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西对马克思“建筑学比喻”的重新思考
2021-01-12孙璐杨伍志燕
孙璐杨 伍志燕
(贵州师范大学 历史与政治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马克思与恩格斯对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之间矛盾运动的深入研究,为进一步揭示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问题指明了方向。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与恩格斯还没有正式启用“经济基础”的概念,但他们已经用“市民社会”“社会结构”“社会组织”的概念表达经济基础的含义。“在过去一切历史阶段上受生产力制约同时又制约生产力的交往形式,就是市民社会。”[1]412在这里“交往形式”也就是后来的“生产关系”,而一座社会大厦的基础,便是“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基础,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态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2]588,即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经济基础。因此,“市民社会”上指的就是经济基础,即一定社会的生产关系的总和。马克思认为,市民社会这种社会组织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上层建筑的基础。耸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为政治上层建筑;一部分为思想上层建筑,也称为社会意识形态。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上层建筑又反作用于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尽管是其基础的产物,但是它一经产生便具有相对的独立性。
一、社会实践与经济基础
第二国际的正统派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机械化”,认为马克思是一种单面的经济决定主义理论。恩格斯晚年已经注意到这种经济决定论的错误,他指出,他和马克思早年之所以强调经济的根本作用,在于为了走出唯心主义,摆脱禁锢他们的理性法,是一种策略的需要,但事实上也必须意识到上层建筑尤其是意识形态的反作用,不能忘记“人们据以在意识形态的形式上认识经济冲突的那个论题”[3]201。经济决定论者认为,政治和意识形态领域的任何细微的波动都逃脱不了经济基础的决定性,葛兰西特此声明“这种说法必须被看作是一种原始的幼稚病加以驳斥”[3]502。葛兰西认为,在进入福特制资本主义社会,即资本主义从自由主义过渡到组织化生产,此时的无产阶级已经被组织到资本逻辑之中,政治、经济与文化完全构成了一个整体。由于传统的无产阶级已经相对程度上摆脱了以往的绝对贫困,无产阶级已经作为公民活动在社会之中,并且伴随着无产阶级结构的变化,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已经相对弱化。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已经占领了无产阶级的身心。国家与市民社会已经浑然一体,资本主义国家已经不需要通过暴力对民众生活进行直接干预,他们已经通过市民社会中的文化、教育、宗教等意识形态机构悄无声息地取得了统治的合法性以及日常生活实践层面的合理性。此时,上层建筑早已经不是经济决定论者心中的“附属”“表象”或“现象”,它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性存在,它切实成为资产阶级统治的坚实堡垒。
葛兰西认为,经济基础与社会实践之间存在一种辩证统一的关系,两者拥有一个共同的核心——人。实践哲学认为,“历史上占统治地位的因素不是天然的经济事实,而是人,社会中的人,彼此联系着的人。”[4]9人与人之间达成一种协议,并在这种关系中发展成一种集体性的社会实践。人们在社会实践中对经济规律进行一定的把握,直到人的实践转换为经济发展的动力,并进一步变成客观现实。这种客观现实存在着、运动着,并在人类社会实践的推动作用下不断向前发展。葛兰西认为并不存在独立的、自在的和自为的经济现实,所有的经济现实都存在于那些改变它的人们的历史关系之中。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创始人告诉我们“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基础”[2]588,而这个生产关系是“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形成的关系。葛兰西认为“客观”的经济基础,发生在人类对自然的有目的改造中,是人们在历史性的实践活动中创造的,这是一种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客观的经济基础,不是外在给定的客观,不是脱离人的感觉、不被人的实践所作用的客观。
葛兰西之所以坚持经济基础与人类社会实践主客观统一的思想,是因为该思想来源于他的实践哲学。实践哲学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在塑造社会现实过程中的积极作用,人类在社会实践中对自己面临的矛盾进行一定的反思,从而产生自己的主观反应。具体而言,产生的主观反应将进一步指导人们进行社会实践。如果人们的主观反应成为一种集体的共识,那么它将成为群体的行为准则,成为一种制度。葛兰西始终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原理,他坚决反对把客观当成一种存在于人之外的客观性。他说任何东西都不是天生的,都是因为某些条件的存在而存在,是在相互联系之中的存在,而存在不是可以一下子就认识到的,“只有逐渐通过实践来认识”,实践“为特定结果的产生创造必要的前提,并不遗余力地进行创造”[3]191。几百年来各国人民的历史都是“由不断变化和更新的物质原因交互作用引起的,一切都离不开经济”[3]199,但在这里起支配与超越现实作用的则是人的社会实践。
二、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
唯心主义颠倒了事物发展的本质规律,认为世界是因为我们的感知而存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1]73马克思的用意在于论述特定的思想与文化的形式,比如宗教、教育、艺术与文学,它们的产生有其丰富的社会历史原因。德国哲学家对德意志的批判只是对宗教的批判,他们把意识放在存在之外去考察,马克思与恩格斯要将哲学家的思考从天国拉向人间。每个时代支配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他们的思想也占据着统治的地位,他们的思想体系支配着人民群众的精神世界。对德意志的批判,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不能仅仅停留在对他们思想的批判,而是要批判他们的现实生活,批判造就他们社会现实生活背后隐藏的推手。马克思与恩格斯认为群众的思想方式、既定的法律制度以及社会的文化教育,它们的形成与发展都取决于一个基础性的现实社会的经济活动。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创始人将法律、艺术、文化、教育以及政治活动统统归结为“上层建筑”。他们认为上层建筑的存在决定于经济基础,而上层建筑又有维持现存经济基础的作用。资本主义上层建筑不仅掩盖了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剥削的真实情况,而且为其剥削赋予了合法的意义。
拉布里奥拉对马克思主义学说进行认真的学习之后,提出了自己的意识形态理论。拉布里奥拉认为,不同的上层建筑同经济基础之间的关系亲疏不同,他把阶级、国家和法律称之为经济基础的“第一层次的产物”;宗教、艺术与科学为经济基础的“第二层次的产物”。由于上层建筑中各个成员自身发展的规律不同,因此,它们自身同经济基础的关系就有直接与间接、亲密与疏远之分。但上层建筑并不是独立的东西,建筑里面各个成员之间不仅存在相互作用的关系,并且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也发生着能动的反作用。
作为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葛兰西始终坚持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他认为,要清晰地辨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必须遵循以下两条原则:第一,如果社会为自己提出了某个任务,那么社会必将为自己完成这个任务提供了充分必要的条件;第二,“如果社会的内部关系中隐含的所有生命形式没有首先得到完善,社会不会崩溃,也不会被取代。”[3]220很明显,在这里,葛兰西坚持的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那两条经典原则。葛兰西认为,要研究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必须区分清楚经济基础中“有机运动”与“偶然运动”的因素。“有机运动”即恒久性的要素,“偶然运动”即偶发性的要素。葛兰西将经济基础的力量关系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客观、自然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层次。生产力和物质条件是检验社会变革的必要和充分条件,也是检验上层建筑的实际性与可行性的必要充分条件。第二层,政治力量关系层次。他将政治力量关系又分为三个阶段,在第一阶段即各行业集团的成员认识到自己行业必须要团结一致,但阶级集团还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第二阶段,某个阶级认识到了自己阶级的共同利益,但仅限于纯粹的经济领域,这个阶段提出了国家的问题,“但仅限于争取与统治集团在政治和法律上的平等”[3]227;第三阶段,某个阶级已经意识到自己阶级的共同利益不仅局限于经济领域,而且自己阶级的利益也将成为其他从属阶级的利益。葛兰西认为第三阶段是最纯粹的政治阶段,“标志着从经济基础到复杂的上层建筑领域的关键性过渡”[3]227。第三层,军事力量关系层次。葛兰西认为,被压迫民族或阶级不能消极等待霸权国家或者剥削阶级的允许来建立自己的纯军事力量,而必须主动提早建构自己的军事力量与政治军事力量。葛兰西认为,历史发展在经济与军事力量对比关系中不断摇摆,而政治力量关系则起到重要的调节作用。葛兰西对经济基础的重新思考,对极端的“经济主义”与极端的“意识形态主义”进行了批判,葛兰西始终坚持“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辩证统一关系,他把市民社会纳入上层建筑范畴,高度强调意识形态的物质性力量。
三、上层建筑与意识形态
马克思主义先驱者将上层建筑分为政治上层建筑和思想上层建筑。政治上层建筑具有较强的阶级性,它直接依靠暴力来呈现。国家政权、军队、警察、法庭与监狱等与政治法律制度相关的机构或设施都属于政治上层建筑。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早期,由于生产力水平的低下,经济交往关系还比较狭窄,人类社会生活还缺乏组织,统治阶级要实现统治职能主要依靠具有暴力特性的政治上层建筑。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生产社会化的提高,人们的经济关系不断丰富,社会生活的组织性不断加强,具有暴力特性的政治上层建筑的功能就会相对减弱。社会思想上层建筑也即社会意识形态,是特定社会集团利益的反映。意识形态是历史的产物,当剥削出现之时,分裂了的社会经济基础出现了不同的利益集团即阶级,不同阶级的人从各自的利益出发去考察和思考现实,形成不同的社会情感、态度与看法,意识形态的现实基础得以成形。在不同的利益集团中,分别有一部分人作为自身集团思想的代表,将他们集团中各成员自发的、零散的、朴素的思想观念加以整理和概括,形成一致的观念体系,这就是意识形态。
葛兰西与马克思的不同之处在于,葛兰西为上层建筑注入了“市民社会”范畴。市民社会在马克思那里属于经济基础的领域,而葛兰西更强调市民社会的意识形态、文化功能,主要强调市民社会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巨大作用。葛兰西对“市民社会”的重新定位,并不是对马克思的“背离”,相反是一种发展。首先,马克思与葛兰西都把市民社会看作资本主义社会的本源,把对市民社会的认识看成是对资本主义社会认识的钥匙;其次,葛兰西与马克思都反对黑格尔,他们都把“社会分析的重点从国家移到市民社会”[5]46,认为任何“普遍阶级”都是从市民社会诞生,“而不是建立在市民社会之上的独立领域中产生”;葛兰西与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看法是一致的,只是由于葛兰西所处的资本主义社会同马克思的那个时代相比,出现了一些重大的变化。资本主义对无产阶级的统治更多的是通过市民社会来实现,市民社会依据一种文化的形式和意识形态的力量管控着人们的观念,指导着人们的行为,市民社会的意识形态意蕴越来越浓厚。
葛兰西对意识形态的贡献在于提出了“有机意识形态”与“任意的意识形态”的划分,赋予意识形态实践性,以及将心理学引入意识形态的范畴。有机意识形态是经济基础中所必需的,它可以将大众组织起来,“以历史集团为中介,使他们获得对自己所处地位及所从事的斗争的自觉意识”[6]376-377。任意的意识形态并不是人们自觉接受的一种意识形态,它是被社会强加于民众心理的一种意识形态。葛兰西认为此种意识形态具有随意性,并不能长久地影响人民大众。葛兰西认为,意识形态是历史发展所必需的存在,“它们是‘心理学的’,它们‘组织’人民群众”[3]457,并凝聚人民大众的阶级意识,指导他们进行斗争。葛兰西提出意识形态的“心理学”功能,就示意我们意识形态并不只是一套系统的观念,它可以内化到人民心中,成为人民生活的一种常识,也为人们提供行为上的道德规范和信仰的力量。
四、意识形态的相对独立性
葛兰西始终用唯物辩证的方法看待意识形态与基础的关系。如果“物质”是历史的内容,“意识形态”则是历史的形式,而形式与内容是辩证统一的关系。“如果没有形式,物质力量在历史上就会是不可设想的”[3]458;要是失去物质力量,那么意识形态将只会是单个人的幻象。但是意识形态一经产生就会成为物质力量,具有自身的独立性。如同民间信仰具有极强的坚固性一样,大众的信念往往具有物质性力量。
劳动群众并不能直接创造意识形态,劳动群众在社会历史中创造了物质生活,而物质生活为思想家的思想活动提供精神养料,在职业思想家的深入研究下意识形态创生。客观来说,意识形态家的思想范围不能超出劳动群众创造出来的生活界限,但这并不是完全肯定的。思想家可以在精神文化传统中直接创造出意识形态,而不必要占据人民群众当下现实的物质利益。群众的思想观念,又离不开思想家的启蒙。这样就造就了意识形态创生的一个真空地带,这也表现了意识形态同物质活动关系的复杂性。意识形态一经产生,意识形态的观念、形象等便成为群众的历史活动的客观条件之一。具体的历史主体创造意识形态,而这些意识形态则不仅是主体的创造物,还是主体活动的客观条件。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一经形成,就成为维护资产阶级统治的坚固堡垒。无产阶级民众的思想自觉不自觉地成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附属。因此,西方无产阶级运动能否取得成功在于能否最大程度上凝聚无产阶级的力量,将无产阶级最大限度地组织起来,唤醒他们的阶级意识,建构无产阶级意识形态领导权,形成革命的主体。
在市民社会中建立领导权,要紧紧依托有机知识分子的“教育”功能,它的目标导向与政治社会有别,不是建立政治领导权、军事领导权等,而是建立一种总体性的文化领导权。文化领导权的建立将为政权的建立与维护提供有效的政治认同与精神依附。文化领导权的取得需要“强制”以及“认同”两者的联动。强制在于通过国家暴力机器对被统治集团进行震慑,从而达到稳定、平衡、治理的效果。与此同时,需进一步建立认同。有机知识分子将无产阶级的价值取向、道德文化、政治思想进行广布,让大众了解、认同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同意无产阶级的领导,这便可以在最大程度上让执政党的权力得到维持。那些未在规定时间内对无产阶级政党表达认同、对无产阶级政权流露拥护的群体,领导阶级便要运用“强制”手段对这部分群体实施规训,当认同机制完全崩溃时强制可一定程度上扭转统治的颓势。相对于强制,认同的建构是一种比较稳定的统治方式。认同又分为文化合法性认同和政治合法性认同两个层次。政治合法性认同的取得,需要通过强制的手段,也需要借助文化道德的意识形态策略。文化思想、道德伦理合法性的建构,代表着无产阶级的领导权已经渗透到所有社会个体的心中,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已经被他们自觉地接受,并遵从统治者的支配。这样,无产阶级的文化思想与价值诉求便渗透进市民社会中,实践哲学将成为人民大众的“共同意识”,内化到人民群众的头脑与行动中,指导群众斗争实践,并推动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无产阶级政党思想体系与道德伦理将成为整个社会的尺度,得到整个社会的同意与认可。通过团结政治与经济领域的有机知识分子,以及广大的农民与工人群体进一步实施政治、文化和经济的全面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