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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民间童话对文学童话的影响

2021-01-11

华中学术 2021年4期
关键词:狄更斯维多利亚儿童文学

甘 露

(长江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荆州,434023)

在书面文学诞生以前,口头民间文学是娱乐和教化儿童的唯一载体。在儿童文学史上,第一部专门为儿童创作的书是John Newbery创作的ALittlePrettyPocketBook(1774)(《可爱的小小袖珍书》)。这部童书包含有很多民间寓言、民间游戏等。到了17世纪和18世纪,廉价小册子的出版为儿童读物的普及奠定了重要的基础,这些读物收录了大量的传统民间故事。19世纪是英国儿童文学史上的第一个黄金时期,并且这一时期,不论是儿童奇幻文学还是现实主义儿童文学都与民间文学、民俗学有特别密切的关系,这一时期的很多儿童文学作品,以两部“爱丽丝”为代表,成了享誉世界的儿童文学经典。20世纪,儿童文学书籍出版业得到了快速发展,这一时期人们重新拾起了对传统民间文学的兴趣,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音像的、影像的媒介为儿童文学提供了更多元化的载体。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指环王》的作者J.R.R.托尔金成了近代奇幻文学的鼻祖。进入新世纪以来,《哈利· 波特》开启了英国儿童文学的第二个黄金时期,“哈利·波特”热证明儿童文学作者的热情仍聚焦于民间文学,不过已从单一的关注民间童话扩大到了民间神话、民间传说等其它民间文学体裁。

在人类文明史上,童话是最古老、最具生命力的文学样式之一,它经历了从古老的口头传统到后现代主义的重新创作的转变。童话在1812—1912年间达到了鼎盛的黄金时代[1],并且在当代社会仍然经历着持续不断的重写和讲述,尤以中长篇童话小说的艺术形式成为当代儿童文学创作领域不可或缺的重要类型。童话的口头民间集体创作和个性化文学创作是世界童话文学的两种普遍形态。本文的民间童话是指被采录并书面转录的口头民间集体创作;文学童话是指作家对民间童话进行艺术加工后的个性化文学创作。

一、民间童话异军突起之路:民间童话英译潮

民间童话作为一种口头民间文学现象存在为时已久。民间童话在维多利亚时期异军突起并迎来民间童话英译潮,与这一时期儿童观念发生重大转折密切相关。

在原始社会时期,物质生活极度匮乏,成人尚且食不果腹,婴儿死亡率也极高,因此儿童一直是缺席的,完全是成人的附属品。一直到中世纪,儿童意识依然处于沉睡状态。如果说文艺复兴让人获得了重生,那启蒙运动则让儿童获得了新生。然而,受根深蒂固的基督教的影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的儿童仍旧是带有原罪的,恰如《旧约·圣经》箴言篇中所说的那样:“不可不管教孩童,你用杖打他,他必不至于死。你要用杖打他,就可以从地狱的深渊救出他的灵魂。”[2]因此,此前坚持理性训诫的儿童文学占绝对优势,而张扬幻想精神的儿童文学一直遭受贬抑与压制。一直到浪漫主义时期,儿童观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儿童被认为是单纯可爱、天真无邪的,被尊为成人之父。从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流行开始,童话的收集、加工、润色、再创作成为一种时尚性的事业,童话作家就这样逐渐成了儿童文学创作的主力军。从浪漫主义时期一直到维多利亚时期,儿童与民间浪漫想象合而为一,“民间”与“儿童”都成了“尊贵野蛮人”的卓越代表[3]。这也进一步推动了这一时期欧洲民间童话的英译,以及对英国本土民间童话的发掘与搜集。与民间童话英译潮同步兴起的民俗学热潮催生的两部重要的民俗学奠基之作William Henderson的FolkloreoftheNorthernCountriesofEngland(1866)和John Rhys的CelticFolklore,WelshandManx(1901),以及考古热潮催生的J. F. Campbell的PopularTalesoftheWestHighlands(1860—1862)都是这一时期系统、全面地搜集、整理英国本土民间童话的重要成就。在这一潮流的影响下,英国本土的民间童话《杰克与豆茎》《巨人杀手杰克》《三只小猪》《拇指汤姆》等也成走进各个阶层儿童,特别是中产阶级儿童甚至成人的阅读视野。

更值得一提的是,Andrew Lang(1844—1912)除了搜集英国本民族的民间文学素材外,还广泛地搜集了在世界各地流传的童话故事和民间故事,汇编出版了12卷本的彩色童话集——《蓝色童话集》《红色童话集》《棕色童话集》《黄色童话集》《深红色童话集》《灰色童话集》《紫色童话集》《橘色童话集》《绿色童话集》《紫罗兰色童话集》《橄榄色童话集》《粉红色童话集》。Andrew Lang这部童话集子的取材范围非常广泛,横跨欧亚大陆,是北欧、法国、俄罗斯以及日本、印度等国民间文学的汇集。这些故事从出版以来就成了孩子们爱听的枕边故事,并且还对后来英国的很多儿童幻想文学大家比如C.S.刘易斯、J.R.R.托尔金等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由此看来,维多利亚时期的绝大多数儿童文学作家进行民间童话改写或重写的创作模式的产生,并以此推动文学童话创作热潮来临的谜团就迎刃而解了。

格林童话英译是对英国儿童文学的历史性变革起最大助推作用的民间童话集。Humphrey Carpenter对《格林童话》的英译本给予了如下评价:“当《格林童话》于1823年抵达英国之后,道德主义者对于童话故事的顽固抵制开始瓦解。”[4]由此可以明显看出,《格林童话》英译潮的来临给英国儿童文学带来了一场非常彻底的革命,使得童话这一种文体的文学地位迅速提升,推动了这一时期文学童话创作热潮的来临。格林兄弟搜集的民间童话故事集初版《儿童与家庭童话集》(第一卷)(1812)和《儿童与家庭童话集》(第二卷)(1815)将儿童作为首要的受众,他们在搜集、加工整理民间童话、民间故事的先驱者身上发现了他们对民间文学作品过度加工、修饰的弊端,确定了自己民间童话的风格,即尽可能地保持民间口头文学那种朴实、稚嫩的原貌,尽量做到忠实记录。虽然他们的童话口述来源大多是中产阶级妇女,并非目不识丁的山野农夫,但是他们对待民间口头文学的审慎态度是非常值得肯定的。Edgar Taylor将格林童话中的部分故事译成了两卷本GermanPopularStories,分别于1823年和1826年出版了[5]。该书出版后引起了家长们和儿童读者们的关注,不久就流传开来,使童话成了儿童读物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著名的民俗学家Iona Opie和Peter Opie在TheClassicFairyTales中说:1823年,童话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为古籍研究者心目中一项受人敬重的研究活动,成为诗人们的一种灵光,成为少年儿童得到认可的阅读神奇故事的一个来源。带来这一变化的就是由Edgar Taylor和他的家人从格林兄弟的《儿童与家庭童话集》翻译而来的《德国流行故事》的发表[6]。自此以后,理性说教性的儿童文学与浪漫幻想性的儿童文学水火不容的局面逐渐冰释。并且不容忽视的是,在包括英国在内的欧洲各国都迎来了搜集、整理本国民间童话的热潮,这也推动了英国作家改写和重写童话以及其它民间文学素材的传统,民间童话在助推文学童话创作热潮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因此显而易见了。比如,除了英国以外,意大利的作家巴西尔(1575—1632)的《五日谈》的英译、法国贝洛《鹅妈妈故事集》的英译、丹麦《安徒生童话》的英译等等都在这一时期愈演愈烈。这些童话故事集虽不是原汁原味的民间童话,但是有着明显的民间童话印记,并且,涵盖的国家甚为广泛,日本、印度等东方国家的童话英译集都涌现出来,这是多元文化语境下世界民间童话的汇聚。这种汇聚对英国文学童话的创作及接受热潮的来临起到了不可替代的催化以及推动作用。

二、文学童话黄金时代之貌:文学童话创作潮

从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学童话整体面貌来看,对民间童话的改写和重写或进行颠覆性的再创作是这一时期文学童话的重要创作模式。

维多利亚时期最辉煌的文学成就是其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但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是很多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大师在他们的创作过程中都或多或少的将目光投向了为儿童创作的文学童话,他们将民间童话母体进行了批判现实主义式的加工再创作,查尔斯·狄更斯、托马斯·胡德、托马斯·卡莱尔、约翰·拉斯金和威廉·萨克雷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以创新的方式使用民间童话,以民间童话中明显的强与弱、善与恶等二元对立关系影射了因英国工业革命引发的社会动荡,及其所带来的不公正和不平,产生了更加强烈的批判效果。在维多利亚时期,女性意识经历了从萌芽到觉醒的重大转折,这一时期出现了大量的女性作家,在儿童文学领域亦如此。贝特丽克丝·波特、夏洛特·勃朗特、乔治·艾略特、凯瑟琳·辛克莱、弗朗西斯·布朗、马洛克、克雷克、安妮·伊莎贝拉·里奇、吉恩·英格罗等儿童文学作家对传统民间童话中女权主义缺失的创造性改写,挖掘出了维多利亚时代人们对女性的态度以及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塑造了维多利亚时期英国新女性的形象。维多利亚时期浪漫主义的余温尚未消失殆尽,以刘易斯·卡罗尔、乔治·麦克唐纳、詹姆斯·巴里、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查尔斯·金斯利、罗金斯、肯尼斯·格雷厄姆为代表的儿童文学作家以民间童话为媒介展现了维多利亚浪漫主义愿景与功利主义的进步观之间的冲突,以民间童话为媒介揭露了功利主义者自相矛盾的尴尬处境。在维多利亚时期独树一帜的唯美主义小说家、戏剧家奥斯卡·王尔德同样将其创作的触角延伸到了儿童文学领域,他的文学童话集《快乐王子及其他》具有鲜明独特的气质,得益于其从形式和内容上对民间童话进行了创新。

以狄更斯为例,狄更斯的创作力之旺盛,触及的范围之广泛,比起莎士比亚和司各特均无逊色,但狄更斯的最大成就还是体现在其长篇童话小说的创作上。狄更斯的关注底层的民间立场使他形成了批判现实主义创作思想,成了19世纪英国极具代表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关注底层社会的民风民情,其创作的民间立场是其成为畅销小说家的重要基础,其作品展现了19世纪英国风光无比的大都市伦敦的贫民窟一角,给19世纪的英国社会生活的历史画卷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使19世纪底层人民的喜怒哀乐、苦痛和希望都展现在了世人面前。情节设置与童话的这种隐形关系在18世纪的小说、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和传奇文学中也都是可见的,但就对受压迫人民的关注与同情这一点而言,狄更斯的小说式最接近童话的本质的。在童话故事里,常常会出现年幼的兄弟获得了财富、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贫穷的放鹅姑娘最终嫁给了王子并且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对狄更斯而言,这种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可能的胜利是道德层面的胜利,在《家常话》杂志中的一篇文章中他曾说道:

(我们)几乎无法估量善良与仁慈产生的无形力量。对穷苦人民和老年人的忍耐、礼貌和体贴,对动物的善意对待,对大自然的热爱,对独裁与暴政的憎恨等等美好的品质将会通过这种有益的方式滋养孩子们的心灵。[7]

“仙女教母”“灰姑娘”“丑小鸭”“蓝胡子”“三只熊”等童话情节大量出现在狄更斯的小说中,如《我们共同的朋友》(1865)中的故事情节实际上就是画眉嘴国王这则童话的变体;“蓝胡子”情节类型也多次出现在狄更斯的小说中。其中灰姑娘情结和仙女教母情结是最具狄更斯特色的,体现了狄更斯小说创作希望用善良和一点点魔法改变维多利亚世界的美好愿望。从与狄更斯小说如影随形的童话式的情节结构和童话式的人物形象我们不难发现,狄更斯的小说用童话式的模式展现出了魔幻的19世纪英国,这种模式是狄更斯小说创作的本质特征之一。如果说法国现实主义小说家深受科学与哲学思想影响,作品更具有客观性和哲理性,那么狄更斯的现实主义则具有很强的浪漫色彩、主观性和情感特征。然而,按照传统的现实主义理论,狄更斯小说虽然真真切切的关注现实社会生活,但只因其具有这种典型的浪漫主义特征因而应该被排除在现实主义作家之外,如此,传统现实主义理论模式的狭隘之处便越发显现了。

在英国,狄更斯生前就有众多作家追随他、效仿他,其中成就较大的有金斯利、里德、盖斯凯尔夫人和柯林斯等。这些作家跟狄更斯又直接的交往,有的甚至在狄更斯的指导下进行创作。狄更斯去世后,其影响丝毫未减,许多作家从他的作品中得到创作灵感、仿效其风格或者学习其方法。其中最著名的有乔治·辛、亨利·詹姆斯、康拉德和萧伯纳等人。在美国,狄更斯的作品在他身前就深受美国读者的喜爱,而且对不少美国作家也产生的巨大的影响,如马克·吐温、杰克·伦敦、麦尔维尔和德莱塞等人的作品,或多或少都带有“狄更斯味”。尤其是马克·吐温,素有“美国的狄更斯”之称,去采购员百分之一的风格和狄更斯极为相似,如善用幽默、夸张的笔调塑造出个性鲜明的艺术形象等等。另外,马克·吐温采用美国方言创造出生动的小说语言,也是从狄更斯那里得到启发的,因为狄更斯在小说中大量的使用了伦敦方言。在俄国,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这三位文学巨匠最初也都受到过狄更斯小说的影响。托尔斯泰自己也承认,他在创作《安娜·卡列尼娜》时,就运用过类似于狄更斯的方法。较之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受狄更斯的影响更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就像狄更斯一样,总表现出对“底层”“小人物”的无比同情和哀怜之情,有些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甚至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屠格涅夫对狄更斯可以说是无限仰慕,受狄更斯的影响,屠格涅夫自己也时常通过对人物怪癖作生动、逼真的描绘。到了20世纪,欧美文学中仍然还有“狄更斯风格”和“狄更斯式人物”的身影。如英国的D. H. 劳伦斯、奥地利的弗朗兹·卡夫卡和瑞典的斯特林堡等著名现代作家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狄更斯风格的影响。另外,美国20世纪60年代出现的“黑色幽默”小说,也与狄更斯式的幽默风格有关,或者说,是狄更斯幽默风格的现代变形。此外,狄更斯的影响还越出小说的范畴,出现在一些现代诗歌形象和戏剧创作中,为现代诗人和剧作家提供了有益的借鉴。他笔下有些人物,在20世纪已成为社会生活中某些概念的代名词,因此中国从事各类艺术创作的人都将其作为基本原型而加以模仿。

不管是哪一种派别的儿童文学作家,他们从自己的创作特点与创作愿景出发,对民间童话进行了创造性的加工与修饰,为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学疆域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为后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宝贵的创作资源。

三、民间童话焕发生命之机:作家摄用获新生

幻想是民间文学世界甚至民间世界的永恒主题,在民间童话中,这种幻想性表现得尤为突出。刘守华教授曾在《多棱宝石——关于中国民间文学命运的思考》一文中援引过袁珂先生在《山海经校译》中的序言:“《山海经》是一部奇书,好象一块多棱的宝石,从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出不同的光彩。”他提出民间文学堪比多棱宝石《山海经》,会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背景下通过不同的侧面持续地散发出不一样的迷人魅力[8]。“一个没有幻想、没有传奇的国家,过去没有、现在不能、将来也不会在世界上占据伟大的位置。”[9]的确如此,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其文学童话出现如此繁荣的盛世,与其取材于充满了奇思妙想幻想因素的民间童话有着密切的关系。

但是民间童话并不是儿童文学,因为原始的民间童话中含有明显的血腥、暴力、性的场景,因此需要对这些民间口头文化遗产进行适当改写,正如儿童文学研究领军学者之一朱自强先生在《中国儿童文学与现代化进程》一书中所说的那样:“民间文学是良莠杂陈、薰莸同器的,要想让它更好地娱悦儿童,更有利于儿童心灵的健康成长,成人有责任进行甄别、选择和重新创造。”[10]维多利亚时期的儿童文学作家在创作文学童话时,是以更加开放却同样审慎的态度来对待民间童话的,总结其吸纳民间童话的策略,有以下三个重要特征:

其一,这些作家对民间童话母题的化用是以直接镶嵌、间接借用和解构再造三种动态的形式展开的,而非单一僵死的。这一时期,“蓝胡子”“画眉嘴国王”“另一世界的旅行”“奇异的生灵”“美人鱼”“海上女妖” “天鹅女”等民间童话母题是儿童文学作家热衷的。有些母题展现了整体或片段的完整性;有些母题被作家们借用,却注入了作家自己的体验与情感;还有一类作家颠覆性的解构再造了民间童话母题,这种化用童话母题的多元方式使民间童话具有了时代特征、文化价值判断和文化意蕴。约翰·罗斯金对待大众古俗时的态度是格外认真的,他在搜集材料时往往都是竭尽全力地保持其是真实无误的,因此呈现在约翰·罗斯金的童话小说中的民间文化元素往往是真实地直接镶嵌的。像Cunningham,Hogg和Burns一样他改编了自己所采用的素材,但是他天生对民间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让他在这条路上从未走错过一步。他的《金河王》不仅是一部经典的童话小说,也是辑录民俗非常有价值的文献,其创作风格明显地沿用了《格林童话》的叙事模式,除此以外,在他的一些随笔中有关仙女精灵等的描写也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大量丰富的民俗资源。

其二,这些作家非常注重对民间童话结构的借鉴。二元对立结构、三迭式结构以及圆形封闭结构是民间童话中屡见不鲜的叙事结构,这些文学童话作家充分地借鉴了这些叙事结构。他们以弱者与强者、善良与邪恶、传统与现代、贫穷与富有等这些鲜明的二元对立结构体现了维多利亚时期贫富差距巨大、传统文化遭遇侵袭、伦理道德观念崩塌等主要矛盾、核心矛盾;以既具有纵深又容纳宽度的双向维度的三迭式叙事链结构体现的深层原始心理符合儿童的审美能力、逻辑能力和认识能力,并且有利于情节的展开、人物形象和人物性格的塑造和刻画、主题思想的表现等等。在民间文学领域,三迭式结构是民间叙事文学显著的表现手法,并且历来受到理论研究者的关注。在我国,屈育德是国内最系统地研究三迭式叙事结构的学者之一,她认为三迭式是民间叙事作品惯用的结构方式[11]。民间叙事文学中的三迭式重复叙事结构由三个(或五个或七个)连续的事件(E)组成。在国外,丹麦的奥尔里克对民间叙事的三迭式重复结构进行了更为细致的研究,他给三迭式重复结构中的重复的连续事件编号为E1,E2和E3,并进一步指出,前两个事件E1和E2和最后一个事件E3之间,存在着同性和异性的关系,讲述人一般以最大的分量,亦即以奥尔里克所谓的“船尾的重量”来讲述E3[12]。《金河王》《圣诞颂歌》等都是典型以三迭式结构进行叙事的经典儿童文学作品,并且日本学者小泽俊夫还指出,民间叙事文学中的三迭式重复结构就像体育竞技中的三级跳一样,前两步都是为了第三步跳得更远而作的不可或缺的有益铺垫,这种叙事结构是口头传承着在长期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突出三迭式重复结构中最后一个重复事件最好、最有效的方法[13];以民间童话或整个民间叙事领域占据主导地位圆形结构体现了作家对儿童等弱者真挚深厚的爱,这些弱者、贫穷者最终都获得了大团圆式的圆满结局。在维多利亚时期的很多文学童话中,男主人公往往遭遇的是遭遇窘境——历经磨难——负隅顽抗——终获成功这种封闭结构。这些都是典型的大团圆结局式的圆形(封闭)结构。再如狄更斯的《圣诞欢歌》中的Scrooge是一家商号的老板,他是个贪婪自私的人,是个季节的冷暖都于他无关的冷酷的人,是个十足的吝啬鬼。在风雪交加、阴冷潮湿的圣诞节前夜,他商号的办事员的火炉里只燃着一块煤,想再加一块也不行,因为煤块放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说,穷人想过圣诞节是胡闹。穷人们死了倒好,可以减少过剩的人口。后来,三个幽灵在圣诞节前夜领着他们跑遍全城,让他看到了穷人的善良,看到冷酷残忍的人的下场。他于是醒悟了,第二天即圣诞节,他便给办事员加薪,祝贺人们新年快乐,愿上帝保佑每一个人。在童话小说的最后贫穷弱小的个体往往都有了美好的结局。狄更斯童话小说创作的圆形结构体现除了他对劳动人民深厚的爱,并无情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饥馑、失业的威胁等等。

其三,这些作家乐此不疲地借用民间童话中的原始思维。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中指出,原始思维并不关心因果关系,原始思维认为世界上有一种神秘力量无处不在,它把任何离奇事件与这种神秘力量联系起来,因此,今天看来越是偶然的东西,在原始人眼里则越重要[14]。这看起来悖逆时代主流的宗教观念展现了这一时期主张“重返童年”的大背景下维多利亚时期的民间信仰与主流基督教信仰的冲突与对抗,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给了人们意识深处根深蒂固的创始说狠狠的致命一击,人们的宗教信仰体系就此崩塌了,“宗教怀疑论”“宗教不可知论”等言论不绝于耳[15]。然而,不论是从世俗层面来说,还是从精神层面来说,人类都离不开信仰的劝导与慰藉,宗教变革便给了一直此消彼长、此长彼消的民间信仰一个很好的发展契机,民间信仰所构筑的奇幻的、魔法的、鬼魅的超自然的神秘世界与功利主义至上的中产阶级耦合,至此,民间信仰在维多利亚时期以绝对优势占据了上风。因此,这一时期的文学童话作家对民间童话热衷的主潮还展现了维多利亚时期尖锐的宗教问题。并且,贯穿18世纪文学的哥特复兴和自然主义为19世纪的文学思潮扫除了障碍,出现了像Thomson, Crabb和Shenstone等这一类的作家。哥特复兴成了后来的19世纪文学对远古时空事物和奇异、偏远事物的热爱的前兆;而自然主义发现了平凡的风景和乡村领地的新意义,为19世纪文学对自然风光、花草树木的关注开辟了道路。这显示出了19世纪文学的新观念,在这种氛围下民间信仰再次获得了关注,使得其中蕴藏的原始思维及其模式也渗透到了这一时期的文学童话中。

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是英国儿童文学史上第一个黄金时期,这种儿童文学的繁荣现象对我国的儿童文学创作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为我国儿童文学作家如何汲取民间文学素材进行创作,如何助推中国儿童文学创作及海外传播都提供了重要启示:

(1)儿童文学作家需要冲破传统束缚,到民间去,植根于民间艺术。秦文君是当代中国儿童文学界颇为活跃也颇为多产的作家,其作品《我是花木兰》(2017)即将要在美国、日本、英国出版。在1998年迪士尼版《花木兰》上映后激起的国内木兰文化热初结硕果。然而这部作品的问世却暗藏艰辛:“我去荒漠,古战场,山川,体验花木兰上战场的感受。……为了探索花木兰的特质和天性,我还尝试从富有特色的地方戏着手。”[16]正是作家不畏艰辛,深入民间,才创作出了打动儿童甚至成人的花木兰,以至赢得了世界范围内的受众。另外,在当今国内儿童文学界颇受关注的作家彭学军,另辟蹊径出了新作《鲤山围》(2019),该作对客家文化的深入描述也得益于深入民间。这些都是有益的尝试,并且大获成功。

(2)传播民间童话甚至民间文学其它体裁的同时注入自己的感情,关注并剖析时代症候,引领文化潮流,以期实现民间童话甚至民间文学其它体裁与儿童文学的双赢。对民间文学再创作需要文人融入自身的情感。中国儿童艺术剧院最近热演的儿童剧《叶限姑娘》(2019)和《长城的传说》(2019)都取材于民间故事《叶限》和《孟姜女哭长城》,中国国家话剧院原常务副院长、中国剧协副主席、国家一级导演王晓鹰复排《长城的传说》这部剧时,记者对他做了专访,他明言:“我希望实现民间民俗现代讲述,它是从传统文化里来的,是从民间民俗的那些形态形象和元素里来的,但是组合在台上完全不是回归民间民俗传统的原样,而是会有更多无拘无束的创意和想象,会给孩子更多的惊喜。”[17]在这部儿童剧中,不仅能让观众体会到《孟姜女哭长城》中的个人情感、家庭观念,更能让观众体会的家国情怀。这种创作理念值得在儿童文学作家们借鉴。

事实上,在民间童话影响文学童话的同时,文学童话的创作热潮也促进了民间童话的再发掘,助推彼此的发展也成就了彼此的辉煌。可以明显看出这一时期上层文化、大众文化与下层文化的互通、互鉴。民间童话对文学童话的影响使得不同阶层的文化壁垒被打破,助推文学童话实现了其黄金发展时期。从维多利亚儿童文学断代史的视野考察,民间童话对文学童话的影响呈现出明显的规律性特征,具体呈现为如下三种机制。其一,孕育反哺机制,具体而言这一时期民间童话孕育了文学童话、文学童话对民间童话又实现了反哺,形成了明显的双向互动现象;其二,吸纳整合机制,文学童话尤其是童话小说成为儿童文学领域重要文类的首要动因是其从文体的角度吸纳了民间童话与小说的特征,在文体上形成了二者交叉、互动、互渗与互补的动态发展过程,童话小说因此出现文体兼容性的艺术特征;其三,平行合并机制,这些既具有民间叙事特征又具有作家叙事特征的童话创作文本的有着深刻的隐喻意义,文学童话合并了口头叙事和作家叙事,这两种叙事艺术创造出混杂风格的叙事文本,并输出了其殖民主义价值观。并且,可以预测,在充分的市场化、传媒手段的多样化以及社会文化生态环境自由的背景下,各个阶层的文化互通互融、参与建构当代儿童文学新格局将成为必然趋势。

注释:

[1] J. Zipes,TheGoldenAgeofFolkandFairyTales:fromtheBrothersGrimmtoAndrewLang,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6.

[2] 《旧约·圣经》箴言23:13.

[3] B. Rosenberg,FolkloreandLiterature:RivalSiblings, Knoxville: 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 1991.

[4] H. Carpenter,SecretGarden:AStudyoftheGoldenAgeofChildren’sLiterature,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1985:3.

[5] E. Taylor, trans and eds.,GermanPopularStories, 2 vols, C. Baldwin, 1823, 1826.

[6] I. Opie, Peter Opie eds.,TheClassicalFairyTal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4:25.

[7] C. Dickens,FraudsontheFairies, Household Words, 8, 1853, p.97.

[8] 刘守华:《多棱宝石——关于中国民间文学命运的思考》,《中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3期,第1页。

[9] C. Dickens, “FraudsonFairies”, InFantasticLiterature:ACriticalReader, David Sandner eds. Westport: Praeger, 2004:57.

[10] 朱自强:《中国儿童文学与现代化进程》, 杭州: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0年,第56页。

[11] 屈育德:《神话·传说·民俗》, 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第142页。

[12] [丹麦]奥尔里克:《民间故事的叙事规律》,陈建宪、彭海斌译,《世界民俗学(中文版)》,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192页。

[13] [日]小泽俊夫:《昔话的语法(日文版)》, 福音馆书店,2002年,第292~299页。

[14] [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 丁由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359页。

[15] Himmelfarb.DarwinandtheDarwinianRevolution, Garden City, NY: Doubleday, 1959.

[1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9/1017/c404073-31404653.html.

[1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9/1120/c404076-3146535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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