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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袁枚与考据学的关系

2021-01-16

湖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作诗戴震考据

田 静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袁枚身处康乾盛世,他的学术思想深受这一时期文化思潮的影响。当时,袁枚与同一时期的考据学者都处于反理学的文化思潮中,因而他们有许多相同之处。但是,考据学者专注的是考据学,袁枚则研究诗论,所以,二者又有不同之处。

一、袁枚对考据学的批判

袁枚批判考据学的原因:一是考据学在自身发展变化中产生了弊端,二是考据学者错误的作诗方法。

(一)考据学自身的弊端

明末清初兴起的考据学是“学者反对理学垄断学术发展的特殊产物,是对‘束书不观,游谈无限’的宋明理学空疏学风的一种反动”[1]12。在清初,考据学者不仅讲义理,还秉持实事求是、经世致用等治学理念。但是,随着文化环境的变迁,统治者的思想钳制越来越严重,考据学逐渐成为学者“避触时忌,聊以自藏”的政治避风港,并远离了经世致用的初衷,因而受到批判。袁枚批判考据学是在其70 岁之后。此时,考据学发生了变化,从考据明义理变为埋头故纸堆。考据学者们陷入了不明义理的故训中,把手段变为目的,用考据代替义理,因而遭袁枚批判。

1.经书多可疑 袁枚认为,考据学研究的“六经”是值得怀疑的。袁枚对经书的怀疑源自他对古文的认识和他的怀疑精神。袁枚有诗云:“双目自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2]478袁枚的怀疑精神不仅表现在他对古文的怀疑和批判,也表现在他对理学、汉学、佛学等文化思潮的批判。袁枚对汉学的批判主要体现在他对考据学的研究对象“六经”的怀疑。

在袁枚看来,“六经”本来就不是经,是后人加上去的。“夫德行本也,文章未也。‘六经’者,圣人之文章耳,其本不在是也。古之圣人,德在心,功业在世,顾肯为文章以自表著耶?孔子道不行,方雅言《诗》《书》《礼》以立教,而其时无‘六经’名。后世不得见圣人,然后拾其遗文坠典,强而名之曰‘经’……”而后,袁枚认为,“‘六经’中,惟《论语》《周易》可信,其他多可疑。疑,非圣人所禁也……‘六经’之言,学者自宜参究,亦未必其言之皆醇也”[3]1 528-1 529,等等。所以,是袁枚从根本上怀疑考据学的研究对象“六经”,从而也怀疑考据学研究。

2.考据学不明义理、附会琐屑 清初,乾嘉考据学已经渐渐偏离最初的“明义理”航道,以琐屑为功,不明义理、穿凿附会。袁枚《学问不可空凿》一文云:“《大雅》:‘文王在上。’《毛传》称:文王受命而作。然则文王生而谥文乎?自以为‘于昭于天’乎?郑笺‘平王之孙’为‘平正之王’,‘成王不敢康’为‘成此王功,不敢自安逸’;‘不显成康’亦解为‘成安祖考之道’?皆舍先王之谥法,而逞其穿凿之臆说。朱子驳而正之,是矣。”[4]133从中可以看出,袁枚反对做学问不注重史实,穿凿附会、臆想古文。如《大雅》“文王在上”一篇,《毛传》认为是受命文王而作,但袁枚却认为“文王生而谥文乎?”这显然是不符合史实的。谥号是人死之后才追加的。而考据学者郑玄所作的《〈毛诗传〉笺》,把“平王之孙”改为“平正之王”,把“成王不敢康”写成“成此王功,不敢自安逸”,把“不显成康”理解为“成安祖考之道”,这都是穿凿附会,不是古文的真正意思。因而,袁枚赞同朱熹的批驳和纠正。穿凿附会、不讲义理是考据学的一大弊端。袁枚这篇批驳考据学著名学者郑玄的文章,反映了他对当时考据学的态度(清代不少考据学者将郑玄奉为经学鼻祖)。

此外,袁枚在与考据学者互通书信时,也提及了考据学的这一弊端。如《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八的《答惠定宇书》写道:“即如说《关雎》,鄙意以为主孔子‘哀乐’之旨足矣。而说经者必争为后妃作,宫人作,毕公作,刺康王所作。说‘明堂’鄙意以为主孟子‘王者之堂’足矣……”[3]305在这篇章中,袁枚对考据学的这一弊端进行了严厉的批判。

3.考据学多雷同、无创新 袁枚认为,考据学除了其研究对象“以经证经”可疑,在做学问时穿凿附会、不讲义理以外,还多雷同、无创新。他说:“但考据之学,枚心终不以为然。大概著书立说,最怕雷同,拾人牙慧。赋诗作文,都是自抒胸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故好丑虽殊,而不同则一也。考史证经,都从故纸堆中得来,我所见之书,人亦能见;我所考之典,人亦能考。虽费尽力气,终是叠床架屋,老生常谈。有如贾人屯货,胥吏写供,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就使精凿异常,亦便他人观览,与我何与?……”[5]149在这段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袁枚认为考据学是“拾人牙慧”,且考据学考证的资料雷同,考据的结果“终是叠床架屋,老生常谈”,无创新,不能使人有所得,而是“得人之得”,从学术创新的角度批判了考据学的弊端。

(二)袁枚对考据学者诗论的批判

袁枚的“性灵论”主张“创作主体必须具有真情、个性、诗才”[6]394,即“创作构思需要灵感,艺术表现应具独创性并自然天成;作品内容以抒发真情实感、表现个性为主,感情等所寄寓的诗歌意象要灵活、新鲜、生动、风趣;诗歌作品宜以感发人心、使人产生美感为其主要艺术功能”[6]394。考据学者的作诗方法与袁枚的诗学观大相径庭。考据学者误将考据学的治学方法作为作诗方法,忽略作诗的“新意”与“个性”,这背离了袁枚的诗论主旨。袁枚也体验过考据学,所以他认为考据学与诗歌有鸿沟,考据学者不宜作诗。

1.考据学者“误把抄书当作诗” 考据学者认为作诗就是考据,并到处宣扬。袁枚反应激烈,认为这一作诗方法----作学问就是作诗、作诗就是“堆垛”典故等,不仅违背了诗歌创作规律,还误人子弟。

袁枚所处时代考据学盛行,一些考据学者甚至用考据学方法作诗。袁枚《随园诗话》言:“近日有巨公教人作诗,必须穷经读注疏,然后落笔,诗乃可传。余闻之,笑曰:且勿论建安、大历、开府、参军,其经学何如。只问‘关关雎鸠’‘采采卷耳’,是穷何经、何注疏,得此不朽之作?陶诗独绝千古,而‘读书不求甚解’;何不读此疏以解之?……”[2]424-425从这里可以看出,袁枚不仅讥笑考据学者的作诗方法,还大加批判。他认为,一首好诗不是穷经注疏得来,而是有所感悟而得。他以古代的名著《诗经》、陶诗等为佐证,反驳这一作诗方法。他也不提倡写诗参照经学的做法。

此外,袁枚《诗词谈》一卷云:“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之学,自成家;其次,则体文,尽可铺排,何必借诗为卖弄?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惟李义山诗,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驱使,不专砌填也。余续司空表圣《诗品》,第三首便曰《博习》,言诗之必根于学,所谓不从糟粕,安得精英是也。近见作诗者,全仗糟粕,琐碎零星,如剃僧发,如拆袜线,句句加注,是将诗当考据作矣。虑吾说之害之也。故续元遗山《论诗》,末一首云:‘天涯有客号冷痴,误把抄书当作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4]110-111在这里,袁枚将考据学者作诗的错误做法进行了罗列,如借诗卖弄学问而不是作文章、作诗尽是典故堆垛不讲性灵、作诗琐碎零星句句加注没有精华等。这些都是因为考据学者将作诗当作了做考据。袁枚还续了元遗山的诗句,对他们加以劝阻,告知他们作诗要讲究“性灵”。

2.考据学者缺乏独创性 袁枚对考据学者诗作的批判,是他对考据学者作诗方法持否定态度的直接体现。但是,对一些讲究新意、独创的考据学者诗作,袁枚是表示肯定的。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了袁枚对缺乏独创性的考据学者诗作的批判。

在《一枝独秀》篇中,袁枚便赞美了一位考据学者。他说:“凡攻经学者,诗多晦涩。独苏州江郑堂藩诗能清拔;玉兰泉司寇之高弟子也。《登齐云山》:‘危梯高百步,曲折径通幽。人与鸟争路,僧邀云住楼。山收千里翠,石放众蹊流。空际闻钟磬,声从何处求?’……抑何工切!”诗中的“清拔”意为“清秀挺拔与众不同”[4]431。这与袁枚的性灵论讲究新意、独创相切合。

此外,袁枚也认识到创作与考据的界限,并且认为做考据会影响作诗。“方悟著作与考订两家,鸿沟界限,非亲历不知……余尝考古官制,捡搜群书,不过两月之久,偶作一语,觉深思滞塞,亦欲于古纸中求之。”[4]141袁枚亲身体验考据学,认识到做考据会影响到诗歌灵感的产生,因而,他认为作诗不宜做考据。袁枚认识到了二者的界限,但考据学者却将考据学与词章学混为一谈,这是考据学家诗学观的弊端之一。

二、袁枚与考据学者的异同之处

自南宋以来,程朱理学作为官方哲学思想一直被统治者作为控制黎民思想的工具。康熙和乾隆也不例外,都极力推崇程朱理学,将之视为治国治民的万灵丹方。虽然有盛世最高统治者的支持,但“理学名臣”们也只是老调重弹,理学并没有得到实质性发展[6]5。相反,这一时期最著名的理论是反理学理论。袁枚与考据学者处于同一时期,都对理学进行批判,因而他们有相似之处。

(一)考据学者与袁枚批判理学的观点有相同之处

汉学对理学的批判始于明末清初,大儒黄宗羲、顾炎武发表了反理学先声。到乾嘉时期,戴震、王念孙等继续对理学进行批判。皖派考据学者戴震批判了程朱理学倡导的“存天理、去人欲”伦理观,认为,“人欲乃是人与生俱来的自然本性,它包括‘声色嗅味’等饮食男女、穿衣吃饭的需求,是人用以营养‘血气’而生存的必须条件,所以人欲非恶”[6]337。在这一点上,戴震和袁枚的思想很相似。

袁枚用颜李学派的观点批判程朱理学[6]12。在人性论问题上,程朱理学把人性分为“天命之性”或曰“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认为前者是“天理”的体现而至善,后者是由人的气禀形成的,有清有浊,并极力鼓吹义理之性,并要改造人之气质之性为义理之性[6]337。针对这一点,袁枚和颜元一样,都反对将人性分成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袁枚认为,“宋儒分气质之性、义理之性,大谬。无气质则义理何所寄耶?犹论刀者不得分芒与背也,无刀背芒亦无矣。”也就是说,程朱理学把人性区分为义理与气质,本身即是荒谬的[6]337,这二者是无法分开的。

理学家们认为天理善,人欲恶,因而推崇天命之性,欲改造气质之性,于是就有了“存天理,去人欲”之说。袁枚对这一点表示反对,认为“人欲”或“情欲”即是天理,是治国安民的驱动力,是符合自然之道的[6]339。同时,考据学者也认为人欲是人的自然本性,以此反对理学。

(二)考据学者与袁枚讨论“性、情”的目的不同

虽然袁枚与考据学者都反对理学的人性论观点,但是二者谈论这一议题的目的却有所不同。以戴震为首的考据学者,他们批判理学的目的是重组儒家学说,强调思想的经典依据。如戴震所言:“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贤人圣人之义理非它,存乎典章制度者是也。”[7]214戴震所谓的“训明”,目的是“理义明”,而“理义明”存乎“典章制度”。戴震与其大多数同门都热衷于对义理的追求。学者们热衷讨论的命题是性、情,讨论目的与戴震一致。

戴震虽肯定情、欲,但他所谓的欲是社会共同认可的欲,而非一己认可之欲。考据学者们重视社会秩序,看重情、欲的社会共通性,在社会认可的范围内承认欲的合理性[8]97。如阮云《性命古训》曰:“欲在有节,不可纵,不可穷”[9]228,“所以性必须节,不节则性中之情欲纵矣”[9]212,“七情乃尽人所有,但须治以礼而已,即《召诰》所谓‘节性’也”[9]226,等等。考据学者论述性、情的目的是论述人欲需要节制,还需用“礼”来规范。考据学者论述的人欲是符合社会规范的,这与袁枚的性情论不一样。

袁枚认为,“人欲当处,即是天理。”[3]573人欲不需要用礼来规范,正当的人欲是符合天理的。而且,袁枚谈论性、情,一是肯定人欲是人之本性(前面已论及),二是认为诗歌需要性情。他认为“提笔先须问性情”,“性情以外本无诗”[5]576,且“《三百篇》至今日,诗之传者,都自性灵,不关堆垛”[4]110等等。他的这些论述都强调了诗歌创作离不开性、情,从诗《三百篇》开始,吟咏性、情的诗歌便层出不穷,那些广为流传、脍炙人口的好诗都是性情之作。由此可见,袁枚与考据学者反对理学的目的不同。考据学的目的是“通过各种‘礼’规范人的情和欲,从而达到重整社会秩序的目的。”[8]97而袁枚讨论“性与情”的目的是写诗,为他的诗歌创作理论提供依据。

综上,袁枚对考据学多有批判,其原因有二:一是考据学在自身发展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二是考据学家的作诗方法错误。考据学的这些弊端不仅误人子弟,还使诗歌创作偏离其自身的规律。袁枚虽对考据学多有批判,但他的批判也有不足:一是袁枚虽认识到二者有所不同,但还是将二者混为一谈,也没有看到考据学自身的价值。二是袁枚也有不少有关考据的文章,如《“花旦”考》《“结发”与“敛衽”》《名未必符实》等,且作诗时重性灵轻考据,故而诗作中出现不少史实错误。

此外,袁枚与考据学者处于同一文化思潮发展时期,二者的学术思想有相似之处。因而,袁枚对考据学的治学与诗论不仅仅只是批判,与考据学者还有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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