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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关系史的独特价值与学科自主性重建

2021-01-14王存胜

关键词:学科政治研究

王存胜

(淮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国际关系史是历史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学科,同时也是国际政治(或国际关系)学知识体系的基础。在19 世纪末诞生后,国际关系史长期占据着西方史学研究的“高地”,一直是历史撰述的核心内容。然而,从20世纪中期开始,无论是学科地位还是学术影响,国际关系史都明显衰落了。直到20 世纪90 年代,这种衰落趋势才得到扭转,国际关系史再次焕发出了活力,重新伸张自身独特学术价值和学科自主性。近些年来,国内学界也逐渐认识到国际关系史的重要性,许多学者纷纷撰文肯定国际关系史的学术价值,呼吁加强国际关系史研究。然而,这些探讨往往侧重于具体的研究方法和理论,未能触及到国际关系史的学科自主性,也没有发展出一种清晰的学科建设意识。①近年来,国内学者对国际关系史研究价值的探讨,可参见:时殷弘:《事实与理论:国际关系史研究的理论化问题》,《世界经济与政治》2003年第4期,第14-16页,《关于国际关系的历史理解》,《世界经济与政治》2005年第10期,第20-25页;刘鸿武:《国际关系史学科的学术旨趣与思想维度》,《世界经济与政治》2006年第1期;王立新:《从外交史到国际史:改革开放40年来的国际关系史研究》,《世界历史》2018年第4期,第23-28页,《国际关系理论家的预测为什么失败?——兼论历史学与国际关系学的差异与互补》,《史学集刊》2020年第1期;黄宇兴:《国际关系史研究的理论意义》,《冷战国际史研究》2019年第2期;周桂银:《国际关系史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9年第4期,第122-131页;戴超武:《国际关系史研究的重大问题及其现实意义》,《历史研究》2020年第1期,第36-42页;刘德斌:《历史学中的“国际关系”研究》,《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109-120页。此外,一些核心学术刊物也辟出特别栏目,专门探讨国际关系史的研究路径和方法,可参见:《史学月刊》2005年第6期的“理解国际关系:历史与理论”专栏;《史学集刊》2014年第5期的“国际关系史研究笔谈”、2019年第3期和第4期、2020年第4期的“国际关系研究的‘历史路径’笔谈”。鉴于此,本文尝试对一个多世纪以来国际关系史兴衰历程进行回顾和反思,明晓其不可取代的独特价值,重新界定其研究领域,以期探讨新时代条件下国际关系史学科自主性的重建路径。

一、国际关系史学科的兴衰与发展困境

国际关系研究是一门历史悠久的学问,在西方,其源头可追溯到古希腊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而中国先秦时期的《春秋》《左传》和《战国策》等著作也可以划入这一研究范畴。然而,作为一门正式学科的国际关系史,直到19世纪后期才在欧洲问世。从那时开始,国际关系史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一个从兴盛到衰落再到寻求复兴的曲折过程。[1]

国际关系史学科在19世纪末诞生主要是由两个因素促成的。第一,民族主义在19 世纪的盛行以及民族国家占据着这一时期历史舞台的中心,使得民族国家史成为新兴历史学的主要研究对象,以维护国家独立和寻求权力为要务的外交政策和对外关系,以及与此相关的战争与和平问题,自然引起了史学家的极大兴趣。正如一位史学家所言:“作为一名研究19世纪欧洲的历史学家,要想不成为一名外交史学家几乎是不可能的。”[2]第二,欧洲各国政府在19 世纪后期相继开放大量外交档案,也为外交史的兴起提供了基础。这不仅使得兰克创始的严格依据档案资料为历史研究基础的原则成为外交史研究的指导思想,而且历史学家也相信档案资料中包含了真实的历史信息,“通过掌握国家档案,能够揭示出可以解释国家兴衰的秘密。”[3]基于此,一门新学科——“外交史(Diplomatic history)”——也就应运而生。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时期是外交史的黄金时代,外交史发展成为一门“显学”。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外交史深深卷入了当时关于一战“战争罪责”问题的大论争之中,在论争中,各国政府纷纷整理出版了战前的官方档案文件,外交史学家则努力根据这些档案对一战起源做出各种解释,结果,外交史无论在现实政治还是在学术研究中都扮演着一种举足轻重的角色。这些现实背景因素塑造了传统外交史研究的两大基本特征:其一,在研究方法上,强调以政府档案文件为基础的研究原则;其二,在研究对象上,聚焦于政府决策人物的思想和活动的精英主义取向。[4]这导致外交史带有明显的“国家中心主义”色彩,即主权国家成为外交史的关注对象和分析单位,对外交档案和决策者回忆录的依赖和迷信,所使用的语言也大多来自官方语言,因之,外交史学家往往被视为是民族主义代言人和国家政策辩护士。

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传统外交史的基本观念和方法面临巨大冲击。首先,民族国家在国际事务中的主导地位大为削弱,非国家行为体包括非政府组织的影响力则稳步上升;不受国家控制的思想、技术、商品和人员的跨国界自由流动日渐频密,政府之外的团体和个人的交往日益密切;文化因素和跨文化交流在国际关系中的作用越来越突出。面对这一新的国际形势,以民族国家为核心关注的传统外交史研究越发暴露出其研究视野的单一性和狭隘性。[1]其次,20世纪中期社会经济史的兴起以及随之而来的史学“社会转向”,更为关注长期被忽视和湮没的研究领域和弱势群体,顽固地以国家政策和男性精英为唯一关注的外交史日益与史学主流严重脱节。而20世纪80 年代以来社会科学研究的“语言学转向”和“新文化史”的兴盛,也暴露了传统外交史过分强调权力和利益等物质性因素而忽视文化的力量的弊端。[5]显然,传统上聚焦于政府间关系以及执着于决策精英动机分析的传统外交史,不仅严重落后于20 世纪西方史学乃至整个人文社会科学观念、理论和方法发生的革命性变动,也不能适应20 世纪中期以来源于现代经济技术的飞速发展所带来的国际关系结构和实践的新变化。

为了应对挑战和跟上时代步伐,史学家不得不进行反思,革新传统外交史的研究方法和观念,最终导致了一种新的国际关系史学——“国际史(International History)”——的出现。国际史展现出了多样化的视角,并开拓出了新的研究领域。国际史依旧把国家视为基本研究单元,但更关注长期被忽视的非国家行为体;与传统外交史带有较强民族主义立场的狭隘国家视野不同,国际史主张从多国视角和运用多国档案来考察和解释国际关系史。此外,国际史还大大拓展了研究领域,虽然没有放弃传统的政治与外交、战争与和平等“高端政治”,但更为关注“低端政治”——如人权、环境、贸易、移民和环境等,进而,还关注跨国性和全球性的问题和现象。[6]研究视角的多元化和研究领域的扩大也导致研究方法的多样化,国际史在不放弃以档案资料为基础的传统方法的同时,积极借用和引入新社会史、新文化史和跨国史的新理论和方法。[7]这些改变使得国际关系史研究焕发出了新的活力,呈现出愈益丰富多彩的局面。

然而,在面对冲击和挑战不断求新求变的过程中,国际关系史却日益陷入了严重的学科危机之中。学科危机既产生于“外患”,也受制于“内忧”。

在“外患”方面,进入20世纪以后,国际关系史在一系列外部冲击和挑战下,自身学术价值被公然否定,学科自主性也被大大削弱。先是,马克思主义、“年鉴学派”等新史学流派的崛起,它们更为强调历史发展中的深层次因素和力量——社会经济结构、“整体历史”的中长期结构等——的决定性作用,国际关系被视为是这些更深层因素和力量的表象,国际关系史只不过是肤浅的“事件史”,这严重动摇了国际关系史学科独立的基础。随之,20 世纪60 年代以后“新社会史”“新文化史”相继引领西方史学研究风气,史学研究出现重大“转向”,历史学的对象、主题和方法皆发生了重大变化,作为传统研究代表的国际关系史的学术价值和合法性遭到公然质疑和否定。[8]最后,国际政治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出现,不仅严重蚕食和侵占了国际关系史的传统专业领域,而且,脱胎于政治学的国际政治学强调对国际关系一般理论的建构,国际关系史进一步萎缩为国际政治理论建构的案例源和数据库。近一个多世纪里,在各种潮流的不断冲击、挤压之下,国际关系史的研究领域不断萎缩,学术地位显著下降,从一个曾经的史学研究核心领域,边缘化为一个“被忽视的领域(a neglected field)”。[9]

除了外部的冲击和挑战之外,国际关系史学科也受困于“内忧”。新“国际史”的兴起并未完全取代传统的“外交史”,由此,国际关系史的发展呈现出两种研究取向并行不悖的局面。一些史学家固守原有研究领域,坚持传统研究范式,因而显得与新史学潮流格格不入,以至于国际关系史被视为长期“原地踏步”,缺乏创新性,“不被算在具开创性的学科领域之内”。[10]而新兴的“国际史”学家不甘于被学界和时代边缘化,选择跟随史学风气而“求变”,向社会史和文化史等“新史学”取法,积极拓展和重塑国际关系史的研究领域。然而,新史学理念和路径的引进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国际关系史研究的活力,却也导致国际关系史的研究领域不断“宽泛化”,却使得其学术边界模糊起来,自身特性出现了“迷失”。[4]

结果,20世纪后期,国际关系史学科长期陷入“内外交困”的窘境之中,学科自主性和独立性面临严重危机。

二、国际关系史的独特价值

整体而言,国际关系史作为一个学科的地位和影响明显衰落了,但是,作为一门有着独立的研究领域和题材的知识门类,国际关系史的学术价值和作用是不可替代的。

首先,国际关系是认识和理解过去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维度。像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思想等因素一样,国际关系也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主要动因之一,有其自身固有的、独立的重大价值。

早在18世纪,卢梭、康德等政治思想家就感知到国际关系的重要作用,并在他们政治理论体系设计中有具体体现。卢梭在1756 年的《圣-皮埃尔永久和平计划的提要》中指出:“不论是谁,只要思考一下如何能使政府臻于完善,就会很快认识到,大量的困难和障碍主要不是产生于政府的内在性质,而是产生于政府同邻国间的关系。”[11]54而深受卢梭思想影响的康德进一步发展了这一认识,他认为,“建立一部完美的公民宪法这个问题,有赖于国家合法的对外关系这个问题,并且缺少了后者,前一个问题就不可能得到解决。”这成为他撰写传世名作《永久和平论》的思想渊源和基础。[12]当然,明确断言国际关系是历史发展的主要动因的则是19世纪的史学巨擘兰克,他说:“历史发展并非仅仅取决于文明的发展趋势,也是来自一种非常不同的推动,特别是来自相互敌对的各国为争夺领土和政治而进行的冲突。正是在这种冲突之中,并且通过这种对文化领域也有着影响的冲突,历史的伟大力量得以孕育。”[13]在他看来,最重要的国家利益是国家在对外关系中维护独立和争取权势,它支配和决定其他国家利益;国内生活中的意识形态或利益问题,从属于国际权势政治和国家对外地位。由此,国家的对外关系也即国际关系史,是史学研究首要关注的领域。正是秉持这种历史观,国际关系构成了兰克史学论述和著作的核心主题。兰克的这种观点后来被其门徒概括为“对外政策第一(the primacy of for⁃eign policy)”原则,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西方史学界奉为研究圭臬。[14]美国国际关系史名家保罗·施罗德在其名作《欧洲政治的转变(1763-1848)》中坦承,虽然不能接受兰克的“对外政策第一”原则,但完全认同并继承其国际关系是人类历史发展主要动因的学术传统,“那种‘对外政策第一’的观念已经过时,不需要也没有人想要予以恢复。然而,国际政治作为与人类集体努力中其他部分既同等重要和自在自为又自然地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一类要素,确实以它本身的相对独立的方式属于历史。”[15]

不可否认,尽管国际关系会受到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其他领域的影响,但它并非是其他学术领域的附属,而是有着自身特性和独立发展动能的一个研究领域。只有把国际关系看作是一个有着自主性的学科来理解和研究,方能揭示国际关系的实质和真正学术价值;从其他领域寻找国际关系发展演变的主要原因只会形成片面认识。基于此,国际关系史(或外交史)与政治史、经济史、思想史和文化史一样,是一个有着独立学术价值的研究领域。

其次,在国际关系研究中,史学路径和方法有着国际政治学者所推崇的“科学方法”无法比拟的独特优势。

第一,历史考察和理解是国际关系研究的基础。国际关系史的基础性作用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历史研习作为“对先前已逝事物的有教养的记忆”,一直是人类的经验和教益的主要源泉。国际关系问题和事例所固有的且复杂的经验性质,决定了要真正理解以往的“治国方略”要义只能依靠历史著述来体现和传达。长期以来,注重历史-哲理思考的“经典方法”一直是国际关系研究的主要途径。国际关系史学家时殷弘精辟地将其概括为“国际关系研究基于对历史的理解”,他进而指出,“这一原理寓于国际关系考察和思索的悠久历史,或曰构成国际关系考察和思索的悠久传统。……正是从一段足够显著直观、足够复杂丰富、足够漫长多变的国际关系历史中,才能够相当充分地提取那些有可能‘垂诸永远’的人类政治教益和国际关系经验。”[16]其次,国际关系史为绝大多数国际政治理论的建构提供了根本的经验依据和支持。理论源自实践,国际关系历史实践成为国际政治理论的根本经验源泉,大多数国际政治学者都极为重视国际关系史,历史论述、思考和解释对国际关系理论有首要意义,“这是一切高度注重历史经验的国际关系学者的起码信念,并且在一切推崇和深入借鉴政治思想和国际关系思想的悠久传统的人看来理所当然。”[16]

第二,与国际政治学者不同,国际关系史学家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认识和理解国际关系。作为人文学科的历史学和作为社会科学的国际政治学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学科差异,这不仅仅表现在两者在研究方法上的不同,更是由于各自对国际关系本质认识上存在根本分歧而形成了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和途径。

通常认为,历史学首要关注的是发掘历史细节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致力于解释和说明单个的具体事例,而国际政治学者则热衷于对具体事例的分类和归纳,寻求适用于同一类事例的历时性的普遍规律和简约性理论。这显然是对历史学家的任务的肤浅认识,历史学家也努力探究具体事例发生的原因,并作出简约性解释,不过是以一种迥异于国际政治学者的方式来进行。在历史学家看来,国际关系实践主要表现为一种“人类行动(human conduct)”——一种带有目的性的能动活动,而非“人类行为(human behavior)”——一种表现出规律性和可预测的活动模式。虽然也承认人类的活动受到外部的、非人类因素的极大制约、限制、塑造和驱动,但是绝大多数历史学家坚持认为,国际关系现象和事实是人对外在环境和因素的有意识的反应的结果。[17]国际关系现象和事实极为复杂并呈现出多样化特性,而且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历史学家往往强调历史事件的独特性和偶然性、因果关系的多重性和复杂性以及历史人物的主动性和能动性,国际政治学者推崇的单一简约理论(如肯尼斯·华尔兹的结构现实主义)并不能对国际关系复杂多变的历史现实做出正确解释。因此,历史学家采取一种更为全面和深刻的“综合判断”(Synoptic judgments)方法,即基于对所有可能的相关证据的整理和分析,批判性地吸收现存各种解释的合理成分,从而对历史现象做出全新的、更好的完整判断和解释。此外,作为人的实践活动的国际关系天然包含着价值、道德的意涵,这也决定了历史学家在研究中是不可能做到政治学者所宣称的价值中立,这并不是指历史学家要扮演历史审判官的角色,而是道德判断已经深嵌入历史叙述和解释中,成为历史内容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由此可见,相比起国际政治学者所采取的强调高度简化、抽象和可预测性的“科学方法”,史学路径和方法有着难以代替的独特优势,更适合于复杂多变的国际关系历史现实。

总而言之,国际关系史是一门有着独立的研究议题和研究方法的知识门类,其学科独立性和自主性是不容置疑的。

三、重建国际关系史学科自主性的路径

综观一百多年来国际关系史的兴衰沉浮,可以看出一个基本的发展趋势:国际关系史虽然在学科地位和重要性方面有明显的萎缩,却在研究理念、题材和方法等方面则经历了不断革新,在总体上呈现一种开放、有活力和多样化的状态。这种发展趋势主要受到两方面因素的促动:其一,自20世纪中期以来,国际关系现实实践不断演变以及变革更为复杂化和多样化,决定了国际关系史研究的范围和领域必须不断拓展,关注更多不同于以往的研究议题和内容。其二,在20 世纪史学乃至于整个人文社会科学发展潮流的引领下,国际关系史的活力源自于与其他学科持续地对话和交流,国际关系史学家不以研究领域自限,积极从其他相关领域吸取营养,采用多学科合作、多角度探讨的研究方法。然而,这种开放性的发展也带来了严重后果。新理念和新路径的引进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国际关系史研究的活力,却也导致国际关系史的学术领域不断“宽泛化”,与相邻学科的边界日益模糊,国际关系史学者不得不面对“身份认同”危机,国际关系史学科的自主性和独立性被大大削弱了。

进入21 世纪以后,国际关系史学科既面临着巨大的发展机遇,同时也经受着新问题和新挑战的考验。一方面,自20 世纪中期以来的长期衰落趋势得到了有效遏止,经历了调整和革新的国际关系史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发展状态,在整个历史专业研究领域重新获得了良好声誉。一位当代国际关系史学家指出,“曾经一度濒临灭亡边缘的外交史,不仅生存了下来,而且通过对自身的再造,作为一个更为扩展了的世界政治史研究领域的一部分而兴盛起来。”[18]当然,国际关系史是不可能恢复到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那种显赫的学术地位了,但其固有的学术价值以及理应享有的学术地位已得到学界普遍认可。此外,当代世界生动、复杂的现实环境,也给国际关系史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案例与启示,创造了巨大的学术发展空间。另一方面,国际关系史学科的复兴也存在着许多隐患。美国学者哈尔·布兰茨认为,当下的外交史研究领域中充斥着一种自鸣得意的“胜利主义(triumphalism)”,掩盖了三个严重的问题:“外交史日益变得缺乏学术凝聚力;较少关注战争与和平、外交和治国方略等传统问题;在决策者极为关心的问题上参与越来越少。”外交史的“胜利主义”表象下孕育着悲剧性后果。[6]实际上,无论是“胜利主义”还是悲剧性后果,很大程度上源自于之前国际关系史在应对危机中的自我革新和“再造”。通过革新和“再造”,尤其是新“国际史”的产生,国际关系史研究获得了新生,但是代价是自身的学科特性却被愈益淡化,陷入了“身份”的迷乱之中。

由此可见,自20世纪后期以来,国际关系史学科的发展一直受困于一个棘手难题:在保持一个开放的、多样化的发展趋势的同时,如何维护国际关系史的学科独立性和自主性。如何正视和解决这一难题,成为推动国际关系史学科自主性发展的关键。

在当下机遇与挑战并存的现实条件下,国际关系史处于一个“重新出发”的重要时刻。国际关系史学家需要重新调整和自我革新研究方向,寻找国际关系史研究的新可能,逐渐形成新的起点与蓄势。基于近一百多年来国际关系史的兴衰经验教训,本文尝试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入手来探寻建构国际关系史学科自主性的现实路径:

首先,树立和强化明确的学科自主意识。学科自主意识是一个学科建设和发展的前提和基础,它不仅影响着这个学科的发展深度和广度,也对研究人员的学术创造产生直接影响。20世纪中期以来,经过“革新”和“再造”后的国际关系史,无论是研究题材还是研究方法,都呈现出“宽泛化”的发展趋向,国际关系史自身的学科特性不断“迷失”,持续陷入了“身份认同”危机之中。如前所述,国际关系史是人类历史的重要内容之一,国际关系是认识和理解往昔的一个重要维度,因此,国际关系史并非是其他学术领域的附属,而是一个有着自身特性和独立发展动能的知识门类。当然,突出学科专业意识并不是追求“闭门造车”,而是强调,只有培养和树立独立的学科自主意识,国际关系史的独特学术价值才能得以彰显,史学家才不至于“迷失”学术发展方向;只有在坚持国际关系史学科特性基础上,才能与其他相邻学科展开真正的对话和交流。

其次,必须确立自己的核心议题和研究题材,廓清与相邻学科的边界。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必然要拥有自己的核心议题和题材,与其他研究领域保持明确的边界。近些年来,困扰史学家的学科“身份认同”危机是由国际关系史从相邻学科那里汲取资源却又无力澄清与这些学科的界限所导致的。自《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署以来,主权国家一直扮演着现代国际关系主要行为体的角色,国际关系中也存在着众多非国家行为体并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尤其是20世纪后期以来,在全球化、一体化发展大潮的冲击下,非国家行为体的影响愈益显著,主权国家的地位和作用受到严重削弱。但是,进入21世纪以后,反全球化浪潮的方兴未艾以及大国矛盾斗争的日趋激烈充分说明,在可预见的将来,主权国家在国际关系中的主体地位是不可撼动的,主权国家间的关系构成国际关系的核心内容。“在当今全球化潮流中,国家仍然、并且将继续是世界政治或全球体系的主要角色。国家在同侵蚀其权势和权威的非国家行为体、特别是跨国行为体的关系中,总的来说仍占据显著上风。所以如此,是因为国家仍在国内、国际和全球生活的组织方面发挥非常重大、甚至首屈一指的积极作用。”[19]此外,主权国家间虽然存在着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商贸等多种关系领域,但是反映国家间关系实质的是国家间政治关系(传统上包含着政治、军事和外交),国际政治是国际关系的核心或主干,将经济、文化等因素与国际政治分离开来是可能的和合理的,这有助于更为具体地理解国际政治的独立领域的自在性。因此,主权国家间的关系——主要是政治关系——始终是国际关系史的主要内容和根本议题。

第三,兼收并蓄、形成独到的方法论。长期以来,外交史或国际关系史一直是历史学的一大分支学科,在一段时期里,甚至成为历史学的主体领域,国际关系史在学科归属上自然应该归入历史学门类。故而,国际关系史研究要遵循历史研究的基本方法,也即充分搜集和占有各种详实、可信的档案史料,并对史料进行批判性考证,以此作为研究的基础。然而,在坚持史学方法为国际关系史研究根本方法的同时,历史学家也要积极吸收国际政治学各种理论范式的合理解释,在研究过程将历史研究法与国际政治理论阐释有机结合起来。由于既有各种国际关系理论往往突出强调国际关系的某一方面,并在很大程度上来以偏概全地阐释国际关系现象,因此,在采纳和使用各种理论范式时,需要辩证地对待所有各派理论思想的观点。为避免“削足适履”式的简单套用理论的弊端,必须将抽象理论在历史实践中“具体化”,寓理论于具体分析之中,强调理论为具体史例分析服务。因此,尽可能在研究中以解决具体问题为导向,对相关的、适宜可用的各种理论范式进行富有内在逻辑地、有所侧重地兼容并蓄,从而形成一种“超越范式”的分析折中主义的研究方法。[20]

总而言之,保持学术发展的开放性和多样性与维护学科的独立性和自在性,两者并不是矛盾的。要重建国际关系史的学科自主性,一方面要坚持国家间的政治关系作为国际关系史研究的主要题材,并尊重传统研究方法的固有价值;另一方面,21 世纪国际关系现实的复杂性和多元化发展的学术潮流,决定了历史学家要突破狭隘的研究视野,将国家间的政治关系置于更为广阔的大背景下来思考和认识,兼收并蓄借鉴其他学科成果。在国际关系史研究中应用多元化的跨学科方法,并不是要消解国际关系史的学科特性和独立性,而是要在保持其学科自主性前提下进一步丰富和深化相关研究;由此观之,“国际史”的出现的并非是要取代——事实上也取代不了——传统的“外交史”,而是一种有益的补充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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