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清翻新小说的多重内蕴
——以《新石头记》《新三国》和《新水浒》为中心的考察
2021-01-12邓嘉祺
邓 嘉 祺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晚清时期,小说界出现了一种借用古典名著的题名和人物且以书写新故事来表现新内涵的小说类型,代表作有《新三国》《新水浒》与《新石头记》等。阿英将这类小说称为“拟旧小说”[1]207,欧阳健从小说作者“翻新”的创作动因角度出发,又将其更名为“翻新小说”[2]。与《三国演义》《水浒传》及《红楼梦》等古典名著相比,学界对这种“旧瓶装新酒”的晚清翻新小说评价不高,阿英更是视其为“晚清小说之末流”,并明确指出其“实无一足观者”[1]207。以《新石头记》《新三国》与《新水浒》为例,分析晚清翻新小说多重内蕴的特点、成因和影响,可对晚清翻新小说的文本内蕴有全新的认识。
一、晚清翻新小说多重内蕴的特点
作为晚清时期的小说流派之一,翻新小说集合了谴责小说、科学小说、公案小说与侦探小说等多重小说流派的特征,具有多重内蕴。
(一)展示社会现实,抨击社会弊端
晚清翻新小说在对社会现实的反映方面与谴责小说具有相似之处。鲁迅指出,谴责小说产生的原因是“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顿有掊击之意矣”[3]181。换言之,谴责小说旨在揭露社会黑暗,批判社会弊端。晚清翻新小说中也出现了谴责小说的特征,即深刻揭露和抨击社会积弊。
首先,晚清翻新小说抨击了当时的黑暗政治,忠实地记录了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以义和团运动为例,《新石头记》虽对义和团“扶清灭洋”的爱国热情给予肯定,但也对其进行了反思和批判:一方面,义和团没有科学的纲领,他们迷信“剪纸作马”与“撒豆成兵”的歪理邪说,甚至天真地认为作法画符就能使自身刀枪不入,以薛蟠为代表的一大批民众对此深信不疑,这也是义和团运动最终失败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作品中还反映了部分义和团成员烧杀抢掠的恶行,如王威儿肆意焚烧铁路与民房,随意抓捕普通民众等。这不仅揭露了义和团运动黑暗的一面,而且真实地记录了中华民族走向复兴的艰难历程。其次,翻新小说还对“现代化”进行了超前的反思。维新变法本是维新志士为新民救国而进行的政治改良运动,晚清翻新小说却敏锐地反映了其中潜在的隐患。如在《新水浒》中,梁山好汉蒋敬、吴用和郑天寿等纷纷开办银行、报馆和女校等,以此践行他们对“新社会”的种种构想。但与《水浒传》提倡“忠义”主旨不同,《新水浒》反复申明梁山好汉们是“文明面目,强盗心肠”[4]:在政界,本应体现公平原则的选举却变成肮脏的权钱交易;在商界,本应造福平民的赈灾活动却变成利益交换的工具;在学界,以“兴女权”为宗旨的女校却成了官员们发泄欲望的场所。在施耐庵的《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是行侠仗义的英雄,践行着侠义之道;而在陆士谔的《新水浒》中,梁山好汉却成了见利忘义的唯利是图之人。这一变化意在探寻在维新变法背景下如何平衡“道德”与“欲望”的关系。
由此可见,展现社会现状与揭示社会弊端是晚清翻新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这与“揭发伏藏,显其蔽恶”[3]181的谴责小说具有类似之处。
(二)传播科学知识,畅想未来中国
20世纪初,随着小说界革命的兴起和西学东渐的影响,小说界出现了一些译介的科学小说,并作为一种新的小说类型被引入中国,旨在传播科学知识,破除民众迷信观念。其最鲜明的特征在于叙事时空的多元化。
在晚清翻新小说中,作家也融入了科学小说的元素,让古典名著中的人物进入一个虚幻的时空。如《新石头记》第二十二回起,贾宝玉“穿越”到文明境界这一空间。宝玉先后看到显微镜和司时器,并见证了文明境界的食品改良。之后,宝玉又潜入海底,枪击海马,大战鳅鱼,探险南极,观漩涡奇景。此外,宝玉还惊奇地看到:文明境界中“第一样,没有庙宇;第二样,没有教堂;第三样,没有叫花子”[5]323。又如在《新三国》中,诸葛亮建造的电汽车分为3等,分别是轻车、公车和重车。蜀国还大力支持科技发明,“蜀国自维新后,科学昌明,制造新奇,飞艇、电枪、电炮、电舰各物,运用之神妙,几于不可思议”[6]。《新石头记》中的文明境界宛如世外桃源,百姓老有所养,病有所医;《新三国》中,正因对科技的重视,蜀国才能在三国争霸中立于不败之地。晚清翻新小说作家们的丰富想象既开拓了国人的视野,又表达了自己对未来中国的期许与憧憬。
《新石头记》与《新三国》等晚清翻新小说借鉴了科学小说的特征,不仅把叙事时间由现在延展向未来,将现实空间置换为虚拟空间,还进一步发挥了小说传播科学知识与启迪民智的功能。
(三)融合传统现代,呼唤社会正义
在西方侦探小说引入中国之前,《施公案》和《彭公案》等公案小说盛行一时。晚清以来,大量译介的西方侦探小说进入文坛,中国作家也随之创作了本土的侦探小说。因此,晚清翻新小说兼具传统公案小说与新兴侦探小说的双重特点。
《新石头记》第十二回,教民杨势子无故殴打贫民王威儿。这本是一起普通的公案,却因当事人的特殊身份而变得复杂。县官本打算各打他们20板子以示惩戒,但得知杨势子是教民后,立即将其释放,紧接着就把贫民王威儿打得鼻青脸肿,并对他说:“你那里不好去闯祸,却走到本县治下来得罪教民!我问你有几个脑袋?你的狗命不要紧,须知本县的前程,不是给你作顽意儿的。”[5]221这一纸“判决”不仅表露出作者对地方官员崇洋媚外行径的不满,更揭橥出西方列强对中国法权的侵蚀。《新水浒》第十五—十六回中,石迁成为江州警察局的侦探,刚一上任就遇到包上党、甄啸岑及单聘仁等人分别到绸缎庄和九云银楼行骗以及诈骗丝客这3桩案件。石迁恩威并施,最终让行骗之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从而为自己在警察局赢得了声誉。《新三国》中,邓士载仔细推理,破获了史翰芬两个女儿被杀一案,并由此被贾充推荐为国事侦探,潜入革命党内部缉捕革命党人。晚清翻新小说中警察局与私人侦探等新事物的出现得益于域外侦探小说的大量译介,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社会开始出现由“人治”向“法治”过渡的趋势。
由此可见,晚清翻新小说吸收了公案小说与侦探小说的元素,表达了市民阶层对正义的呼唤。这不仅丰富了晚清翻新小说的故事情节,增强了晚清翻新小说的可读性,同时也使晚清翻新小说呈现出传统与现代相互交融的文本形态。
二、晚清翻新小说多重内蕴的成因
晚清时期,中西交融与新旧杂陈的时代特征,以及“新小说”创作所提供的丰富资源,都使晚清翻新小说的文本内涵更加丰富。
(一)新旧杂陈的“过渡时代”
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开始了向现代化迈进的艰难步履。梁启超在《过渡时代论》中指出:“今日中国之现状,实如驾一扁舟,初离海岸线,而放于中流,即俗语所谓两头不到岸之时也。”[7]“两头不到岸”的中国既无法完全摆脱其深厚的民族文化传统,又被迫接受西方文化的浸染。因此,晚清翻新小说受到西方文化和传统文化的双重影响。
首先,是西方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的影响。物质方面,随着英美等国两次工业革命的完成,多项先进技术相继问世。鸦片战争以来,列强更以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中国屡战屡败,国人遂意识到中国“器物”不如人,于是开始了以“自强”与“求富”为核心的洋务运动。因此,在20世纪初,晚清翻新小说也寄托了“科技兴邦”的理想。例如,吴趼人在《新石头记》中建构了魔幻诡谲的“文明境界”,并为之配备了留声机、飞车和隧道等各种“高科技”;陆士谔在《新三国》中描述了蜀国科学发达与技术昌明。小说中鲜明的科幻色彩显然是受到西方先进技术和科学小说的影响。精神方面,西方对中国的影响更为深远。随着甲午战争的失败,“专制”“立宪”或“共和”成为古老中国面临的一项重大抉择。《新三国》把魏蜀吴三国并置在维新变法的时代背景下,延续原著“拥刘贬曹”的思想倾向,以蜀国的最终胜利力证“立宪”的正确性,这明显是受到西方政治小说的影响;《新水浒》中对警察局、开女校与办报馆等内容的书写则显示了西方民主、自由及法治等观念对中国社会的冲击,同时也彰显了域外翻译小说对中国小说创作的影响。从该意义上讲,晚清翻新小说文本内蕴的多重性与西方观念的冲击密切相关。
晚清翻新小说处于西风东渐年的时代,但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在内涵上,中国文学具有“文以载道”的传统,特别是小说和戏曲中蕴含强烈的“劝惩”意识,这在晚清翻新小说中也有体现。《新石头记》后半部分对“文明境界”的渲染,以及《新三国》和《新水浒》对维新变法的描摹,本质上都是作家对国家未来与民族命运的担忧和思考,体现了传统士大夫“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这均受到儒家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此外,晚清翻新小说仍延续了传统小说的章回体形式,全知叙事占主导地位,说书人也尚未从小说中隐退,甚至在《新水浒》中,作者还会直接进入文本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些都表明晚清翻新小说尚未脱离传统小说的形态特征。
(二)“新小说”的创作
小说在中国古代被称为“小道”和“雕虫小技”。但近代以来,中国内忧外患,加之受印刷媒体发达、稿酬制度建立与科举制度式微等因素的影响,知识分子们逐步意识到小说在传播先进思想方面的重要作用,并意图通过创作小说来启蒙大众,以使中国的面貌焕然一新。1902年,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正式倡导“小说界革命”,极力强调小说的社会作用:“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8]此外,梁启超还进一步揭示了小说所具有的“易感人”的4种力量,即“熏”“浸”“刺”与“提”。由此,小说便成为梁启超等一批心系国家命运和前途的作家实现新民救国理想的重要工具。“新小说”便是为响应“小说界革命”口号而新兴的一批小说,它们保持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较强的政治功利性,而且题材丰富多样,如政治小说、历史小说、科学小说和侦探小说等,真实地反映了清末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是近代中国的一部百科全书。晚清翻新小说繁荣于“新小说”创作的末期,虽“是当时新小说的一种反动,也是晚清谴责小说的没落”[1]207。但值得一提的是,“新小说”为晚清翻新小说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资源,使晚清翻新小说具有丰富的文本内蕴。
随着小说地位的提升,各种刊登连载小说的报刊先后问世,梁启超创办《新小说》后,李伯元的《绣像小说》、吴趼人的《月月小说》、黄人的《小说林》以及龚子英的《新新小说》等纷纷创刊。报刊的出现在为刊载小说提供物质载体的同时,也为小说的创作和阅读聚集了稳定的作家群体和读者群体,更促使小说的数量大幅增加。例如,梁启超所办的《新小说》虽仅刊行两卷,但其中连载的小说就有梁启超本人所作《新中国未来记》、吴趼人所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痛史》《电术奇谈》和《九命奇冤》等。据统计,当时成册的小说至少有1 000种以上[1]1,这足以说明当时“新小说”创作的数量之多。晚清翻新小说的刊行同样依托数量众多的小说期刊,如《新石头记》《新三国》与《新水浒》均发行于改良小说社,如此数量众多的小说期刊及“新小说”作品对晚清翻新小说的繁荣及其多重内蕴的产生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
晚清翻新小说虽包裹着古典名著的外衣,但其与“新小说”的创作并不对立。相反,晚清翻新小说是“新小说”创作的组成部分。无论从小说类型还是数量来讲,“新小说”创作的繁荣都使晚清翻新小说具有多重内涵。
三、晚清翻新小说多重内蕴的影响
晚清翻新小说多重内涵的影响是多方面的。翻新小说极强的包容性扩张了文本的审美空间,但其文本内涵的多重性也使创作缺乏自身的独特性,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翻新小说的进一步发展。
(一)审美空间的拓展
晚清翻新小说集合谴责小说、科学小说、侦探小说以及公案小说特征于一体,既拓展了文本的吸纳能力,又推进了小说叙事层面的革新。
吴趼人谈及《新石头记》时认为它“兼理想、科学、社会、政治而有之”[9],表明晚清翻新小说博采众长的创作方法并非无意,而是作者有意的“文体实验”,即打破小说单纯写实的创作范式,从不同小说类型中获得灵感。由此,晚清翻新小说在理想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的交汇点上极大地拓展了自身的审美空间。例如,小说《新石头记》借鉴科学小说的创作方法,让宝玉在“文明境界”这一虚构的场景中畅游海底和乘坐飞车,并与老少年探讨未来中国的政体选择,这都充分体现出作者超凡的想象力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小说《新三国》和《新水浒》极具公案小说与侦探小说的创作特点,小说中的人物化身为私人侦探,如石迁和邓士载协助警察局侦破各种案件,这不仅增强了晚清翻新小说的趣味性,更使其具有一定的现代意识。此外,翻新小说的多重内蕴还促使其叙事模式由“古典”向“现代”转变。陈平原认为:“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应该包括叙事时间、叙事角度、叙事结构三个层次。”[10]晚清翻新小说叙事模式的现代转换主要体现在叙事时间和叙事结构上。叙事时间上,《新石头记》《新三国》和《新水浒》都借鉴了超时空叙事的方法,《新石头记》置换时空背景,让宝玉“穿越”到1901年,《新三国》与《新水浒》置换社会背景,让主人公生活在变法图强的历史语境下;叙事结构上,晚清翻新小说具有明显的“议论化”特征,如《新水浒》第三回中作者中断故事讲述,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新石头记》后半部分也通过老少年和宝玉等人之口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这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传统古典小说以情节为中心的创作范式,促进了小说叙事模式由“古典”向“现代”的转型。
(二)自身独特性的缺失
晚清翻新小说最鲜明的特征在于“袭用古典名著而冠以‘新’字”。但从内容看,晚清翻新小说只是“在古典名著中借取一点历史‘因由’而‘随意点染’”[11]。这就使得读者仅新奇于小说的题目,但一读内容便觉得与原著相去甚远。虽然晚清翻新小说的多重内蕴使文本呈现出巨大张力,但这种糅合古今并杂取中西的创作方法也给晚清翻新小说本身带来了不利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晚清翻新小说的政治功利性对小说的艺术魅力产生了一定影响。《三国演义》《水浒传》与《红楼梦》都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是中国文学宝库中璀璨的明珠。这些古典名著立足于现实又超越现实,或演绎三国历史,或颂扬梁山好汉,或演绎家庭兴衰,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晚清翻新小说作为对这些古典名著的“翻新”,要超越前作就有很大的难度。吴趼人在《新石头记》第一回谈到他写作此书的目的“是要写写自家的怀抱”,于是他在小说中建构了“文明境界”这一世外桃源,表达自己“科技兴邦”和“文明专制”的理想;陆士谔把小说人物放在近代社会,让他们践行维新派的各种主张。在内忧外患、救亡图存与西学东渐的时代语境下,急切寻找救国“药方”的作家们纷纷将翻新小说视为“新民救国”观念的传声筒,强烈的政治热情淹没了对小说情节结构的精雕细琢,小说人物也变成作家们表达政见的符号。因此,晚清翻新小说很少有诸如古典名著那样具有永恒魅力的作品。其次,晚清翻新小说虽博采众长,但在具体借鉴每一个流派的创作特点时大都深度不足且缺乏独创性。晚清翻新小说对社会的批判不如《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与《文明小史》等谴责小说深刻犀利与鞭辟入里,也少有《月球殖民地小说》与《乌托邦游记》等科学小说的酣畅淋漓,更没有《施公案》和《侠盗鲁平奇案》等公案小说与侦探小说的引人入胜。因此,晚清翻新小说虽具有多重内蕴,但其难以在众多小说流派中凸显自己的艺术个性,这也是晚清翻新小说难以被时人铭记以及在文坛旋起旋落的重要原因。
综上所述,在晚清救亡图存与西学东渐双重变奏的时代语境下,晚清翻新小说熔谴责小说、科学小说、公案小说与侦探小说等小说流派的特点于一炉,不仅极大地扩张了晚清翻新小说的审美空间,而且促进了小说叙事的现代转型。但同时,多种内涵的叠加也使晚清翻新小说缺乏自己的个性,导致它在晚清文坛昙花一现,在文学史上也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