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独清与艾青诗歌中的罗马形象之比较
2021-01-15唐旭
唐 旭
(延边大学 朝汉文学院,吉林 延吉 133000)
自19世纪末以来,随着国门的开放与社会思潮的推动,国人前往国外游学、游历的机会日益增多。许多文学创作者都结合自己异域的生活体验创作了重要的文学作品。同有游历欧洲经历的王独清与艾青,分别于20世纪20年代与70年代末结合自己的异域体验创作了一批域外诗。两者在诗歌中都曾描绘过罗马这一异域都市形象。
罗马形象因其异国属性,已不同于一般文学理论意义上的普通典型形象,而隶属于比较文学形象学中的“形象”概念。它是存在于作品中关涉民族与国家的主观情感、思想、意识和客观物像的总和。[1]又因一切形象都“源于对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之中,即使这种意识是十分微弱的。”[2]155两位诗人笔下的罗马形象尽管皆与所在的时代背景紧密相关,但其形象的内蕴与呈现方式却迥乎不同。
一、民族与自我的镜像
现代诗人王独清自幼生长于西安,1915年离开家乡东渡日本,归国后,又于1920年赴法勤工俭学。王独清留法期间,曾因倾心美术前往意大利。在意大利期间,他既醉心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巨匠创作,又借此游历罗马。他怀着考古的兴趣在罗马“感着了一种对于智识的追求的无上的快乐”[3]180,并在古文明废墟前感慨万千,写下了此后颇受文坛赞誉的《吊罗马》。
这首诗浸透了作者对罗马城的爱慕之情,作者眼中的罗马是伟大的、威严的、雄浑的,甚至连遗迹都“还是这样的宏壮而可惊”。作者同时又为罗马的衰落而痛心不已:“啊啊,我久怀慕的‘七丘之都’哟,/往日是怎样的繁华,怎样的名胜,/今日,今日呀,却变成这般的凋零……那富丽的宫殿,可不就是这些石旁的余烬……不管它驻过许多说客底激昂辩论,/不管它留过千万人众底合欢掌声,/现在都只存了些销散的寂寞,/现在都只剩了些死亡的沉静……”[4]36
他甚至为了衰落的罗马高声疾呼:“啊啊,伟大的罗马,威严的罗马,雄浑的罗马!/我真想把我哭昏,拼我这一生来给你招魂……”[4]34
显然,在作者笔下,罗马是一个衰落的文明古城的形象。但作者笔下的罗马又并非只指罗马古城,作者在这首诗的开篇就直称罗马为“地中海上的第二长安”,这正如作者自己所言,“‘我’用罗马比着长安向吊古的情怀中放进了民族的伤感。”[3]180因此,诗人笔下伟大的、威严的、雄浑的罗马城,实际上构成了对民族主体自我认识的直接投射。诗人对古罗马征服远方盖世雄威的怀想,正是对中华民族过往辉煌历史的诠释与映照。诗人为罗马的衰落而悲痛,也正是为了中华民族的衰落而痛心:“既然这儿像长安一样,陷入了衰颓,败倾,/既然这儿像长安一样,埋著旧时的文明,/我,我怎能不把我底热泪,我nostalgia底热泪,/借用来,借用来尽性地洒,尽情地挥?”[4]34
20世纪初,由辉煌走向贫弱的中华民族又遭受着作者笔下长安的境遇:“你只是一所古城,没有人过问,更没有人对你热衷。/你在东方已经被人轻视的愈加衰老,/你在世界是名字更少有人注意,知道。”[5]身为弱国子民的诗人也正为此在诗歌的结尾以反复的句式高声呼喊“这长安一样的旧都呀,这长安一样的旧都呀,我望你再兴,啊,再兴!再兴!”[4]39这又与郁达夫于20年代初创作的《沉沦》中的“我”于自杀前迫切希望祖国“快富起来,强起来”[6]的情感形成一种互文,共同反映出在救亡的时代背景下普遍的民族心理与民族诉求。
此外,诗人在诗中对于现代罗马人“堕落不振”“哪里配做罗马子孙”的指责,也未尝不可看做诗人对于自身作为炎黄子孙却未能振兴中华、恢复祖国往日荣光的一种自责。1925年,五卅事件爆发,远在欧洲的诗人为帝国主义的无耻而激愤,更为同胞遭受屠杀而感到痛心,他因此发誓在近期内回国,宁可回国受苦,也“不愿意在国外享乐,再不愿意受他们假意的优待”[4]178。即使诗人心知,平心而论,在他个人过去的生活中,中国人对他真不如外国人对他的情意浓厚。但诗人的此番举动也正与他作为一个殖民地国家的青年内在的民族心理暗暗相合。
20世纪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不同于欧美,它存在被动性与强加性。在中国,现代化及其衍生的观念在唤起民众空前的皈依热情的同时,也激发了民族的屈辱感和自尊心,引发了民族文化的认同危机。[7]因此,20世纪初,内忧外患的中国在世界饱受冷遇且已走上西化的背景之下,诗人这个自称“久处在文化落后的东方的青年”[3]1实际上已潜在地通过将长安与罗马相比肩,力求在西方的价值评价体系中,求得西方对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并以此来加强民族的自我认同,同时又凭借对罗马复兴的呼唤来为中华民族的复兴寻求合法性。这正如法国学者巴柔所言:“所有对自身身份依据进行思考的文学,甚至通过虚构作品来思考的文学,都传播了一个或多个他者的形象,以便进行自我解构和自我言说:对他者的思辨就变成了自我思辨。”[2]179
另一方面,罗马又构成了诗人没落的贵族形象的镜像,折射出诗人作为一个没落贵族子弟的内在心理。
诗人出生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虽是家中独子,但其生母却出身低微又饱受其大母的欺凌。为了使自己贵族身份得以确证并摆脱私生子的耻辱,诗人曾在《圣母像前》自命为像孔子一般的杰出人物,从而为自己的贵族身份寻求合法性。
在《吊罗马》中,诗人再三强调罗马陷入了衰颓、败倾,并对罗马的衰落痛心不已,这又正与其家族的没落形成一种对照。王独清祖上是蒲城望族,其同宗曾祖父曾与林则徐交好,其父也是长安城中的名士。但其十二岁时,父亲的离世却使其“从小康人家堕入困顿”。
诗人在诗中竭力地夸赞罗马往日的荣光。他伫立于罗马竞技场,想起的是那“建设这工程的帝王”,他由衷地赞叹Veapasianuss所创造的时代的伟绩,是他的伟绩“永远把夸耀留给这残土的古邦”。古罗马广大的殖民地,惨无人道的压迫,苛捐杂税的征求,令人不忍目睹的奴隶生活,“取之用锱铢用之如泥沙”的贵族豪奢淫荡的生活却丝毫未被诗人提及。诗人完全沉浸在往日帝国的荣耀之中,并为之赞叹不已。除去诗人借此称赞古老的中华文明的民族心理之外,这种竭力地称赞也未尝不可体现出诗人潜在地希望“古代的贵族世界复活”的心理。
此外,诗人还在《别罗马女郎》中一面称赞她的故乡总是惹人恋想,一面向其表达了自己炽热的爱情,直称“我想这儿若没有你呀,这罗马城,怕只是个沙漠的穷荒”[4]40。而对英雄美人的追求,不仅是欧洲中世纪骑士的理想,同样也符合古中国贵族的一般心理。
二、复杂的他者形象
艾青于20世纪70年代末重返文坛,他就有幸于1979年5月中旬参加“中国人民友好访问团”出访联邦德国、奥地利、意大利三国,并在此期间创作了一批域外诗歌,而艾青在这些域外诗创作中所塑造的罗马形象却与王独清笔下的罗马迥乎不同。
艾青对于意大利这个具有悠久文化艺术传统的国度一直充满向往,以致飞机飞到意大利上空之时,诗人“就恨不得推开窗子伸出头——去从高空寻找罗马”[8]570,可当艾青亲眼见到它时,却不愿意承认“这就是罗马”。作者眼中的罗马是一片辽阔的荒地:“房子很久不粉刷/街道也没有打扫/好像下过雨/碎纸片沾在路边……”[8]571
在王独清的眼中,罗马的遗迹“还是这样的宏壮而可惊”。而在艾青的眼中,罗马的遗迹却只是废墟:“大理石的雕像/被时间淋成乌黑了//空气里飘散着/破砖烂瓦的气味……到处都是断墙残壁/罗马的每一块砖瓦/都能说出一段历史/但是却模糊得/像退色了的照片……”[8]571罗马竞技场,也并非是罗马历史功绩的“见证者”,却只是罪恶与杀戮的象征,是奴隶主施暴的帮凶,“它延续了多少个世纪/谁知道有多少个奴隶/在这个圆池里丧生……”[8]596
在艾青笔下,罗马历史悠久,但又饱经沧桑,即使到了现代依旧历经磨难:“苏拉在这儿血洗全城/尼禄在这儿纵火焚娆/而法西斯墨索里尼/也是在这儿发迹//市政府的门前/被谁扔了一个炸弹/正在搭起脚手架/整修门面……”[8]576
历史上,整个20世纪70年代,意大利一方面“陷入了通货膨胀的恶性循环之中,几乎完全失去了控制”[9]277。另一方面,又面临着巨额的公共债务。经济的衰退又导致了失业率的上升。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日益增长的挫败感和愤懑使得集团犯罪在规模和暴力程度都增加了”。[9]278尽管政府于1979到1981年针对恐怖主义实施了大规模的逮捕行动,但暴力事件依旧持续发生。1978至1979年恐怖主义甚至达到了猖獗的地步。此外,意大利的出生率在70年代与80年代持续下降,直至90年代初,“意大利北部地区的出生率在欧洲国家中是最低的。”[9]287
因此,诗人诗中所谈到的“市政府的门前的炸弹”“大理石的廊柱下躺着的一对对谈情说爱的失业青年”等,实际上正揭示了西方现代都市背后的危机。这正如诗人在《在Palasis de pallauicini 宫举行的宴会》中所言,意大利“作为皇朝的历史很久/作为共和国却很年轻/灯光在前面照耀/后面却拖着很长的阴影”[10]。
艾青的罗马之行下榻于罗马大旅馆,可是这旅馆设备陈旧、房间阴森,艾青在《罗马大旅馆》一诗中将其称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贵妇人”,认为其“脂粉掩盖不住脸上的皱纹”,甚至对其发出告诫,若它再跟不上时代,就要被无情的淘汰。而诗人对罗马大旅馆的这番告诫,何尝不是对这个饱经沧桑且落后于时代的罗马城的告诫?
艾青笔下的罗马却不仅于此,他又在西方现代文明的主流之外,在民间,在青年人中找到了依旧存有希望的“真正的罗马”。
诗人在《罗马的夜晚》一诗中记录了他在罗马期间于铁斯塔索工人区参与的一个群众活动——民间音乐演奏会。
诗人在笔下再现了那充满青春、热情、欢乐的场景:“大家有节奏地摇摆着身子/随着音乐在大腿上拍打/吹拉弹唱都很卖劲/呈现着一片狂欢的景象/一阵一阵歌声/唱醒了广场四周的楼房/一阵一阵号声/吹亮了所有窗户的灯光……乔凡娜带领唱起了民歌/青年农民安白洛久/拉起了手风琴//楼上楼下成了整体/一同唱歌、一同鼓掌/手风琴越拉越响/大家越唱越起劲//青年马尔科站起来/唱他自己编的歌/“来了这么多的人/大家都向往着北京/那儿有咱们的朋友/那儿有咱们的亲人……”[8]583-584在作者眼中,这才是真正的罗马,真正的罗马是热血沸腾的,充满活力的。
艾青也因看到了真正的罗马而再次对其充满希望。他说:“罗马在燃烧,罗马在歌唱。我对罗马充满了信心。罗马的血是在跳动的。罗马还要产生第二个文艺复兴。”[11]
由此可以看出,艾青笔下的罗马是一个复杂的他者形象,既历史悠久、饱经沧桑、落后于时代,危机四伏,又因为民间朝气蓬勃的青年人的存在而充满希望。
艾青笔下的罗马显然与王独清诗歌中的罗马并不相同。艾青眼中的罗马并不因它过往的辉煌历史而变得雄浑高大,即使存有历史的痕迹也只是一片辽阔的荒地。不同于王独清,他并未对罗马进行相似的民族身份或是个人身份的对位,而是作为旁观者,以与时俱进、开拓进取的标准来对罗马进行评价。
70年代末的中国万象更新,先是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使中国民众摆脱了以往的精神枷锁,为研究并解决国家的新问题、新情况打开新局面。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为开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局面奠定基础。经济体制改革极大地解放了社会生产力。中美关系的正常化使得中国的对外关系取得新进展。与时俱进、开拓进取也逐步成为中国进入新时期后最为强大的精神动力,诗人用本民族当下时期的精神动力作为参照来对一个危机四伏的西方现代都市进行评判,这已经潜在地强化了对本民族的自我认同,增强了本民族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信心。艾青笔下的罗马形象中的危机四伏与充满希望看似有所背离,但实际上也统一于艾青的判断标准,正如作者认为罗马充满希望并非是对西方文明的主流抱有幻想,而是对那些朝气蓬勃的城市“新血液”怀有信心,在艾青眼中,他们才是罗马这个古老的城市能够与时俱进、万象更新的真正动力。
三、结语
诗人王独清与艾青笔下的罗马作为一种他者形象,尽管以不同的形式得以呈现,但都与时代紧密连接,既丰富了中国异域文学中的异域形象系列,又反映出知识分子在救亡与强国不同的时代主题下不同的文化心态,并在一定程度上从侧面反映出中华民族在不同时代条件下的不同的民族心理与民族诉求。显然,对于文学中异域他者形象的观照,不仅是在观照异域的历史与文化,实际上也是在观照我们民族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