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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慢与偏见

2021-01-10吴梦莉

中学生百科·悦青春 2021年12期
关键词:肉糜服装厂女工

吴梦莉

我写过很多次自己的高考“逆袭”故事。

高一刚入学时的踌躇满志,高二被踢出“火箭班”时的颓唐堕落,高三觉醒后的奋起直追……这些情节环环相扣,跌宕起伏,像一部经典的好莱坞英雄主义大片:在那里,善恶有报,所有的努力都会得到奖赏。

因此,每当有人说自己条件差,学不好时,我总会告诉他们诸如“天道酬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类的口号,言下之意是他们眼下的不幸与痛苦都是自己不够努力造成的,与人无尤。

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吗?

过年回老家的时候,我一时兴起,去辅导亲戚家的孩子做功课。那个孩子和当初的我一样,在镇上唯一的初中就读。那所学校的风气极差,老师不会教,学生不会学,每年考上重点高中的人数不超过三个。

尽管我早就知道母校的水平,然而,当我看到对方连基本的定语从句都不会时,依然觉得难以忍受:“你平时都没有听讲吗?”

“听了的,”慌乱间,那个孩子的圆珠笔掉到地上,她弯腰想要捡起来,却又碰掉了整个笔袋,最后,她蹲在地上,一边左支右绌地捡东西,一边小声地替自己辩解,“我就是……听不懂。”

桌子上摊放着她的英语书,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笔记,有些单词上面还用汉字标注了读音,泛黄的边缘微微卷起,像一朵几近枯萎的花。我忽然想起《强风吹拂》里的台词:“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其实是一种傲慢。”

“小镇做题家”也需要天赋支撑,有些人再怎么努力,依然只能成为芸芸众生中面容模糊的影子。

她是名副其实的学困生,那么我呢?自诩为高考胜利者的我,真的有资格去凝视她的“失敗”吗?

中考后,我随父母离开了农村,去十堰市读高中。它虽然只是一座十八线小城,但是学风浓厚,我在那里度过了三年时光,在排名中游的情况下,最终考上了一所“211”大学。回首望去,当初和我一起考上重点高中的初中同学,最好的一个人考了一个普通的一本大学,其余的都在二三线城市的二三本学校徘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凝视苦难”成为一种新的财富密码。

互联网上,常常有人拍了自己探望农村小孩或老人贫困潦倒的视频,配上一些煽情的音乐,以此换取点赞与关注。其中,有些视频的确是为了呼吁人们关注贫困人群,改善他们的生活;然而,更多的视频是将穷困者作为猎物,供生活在现代社会的、生活优渥的人群凝视、惊呼与怜悯。

六月份的时候,一家留学机构发布广告,让学员付费报名参加“女工赋权项目”,通俗点说,就是让人花15800元,去围观那些在电子厂、服装厂工作的女工,以展示自己对以这些女工为代表的底层群体的人文关怀。

当我在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不知怎么地,忽然想到了“何不食肉糜”的典故。晋惠帝听说自己的子民因为没有粮食,只能被活活饿死时,忍不住问身边的大臣:“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糜呢?”

我想,如果晋惠帝那个时代有资本家的话,他就可以花钱去围观底层人民的苦难,而不是闹出这种千古流传的笑话。毕竟,在资本之下,连怜悯心都可以成为一门生意,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何其傲慢。

我们村有很多进厂的女工,甚至,我邻居家的女孩在初中毕业后,进的就是深圳的一家服装厂。每年回老家过年,她都会和我讲厂里的生活,零零碎碎,鸡毛蒜皮,落在口舌之间,像冬日里细微的雪。

不得不承认,在一开始,我其实是怀着隐秘的优越感去听她说话的,像所有的看客一般,凝视她的不幸,然后来反刍自己的人生。后来,我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工作,每天早出晚归,那份隐秘的优越感便散了,变成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唏嘘。

都是在红尘中打滚讨生活的人,谁也不比谁体面,谁也不配凝视谁。

所以说,人的傲慢究竟来自何处呢?

网络小说中有一个很常见的桥段,即现代人穿越到古代,然后凭借现代智慧打败古人,走上人生巅峰。这种情节爽则爽矣,然而,一切就像欧丽娟老师所说的那样:“不要对古人有无知的傲慢,生活在现代不一定就是进步的。进步的是这个时代,而未必是你。”

很多时候,我们取得成绩并不是基于自身的努力,而是时代与环境的红利。换句话说,我们只是更幸运而已。

午休的时候,我去楼下吃荷叶炒饭。碧绿的荷叶经过烘烤,变成清浅的薄荷色;白色的米饭被蛋液包裹,呈现出鲜亮的暖金色,粒粒分明;其中,红色的叉烧和绿色的葱花相映成趣,像是一幅喜庆的刺绣图。

炒饭的卖相很好,味道却着实一般,我只吃了几口,便将盘子推到了一边。一旁,一位穿着寒酸的大叔径直将我的剩饭倒在自己碗里,然后低下头,旁若无人地吞咽起来。

“真可怜。”我凝视着他裤脚上的泥浆,心底顿时涌起一股施舍者的傲慢,仿佛本能。

然而,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小饭馆的周围往往会有流浪狗来翻捡食物,而它们无一例外地长得奇丑 :干瘦,脱毛,夹着尾巴低嚎时,像是被卡住了喉咙的鬼怪。没有人愿意给它们投食,连自诩善良的我在路过时,也要捡一块石头捏在手里。

可是,那位大叔却在流浪狗的面前停下了脚步。我看见他犹豫了一瞬,将纸碗稍稍倾斜了一些,倒了一些米饭出来,并且在流浪狗畏缩上前之前,他舔了舔嘴唇,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般,又往地上放了一块叉烧。

“真可怜。”只是,这一次,我是对自己说的。

编辑/梁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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