经认识到过度地捕杀动物会给生态环境带来破坏。杨万里诗歌中对人类无情破坏动物的居住环境和随意杀害动物行为直接进行了揭露,试看《蜂儿》这一首:

蜜蜂不食人间仓,玉露为酒花为粮。作蜜不忙采花忙,蜜成尤带百花香。蜜成万蜂不敢尝,要输蜜国供蜂王。蜂王未及享,人已割蜜房。老蜜已成蜡,嫩蜜方成蜜。蜜房蜡片割无余,老饕更来搜我室。老蜂无味只有滓,幼蜂初化未成儿。老饕火攻不知止,既毁我室取我子。

蜜蜂忙忙碌碌,采花授粉,不仅不占用人间粮食,反而还制酿香美的蜂蜜,准备献给蜂王。可是贪吃的人类把蜂王未及享用的蜂蜜擅自抢走,严重威胁了蜂群的生存。更过分的是,有些人把蜜蜡全部割走,毁坏蜜蜂蜂巢不说,还要根据蜜蜂老幼或直接烧成渣滓,或制成美食佳肴,最后一句“既毁我室取我子”,作者替蜜蜂发出无奈的呐喊,更是对人类残暴行为的控诉。这首诗常被人们认为是借蜜蜂的悲惨命运讽刺统治阶级对劳动人民的压榨,但诗文源于现实,无论作者抱以何种初衷创作此诗,蜜蜂遭受人类毁灭的现象在自然界中肯定存在,杨万里将之写入诗歌就体现了他的生态环保意识。

除了对动物的保护,宋人保护生态环境的另一个表现是总结探索“以时禁发”的捕猎经验。对自然界的生物一味捕杀,并不能获取最大利益,而根据生物的成长规律,明确规定捕杀的时限,从而来促进有效的生态循坏,这就是所谓的“以时禁发”。杨万里诗中曾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淳熙十六年(1189年),杨万里在江西任筠州军事之职,路过十里塘姜店时,看到许多渔者在塘内捕鱼却劳而无获,“因不禁渔者故也”(《十里塘观鱼》)。这里传递了一个信息,说明当时有禁渔的规定,表明当时人们已经意识到生态效益的问题。

此外,杨万里还把动物当作生命的主体来看待,如“蝴蝶新生未解飞,须拳粉湿睡花枝。后来记得风光力,不记如痴似醉时”(《道旁小憩观物化》)和“水虫才出绿波来,细看爬沙上石崖。化作蜻蜓忽飞去,几时飞去却飞回”(《阻风钟家村观岸旁物化》其一)两首诗生动记录了蝴蝶和蜻蜓的成长和转变,更能凸显其生命的意义。生态环境之美在于自然界丰富多彩的生物多样性,杨万里不惜以专篇描写的形式记录下动物的活动,就意味着他不仅仅只把动物当作点缀自己生活的工具,而是尊重它们的个性和价值,从而达到多种生命共同繁荣、共同发展,并与环境共同融为一个整体,这是一种和谐生态环境观的体现。

绚烂多姿的动物世界感发了杨万里的诗文情思,众多的虫鱼鸟兽是“诚斋体”非常重要的艺术承载,也是深深根植民间的动物文化经久不衰的记忆片段,留给我们今天的则是对南宋博大精深的历史民情和丰富多彩的社会内涵的久远追溯。作为执掌南宋中期“诗坛牛耳”的诗人,杨万里一生辍笔不耕,流存下来有4 332首诗歌,但诗歌里所展现的南宋广阔社会生活是前人研究较少涉及的。因此,本文试图从与人类联系紧密的动物视角出发,希望对借文学研究社会史起到一定的补充作用。

(文中所引诗歌均出自2006年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杨万里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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