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西部流派 反思西部神话
——论E.L.多克托罗小说《欢迎来艰难时世》
2021-01-08沈悠
沈 悠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美国知名犹太裔后现代主义小说家E.L.多克托罗(E.L.Doctorow,1931—2015)在美国文坛享有重要地位。他在叙事手法上的锐意创新尤为称道,被誉为美国20世纪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欢迎来艰难时世》(WelcometoHardTimes)(1)由于该小说未有中文译本,本文所用译名《欢迎来艰难时世》参考刘建华所著《危机与探索——后现代美国小说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原作引文及后文中出自英文文献的引文均为作者自译。是多克托罗的首部小说,出版于1960年,正值美国反文化运动盛行之际,被学者称为“最早也是最好的”质疑美国历史的作品之一。[1]20反文化运动涵盖20世纪60年代发生在美国社会的一切抗议运动,既包括校园民主、妇女解放、黑人民权等政治运动,也包括摇滚乐、嬉皮文化及自我主义复兴等文化运动。[2]63当时的美国民众已历经两次世界大战,目睹包括朝鲜和越南战争在内的大小数次武力冲突,种族间的紧张状态达到一触即发的程度;加上书籍、报纸和杂志等媒介的逐渐普及,更多美国人能够接触到国内国际层面上的社会政治对话,也因此开始质疑美国长期存在的一些根本问题。
历史学家们随之改变传统的历史记录方式,在对历史的叙述中引入种族问题、阶级冲突、违法与暴力、剥削与贪婪等时代相关的视角,文学家亦然。他们愈发意识到作品与政治间的密切联系,认为当下的许多问题根植于美国早期流行、激励了数代人的西部神话(Western myth)中。西部神话的崛起始于美国18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西进运动”,即美国东部居民向西部地区转移的长达一个世纪的迁徙。西进运动客观上开发了如今的美国西部地区,缓和了资产阶级内部矛盾,为南北战争的胜利打下了基础,但同时也对印第安人进行了残忍屠戮,致使印第安文明几近灭绝。西部神话试图在西部的领土扩张与美国民族精神之间建立因果关系:来到美国西部边疆的拓荒者被描述成在恶劣生存环境中发挥潜能、建功立业的模范,他们身上的独立精神、个人主义以及民主思想等特征则促进了美国民族精神的形成;这一精神是本土化的,与欧洲殖民者带来的文明并不相同。西部神话将拓荒者清除印第安人的行为合理化,宣扬了白人中心主义,为美国的帝国扩张作出了辩护。对西部神话的书写亦成为美国文学的传统之一。
随着时代变迁,反文化运动时期的美国作家开始反思这一文学传统及其传递的意识形态,多克托罗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之一。他通过在作品中运用新颖的叙事技巧对传统西部流派进行颠覆,投射了对过去和现在美国社会的重新思考。评论家J.威廉姆斯曾如此评价多克托罗:“他身上充分体现出了该时代对历史客观性的怀疑,对语言建构出的现实以及对人类本身的关注,对流行文化的迷恋、敬畏的缺乏以及对不同文化冲突的强烈焦虑。”[3]14-15作为一部戏仿传统西部小说的编史元小说(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欢迎来艰难时世》一作不仅体现了反文化运动时期的文学对手法和技巧的关注,同时深刻反映了该时期的精神:强烈的幻灭感、极端的愤世嫉俗、对现存秩序的质疑。但多克托罗并未和当时的主流思潮一起,因为对真实世界感到幻灭从而选择在文学中避世,放弃聚焦当下的政治和社会问题。换言之,他的写作并非致力于创造供读者逃避的虚拟世界,而是意图通过颠覆西部小说和革新叙述方式以达到重新阐释美国历史,唤起读者思考的目的。本文主要审视《欢迎来艰难时世》对西部小说这一传统文学流派的颠覆,研究其中的多重改写是如何反映多克托罗对美国历史的深刻反思和对时政的密切关注与批判的。
一、戏仿西部流派
据J.A.卡登编纂的《文学术语与文学理论词典》所述,西部流派根植于白人拓荒者在美国西部的历史,与西部(尤其是西南部)各州地域联系紧密。[4]771西部小说聚焦于对美国历史的重新叙述和诠释[5]24,是最为传统的展现美国文化的体裁之一。该流派的重要特征是作品中频繁出现的疆域概念、恶劣条件、暴力、违法枪战和诸如枪手、恶棍、美女等人物设定,这些特征元素共同构建了美国文化身份认同的神话。[6]193学者R.斯洛特金在其专著《枪手国度:二十世纪美国边疆神话》中表示,以疆界为主题的西部神话已成为美国定义自身的核心成分,“是我们最古老、最有特色的神话,在长达三个世纪中通过一系列文学、民俗、宗教仪式、历史编纂和论战作品反复重现”[7]10。
对当时的美国人而言,西部是令人向往之境,甚至被神话为愿望实现的象征。18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许多作家都写过西部流派的作品,早期如法裔美国作家克雷夫科尔出版于1782年的《一个美国农民的信》,詹姆斯·费尼莫尔·库珀于1823—1841年间陆续发表的长篇系列小说《皮裹腿故事集》,晚期如欧文·韦斯特的《弗吉尼亚人》(1902)和路易斯·拉摩从1960年开始创作的关于虚构的萨克特一家的系列小说等。如批评家J.卡维尔蒂所述:“西部小说的经典场景总是展开在文明与荒野、东部和西部、定居守法的社会和横行无忌的旷原间的碰撞中。”[6]193在传统西部小说中,故事发生的大环境往往同时涵括两个物理距离极远的地标:一是代表经济和文化发展制高点的“都市”,秩序井然,氛围压抑,资源稀少,对多数人而言能获得的劳动报酬有限;二是远离既定秩序和等级制度的“荒野”,充满未知,可供探索,资源丰富,有一定可能获得远超都市收入的意外之财。故事实际发生的地点“边疆”连接这两个地标,理论上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它似乎能够让每个拓荒者拥有一座农场,从而给予他们成为独立个体的空间与资金支持;这一行动既能扩展美国的农业文明,又是建立美利坚帝国的必备条件。
《欢迎来艰难时世》尽管创作于20世纪50年代后期,却以19世纪末为背景,贯穿全篇的黑暗压抑感反映了反文化运动时期的普遍悲观情绪。其讲述的故事既神似读者所熟悉的边疆传奇,又在细节处与之相异。在这个故事里,多克托罗首要的创新点是对西部小说进行戏仿,即在体裁上沿用西部流派,但对该流派的经典元素进行大刀阔斧的修改甚至是颠覆。当被问及他为什么要写作一部与当时的严肃作家产出的作品不仅格格不入,甚至相对立的西部小说时,多克托罗解释说,自己“想要在运用不受欢迎的体裁的基础上,做些严肃的事”[8]77。他的这一努力与当时正在崛起的后现代派趋势相吻合:反对现代派的高雅诗学,试图通过将边缘的、非经典的流派,如科幻小说、侦探小说和西部小说等吸收进主流文学来对现有小说进行补充。此外,在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下,多克托罗选择流行已久的西部小说体裁可能是因为其一直在投射对西部神话的幻想,即边疆的扩展能够带来持续不断的个人与民族的复兴,这一幻想为讽刺性的改写提供了空间。
《欢迎来艰难时世》中的故事发生在19世纪70年代尚未被认定为州的达科他地区(Dakota Territory),记录了一个典型西部定居点的破坏—重建—破坏全过程。角色设定均符合读者对西部流派的期待:镇长和他的警长,酒吧老板和手下的妓女、印度人、“恶棍”(Bad Man)以及形形色色的西部拓荒者,如来自俄罗斯和瑞典的移民。主人公即镇长则始终为在定居点建立文明以及赢得女主人公的青睐做着徒劳无功的努力。通过塑造这些“可预测的”角色,多克托罗“将边疆神话中的典型形象作陌生化处理,以达到让读者重新审视这些形象以及他们所构成的神话的目的,故其作品中的主要元素既与标准西部小说相仿,又与之大相径庭”[9]95。他颠覆流派传统的行为同时也辩证地完善了这些传统背后的意识形态,揭示了某些先前被西部神话所传递的价值观所遮蔽的现实问题,并将其呈现在读者眼前。
小说以小镇被一把火烧掉这样毁灭性的场景开头,似乎严格遵循西部流派以暴力作为关键情节要素的惯例。但是,传统西部小说中的暴力行为仅针对短暂威胁,是进步的象征,标志着文明正处于发展的初期阶段;与之相比,艰难时世镇上的极端暴力事件不仅持续时间无法估量,而且发生得没有缘由,不可预测,会毫无预兆地降临到拓荒者头上。借文中角色之口,即“保迪来的恶棍不是普通的恶棍,有土地的地方就有他们,正如你搞不定灰尘和冰雹一样,你也逃不开他们”[10]7。这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暴力,不具任何积极色彩;其激发不了个人英雄主义,无法让报复计划实施,亦不会导致任何形式的重建与复兴。《欢迎来艰难时世》从一开始就没有传统西部小说中骁勇善战的男主人公,只有零散几个迷茫无助、各怀鬼胎的居民意外幸存,故事结尾,这些幸存者也所剩无几,小镇则重归废墟。
数位其他当代美国作家也曾在作品中对西部小说进行戏仿,如罗伯特·库弗的《鬼城》。[11]这部小说和《欢迎来艰难时世》的相似之处在于二者都通过破坏流派传统以达到削弱西部神话的文化价值,及其在美国文化认同形成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的目的。[12]106但以库弗为代表的小说家采用戏仿手法的首要目的是解构西部小说这一流派,因而作品中夸大了暴力和械斗等经典主题;而多克托罗的戏仿本质上意图瓦解的是美国民众对于西部能带来希望和繁荣的信仰。据《戏仿:新的批评习语》一书所述,戏仿可能会让读者重新检视被戏仿的文本,但这一手法批判的有时是真实世界,而非原文本。[13]18在《欢迎来艰难时世》中,多克托罗的批判无疑是针对社会时事而非西部流派本身;通过戏仿与改写,他质疑的是美国社会长久以来的过分乐观与自信。
二、颠覆定型角色
如前文所述,传统西部小说中的角色往往已经定型,有模式化的塑造方式。在小说和电影中反复被戏说的传统西部神话不仅将美洲大陆描述为一块完全向欧洲人开放的土地,而且似乎迫切需要这些殖民者及其后代带来的文明与教化。所以那些成功驯服了这片大陆和其原住民的人往往在西部神话中担纲主人公的角色,被描述为兼具胆识和冒险精神的英雄,其经历成为传奇,其道德和力量方面的权威则预示着西部未来的良好发展。
传统故事中通常有一位英勇且正义的年轻主人公/镇长,能帮助镇民消除威胁,带领他们恢复秩序,重拾繁荣。但《欢迎来艰难时世》的男主人公布鲁乍一出场便颠覆了读者对西部故事的期望。他是艰难时世镇的非官方镇长,一位不情愿、不主动也不可靠的主人公,除了同样身为男性之外,与定型角色几乎毫无相似之处。布鲁不仅无力帮助镇民击退恶棍,甚至在许多关键时刻都辜负了他们。故事伊始,当来自保迪的恶棍入侵小镇时,他和镇民对话时逃避责任的回应已然偏离了西部小说中传统的英雄主义模式:
艾弗里:“我们没法预测他会做什么。”
布鲁:“也许他很快就走了。”
艾弗里:“他把费的脑袋打爆了!”
布鲁:“打架就是打架嘛,我无能为力。”[10]6
由此可见,布鲁不仅并非英雄,而且是一位“反英雄”。作为一名主动承担了具有道德和法律权威职责的西部拓荒者,布鲁不是没有试图以传统西部英雄为榜样来行事,但他连挖掘坟墓和采集木头等基本工作都无法在缺乏外界帮助的情况下自行完成。在面临小到自然危机,大到恶棍入侵所代表的西部危机时,布鲁更无法以符合暴力英雄主义精神的方式应对;较之直面问题,他更多地是表现出一种畏缩不前的态度,甚至会放弃面对,选择逃离。传统英雄宣扬的是自然法则,而布鲁尝试将法律观念引入西部,在艰难时世镇执法。最终,传统英雄获得胜利,而在种种无果的尝试后,布鲁成了失败的化身。这与库珀的《皮裹腿故事集》和韦斯特的《弗吉尼亚人》等经典西部小说中的主人公形成了鲜明对比。
尽管如此,布鲁仍怀有参与西部探险的雄心壮志。较之多数传统西部英雄为了个人发展和声誉来西部拓荒,布鲁承认自己对西部起初是怀揣更多期待的:
当我跟车来到西部时,我是个期待着什么的年轻人,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我把自己的名字用焦油涂在密苏里路边的大石头上。但时间过去了,我的期望像我的名字一样随着风吹日晒从石头上消失,我懂得活着就足够了。[10]7
布鲁最初的期待是找到一处定居点并在此建立文明。这一梦想,加之对过去不会重演的坚定信念,促使布鲁决定重建在故事伊始被烧毁的小镇,并将其命名为艰难时世。他的确为艰难时世镇的重建付出了艰苦努力,然而西部小说经典的圆满结局只有真正带领镇民击败邪恶与腐败的正统英雄才能享有;即便声称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作为反英雄的布鲁在结尾处再次败给恶棍,镇民几乎死伤殆尽,他本人也命丧黄泉。
除布鲁外,他在艰难时世镇认作妻子的莫莉同样和传统西部流派作品中的女主人公迥异。她曾是妓女,不仅不具备美貌过人、反对暴力、出身清白、情操高洁等特质,还满怀复仇与恨意,一心要杀死保迪来的恶棍。布鲁认妻认儿的举动目的并不单纯:他一部分是出于认为家庭生活是建立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作为镇长应该要有一个家庭;一部分是为了弥补因自己未全力抗击恶棍所铸成的大错(养子吉米的生父费被杀,莫莉烧伤濒死)。布鲁试图承担起做莫莉丈夫和吉米父亲的责任,而这样的家庭纽带也通常为传统西部小说男主人公所不屑。自认是丈夫和父亲的布鲁与传统角色由此进一步形成鲜明对比:他不认为男性生性必须好斗,相信有不经由暴力展现男子气概的方式,因而拒绝携带武器,较之教吉米用枪,更热衷于教他识字和处世。在定型角色多是沉默寡言、一根筋、追求物质的反知识分子性格时,布鲁内省、多虑、相信语言的教化力量。实际上,他对他人的关怀,对家庭、合作与教育的重视,对暴力的不认同,加上前述性格特质,足以让他在西部流派之外的多数故事里树立一个大体正面的形象。然而在西部小说这样充斥着大量男性暴力的体裁中,身为主人公的布鲁只能被视作一位优柔寡断、“文绉绉”的空谈家,为莫莉所鄙弃,被吉米所不齿。
这个并非建立在爱和责任之上,而是出于个人利益考量的家庭(布鲁希望建立一座成功的小镇,莫莉计划杀死恶棍复仇,吉米想要一把枪和一匹马)与个体间紧密联系合作的传统西部家庭大相径庭。在《欢迎来艰难时世》的结尾,布鲁的“混合家庭”(blended family)[14]112终究和艰难时世镇一样支离破碎。莫莉不信任布鲁,认为他没有男子气概,不带领众人离开小镇是愚蠢之举,待他较之丈夫更像仇人;吉米从未视布鲁为父亲,在结尾还用枪打死了他、恶棍和莫莉,成了“又一个来自保迪的恶棍”。[10]211通过刻画布鲁建立家庭的失败尝试,同时有意让艰难时世镇缺失正常家庭和幼童,多克托罗不仅反转了西部小说中的刻板形象,同时也破坏了美国传统核心家庭结构,彻底颠覆了西部流派中定型已久的传统人物角色和角色间的相互关系。
三、赋予叙述者意识
美国知名文学批评家L.费德勒称西部小说是20世纪60年代的严肃作家为达到严肃写作目的最多采用的文学体裁之一。[15]461为进一步探讨多克托罗为何特别选用大火的西部小说形式作为基础进行改写,有必要对其作品中独特的叙事技巧进行考察。在《欢迎来艰难时世》中,最独特的应是其元小说的形式,以及有意识的叙述者。
剥离情节来看,这个故事描述的是一个个体试图记录历史,却只创造出一部虚构作品的徒劳努力。这与经典西部小说作为“精心制作的美国寓言”[3]7的特征明显相悖。《欢迎来艰难时世》是从布鲁的第一人称视角叙述的,前文所引用的情节均出自叙述者布鲁的账簿(ledger),但他并不是一个可靠的叙述者。账簿这一记录介质的使用让布鲁的叙述看似客观,甚至是科学的,但其账簿实际读来更像他的日记。除记录艰难时世镇上的生活外,他还会插叙自己写作的目的和具体行为。读者知道他刚来到艰难时世镇,就买了账簿和书桌,开始记录镇民的信息,期望有朝一日建立城镇之时可以提供给未来的州管理者。因为他的账簿中包含一些权威信息(土地所有、财产归属等),这一记录的行为逐渐给他带来了非官方镇长的地位。
叙述者布鲁是有意识的,他在参与历史、记录历史的同时也在阐释历史。虽然他尝试从客观角度进行叙述,出发点确实是如实记录小镇的发展与毁灭历程,但读者始终能感知到其记录的主观。布鲁对这一主观性也并非毫无感知。他时常自省(“现在我在试图记下发生的事,我在想,当时我做梦了吗?”[10]44),会插入隐晦的先知言论(第二本账簿的第一句“那是它的结束,也是再次开始”[10]71),并且在记录的后期意识到,无论作何努力,自己的记录都不可能完全客观真实:“我始终在尝试记录发生过的事,但很难而且遥不可及”[10]147。
多克托罗将布鲁塑造成一位传记兼历史作者,让他在叙述过程中认识到记录历史和在这一过程中塑造自我所带来的问题,这样自反(self-reflexive)的精神在传统西部小说中是极为少见的。申丹、王丽亚在《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一书中指出,不可靠叙述要求读者进行“双重解码”,“其一是解读叙述者的话语,其二是脱开或超越叙述者的话语来推断事情的本来面目,或推断什么才构成正确的判断”。[16]83不可靠叙述使得读者在解读作品时加入自主判断,从而更容易意识到他们在虚构作品中读到的只是叙述者的话语建构出来的产物。多克托罗让叙述者不时插话,干预故事的自然时序,意在破坏西部神话的传统构架,让读者发觉西部神话是虚构产物,而非真实存在。布鲁的叙述中常用的“我不太确定……”“我现在在做什么……?”“我能做的只有记住……”“不,也许我记得不对”等前后自相矛盾的说法构成了“一个连续且循环的过程,交织着看到和隐藏,记录和否认;一张聊以自慰但全然虚构的文字网,供不敢直面真实经历的自己退缩进去”。[17]108
布鲁的账簿是基于记忆中的事件写作的,其间始终夹杂着他本人对西部发展的永无止境的虚假幻想,因而这些账簿可被视作是不可靠的历史文件,其“目的是说服人相信,但最终成为我们既无法相信又无法不信的东西”[18]82。布鲁在账簿的结尾处终于开始怀疑自己记录的真实性,并质疑真实记录的存在:
现在,我已经写下了发生过的一切,从一端到另一端发生的所有事情。它让我感到害怕,甚至多过死亡带来的恐惧,因为它可能展现出真相。但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我写得好像自己知道经历过的哪几分钟是重要的,哪些不重要,好像我知道每个人说过的确切词句一样?真相会从这样受我自身限制所束缚,这样潦草的笔迹中浮现吗?[10]210
在生命走向倒计时的时刻,布鲁更加怀疑自己记忆错乱,质疑自己真实记录事件的能力,认识到记录下的也只是自己建构出的事件,根本不存在完全翔实客观的记录。学者B.库珀进一步否定了布鲁的努力,表示“[布鲁]记下的任何东西都没能成功改变哪怕是一个小角落、一个小趋势或一处现实”,他作为作者的失败之处在于他坚信自己像炼金术师一样能够制造真相,故而至死也未能摆脱“语言的牢笼”。[19]13-14
布鲁的账簿里不仅记录着艰难时世镇的历史,还有自身的存在。在账簿被毁的情况下(恶棍曾烧毁布鲁原先的记录),整个故事和他本人都将不复存在,因而他致力于记录西部历史,试图在定居点建立文明,都可视作是自我建构的尝试。然而记录停止在他咽气的那一刻,艰难时世镇重归废墟,布鲁设想中的自我也灰飞烟灭。因为他的记录是实时的,新的事件总是在记录的同时发生,并摧毁他之前的信念,例如他曾信誓旦旦地保证莫莉这次能击败恶棍,但后来意识到这样的信心无知又可笑:“当然,现在我下笔的时候,我能意识到我们在开始前就已经毁灭了,我们的结局就在我们的开端里。”[10]184但读者不应被布鲁的记录行为误导,从而忽略他也是艰难时世镇毁灭的共犯之一。
通过特意创造布鲁这样一位同时负责城镇历史记录并深度参与城镇生活的叙述者,多克托罗成功传达了这样的观念:因为过去是无法重现和重构的,所有历史作者都会面临布鲁的难题,包括那些最开始创造了西部神话的写作者和传播者。故而关于西部的神话是制造出来的产物,是“关于美国个人主义和民主的如此重要的比喻,以至于具有了本质是神话性的特点”[20]178。作为西部小说中罕有的具有自反意识的叙述者,布鲁主观性极强的叙述粉碎了读者阅读西部故事时通常会戴的“滤镜”;通过引入这位有意识的不可靠叙述者,多克托罗将西部神话的经典构架彻底击碎,进一步对乐观自信的美国梦表达了更深层次的质疑。
四、重述美国历史
通过在《欢迎来艰难时世》中对西部小说的传统元素进行多处击破,多克托罗意在质疑美国建国早期的历史根基,挑战传统美国神话所传递的意识形态,呼吁读者重新思考美国历史,对美国梦形成自己而非官方输入的认知。L.哈钦在《后现代诗学》一书中是如此评价《欢迎来艰难时世》的:
在用戏仿的方式反转西部传统的同时,多克托罗展现的自然是一片不具救赎性的荒野,他笔下的拓荒者比起勤奋的幸存者,更多是小气的商人。他逼迫我们重新思考,甚至重新阐释历史……[21]134
此外,多克托罗也对自力更生(self-reliance)和高度的唯物主义(materialism)这两个早期帮助建构美国社会基石的意识形态发起了攻击。艰难时世镇上的镇民们恪守美国开国元勋们提出的座右铭,即辛勤劳作必然引领富裕生活;多克托罗对此的讽刺态度是借来自俄罗斯的拓荒者萨尔之口发声的。萨尔被这一神话吸引到美国,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期待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萨尔作为俄罗斯移民,英语并非母语,省略号为原文):“我到西部来种田……但很快我就发现了……农民饿着肚子……只有向农民出售土地、篱笆、种子、工具的人……只有这些人才有钱。”[10]63与许多其他受物质驱动的个人主义者一样,萨尔选择了一条并不光明正大的财路:开妓院,向来艰难时世镇的淘金者提供性服务。萨尔和绝大部分西部拓荒者所期待的西部是F.谢尔顿笔下的“充满希望和发展的美国梦之熔炉”[22]16,在这里无论国籍和过往,每个人都有安家之隅,都有机会能挖掘到属于自己的那桶金。
虽然镇民们都在努力创造更好的生活,但美国边疆严酷而暴虐的现实却不会向任何神话或梦想让步,所有燃起的希望最终均以幻灭和失败告终。被指派来录入新定居点的总督办公室雇员海登·吉利斯的话不仅反映了小说主旨,也表达了多克托罗对美国建国的批判性观点:
在这片土地上,每年都涌现一千座城镇,似乎个个都要我准许设立。但目的是什么?在申请被掐,草枯了、井干了之后,大家都会骑马到另一个地方聚集起来,再叫我过去。在这个该死的国家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固定的,一阵风就能把人们吹来吹去。你没法跟一堆石头讲法律;你不能和土狼定居一处,你不能凭空造出社会。我有时觉得我们比印第安人还糟。[10]140
读者不难感受到多克托罗对充斥复兴和希望这些关键词的西部神话的质疑和嘲讽。故事中“破坏—重建—破坏”的恶性循环将整部小说变成一出反神话,挑战了美国民众长久以来深信不疑的历史的进步性。无论被摧毁和重建多少次,无论同样的事情是否再次发生,艰难时世镇的结局已是定数,无从改变。《欢迎来艰难时世》的悲剧结尾与伊格尔顿表达的对历史的悲观看法十分相似:“对大多数活着或是已经死去的人们而言,历史讲述的是无尽的劳动与压迫、痛苦与堕落的故事。”[23]52
《欢迎来艰难时世》是一部西部小说的戏仿作品,同时也是一个关于叙述者是如何试图在参与历史的同时重述历史,并且尝试在叙述中和叙述外的世界里寻找自己身份和立场的故事。和所有全盘接受祖上代代相传的信念的美国人一样,布鲁相信艰苦奋斗会带来财富,财富意味着更好的生活,因此一个繁荣的城镇必然能与再度袭来的恶棍抗衡。受这些错误信念的鼓舞,布鲁早前对小镇的未来充满希望;但最终他意识到这些希望都是虚假的,因为恶棍所象征的邪恶从未离开过艰难时世镇。即便保迪来的恶棍在故事结尾死去了,布鲁认作儿子的孤儿吉米也会成为下一个恶棍。讽刺的是,吉米所接受的用以抗衡保迪来的恶棍的训练,如射击、骑马和自给自足的能力等,正是传统西部神话中的英雄的特质,但也正是这些特质让他拥有了成为新的恶棍的能力。通过《欢迎来艰难时世》,多克托罗意在打破一切关于西部的不实想象:艰苦奋斗不一定能带来成功;一时的成功不代表一世的成功;繁荣和物质财富更不一定是美好生活的先驱。
有学者指出,多克托罗借神秘的西部铺开这个故事,目的是揭露资本主义神话的真相。[24]113他特意将小说发生的时间设定在美国历史发展中较晚的时期,以说明资本主义虽然随着扩张不断发展,但这种发展只会导致不断重复的恶性循环。综上所述,多克托罗对西部流派的戏仿是有严肃目的的文学尝试,并非单纯讽刺或娱乐性的写作。他否定了仰赖个人能动性的美国神话,对西部神话中的美国民族精神提出了质疑,进一步粉碎了笃信文明会带来道德和经济两方面的成功的美国梦。
《欢迎来艰难时世》这部小说颇有启迪思考的意味,正如中心人物布鲁所言,一切都结束在开端的地方:恶棍带着同伙来到镇上再次大开杀戒,完成了“死亡—重生—死亡”的恶性循环,并暗示吉米会成为新的恶棍。值得一提的是,布鲁在奄奄一息时仍未放弃对未来的希望;他的遗言“我总认为可能某个时候会有人过来,他们也许想用这里的木头”[10]212暗示着他对后人带来新生仍有期待。但也是这样对未来的期待让他来到西部拓荒,卷进了历史的循环,最终也在西部丧命。多克托罗没有否认艰难时世镇未来还会发生类似事件的可能,因为历史虽然无法被真实捕捉,但总是在重演的;布鲁的期待与他和艰难时世镇的惨淡结局对比,更凸显出了历史的周期性与悲剧性。
五、结语
对多克托罗而言,写作无疑是一种政治行为:
实际上我觉得每个人写的都是政治作品……我不认为会有小说家意识不到自己作品的政治含义。如果你写一本关于自己的婚姻、神经衰弱、离婚和婚外情的书,写作者也能从中衍生出一个政治体系,并找到加强某个特定政治观点的支撑。[8]10-11
他认为小说家必须深度参与其所处时代的政治生活,并有责任和义务在作品中直面历史,重述历史。这一必要性来自他本人对历史书写和小说创作的态度:二者均为“编撰”(composed),没有实质性区别,这一态度同样体现在《欢迎来艰难时世》中。多克托罗曾屡次在访谈中表示,《欢迎来艰难时世》是他决定“撒一个关于西部的谎”之后的产物;但这一“谎言”并非意在让读者将虚构误认作现实,更多地是试图迫使读者承认所有叙述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谎言”,从而去重新审视那些看似客观的真相,反思那些已当作必然的观念。
有相当数量持“小说已死”和“作者已死”态度的批评家认为,后现代主义作品中常运用的戏仿和元小说等手段纯粹是为了娱乐,过度解构让文学失去了严肃性和意义。学者P.沃对此做出了反驳:这些手法不仅不是用作娱乐目的,而是标志着小说的新生,因为悖谬的叙事反而能帮助读者探索小说这一流派在反映现实时先天的优势与缺陷所在。[25]42与沃的出发点相似,多克托罗的《欢迎来艰难时世》巧妙地运用戏仿和元小说等新颖技巧表达了对美国特定时期历史的重新思考,同时对于写作多大程度上能够忠实记录历史、反映事实进行了深度探索。通过多处颠覆该流派的经典元素并引入一位具备自我意识的叙述者,多克托罗成功打破了传统西部小说的构架,粉碎了天真乐观的美国梦,展现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消极面:邪恶与混乱是资本主义的内在部分,永无可能随着时间的发展避免或根除。神话根植于特定时期的历史,历史时代的改变一定会导致神话内涵的改变;新的“民族神话”会被构建,但建立在二元对立基础上的传统西部神话的解体也同样是历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