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式创建”下的村庄典型治理及其影响
——以豫西L村铁姑娘队建设为例
2021-01-13王子阳
王子阳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一、问题的提出
树立典型是党和国家重要的治理方式,毛泽东同志在《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中提出:“共产党人无论进行何项工作,有两个方法是必须采用的,一是一般和个别相结合,二是领导和群众相结合。”[1]也就是说,领导人员在做工作时要立足群众,结合现实情况。对在治理过程中出现的好做法好结果,要善于总结解剖分析,从其特殊性成功经验中寻找可推广普及的操作经验,实现以点带面,点面结合,减少治理试错成本,提高党和国家治理效能。
通过对既有研究文献的分析发现,目前学界对于典型产生的分析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种视角:一是国家选择视角。基于国家和社会二分视角,国家为了避免权力出现内卷化,通过典型的树立实现其对社会的渗透和政治化。树立典型在中国是古往有之,在特殊的中心——边陲二元分立的社会结构下,树立典型是国家对社会动员、控制和整合能力不足而采取的一种政治治理策略和技术[2]。另一方面通过典型的树立,国家还意在向社会传达一种信念,即:无论是超凡脱俗的道德实践,还是宏大的政治经济文化建设目标,都能够通过努力达到,不是高不可攀的[3]。二是个人政绩驱动视角。有学者认为当前中国发展的核心动因是来自于地方官员的晋升竞争[4]。政府组织结构、干部下派制度、“干部四化”的管理导向等因素共同叠加,造成县域治理中存在明显的“科级天花板”现象[5],因此在基层官僚体制内部存在一种政治锦标赛[6]。人类的有限理性决定了注意力的稀缺性,所以一些官员为了获得晋升的优先权,“亮点工作”就成为了基层干部应对升迁困境的重要行为选择,经验显示资源高度投入所打造的“亮点”能够向上发出更加明亮的政绩信号[7]。三是能人村干经营视角。一个好的村支书对于集体经济发展和村民生产生活条件改善作用极大[8],特别是村级核心干部的社会资本和运作能力[9]。而像华西村吴仁宝这样自己冒出而不是培养出来的德才兼备的领导人往往是明星村庄成功的关键因素[10]。
通过上述分析可见,目前学界从不同的角度对典型村庄的生成做出了丰富和深刻的研究,不过在这些既有研究的基础上仍然存在可以进一步讨论的空间:第一,典型的出现无论是国家治理的宏观需要,还是个人寻求晋升的工具抑或是村庄能人村干经营的结果,在一定程度上都将典型与村庄本身的社会结构相脱离,忽视了村庄本身。因此,从村庄本身进行审视,对于进一步深入了解“典型”具有一定的意义。第二,从相关研究中可以发现,虽然村庄成为典型的方式并不相同,但是成为典型的村庄一般都具有资源丰富或者资源获取能力强等特征。这些村庄与其说是典型,不如说是从特殊走向示范,绝大多数的普通村庄在研究中却鲜少涉及。
有鉴于此,本文立足于L村的经验,从个案上对普通村庄典型打造的策略和影响进行了系统和深入的考察。L村地处河南省济源市,区位优势并不突出,村庄也无任何经济产业,村民生计主要是以本地务工为主,是一个典型的中部普通农业型村庄。不过在自身资源匮乏背景下,L村通过一种“组织式创建”策略而成为典型,而这种“组织式创建”策略的实践又对村庄治理产生了一系列影响。
二、“组织式创建”的内涵及特征
概念的科学性与解释力源于理论研究的视角、分析问题的场域及其经验的亲和性[11],那么既然典型最终落地于活生生的具体乡村治理场域中,在典型生成和影响的分析脉络中找回乡村社会就自然属于是应有之义。“组织式创建”是对乡村自我打造典型的一种策略表达。农村税费取消后,原先作为农村公共品供给的主要财政来源被国家财政转移支付所替代,国家与农民的关系从汲取型转变成为了服务型。在国家对农村进行资源输入的过程中,项目制逐渐成为了一种自上而下的主要输入方式。不过在自上而下的项目运作过程中,项目制很可能受到地方政府的反控制,被地方政府塑造和转化为打造“典型”的实践,也就是所谓的项目造点[12]。在打造典型的具体实践中,地方政府比较倾向于抓“示范村”和“薄弱村”这“两头”,资源会惯性地输入到富裕或贫困两种极端状态的村庄中[13]。因此,一些村庄为了获得上级关注和资源倾斜,也会在村干部的带领下通过“扮富”或“哭穷”来“挤进两头”[14]。无论是“扮富”还是“哭穷”,获得成功都离不开村干部个人社会资本的运作,归根起来仍然是一种个人英雄主义的展现,遵循的是从典型的村干部到典型的村庄的非典型路径。在实地调研中可以发现,在没有自然资源和社会资本优势的状况下,L村村干部既没有“扮富”也没有“哭穷”,而是通过创建铁姑娘队志愿服务组织,将L村打造成为了济源市的一个典型村。项目造点和“组织式创建”虽然都属于打造典型的操作方式,具有非正式制度的特点,但是二者仍然在以下方面存在差异:
其一,在资源配置上,项目造点中作为主要参与者的地方政府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会对选中的村庄进行重点打造建设。由于地方政府拥有一定的资源分配权和政策话语权,一方面会对自上而下的资源进行整合式输入,另一方面也会对本地资源进行集中打造,所以在项目造点过程中资源配置是前置的。“组织式创建”中,前期创建号召单位并不会对村庄进行任何资源的输入,而通常是根据创建的结果和实现程度,给予创建单位不同层次的荣誉激励或者物质奖励。相比较项目造点,“组织式创建”中资源配置是后置型的。
其二,在运作方式上,项目造点受到地方政府或部门的行政权力和村庄自身承接能力的影响,典型的最终产生靠的是有一定资源使用自主权的地方政府或者部门和村庄干部的积极配合。在此背景下项目是否可以实现最后的落地成为了项目造点成功与否的一个关键因素。“组织式创建”受制于村庄主要干部的政策领悟能力和其他村干部的配合程度,村庄干部要结合村庄社会结构条件,将上级的政策话语转化成为实践模式。除此之外,这种实践模式还要有一定的创新性,只有这样才能增加创建的区分度,所以“组织式创建”的运作方式可以归纳成“落地+创新”。
其三,在考核手段上,项目造点仍然遵循官僚制技术治理逻辑,上级政府作为项目发包单位会对地方政府进行具体化的目标考核,通过详细的指标量化来保证项目资源的合理使用,而地方政府也会照此进行相应的任务分割,因此上级对地方政府和村庄通常会采用一种结果导向的考核手段。在“组织式创建”中,作为创建号召单位的上级政府虽然也会对创建进行量化考核和结果验收,但是会更加注重在创建过程中发展出的好做法以及社会影响力。上级政府希望在其中既可以发现可推广的操作又希望可以引起基层更多的响应,因此不同于上级对项目造点的考核,在“组织式创建”中上级更加强调形式考核。
其四,在激励形式上,项目造点本质上还是政治锦标赛的一种形式。项目造点的主要参与者是地方政府官员,村庄及村干部更多的是配合者和协助者,科层制中官员面临着行政考核和政治晋升的双重压力,而项目打造成为了官员行政能力和政治表达的一个重要媒介,所以这种默认的隐形政治利益成为了项目造点中主要的激励形式。“组织式创建”中主要参与者不再是科层制中的官员而是村民自治体制下的村干部,所以在创建活动中不存在所谓的行政考核和政治晋升的压力,即使创建失败了也不会影响村干部的地位。激励他们的主要不是政治利益,而更多的是经济利益,因为一旦创建成功,就会引来上级政府或者部门的重视,从而产生入村的资源链式反应。
通过对项目造点和“组织式创建”的差异性比较分析,本文对“组织式创建”的涵义界定是:基于资源稀缺和非均等化分配的现状,普通型村庄的村干部为了村庄获取更多的发展资源而主动采取的一种低成本且速成的典型打造策略选择。
三、“组织式创建”的实践机制:以豫西L村铁姑娘队建设为个案
妇联组织是国家政权的重要社会支柱之一,它一方面代表妇女群众参与国家建设,另一方面也是党和政府联系妇女群众的桥梁和纽带[15]。2017年河南省妇联为进一步深化妇联改革、创新基层组织工作方法,向全省基层妇联组织发出创建“四组一队”工作模式的号召。“四组一队”主要包括:权益组、家风组、宣教组、发展组和巾帼志愿者服务队。
2018年7月L村就是在省市妇联组织的这一号召下,主动率先成立了以“铁姑娘队”命名的“四组一队”。铁姑娘队内部实行的是扁平化管理,目前队长由村妇女主任担任并兼管权益组和巾帼志愿者服务队,副队长则是村庄另外两位女性村干部,分别兼管家风组、宣教组和发展组,除此之外其余人员均是普通成员,其中所有成员都默认为是巾帼志愿者服务队员。目前L村铁姑娘队成员已经从成立之初的59人发展到130人,成员主要是以村庄中年女性为主。笔者在与村庄几位干部和女性村民访谈中发现,L村铁姑娘队的工作主要集中在:每年妇女节和重阳节之前的孝善评选、每月不定期的清洁家庭的检查评比、村庄公共文化活动和志愿活动的组织以及其它义务活动的参与。
“组织式创建”的发生场域不局限于普通型村庄中,但是对于普通型村庄来讲,选择通过“组织式创建”可以使村庄发展成为某一“条条型”典型,进而以此为基础通过继续打造和资源吸引实现从“条条型”典型到“块块型”典型的转变。创建得以运行主要得益于资源输入的非均等化和村庄发展原生基础不足的双重压力。L村的具体创建实践既有迎合上级意图的底色存在,也有村庄自我意识的表达。从L村响应省妇联开展“四组一队”工作模式创建过程看,“组织式创建”主要通过以下方式进行:
1.追求创建政策的落地
将政策从一种应然性文本话语转化为实然性在地化操作,不仅是检验政策正确与否的唯一途径,也是对基层政策执行能力的考验。因此实现政策的落地是创建中的首要步骤。政策的落地化并不是让乡村成为各种政策的“跑马场”,而是要将政策真正嵌入到乡村社会治理中。
首先是社会身份的嵌入。铁姑娘队第一批成员是村组两次筛选的结果。第一步是各个小组长推荐。小组不同于行政村,小组是一个比较完整的熟人社会,小组长对于组内成员的情况是相当熟悉的,并且小组长受到熟人社会舆论的制约也不敢胡乱推荐,一般会推荐常年在村、身体健康并且不排斥参加的女性。在获得小组长推荐后,这些被推荐的妇女无形中也获得了小组所赋予的一种社会认可。村委从各组长推荐上报的人选中进行二次筛选,筛选的标准主要是日常的为人处事和个人在村组内的评价。村委对于各个小组上报人员的筛选不仅仅体现了村集体的权威和重视,也通过村集体权威的再次确认,进而达到对铁姑娘队正式成员的一种政治上的认可。因此村组的两次筛选都在以各自的评价标准,为铁姑娘队成员赋予一定的身份资格。这种身份资格的赋予也使得铁姑娘队成员们获得了参与村庄公共活动的正当性,从而实现了铁姑娘身份的治理嵌入。
其次是行动主体意识的嵌入。在正式成立铁姑娘队之前,L村在村干部的组织下连续三晚召开了全村妇女大会,这是村庄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全村妇女大会。在一个固定时空环境下高强度的集会活动可以快速激发出参与群体的历史记忆以及自我肯定,激发参会妇女自我主体性的认识,促进妇女政治参与意愿的提高。集会造成了某种“剧场”效应,这种效应会导致人们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的角色发生转变。面临剧场的气氛所带来的压力或刺激,人们会做出平时不可能或不愿意做的事,说出平时不可能或不愿意说出的话[16]。在村庄传统的观念中,女性是以家庭为核心的,至于家庭之外的社会参与,女性往往是依附于男性的,既而形成女性不应该抛头露面的观念。但是妇女大会的召开可以使得铁姑娘们减轻部分心理障碍,另一方面也通过对其他妇女的教育释放出铁姑娘后期在村庄行动的公共空间。
最后是村庄政治权力的嵌入。村级组织和村干部作为村庄社会集体行动的组织者和动员者,他们在普通村民中有着极高的示范引领力量,个体行动的背后往往伴随着政治权力的流入。妇联组织在我国并不属于党政组织的直接构成部门,而是被定位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群众团体,因而相比于其他党政部门是比较弱势的。因此,在省妇联要求乡村建立“四组一队”时提出要争取当地党委政府的支持。在实际运作过程中,这一工作主要还是由各级妇联跟进,再加上没有任何资源扶植奖励,当初许多村庄创建的积极性并不高。L村由于刚刚从高新区改制到X镇,为了在全镇74个行政村中获得镇领导的注意,村干部将这次创建视为是重要契机,将创建视为是村庄的中心工作,同时安排村庄仅有的三位女性村干部对创建任务进行分包认领。
2.制造创建内容的差异性
创建“四组一队”工作模式仅仅是由省妇联提出的,自然很难成为基层政府的重点工作。但是典型具有稀缺性和再生产性,所以当时全镇仍然有包括L村在内的20个行政村同步推进,再加上L村归属关系刚刚从高新区转到X镇,从发展考虑,L村需要尽快获得上级政府和领导的关注。这客观上进一步加剧了村干部的竞争压力和典型期待。在每个镇只有一个典型指标和多个村同时创建的状况下,要想胜出,就必须搞出一些稍显不同的特色,制造出具有差异性的创建内容就成为提升竞争力和显示区分度的必要选择。
L村铁姑娘队与周边其他村“四组一队”工作模式的主要差异性体现在两点:首先是妇建服务于党建。虽然铁姑娘队是激活基层妇女建设工作的一种新模式,但是在实践中,L村铁姑娘队主动融入到基层党建之中,做到妇女活动和党建活动的融合。铁姑娘队内部成立妇女党建小分队,将村庄中所有的女性党员整合起来,使原先散落在家庭内外的女性得以借助妇女党建小分队进行组织聚合。这不仅加强了L村妇女的党员身份和意识,还为妇女参与村庄党建活动搭建了组织平台。同时,L村还在妇女党建小分队内部形成常规化的活动评比,调动女性党员参与铁姑娘队工作和村庄公共事务的积极性,利用评比所产生的群体内部面子竞争,促使村庄女性党员实现一种从身份外部强制要求向自我主动作为的动力转变,极大地丰富了村庄党建的活动内容。
其次是将妇女性别特点转化成村庄生活治理优势。铁姑娘在村庄从事的事务主要是村庄中好媳妇、好婆婆评选、孝善家庭以及文明家庭评选和检查。这些事务在治理中多是属于生活治理的范畴,生活治理不同于其他治理,生活本属于私人空间领域,外部无权进行干涉改变,而个体是可以选择忽视的。但是随着治理内容的扩展所带来的全域化治理以及治理事务之间的连带关系,生活治理日益成为了乡村治理的一个重要内容。而作为家庭生活空间的组织者和维持者的妇女,扮演着家庭建设和秩序维持的核心角色,具有参与生活治理的性别优势。在日常生活实践中,妇女是村庄日常生活的参与者和在场者,因而比男性更方便进入到村民的家庭生活空间。不同于其他妇女,铁姑娘可以进行自我约束和自我示范,同时作为妇女的铁姑娘可以比男性更好地进入村民的生活空间。此外作为不同于一般妇女的铁姑娘本身要率先垂范,带头行动,在一定程度上就使得之前柔性的生活治理转变成成员的部分自我要求。
3.以活动宣传实现创建成效
中国地方政府和基层政府在运作中是科层式治理和运动式治理相结合的[17],并且运动式治理有向常态化治理转变的倾向[18]。科层制中治理的主体是有着明确权责分工的各个职能部门,而运动治理的主体是领导层,他们是发动各类运动的主体,具有明显的领导个人偏好特征[19]。因此如何自下而上地传送信息就显得极为关键了。从L村的经验来看,实现创建活动信息的上达主要有三种方式。
一是主动联系媒体。在铁姑娘队刚组建时,L村的村主任首先号召铁姑娘队成员和其他村民们将相关活动在朋友圈和微信群转发,为铁姑娘队宣传进行造势。后期村主任主动联系本地报纸编辑部,定期向编辑部发送活动新闻稿,通过这样不断的发送,最后吸引了市级报纸记者进村采访。报纸的宣传又陆续地吸引了省级报纸和电视台的转发和报道,进一步扩大了铁姑娘队的知名度。
二是组织符号化。组织符号化主要是指通过创造和设计使组织具有可标识和可象征的符号。L村铁姑娘队的组织符号主要是“铁姑娘”的名称和统一的服装,铁姑娘队自成立伊始便以“铁姑娘”称之。领导刚开始觉得“铁姑娘”有过于夸张的色彩,建议村里换一个名称,村主任觉得“铁姑娘”可以给人带来一种冲击感,最后村主任不仅没有更换名称还将其进行注册,以防止其他村庄使用这一名称。此外,村庄专门请了服装设计师,结合L村和铁姑娘的特点,统一设计制作了工作服装和帽子,无偿给每位铁姑娘队成员发放一套,要求在开展活动时必须身着该服装。名称专属权注册和成员工作服装的统一设计配发,在无形中强化了组织对外宣传和日常活动的整体性。
三是行动在场性。无论是借助媒体还是进行组织符号建设,其本意都是尽可能地让铁姑娘队引起上级领导的注意,使铁姑娘队成为L村一张宣传名片,因此领导关注度是判断宣传效果好坏的首要标准。为了引起上级领导对铁姑娘队的关注,村里通常会在每一次上级领导下村检查时,组织铁姑娘队开展活动或开展相关义务劳动。相比较于前两者,这种方式可能稍显粗暴直接,但是时间成本和资金投入也比较小,对于普通型村庄在没有一定社会关系网络和多余经费的情况下仍然不失为一种有效的宣传方式。
四、“组织式创建”下的村庄治理困境
目前L村的铁姑娘队先后荣获过市级三八红旗集体、首批市级十个巾帼先进服务队之一、河南省首批示范“四组一队”。在这些荣誉的基础上,L村又先后被评为市级党建示范村、乡村德治建设示范村、五星移民村等,伴随着荣誉而来的还有一系列项目资源,仅2019年L村获得的省市有关单位的项目就有:350万元的村庄污水管网建设项目、30万元的63盏太阳能路灯安装项目、27万元的高标准篮球场建设项目、40万元的高等级警务室建造项目。2021年,L村还获批了村庄综合服务楼建设项目,预计投入500万元。从荣誉和项目建设上来看,L村以创建铁姑娘队来获得上级领导的关注和重视无疑是成功的。与此同时L村也一跃成为了区域中知名的典型村和示范村,各种项目资源不约而同地流入到L村。但是在村庄凭借“组织式创建”走向典型的过程中,村庄治理却出现了重重困境。
1.村庄治理责任单向度化
村干部既是国家在乡村的政策执行者又是熟人社会选举出来的一份子,村干部是国家和人民的连接交会点。村庄治理的本质就是要形成国家和人民群众的良好互动,这就构造出村庄治理责任的一个理想型的双压力生产机制:国家政策在输入村庄中,给村干部造成了自上而下的践行压力,同时村干部的行为选择又会受到来自村庄社会结构所形成的情境理性束缚,从而产生了一股不可忽视的自下而上的反向压力。村干部要想把工作做好必须要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和群众支持。所以在实际情况中村干部通常会变通和充满弹性地实现国家政策的落地化。“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不仅仅是中国共产党的重要工作方法,也是国家与社会博弈过程的一个完整循环链。
但是在L村创建铁姑娘队时,却呈现出一种村庄治理责任的单向度压力。在政策执行中,村干部所面临的将不再是由村庄情境理性所孕育的自下而上的反向压力,而是面临上级对政策执行检查和验收能否过关的竞争压力,从而围绕着国家政策中所包含的资源和项目对村干部产生了一连串接续发生的压力。由于在进行“组织式创建”中,村干部对广大普通村民群众支持的需求很弱,村民群众也很难提供强有力的支持。只要可以通过创建,获得上级的肯定,村庄中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资源,作为受益者的村民也会通过资源引进的能力对村干部的工作进行评价。村干部工作能力将进一步可量化和数据化。通常一个项目做好了,获得了领导的重视就会有其他项目跟着过来,所以就存在项目带项目的现象。同时为了争取更多的项目,一些小项目也很重要,有些小项目恰恰是后期争取大项目进村落地的基础,因此也出现了以小带大、以快带慢的现象。在这样的循环中,项目本身也出现了一种政治资本的再资本化,项目成为了村庄及村干部的一种隐形政治资本,并且这种政治资本又可以带来更多的项目,在无形中村干部就陷入到竞争的沼泽中,使得村庄治理目标发生偏移和错位,“发展首要”遮盖了“治理为本”的追求。
2.村级组织的脱域化运作
村庄治理是在村庄场景中全时空性的全域治理,目前L村却出现了一种村级组织的脱域化运作。村庄的事务是纷繁复杂的,村庄事务可分为窗口性事务和非窗口性事务。窗口性事务多是通过一些规范化、程序化的操作即可完成;非窗口性事务具有一种街头性质,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和情景性,并不能在规定时间内通过一定的流程就得到解决,这种事务不是面对上级政府的,更多的是村庄内部事务,这种事务恰恰是村庄治理的核心事务,需要村干部与村民之间进行大量的互动,需要给予村干部一定的灵活裁量空间和弹性的工作时间。
一方面,创建工作会得到不同部门的大量资源。由于L村的铁姑娘队得到省妇联的高度肯定,并且吸引了一位重要省级领导专门来村实地调研,再加上新闻媒体的宣传报道,L村一时间成为当地政府和部门眼中的新宠,许多部门纷纷主动往L村投放本部门的项目资源。如公安部门主动提出要在L村建立一个高等级的警务室。像L村这样的典型村庄无形中成为了一个政治曝光台,各级领导经常去的地方自然就会使自己部门的工作进入领导视线的机会多一些。但是当村庄资源承载量低于资源投放量时,就会使得村庄运行负担过重。同时上级领导和部门又要急于见效果出成绩,这就减弱了村级组织对于村庄内部公共事务的关注度。另一方面,为了学习其他地方的先进经验,上级会组织村干部进行现场考察和学习培训。如果村庄成为了区域中的典型,就会迅速成为周边地区的一个学习样板,迎接其他单位组织的各种观摩学习。据村主任介绍,L村仅2020年一年就迎接了来自本市、本省以及附近山西省晋城市等不同地方共计1万余人次的现场观摩学习,每一次至少需要花上三天的时间进行相关工作的准备。越来越多的政策号召和项目资源竞争以及络绎不绝的各种学习观摩,势必在一定程度上压缩村干部尤其是正职干部处理非窗口性事务的时间和精力,增加村级组织脱域化运作的程度。
3.群众动员工作的内卷化
在对L村铁姑娘队的观察中,笔者发现村干部在进行群众动员工作时呈现出一种内卷化的趋势,即对群众的动员并不是依靠村级组织和村干部的政治性权威,而更多的是通过日益增多的物质引诱以及非正式的个人关系网络来完成的。
村庄治理问题的核心是组织建设问题,而组织建设问题的核心则是群众动员问题。现代性开始从城市包围乡村,不仅改变了村民的生活方式,也重塑了村民个人的价值世界。昔日激昂的革命斗志也一同伴随着田园牧歌的农耕生活而逝去,尤其是后期大集体和农业税费的取消,使得村庄缺少了对普通村民动员的正式体制资源,出现了一种基层动员困境。L村为了唤醒妇女主体意识,吸引更多妇女加入铁姑娘队而召开的村庄妇女大会,在刚开始进行通知的时候,并没有获得村庄妇女的积极响应,许多村民更多的是将其当作一次上级交付村里完成的行政任务。后来铁姑娘队的一位副队长便自己主动拿出5000元购买护手膏等奖品作为每一位参会女性的奖励。这一举措确实极大地提高了女性村民的参会积极性。在后面几次类似的会议上,村干部都会提前购买相关物品以作为村民参会的奖励,以至于有些村民相对会议内容反而更加关注会议奖品。以物品作为奖励,从长远来看,如果没有一定的村庄公共资金的支持是不可持续的,所以在一些普通或者小型活动中,村干部更多的时候是通过个人关系网络来调动村民。虽然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铁姑娘队成员从之前的59人发展成130人,但是经常参加活动的却只有二十几人,这些人可以称之为是“老铁”,但是这部分人占总人数的1/6不到,而且多半是村干部的亲人或者好朋友。以村干部的非正式个人关系作为对村庄正式动员资源不足的一种补充,固然是村庄社会实现群众动员的一个重要途径,但是不可避免地会造成动员对象的特定性和动员范围的有限性。同时这种动员方式有着强烈的个人印记,将会进一步消解村级组织群众动员的实质性能力,加剧村级组织群众动员工作的内卷化。
五、结论
在关于典型树立的发生方面,本文将研究视角下落到村庄场域中,探讨在当前国家与乡村关系从汲取型转向服务型的背景下,面对创新基层治理机制要求和大量项目资源不断投放到乡村基层,村庄是如何通过“组织式创建”使村庄实现非典型的逆袭进而获得项目资源。既往的典型村庄研究对象多是选择资源基础条件好的示范村或者比较贫困落后的薄弱村,本文则是选择一个中间类型的普通村庄作为分析对象,一方面,通过实证和理论的综合,提出了“组织式创建”的典型化模式,便于自下而上地从村庄本位出发理解村庄生成典型的策略逻辑,以及村级组织在进行“组织式创建”中所引发的治理困境等问题。另一方面,本文试图通过“组织式创建”模式,从乡村社会政治场域中观察村级组织的内在运作逻辑,丰富对于村庄自主性的认识。
对“组织式创建”形成机制和影响后果的论述,直观地反映了村庄发展中村干部主观积极性的重要性和村级组织的客观治理不足,因此在乡村治理中,政策制定者和执行者既要充分调动村干部工作的积极性,兼顾不同类型村庄发展需求防止出现村庄项目发展的“马太效应”,又要平衡村级组织治理目标,坚持在地化治理,充分调动村民的公共参与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