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留守经历的视角分析农村儿童家庭教育投入
2021-01-09李文利
梁 在,李文利
(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陕西西安 710049)
一、引言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人口流动的日趋活跃,流动人口总量持续增加。伴随着人口流动而产生的留守儿童群体越来越受到重视。长期以来,我国留守儿童群体呈现出规模大、问题多的特征,其中留守儿童的教育一直是社会各界关注的重点和热点问题。
自2010年颁布《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以来,我国已基本实现九年义务教育的普及。在全国范围内解决了儿童的入学问题,这是良好的政策环境。从人口迁移的角度来说,父母外出务工提高家庭经济收入,削弱家庭教育投资约束,这必然会改善留守儿童的受教育状况,提高留守儿童入学的可能性。[1]因此我国农村留守儿童受教育机会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农村留守儿童与非留守儿童在义务教育阶段的受教育机会差异逐渐缩小甚至消失。然而,农村留守儿童在学业成就和教育获得上依然处于明显的劣势地位。留守儿童的学习成绩显著低于非留守儿童。[2-7]父、母迁移对留守儿童的教育获得产生显著的负向影响。[8-9]
目前学术界将留守儿童在学习成就和教育获得上的不利处境主要归因于由父母流动导致的儿童自身局限和家庭教育问题两方面。儿童的社会化发展始于家庭,内嵌于家庭的社会资本在儿童教育发展过程中扮演重要作用。[10-11]针对留守儿童学校教育中存在的问题,学术界已进行了较为充分的研究,提出了相应对策建议,也推动了留守儿童教育福利体系的发展。但是,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投入并未得到充分研究与评估。因此,本文要探讨的问题是,父母外出是否对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投入产生影响?旨在回答不同留守经历的儿童其家庭投入状况是否存在显著差异。
二、文献综述和研究假设
(一)留守儿童学业表现不利处境归因
目前学术界将留守儿童在学习成就和教育获得上的不利处境主要归因于两方面。从留守儿童自身来讲,父母流动增加了留守儿童的家务劳动负担,[12-13]导致他们学习时间不足。同时,父母流动也会对留守儿童的学习动机和学习兴趣产生负向影响。[14-15]此外,父、母流动导致留守儿童不良的身体和心理健康状况,[16-18]从而导致其较差的学业表现。
从家庭教育的角度来讲,父、母流动导致留守儿童在家庭教育参与和监管两个方面受到的关注减少。在我国农村地区,单亲监护人或其他监护人对留守儿童的学习往往疏于辅导、监督和监管。父、母一方外出后,多数单亲监护人要负责所有家务和农活,生活上无依靠,他们要承受巨大的生活负担。因此,单亲监护人对留守儿童学业辅导和监管所能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就十分有限。隔代监护人往往文化水平较低、体力和经济状况较差,他们对留守儿童的学习辅导与监督更束手无策。对隔代监护人来说,照顾留守儿童的主要内容是解决衣食住行而非学习,[19]此种情况也极易导致儿童各种不良学习和行为习惯。
由上可见,在家庭教育方面,现有文献主要认为留守儿童在家庭教育参与和监管两个方面受到较少关注,从而导致其学业表现不良。但这些结论主要基于质性研究,缺乏严格的统计检验。同时,家庭教育参与和教育监管属于家庭教育投入的范畴,但家庭教育投入又不仅包含以上两方面,它还应包括家庭教育投资。教育投资是儿童家庭教育投入的另一重要方面。[20]显然,现有文献缺乏对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资的考察。此外,关于留守儿童学业成就和教育获得,已有文献更多地研究父母流动和学校的直接影响,很少谈到和验证具体的影响机制。最后,缺乏对曾经留守(现非留守)群体的考察。近年来,随着我国宏观社会背景发生重大变化,人口回流现象频繁,许多留守儿童由于父母的回流变成曾经的留守儿童。中国农业大学的叶敬忠教授呼吁未来的留守儿童研究应从“留守状态”研究转向“留守经历”,[21]且已有研究表明曾经留守儿童与从未留守儿童在心理健康和行为指标上有明显差异,[22-23]因此不能将曾经留守儿童简单地归为非留守儿童进行分析。
(二)对家庭教育投入的界定
在人力资本投资理论框架内,家庭教育投入通常指家庭在子女受教育方面所付出的财力。但从广义角度来讲,家庭教育投入应包含多维度因素——它既包含家庭在子女教育上所投入的资金和物质,也包括家长对子女生活照料、学习辅导和课后监督等方面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如刘保中从父母教育期望、家庭教育支出和教育参与三个维度对我国城乡家庭教育投入情况进行了比较分析。[20]对于留守儿童群体来讲,父母外出流动导致家庭结构改变,这势必影响其家庭教养实践(Parenting practices)。教养实践又包括家长参与(Parental involvement)和家长监管(Parental monitoring)。[24]以此为依据,本文从家庭教育投资、教育参与和教育监管三个方面对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入情况进行考察。
家庭教育投资(Family education investment)是家庭为子女受教育所进行的一切经济支出,它对儿童的学业成就有显著的正向提升作用。[25-26]而学业成就是预测儿童未来经济福祉和向上社会流动的最重要的预测因素之一。[27-30]因此,家庭教育经济支出间接影响儿童未来的职业获得和收入水平。
家庭教育参与(Parental involvement)是指家长在子女教育上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包括参加子女学校家长会、与学校老师谈论子女的情况、对子女的学习辅导和监督等。家长的教育参与度与儿童的学业表现有强烈的正相关。父母的知识、技能和观念通过教育参与传递给儿童,从而对儿童的认知和非认知能力发展产生积极的影响。[31-33]研究亦显示即使在家庭经济较困难的情况下父母的教育参与也可以缓解经济困难给儿童受教育带来的负面影响。[34]
家庭教育监管(Parental monitoring)指的是家长对儿童课外活动的监管,包括监督儿童的课后活动、儿童与同龄人之间的交往和检查学习情况等。研究表明父母监管有利于儿童按时完成作业,[35]父母监管儿童课后活动的行为有利于儿童取得更高的学习成绩,[36]父母对儿童朋友圈的了解与儿童成绩呈正相关。[37]
综上,本文试图厘清父母外出对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入的影响。新移民经济学认为父母外出工作能够提升家庭收入,缓解家庭经济约束且降低风险与不确定性,对留守儿童教育产生有益的影响。但收入的提高是否带来留守儿童较高的家庭教育投资目前仍鲜有研究。我们的调查系统收集了有关儿童家庭教育的测量指标。因此本文从家庭教育投资、家庭教育参与和教育监管三个方面对农村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入进行整体性把握。同时,考虑流动人口外出收入的发展规律(外出初期收入不稳定且较低)以及留守时间长短的差异性,[38-40]本文还将区分短期留守和长期留守进行分析。此外,本文对儿童群体进行了重新分类,将曾经留守(现非留守)从非留守儿童中区分出来,考察正在留守、曾经留守与从未留守群体之间家庭教育投入的差异。最后,试图通过探讨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入情况找出父母外出对留守儿童学业成绩和教育获得影响的机制变量。
(三)研究假设
国内关于家庭教育投入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城乡、阶层以及地区等之间差异的分析,针对农村留守与非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入的研究相对较少。
在家庭教育支出方面,由于我国与西方发达国家劳动力市场收入的巨大差异,跨国迁移家庭的经济状况明显优于非迁移家庭。我国福建省跨国迁移家庭的留守儿童可以在费用昂贵的私立学校接受教育,这些留守儿童往往学习更好,课外活动更丰富。类似研究结论在国内人口迁移相关研究中也得到验证。与非留守儿童相比,留守儿童很少出现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辍学的情况。父母流动改善了留守儿童的学习条件,比如有钱购买课外辅导读物或聘请家教,[41]尤其对经济条件普遍较差的农村家庭而言,外出父母的汇款能为留守儿童接受教育提供必要的资金保证,有效缓解留守儿童家庭的资金压力。[5]可见,汇款提高了家庭经济收入,将农村留守儿童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而且还为其提供充足的教育资源、健康的生活和更有营养的食物,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由于父母教养缺失所造成的负面影响。[42]
当然,家庭也可能将汇款用于住房或购买其他物品而非儿童的教育。但重视子女的教育成就一直都是我国传统的家庭观念。在儒家思想观念的指导下,中国家长普遍对其子女具有较高的教育期望。汇款必然被用来改善留守儿童的受教育状况。因此,我们认为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支出可能高于非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支出。
此外,梅西认为移民在迁移的初始阶段(“寄居阶段”)所从事的工作大多属于季节性、不稳定的工作。随着迁移时间的推移,移民的工作经验增加,在当地社会建立广泛的连结,能够获得更稳定、收入更高的工作。我国国内流动人口收入发展趋势也具有类似特点。流动人口只有在积累了一定工作经验和生产技术后,其就业岗位和收入水平才能稳定下来。在中国,不稳定的工作环境会显著降低农民工汇款的可能性和数额。[43]而在外打工时间越长,汇款的可能性越大,数额越多。[44]可见外出务工初期很难发生汇款,或汇款数额很少。随着外出时间的增加,收入提高且趋于稳定后才可能有较多汇款。在这种情况下,汇款所带来的“收入效应”对留守儿童学习条件的改善也会相应滞后。因此,我们认为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资情况很可能因留守时间长短而存在差异。针对以上分析,我们提出以下研究假设:
H1: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支出高于非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支出,父母外出务工对农村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支出产生正向影响。
H1a:父母外出时间越长,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支出越高。
H1b:父母外出一定时间后才会对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投资产生正向影响,短期外出很难有显著改善。
H1c:长期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投资高于短期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投资。
从家庭教育参与和教育监管的角度来看,已有文献认为,由父母一方监护的留守儿童(在我国农村地区往往是父亲外出,母亲在家照顾留守儿童)虽然在穿着和饮食方面与非留守儿童没有差异,但由于家庭主要劳动力的外出,单亲监护人面临着过重的劳动负担,对留守儿童学习辅导和监督也随之减少。祖辈监护人往往文化素质较低,与留守儿童欠缺思想沟通,对儿童的学习和行为管教更少。其他监护人与儿童情感疏远,隔阂较深,他们作为代养人只能负责留守儿童的温饱问题。因此,农村留守与非留守儿童在家庭教育参与和监管方面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因此我们提出假设二和三。
H2: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参与度低于非留守儿童家庭,父母外出务工对农村儿童家庭教育参与产生负向影响。
H3: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监管度也低于非留守儿童家庭,父母外出务工对农村儿童家庭教育监管产生负向影响。
本研究的控制变量包括:儿童性别、父母平均年龄、平均受教育年限、家庭经济收入和家庭孩子总数。对控制变量的选取,具体说明如下:
首先,我国农村家庭教育投资存在比较严重的性别偏好,子女性别结构影响家庭教育投资的量。在教育投资选择上,农村家庭的选择标准呈现择优、择小和择男的倾向。[45]其次,资源稀释理论认为,家庭的资源是有限的,随着家庭孩子数量的增多每个孩子所能享受的家庭资源就越少。许多实证研究也得出相同的结论,[46-47]模型中控制了家庭孩子总数。再次,家庭收入对儿童教育投资有显著的正向效应,在大多数情况下,提高家庭的经济收入也会导致儿童家庭教育支出的增加。[48-49]在我国农村地区,在外务工收入是农村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二者显著相关,因此模型中纳入家庭经济收入相当于对外出收入进行一定控制。此外,父母受教育程度越高,对儿童的教育投入也会更高。[50]最后,考虑不同年龄群体的差异,模型纳入了父母平均年龄。由于本调查对象均为小学五年级儿童,因此模型中无需考虑儿童年龄的影响。
三、数据、变量与分析方法
(一)数据
本研究使用国家社科基金重点课题“留守儿童与流动儿童发展状况动态监测研究”数据。该课题是由西安交通大学社会学系研究团队承担实施的一项大型综合性抽样调查。调查运用多阶段分层抽样方案,采用PPS抽样方法在陕西省关中和陕南地区进行的一项留守儿童调查。调查于2016年11月至2018年5月实施,共进行五份问卷的调查,其中包括主要看护人问卷、青少年问卷、学校问卷、教师评价问卷以及学生考试成绩。于2017年10-12月期间收集了陕西省大荔县和南郑县两地农村儿童家庭和学校的空间坐标数据。本研究的数据主要来自主要看护人问卷。监护人数据详细询问了儿童父母迁移史信息,迁移史包括儿童父(母)首次和最近一次外出前后职业、收入、流入地、持续时间、与留守子女联系频率以及汇款等详细信息。
在本研究中,留守儿童指因父母单方或双方外出务工而留守农村3个月以上、未满15周岁的子女。数据样本量为1 225,留守儿童为634人,非留守儿童为591人,其中174人为曾经留守儿童(现非留守),417人为从未留守儿童(父母均未外出过)。
(二)变量
1.因变量
本研究的因变量包括:“家庭教育投资”“家庭教育参与”和“家庭教育监管”,分别代表了家庭教育投入的不同维度。本文将“家庭教育投资”操作化为“家庭教育支出”,该变量包括家庭教育总支出、书本费支出、课外读物支出和文具支出四个方面,通过“在这个学期(或者刚结束这个学期),您和家人为这个孩子支付学费和其他费用的情况”这一问题获得。
“家庭教育参与”可从多维度对其进行测量。本研究选取三个因变量来反映家庭对儿童教育参与的情况,分别对应主要监护人问卷中的三个问题。前两个问题为:“本学期(或者刚结束的这个学期),您参与孩子学校活动(文艺演出或体育活动)多少次?”“您主动找班主任、任课老师或者校长谈孩子的情况多少次?”此两个问题询问次数,本研究将其处理为虚拟变量纳入模型,将取值为2次及以上者定义为1=“较高教育参与度”,将2次以下的定义为0=“较低教育参与度”。第三个问题为“过去半年内您和孩子讨论(1)他感兴趣的学校活动或事情;(2)课堂上学习内容;(3)在校发生的人和事;(4)和小朋友的关系的频率如何?”监护人需根据过去半年的实际情况在应答项“从不”“一共几次”“每月1至2次”“大约一星期一次”“一星期超过一次”和“每天”中选择一个,分别赋值为1-6,本研究将以上四项得分加总得到“与孩子讨论学校及课堂事情”的连续因变量。
“家庭教育监管”代表着家庭对子女学习和生活两个方面良好行为习惯的培养和监督,本研究以“您有没有规定孩子每天可以看多久电视?”和“您有没有规定孩子每天能上多久网,或玩多久电子游戏?”两项作为家庭教养监管的代理变量。问卷中设置三个选项:“1=有,2=没有,3=不适用(没有电视/电脑/游戏机)”,我们在编码的过程中将“3=不适用”编码为缺失值,而对其余两项进行虚拟处理,重新赋值为1=“有规定”和0=“没有”,并将其视为虚拟变量纳入模型。各组儿童在家庭教育投入上的比较情况见表1和图1。
表1展示留守经历分类下农村儿童家庭教育投入三个维度的情况,图1展示留守时长类别下农村儿童家庭教育投资情况。如表1所示,正在留守儿童四项家庭教育支出均小于从未留守儿童,而曾经留守儿童与从未留守家庭教育支出基本持平。T检验的结果显示正在留守与从未留守儿童在以上四项教育支出上的差异达到了统计显著性,说明留守儿童家庭的教育经济投入显著少于从未留守儿童家庭的教育经济投入。但与从未留守儿童相比,曾经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支出差异均不显著。三组儿童在家庭教育参与和教育监管上也表现出同样的差异:在家庭教育参与和教育监管两项维度上,正在留守儿童的劣势明显且达到统计显著性,说明留守儿童监护人对孩子的教育参与和监管都较少。由图1可知在留守时长类别下,长期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投资高于短期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资,这也是下文中留守时长相关分析的依据。
2.自变量
本研究根据是否留守来区分家庭类型,以“是否留守”儿童作为核心自变量,其中留守儿童为观测组,非留守儿童为参照组,分析两者在各个家庭教育投入维度上的差异。本研究的控制变量主要包括儿童性别、父母平均年龄、平均受教育年限、家庭经济收入和家庭孩子总数。自变量和控制变量基本统计情况如表2所示。
图1 留守时长类别下家庭教育支出情况
需要特别说明监护人问卷涉及儿童基本信息、家庭成员信息、儿童健康和教育历史、儿童留守情况以及父母迁移史等信息。迁移史部分又涵盖儿童父、母外出总次数、首次和最近一次外出前后职业、收入、流入地、持续时间、与留守子女联系频率以及汇款等详细信息。我们首先根据儿童目前身份定义出留守和非留守两组,进而结合父、母迁移史信息在非留守儿童组中计算出“曾经留守(现非留守)”和“从未留守”,从而生成一个三分类的“留守经历”变量。
(三)分析方法
本研究采用OLS、Tobit以及二分Logistic多元回归分析方法对三类儿童家庭教育投入的状况进行比较分析。在实证结果部分,本研究针对不同因变量类型采用了不同的多元回归方法。对于教育支出类连续因变量,由于部分样本的教育支出取值为0,相应变量的概率分布均由一个离散点与一个连续分布所组成的混合分布,此时如果用OLS来估计,无论是用整个样本还是去掉离散点后的子样本,都会导致不一致的估计。[51]针对此种数据结构,需采用删截模型,而Tobit模型就是解决此类问题的常用统计方法。[52]其余连续因变量则采用OLS回归模型。对于虚拟因变量,则采用二分Logistic回归模型。
表2 控制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四、实证结果
对此部分的安排如下:在家庭教育投资部分,囿于数据分布情况,我们采用Tobit回归从留守经历视角下,展现三组儿童家庭教育投资维度的差异。同时,将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资与父亲外出持续时间和外出收入联系起来进行分析;分别采用二分Logistic回归和OLS回归展示三组儿童在家庭教育参与和教育监管上的具体差异。
(一)家庭教育投资
1.三类儿童家庭教育投资模型分析
表3基于Tobit回归的分析显示在控制了其他变量的影响后,正在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总支出、书本费和文具支出显著低于从未留守儿童的相应教育支出项。曾经留守儿童的系数则均不显著。可见,正在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总支出、书本费和文具支出劣势明显。H1未得到验证。
已有研究认为父母外出务工所带来的汇款可以提高家庭经济收入,增加留守儿童接受教育的机会,提高教育投资,减少留守儿童家务劳动时间等,从而对留守儿童的教育产生正向影响。[53]
但本研究却发现父(母)外出务工后,正在留守儿童的教育总支出显著低于从未留守儿童。我们在此给出以下两种解释:其一,流动家庭的经济状况在人口外出之前就面临较大困难,因此在父母外出前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支出可能就少于非留守儿童。即使父母外出后家庭经济状况有所改善,但也并没有因此而宽裕,两类儿童的家庭教育支出依然存在显著差异。其二,由于父母外出务工,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支出有所减少。在调研中有不少留守儿童的监护人,尤其是祖辈监护人常常表示,留守儿童的父母外出后很少寄钱回来,有的甚至一年都没有汇款。留守儿童抚养和受教育的经济压力完全由祖辈监护人承担。子女外出打工后,这些留守农村的祖辈监护人不但无人赡养,同时还要肩负起抚养孙辈的重任,他们在经济上往往入不敷出,只能勉强应付儿童上学的基本开支,导致正在留守儿童在家庭教育支出上的相对劣势。一般认为经济状况较好的家庭其子女的家庭教育投资也高,反过来说,教育投资较低的家庭经济状况可能也较差。研究数据显示留守儿童的家庭经济状况确实比非留守儿童家庭差,这为表3中结果提供了实证依据。
表3 三类儿童家庭教育支出差异分析结果
为能充分反映教育投资各分位点上留守经历的影响,我们还做了分位数回归分析。分位数回归的最大优势在于,可在各个分位点上对因变量进行微观刻画,细致地展示自变量与因变量之间的变动趋势。[54]限于篇幅,我们在表4中将分位数回归结果归纳为各项家庭教育投资的50%上下分位结果以说明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资相对劣势的具体分布。
以总教育支出为例,将总教育支出中位数(含中位数)以下的取值样本定义为低分位样本,其中位数以上样本定义为高分位样本,其余三项教育支出的分样本过程相同。表4结果显示在四项家庭教育支出的低分位模型中,正在留守、曾经留守与从未留守儿童的各项教育支出均无显著性差异;而在四项家庭教育支出的高分位模型中,正在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总支出显著低于从未留守儿童的总支出,但其课外读物支出却显著高于从未留守儿童的相应支出,而曾经留守儿童与从未留守儿童各项教育支出依然无显著差异。
表4 三类儿童家庭教育支出分样本回归结果
因此,与从未留守儿童相比,表3中发现的正在留守儿童总教育支出的相对劣势主要体现在家庭教育总支出较高时。也就是说,在总教育支出较低的家庭中,以上两组儿童不存在显著性差异;但在总教育支出较高的家庭中,留守儿童则处于显著的劣势地位。此外,与从未留守儿童相比,当课外读物支出较高时(高于中位数样本),留守儿童则处于显著的优势地位。曾经留守儿童与从未留守儿童相比,不论在四项家庭教育支出较低或较高时,均不存在显著差异。
2.留守儿童父亲外出时间与其家庭教育投资关系分析
如上所述,相对于从未留守儿童来说,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投资依然处于明显的不利处境。说明留守儿童并没有因父母迁移而在教育投资上受益。这一结果令人担忧,亦与已有研究结论相悖。我们认为人口流动初期收入低且不稳定,流动所带来的收入效应在人口迁移发生一段时间后才产生作用。即随父(母)外出持续时间的增加,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投资最终将得到显著改善,但这种改善需要有一定的时间积累。接下来将分别对假设H1a、H1b和H1c进行验证。将“父亲外出时间”分别作为连续变量和类别变量纳入模型进行考察。
表5 父亲外出时间与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资模型分析
由表5结果可知在模型2中正在留守儿童的书本费支出模型系数为正向且达到统计显著性。说明在控制其他变量的情况下,随着父亲外出时间的增加,留守儿童的书本费支出情况确实得到了显著改善。H1a得到验证。
在表5基础之上,我们根据正在留守儿童父亲本次外出持续时间将其划分为“父亲外出3年以上”和“父亲外出3年以下”两组儿童,并分别称为“长期留守”和“短期留守”儿童,与从未留守儿童进行比较。同时,我们也比较了短期留守和长期留守二者各项教育支出的差异(见表6和表7)。
如表6所示,在控制其他因素的影响下,相对于从未留守儿童来说,短期留守儿童在模型1和模型2中的系数显著为负。说明与从未留守儿童相比,短期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总支出和书本费支出情况处于明显的劣势地位。而长期留守儿童的四项家庭教育支出系数均未达到统计显著性。说明长期留守儿童与从未留守儿童在本研究所考察的四项家庭教育支出上不存在显著差异。由此可见,在家庭人口流动发生一段时间(如3年以上)后,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投资才有可能得到显著的改善,父母短期外出很难对留守子女的教育投资产生显著的积极影响。
表6 父亲外出时间与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资模型分析
表7 长期留守与短期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资比较
表7对比了短期留守和长期留守儿童各项教育支出情况。其结果显示在控制了其他因素的影响后,长期留守儿童的书本费支出显著高于短期留守儿童。说明与短期留守儿童相比,长期留守儿童在教育支出上的优势是显著的。结合表6和表7的结果可知,短期留守儿童教育总支出和书本费支出显著低于从未留守儿童,且其书本费支出也显著低于长期留守儿童。至此,我们有足够的证据相信父母迁移会增加家庭对留守儿童的教育投资,削弱家庭教育投资约束,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因迁移而导致的教养缺失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但迁移的这种“收入效应”在人口迁移发生一定时间之后(如外出3年后)才产生显著效应。因此,H1b和H1c得到验证。
以上结果提示我们考察留守时长效应的重要性。与外出3个月的父母相比,外出3年的父母对留守子女学习产生的影响可能不同。以本文结果为例,如果参照现有多数文献的做法不区分短期留守和长期留守,[55]将无法得出表6和表7中的结论。此外,吴映雄认为父母外出打工对留守子女学业成绩的影响同时存在“收入效应”和“教养缺失效应”的双重作用,打工带来的家庭经济状况好转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父母教养角色缺失所导致的社会化过程中不完整的不利影响。[42]但从本研究结论来看,短期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投资情况仍处于显著的劣势地位。长期留守儿童或因外出父母“收入效应”而得以一定程度的弥补。但对短期留守儿童来说,在父母外出初期,他们经历着经济缺失和教养缺失的双重压力,从这个方面来讲,短期留守儿童可能是留守儿童群体中处境最差、最值得关注的。
(二)家庭教育参与
表8是留守经历类别下各组儿童家庭教育参与行为模型分析结果。正在留守儿童在模型1和模型2中系数均显著为负,说明控制其他因素的影响后,正在留守儿童的家长教育参与度显著低于从未留守儿童的家长教育参与度。
与从未留守儿童相比,曾经留守儿童在模型3中的系数为负且具有一定统计显著性。说明在控制其他因素的影响后,与从未留守儿童的家长相比,曾经留守儿童家长在与孩子讨论学校和学习情况上表现出较差的积极性。可见,即使人口回流使得儿童从留守变为非留守状态(曾经留守),曾留守儿童在家长教育参与上的劣势依然存在,这说明留守经历的影响具有持续性,值得深思和关注。研究假设H2得到验证。
这一发现与已有研究结论是相呼应的。新迁移经济学理论认为,人口迁移决策并不是由独立的个人做出的,而是在家庭或家族范围内共同做出的决定。这是一种集体化的行为,它可以使个人的收益最大化,而使家庭风险最小化。[56]同理,作为父母的流动人口在做外出决策之前会考虑孩子的日常起居和学习辅导问题,他们会尽量将风险降到最低点。在我国“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观念驱使下,大多数家庭都会选择母亲留在家中负责子女的生活照料等事务,而父亲外出务工寻求经济来源。即使是父母共同外出务工,也会将留守儿童交由其他可靠的亲人抚养,在我国农村往往由祖辈来抚养孩子,因此父母其中一方监护或祖辈监护构成了我国农村留守儿童监护类型的绝大多数情况。限于自身文化水平,祖辈监护人往往缺乏对留守儿童学习的辅导、监督,与留守儿童思想沟通不够,这种监护类型下的家长教育参与显然十分低。而由母亲监护的单亲留守儿童情况也不容乐观。有研究表明丈夫外出务工后,留守家里的妻子劳动负担过重,她们除了勉强照顾孩子的生活外,基本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管教孩子,且留守的母亲普遍学历很低,这样就易导致单亲监护的留守儿童教育参与度也相对较低。
表8 三类儿童家庭教育参与差异分析结果
表9 三类儿童家庭教育监管差异分析结果
表10 留守与非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入模式比较
(三)家庭教育监管
如表9所示,针对家庭教育监管的二分Logistic回归结果显示,正在留守儿童在两个模型中的系数均为负向且统计显著,说明在控制了其他变量的前提下,与从未留守儿童家庭监护人相比,正在留守儿童家庭监护人对孩子每天看电视和上网显示出较低的监管水平。正在留守儿童家庭对孩子每天看电视时间限制的可能性比从未留守儿童家庭要低28%。与从未留守儿童监护人相比,正在留守儿童家庭对孩子每天上网时间进行限制的可能性要低46%。因此,研究假设H3得到验证。而与从未留守儿童相比,曾经留守儿童在两个模型中的系数均不显著,说明此二者在家庭教育监管方面不存在差异。
这一发现与已有研究结论一致。正如前文所述,单亲监护和祖辈监护构成了我国留守儿童监护类型的绝大多数情况,而此两种监护类型下的监护人都要承担更多来自家务、农活、人际关系和经济等方面的压力,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管教孩子,从而导致留守和非留守儿童在家庭教养监管上的差异。
最后,本研究尝试从留守经历视角对我国西部地区农村留守与非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入模式进行总结(见表10)。与正在留守儿童相比,从未留守儿童家庭对子女的教育有相对较高的经济投入,教育参与度更高,监管更严格。而正在留守儿童家庭对子女教育的经济投入少,在教育参与上缺乏积极主动性,对留守儿童的日常生活比较放任,监管较少。曾经留守儿童与从未留守儿童在家庭教育投资和教育监管两个方面没有显著差异,但曾经留守儿童在家庭教育参与度上表现出一定的劣势,这应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
五、结论
文章从留守经历视角出发,在家庭教育投资、家庭教育参与和教育监管三个维度上对当前我国西部农村留守与非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入状况进行了比较分析,主要发现如下:
首先,留守儿童和非留守儿童在家庭教育投资、家庭教育参与和教育监管投入上差异明显。与从未留守儿童相比,正在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投资处于明显的劣势地位,这种相对劣势主要体现在家庭教育总支出较高的群体。正在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参与和教育监管水平亦显著低于从未留守儿童。曾经留守儿童与从未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投资和教育监管两方面虽无显著差异,但其在家庭教育参与上处于一定劣势地位。此外,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资与其父母外出时间呈显著正向关系。外出时间越长,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投资越高。但由于人口流动初期所从事的工作不稳定且收入较低,限制其汇款回家的可能性和数额,使得外出务工对留守儿童教育所产生的“收入效应”滞后。因此,只有在父母流动一段时间后,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投资才有可能得到显著的改善,短期外出很难对留守子女的教育投资产生显著的积极影响。这就导致短期留守儿童在三组儿童中的教育投资情况最差。相比于从未留守和长期留守儿童,短期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支出情况处于明显的劣势地位,这提示未来应注重区分留守时长的异质性效应的分析。
其次,根据统计分析结果,本文总结出我国西部地区农村留守儿童和非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入的三种模式。“较高教育支出+较高教育参与度+监管型”是从未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入模式;“较高教育支出+中等教育参与度+监管型”为曾经留守儿童(现非留守)家庭教育投入模式;而“低教育支出+低教育参与度+放任型”为正在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入模式。以上三种截然不同的家庭教育投入模式足以证明父母流动导致农村留守儿童在家庭教育支出、教育参与和教育监管三个方面的不利处境,而家庭教育支出、教育参与和监管又是影响儿童学业表现最重要的因素。
本文关于我国西部地区农村留守与非留守儿童家庭教育投入模式的比较研究不仅有助于把握当前留守儿童在教育方面所面临的不利处境,更好地理解农村留守与非留守儿童之间教育问题的差异机制和形成过程,而且对于当前农村儿童教育公平政策的完善具有参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