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科学本土化、再普遍化与中国的国际地位
2021-01-08胡键
胡 键
(上海社会科学院 软实力研究中心,上海 200020)
社会科学知识大致可以分为普遍性知识和本土性知识:“普遍的知识,即普遍化、一般化了的对同类事物和现象的认识”,也就是所谓的“规律”;而本土性知识,也就是特殊性的知识,即“关于特定社会中特定事物的知识”。[1](1)当我们讨论“社会科学”的时候,需要把它区分为作为学科的社会科学和作为知识现象的社会科学。虽然作为学科的社会科学来自西方,但作为知识现象的社会科学是普遍存在的。本文主题所讨论的“社会科学”是指作为学科的社会科学。有的学者也将其概括为一般性知识与特殊性知识。[2]人们一般都认为哲学社会科学尤其是狭义上的社会科学是研究差异性的;或者说,不同地区的实践和现象具有绝对的差异性,因而不能用一般性、普遍化的哲学社会科学来阐释。这是哲学社会科学本土化的一个重要理由。不过,关于哲学社会科学两种知识的价值及其实用性问题,一直是有争议的。[1]诚然,社会科学是研究差异问题[2],但并不意味着任何不同的问题和实践都必须构建一种社会科学。社会科学规律性的知识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可以用来指导具体的社会实践的,也可以用来研究差异性问题。然而,我们并不能指望普遍化的社会科学知识能够解决所有的差异性的实践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人类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社会科学的发展问题,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鉴于此,社会科学本土化,就中国而言就是社会科学中国化,是解决中国复杂的实践问题的必然选择。不过,如果社会科学仅仅是本土化、中国化,那么这样的社会科学就会因仅仅强调“中国特色”而导致中国在社会科学上的自我屏蔽。“中国是一个大国,又处于重大社会变革当中,有许多社会现象可以好好研究,应该是社会科学家的一个理想试验室。”[2]在这种具有代表性的社会实践中产生的社会科学,一定能对世界其他国家解决类似的问题提供某些借鉴。
一、支撑中国国际地位的三根支柱
究竟是什么支撑中国的国际地位?直接研究这个问题的成果不多,但相关的研究却不少,尤其是关于国家大战略的研究。有学者指出,中国崛起是一个不可回避的战略问题,而这个战略必须依托于中国的内部环境和外部条件,并以此为依据来分析中国崛起过程中的优势与劣势[3]导论;也有学者认为,中国崛起涉及对内和对外两个方面的内容,但“崛起更多是内部政策的问题”[4]7;还有学者认为,“大国崛起的方式往往比崛起本身对世界的影响更大。大国崛起的速度、方向、意识形态以及更为重要的对世界平衡的影响,会给其他国家带来疑心、戒心、嫉妒和恐惧感,引起反抗和反作用”[5]31;也有学者从霸权护持的角度来研究国家的国际地位,认为霸权地位的取得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增强自身实力,二是削弱其他国家的实力[6]125;等等。实际上,上述关于支撑国家的国际地位的研究都涉及两个方面的因素,即硬实力和软实力。因此,笔者认为,硬实力和软实力是支撑国家国际地位的关键性因素。[7]2不过,除了这两大因素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要素就是运用这两种实力的能力。
硬实力可以支撑一个国家的国际地位,这一点没有人会怀疑。从《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以来的国际关系史来看,一个国家的国际地位几乎完全是以硬实力尤其是以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为支撑的。在西欧走出中世纪的那一刻,军事扩张就一浪比一浪高,首先是葡萄牙和西班牙探险家的行动,“他们用舰载大炮和带滑膛枪的士兵”承担着改变新大陆政治和经济平衡的使命[8]25,“他们夺取并保持着主动权,直到渐渐地但不可抗拒地上升为世界各地的主人”[9]133。而进入17世纪以后,“海上马车夫”荷兰迅速崛起,以强大的工业为支撑,打造出庞大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荷兰以此为后盾,吞并了其保护国,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地域帝国。[9]168荷兰通过战争崛起,最后也因战争与扩张而耗尽了资源,这是荷兰衰落的直接原因。工业革命以后,先后崛起的英国、法国等西方大国,也都陷入一个历史循环的怪圈:工业革命—经济、军事实力崛起—对外殖民扩张—衰落。由此可见,历史上西方大国都是以硬实力为支撑,并且都最终以硬实力来追逐国际利益,对外扩张也就成为大国崛起的必然选择。尽管西方的文化发展在历经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之后已经走在世界的前面,但西方的文化也是用来征服世界的工具。在资产阶级开拓世界市场以后,资本扩张也伴随着西方传教士捧着《圣经》向东方各国进行文化扩张。即便是工业革命以后诞生的西方社会科学学说,在相当大程度上也是倡导扩张的工具。由此可见,西方大国所追逐的国际地位是通过武力和文化征服他国来彰显的。从这些情况看,西方大国的崛起方式是一种“工具性崛起”。中国在大国崛起的进程中也重视硬实力,但绝对不是把硬实力作为对外扩张的工具,而是用于和平协调国内和国际两种制度关系的工具,并且是作为中国承担国际责任的重要资源,因此中国的崛起是“制度性崛起”。[7]257
软实力是支撑中国国际地位的另一根支柱。一个国家的强弱(也可以说是国家的国际地位),既取决于经济、军事等物质要素,也取决于制度、文化、环境、民族精神等非物质要素。[10]11然而,历史上西方大国在崛起进程中很少注意国家软实力建设,也很少发挥软实力对国家成长的重要作用。尽管“软实力”这个概念是约瑟夫·奈(Joseph Nye)提出来的,但中国自古以来就十分强调软实力的重要性,例如,《孙子兵法·谋攻》中早就有“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2)参见黄朴民解读:《孙子兵法》,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36、37页。等说法;《道德经》中也有诸如“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3)参见陈鼓应著:《老子注释及评介》,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32、337页。等内容。这些都强调柔能克刚的重要性,都是软实力的经典表述。尽管一个国家的国际地位首先是通过硬实力来获取的,但“软实力在大国地位维护中的比较优势在于,能以比较低的成本投入获得相应的收益”[11]82。按照奈所说的,文化、政治价值观及外交政策是国家软实力最主要的三种资源。[12]11但是,学说、理论以及由此构筑起来的学科体系无疑是文化中最核心的部分。外交政策、政治价值观等,都是使用社会科学学说、理论和学科知识体系的结果。因此,建构中国特色的社会科学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支撑中国国际地位的第三根支柱,是运用硬实力和软实力的能力。所谓“运用硬实力和软实力的能力”,奈把它称为“聪明力量”(smart power)[12]31。一般来说,硬实力运用不得当的重要表现就是把硬实力作为扩张的工具,特别是基于传统地缘政治思想,认为硬实力强大的国家就必然走上对外军事扩张和争夺领土。而软实力运用不得当就会成为负值即发挥负功能,受动者持消极的态度,也就是在运用软实力的过程中不是提升软实力,而是消耗既有的软实力。[13]5无论是运用硬实力还是软实力,施动者都持有一定的价值立场,而这种价值立场是由社会科学学说、文化等培育起来的。技术等硬实力的要素不仅无法为人塑造价值观念,相反还需要价值、伦理的规训才能发挥正常的功能。技术等物质性的要素一旦脱离价值、伦理的规训,它给人带来的将是巨大的风险。在国家层面上讨论也是一样,硬实力无论是经济、技术、军事等都离不开价值、伦理的规范,否则硬实力越是强大,国家所面临的安全风险就越大。
从上述支撑中国国际地位的三根支柱来看,中国要实现“制度性成长”,需要社会科学学说的智慧;中国要不断提升国际地位,需要增强国家软实力。尽管软实力的来源是多样性的要素,但文化依然是最重要的,而社会科学学说、理论、知识体系等则是文化的核心要素。因此,从这些情况来看,构建中国特色的社会科学学科体系、理论体系,不只关乎学术发展、学术自信,更关乎国家形象、国家品格和国家的国际地位。
二、中国社会科学的发轫
不可否认的事实是,社会科学学科首先产生于西方,而中国的社会科学学科体系是在西学东渐的情形下从西方引进而来的,尽管社会科学知识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早已有之。不过,来到中国的西方学说首先不是社会科学,而是技术科学,特别是关于天文的知识及理论。大约在1584年,西方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在阐释《坤舆万国全图》时就向中国介绍地球是圆形的观念。另一本书《无极天主正教真传实录》,也同样对中国描述了地球是一个球形的世界。[14]303利玛窦以后,西方传教士不断进入中国,带来了各种西洋知识。到明末,七千部西洋书籍被带到了中国,内容涉及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的神学、哲学、科学、文学艺术等,哥白尼的“日心说”也随着神学一道传入中国。值得注意的是,西方的天体理论和与此有关的历法知识深受中国士人的欢迎。[14]303而后进入大清时期,西方学说仍然被中国朝廷所重视,以至于康熙皇帝都学习了拉丁文、代数等。
西方学说再次涌入中国则是在19世纪鸦片战争以后,欧风美雨之下的涤荡,也是东方与西方对峙的状态。历史学家陈旭麓先生曾经指出:“欧风美雨包含着凶暴的腥风血雨,也包含着润物无声的和风化雨。”[15]215-216战争的确给中国带来的是腥风血雨,但伴随着血与火的是来自西方的社会学说,促使中国士人放眼看世界。最初是因战争失败而被迫“看世界”,如林则徐、魏源等;到后来,中国一批开明士人主动学习西方,从“西用”开始至社会学说,尤其是到19世纪90年代,这时候西方工业革命进入高潮,这一时期的欧洲,人口激增、劳动条件的变化、财产的变化、都市化、技术和机械化、工厂制度、参政群众人数的发展等,这一切大大促进了社会科学和研究人类社会生活的科学的建立。[16]186在此情形下,中国一些知识分子主动倡导西学,大量引进西学而反对此前的“中体西用”。在这方面具有突出贡献的是严复和梁启超,严复的西学知识在开明的士大夫中更是享有盛名。[17]47他与梁启超构成了西方社会科学引入中国的“双子星座”。[18]严复译介西方著作的目的是“试图激发当时中国学者对西方社会科学之意义的兴趣”,而梁启超则结合日式表达和公众表述的现代文体形式,以便使自己的文字得到非常广泛的传播,从而“在中国特别成功地传播了西方社会科学”。[19]438-439
不过,当时西学东渐的速度之快,根本没有给中国知识分子太多思考社会科学的机会,即便如严复、梁启超等中国知识分子,也对西方了解极少,他们先是被迫接受,后来则主动推介西方社会科学。在这个过程中,严复、梁启超等都彻底接受了西方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学说,也就是接受了西方已经“普遍化”了的社会科学学说。“从那时起,中国知识分子中的许多人迅速地接受和发展了一部线性的、进化论的中国史,基本上以欧洲从中世纪专制制度获得解放的经验为样板。”[20]34而进化论史观恰恰又被杜赞奇(Prasenjit Duara)称为启蒙史观,在杜赞奇那里所谓的“欧洲模式”实际上就是“启蒙模式”。[20]25启蒙史观受到欧洲启蒙主义思想家的影响,都赞赏世界主义,甚至后来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思想特征之一就是世界主义。[21]172不仅如此,严复、梁启超等还将儒家现有的流派统统斥为智力的浪费,而强烈主张在西方思想和价值观念中寻找医治中国各种疾病的药方。[17]47-48由此可见,在西学冲击之下,普遍向西转而追随世界主义乃当时中国学术界的大势。[14]479在这种大势下,虽然引进了西方社会科学的某些学说,但也只是处于学习阶段,还不可能对西方社会科学的理论和学说具有反思精神。即便如此,中国社会科学的构建也迈出了一大步,严复在这方面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他的《政治讲义》一书被称为“清末之第一部政治科学著作”[22]810。与严复有数年留学英国的经历不同,梁启超在一战之前没有到过欧洲,1903年他有过一次出访北美的经历,这段经历使他的思想陷入矛盾之中:一方面,他对民主制有一种特殊的热情;另一方面,他出访北美专注于美国政治阴暗面的考察,因而又陷入了国家主义的困境之中。[17]181-182不过,在此前后撰写的一系列政论文章如《变法通议》,以及《中国专制政治进化史论》《开明专制论》等,都“围绕专制政治、国体政体、国会内阁、法理学发达史、中国历史研究法、政治思想史形成的论理撰述,使他跻身于现代中国政治学的开拓者、奠基人之列”。[23]53
梁启超思想中的矛盾,反映了中国知识界面对西方社会科学学说的冲击而产生的难以避免的困惑。正如葛兆光先生所说:“一个拥有相当悠久历史传统的文明,通常会有两种反应,一是采取普遍主义的态度,欢迎这些似乎不容置疑的知识、思想与技术,使自己融入世界;一是采取特殊主义的态度,拒绝这些瓦解和动摇固有知识、思想与信仰的东西,激起激烈的民族主义和保守主义。”[14]481-482这两种反应都在梁启超身上出现过,尤其是一战以后梁启超旅欧归来后,他已经由晚清启蒙先驱转变为一个西方现代文明的批判者。[21]280通过梁启超的这种转变,我们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在西方社会科学学说的冲击之下,中国知识分子开始重回中国传统知识谱系的轨道上来思考中国问题。这或许是“社会科学中国化”的重要缘起。
三、普遍化社会科学与具体实践对社会科学本土化的需求
有一种观点认为,普遍化的社会科学大多产生于西方,而中国及其他国家和地区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是“消费者”,因不满于来自域外的知识和学术理论对其所处社会的适用性,因而才提出了“社会科学本土化”的问题[1]87,在中国就是构建中国特色的社会科学的问题。这种观点可能站不住脚。中国拥有数千年的历史,中国的社会科学知识早就有自己的一套知识谱系,只是历史上中国知识分子没有自觉地将这一套知识谱系上升为学科体系和理论体系,但实践的发展变化对社会科学的学科建设提出了要求。不过,具有代表性的知识精英的选择的确具有标杆意义。因此,梁启超的困惑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整个中国知识界的困惑。
继梁启超之后,尤其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中国知识界爆发了一场广泛而深刻的论争,这场论争不直接涉及社会科学的构建问题,主要是关于文化道路的选择问题。在西方学说的冲击之下,中国知识分子开始意识到重拾中国文化主体性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而且,在关于文化走向的论争上,中国知识界的确有不少学者秉承中国历史文化具有独特性的观点,在拒斥西方文化的同时,主张从学术甚至到政治都要坚持中国历史传统。(4)相关讨论参见罗荣渠主编:《从“西化”到现代化——五四以来有关中国的文化趋向和发展道路论争文选》(上、中、下册),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版。“五四”时期尽管高举“民主与科学”旗帜向现代狂飙突进,但传统文化的烙印在“五四”的进程中乃至“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中都是非常深刻的。正如柯小刚所说:“‘五四’一代即使反传统的主张都有可能是传统文化自身的一个变化形态”,“‘五四’以来的新政治新文化不但不是反传统的东西,而且已经成为传统之一的新统”。[24]74从“五四”时期陈独秀与杜亚泉、钱智修的争论到20世纪30年代陈序经提出的“中国文化出路”问题,都反映了传统与现代之间不是截然对立的,而只是不同的知识分子观察文化的视角不一样,从而在文化上有不同的选择。文化选择上的问题最终都要反映到学术上来。1940年2月,嵇文甫第一次提出了“学术中国化”的问题,这实际上是延续从“五四”运动到30年代的文化争论在学术上的反映。[25]691-703因此,学术界一般都把20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学本土化”或者说“社会学的中国化”,作为“社会科学中国化”的开端,并认为这“与包括孙本文、吴文藻和费孝通在内的中国社会学家面对西方知识的涌入而产生的焦虑密切相关”。[26]不过,若把视线延伸到鸦片战争来看,西学进入中国之后中国知识分子因文化上的争论所产生的焦虑,可能不只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学家的焦虑,而是鸦片战争以后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所产生的焦虑,所不同的是这种焦虑到了30年代更聚焦于具体的学术领域上了,且更加突出地表现在社会学学科之上。
出于对照搬西方的社会科学的学科体系的焦虑,在20世纪80年代,学术界又重提“社会科学中国化”的主张,这几乎覆盖了各个学科。当时,中国社会科学还处于大规模引进时期,“社会科学中国化”的主张旨在引进西方社会科学学说乃至学科,要为科学推进中国社会实践服务。然而,随着中国社会实践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中国学术界不再是停留在“社会科学中国化”层面,而是要努力构建社会科学的“中国学派”。(5)在这方面国际政治学科表现得尤为突出,该学科的学者比较早就提出“国际政治的中国学派”的主张。不过,从当前来看,关于“中国学派”的问题,往往强调的不是“学派”,而是“中国”。因而,对于那些不是中国的如材料、概念、范畴、理论、议题、研究方法等,都会被视为不属于“中国学派”要素而被抛弃。
不过,也有学者认为“社会科学中国化或本土化”是一个伪命题。谢宇基于社会学本土化的视角,从议题本土化、应用本土化、范式本土化三个角度分析了社会学本土化是一个伪命题。[27]谢宇的观点引起了学术界比较激烈的争论。谢宇认为,促进社会学学科的规范化,积累社会学整体知识,注重作为一类专门知识的社会学自身的发展,比“社会科学本土化”更为重要。而贺雪峰认为,“社会科学本土化”的核心是社会科学的主体,究竟是建立依附于美国的社会科学还是建立有主体性的中国社会科学,是当前中国社会科学研究必须回答的紧迫问题;即便是社会科学的规范化,也应当服务于主体性建设。从主体性建设来看,“社会科学中国化”的任务还十分艰巨。[28]也有学者提出中国社会科学要在“鼓励野蛮成长”与“建立学术共同规范”之间寻找平衡,“在自觉而持久的本土研究中生成具有根脉感的学科主体性”。[29]
“社会科学本土化或中国化”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谢宇认为本土化表现为“议题本土化”“应用本土化”“范式本土化”。这是否就是社会科学本土化的全部内容?显然不是。“社会科学本土化或中国化”,首先应该是要形成中国社会科学的本体论,也就是中国社会科学包含了什么内容。当然,这需要从社会科学的各个学科来进行演绎和构建。不同的历史、不同的社会实践以及不同的社会结构等,决定了社会科学内涵的差异性,不能简单地从域外移植。在社会科学本体论构建上,中国学术界的确缺乏历史底蕴,在学术研究的过程中也缺乏这方面的自觉。所以,中国社会科学长期以来有知识无体系。其次,“社会科学本土化或中国化”是要形成基于中国社会科学本体论的认识论,也就是以中国社会科学知识为基础,来认识中国、认识世界。在“言必称西方”“言必以西方为方法”的学术氛围之下,以中国社会科学知识来构建中国式的认识论,无疑是至关重要的,这种认识论也将产生与此前不同的新的思想。再次,“社会科学本土化或中国化”就是要摆脱西方化的研究方法,创建中国社会科学的方法论。在这方面,我们的确需要向一些汉学家学习,例如20世纪80年代,美国汉学家柯文(Paul Cohen)提出“在中国发现历史”。在以美国为中心的哈佛中国研究中,早已形成了关于比较固定成型的中国观的三种分析框架,即冲击—回应框架、近代—传统框架、帝国主义框架。[30]107,109柯文对这三种分析框架都一一驳斥,认为中国历史不是对西方的回应所致,而是中国对自身内部的回应所致。[30]157继柯文之后,杜赞奇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了“复线历史观”。[20]50“复线历史”并非只是收集整理散落的历史,而是从方法论上揭示西方进化论史观对东方尤其是中国历史的忽视,即东方和中国历史在西方视野中的“散失”导致西方认为亚细亚人民虽然有远古传说,但没有真正的“历史”。[31]123因此,杜赞奇的历史观与日本学者沟口雄三的历史观非常相近。沟口提出了“以中国为方法”的历史观,这种历史观反对西方文化等同于“世界”文化和欧洲一元化世界的观点[32]134,139,同时又反对“极端中国本位的主张”[32]145。“以中国为方法的世界,就是把中国作为构成要素之一,把欧洲也作为构成要素之一的多元世界。”[32]131这些汉学家的历史观虽然不是为了构建中国社会科学,但的确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借鉴。
问题是,在“社会科学中国化”的过程中,不少中国学者产生这样一种认识,即把产生于西方的社会科学学说视为西方社会科学,因而采取拒斥的态度。这种观点认为,中国之所以主张构建中国社会科学,是因为西方社会科学与中国社会实践是相对立的。然而,如果中国构建出来一套与西方社会科学对立的中国社会科学体系,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呢?产生于西方的社会科学学说是否就是西方社会科学呢?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文中就指出,古代的和外国的文艺作品,不是源而是流,“是古人和外国人根据他们彼时彼地所取得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原料创造出来的东西”。也就是说,产生于西方的社会科学学说是西方人根据西方的社会实践而获得的理论认识,也是人类头脑反映社会实践的结果。这就意味着它也是人类认识的一种规律性。正因为这样,毛泽东指出:“我们决不可拒绝继承和借鉴古人和外国人,哪怕是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东西。”[33]860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人类产生的规律性的认识,都可以用于指导不同地方的人们来认识他们的具体实践,并在此基础上产生反映具体实践的新的认识。然而,我们绝不能认为规律性的认识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任何地区的任何问题。鉴于此,“社会科学中国化”才具有现实的价值。
当然,“社会科学中国化”的原因更在于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中国实践的需求。中国现代化建设的伟大实践发展迅速,任何远离中国社会实践的社会科学理论,都难以捕捉中国的实践,因而也就难以对中国的实践做出合理、合乎客观的阐释。实践的迅速发展需要贴近该实践的社会科学来阐释实践本身,因此,中国“亟须构建一套能够阐释中国道路的理论体系和话语体系”[34]。另一方面,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实践所形成的“中国故事”需要世界的理解。中国不是一个普通国家,而是一个具有世界重要影响的大国,中国的实践无论如何都会引起世界的关注,并进一步引发世界的认知,以及究竟对中国如何认知。基于各自的社会科学知识来对中国进行认知,很有可能对中国产生误解和曲解。在这种情形下,中国的实践就尤其需要进行理论升华,这种理论的升华必然会促使在相应的领域中形成中国社会科学的相关学科。由此可见,社会科学的中国化既是主观上的需求,也是中国社会实践发展的必然结果。
四、中国特色社会科学的“再普遍化”
社会科学本土化或中国化即构建中国特色社会科学并不是目的,它只是中国社会科学工作者的任务之一。中国社会科学工作者的另一项重要任务是使中国化的社会科学“再普遍化”,即重新走向世界。也就是说,在“社会科学中国化”的工作远没有达到预期目标的情况下,中国社会科学的“再普遍化”工作也同时提上日程。
第一,向世界推介“中国故事”需要中国社会科学的“再普遍化”。在当前中国语境之下来讨论社会科学中国化,我们很容易发现这样的问题:构建中国社会科学的目的就是构建中国的理论体系和话语体系,以便用中国话语讲述中国故事。这显然是把构建中国社会科学的目的严重窄化了。当然,构建中国话语自然是构建中国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题中应有之义。正如前文所述,中国实践所形成的“中国故事”,需要中国话语来进行阐释,也需要中国话语在国际上来推介。但是,向世界推介“中国故事”,必须要让世界能够听懂。众所周知,对话语的理解受制于受众的知识水平,而且话语还有民族差别、语境差别、宗教信仰差别等,因此,在没有对话性的话语及其语境中,用“中国话语”讲述“中国故事”,很有可能是“言者有意,听者无心”。[35]可见,中国社会科学的“再普遍化”,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要使“中国故事”能够获得世界受众的领会,从而使“中国故事”在世界产生积极的效应。为此,本土化的中国知识就需要与普遍化的世界知识进行对话与对接,至少知识要素如文化、话语等要能够通过“置换”而后实现可对话性。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要使中国知识在与普遍化知识的对话中获得普遍认可与接受,这才意味着中国知识真正实现了再普遍化。
第二,中国为世界做出的贡献既要有物质性的,也应该有精神性的;既要包括制度性的,也应该包括思想性的。物质性的贡献,包括为世界减贫、充当世界经济发展的引擎等,都已经得到了世界各国的认可。精神性的贡献,包括价值观念、道义原则等,中国在这方面的贡献有的得到了世界的认可(例如比较早的“和平共处五项基本原则”,作为国际通行的规则已经得到世界的认可,更重要的是其中所蕴含的价值观念也已成为世界共同信奉的价值观念。“一带一路”倡议提倡的“共商共建共享”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所蕴含的价值观念,在实践中也逐渐成为世界各国所接受的价值观念),而众多“中国特色”的价值观念、道义原则并没有获得国际社会的认可。从这一点来看,中国知识的再普遍化任务还十分艰巨。制度性的贡献主要是指中国为全球事务创新公共产品和有可能提供全新的国际公共产品。这方面随着中国国家利益的拓展会越来越突出。思想性的贡献就是指中国要为世界贡献社会科学学说和理论。尽管在这方面中国的贡献还十分微弱,但必须要有这方面的贡献才能体现中国的大国地位。而中国要在这方面有贡献,首先必须使中国社会科学走向世界、再普遍化。这是一个前提。如果不进行再普遍化,不重新走向世界,这种知识会自我屏蔽、自我封闭,这种本土化的知识所承载的故事就无法让世界所理解,中国也无法在社会科学学说、理论上为世界做出应有的贡献。
第三,中国社会科学自身的发展与创新也需要“再普遍化”。文化、文明的生命力在于互学互鉴,学术及作为学术支撑的学科体系,其生命力也在于与世界进行相应的思想、理论交流和对话,也需要包容互鉴。既然中国社会科学是西方社会科学本土化、中国化的结果,那么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一方面要深耕于中国的社会实践之中,另一方面也需要与世界社会科学尤其是西方社会科学进行对话与交流。邓小平当年在党的理论工作务虚会上就指出:“我并不认为政治方面没有问题需要研究,政治学、法学、社会学以及世界政治的研究,我们过去多年忽视了,现在需要赶快补课。我们绝大多数思想理论工作者都应该钻研一门到几门专业,凡是能学外国语的都要学外国语,要学到能够毫无困难地阅读外国的重要社会科学著作。”[36]180-181很显然,这段话强调中国社会科学一是要“补课”,二是要学习西方社会科学。
关于中国社会科学如何走向世界,中国知识如何转化为世界知识的问题上,迄今为止学术界还存在着一些认识偏差。这些认识偏差表现为:
一是把“中国特色”与世界普遍化对立起来,以为强调中国社会科学走向世界就是放弃“中国特色”。在这里强调“中国特色”,应该是强调“特色”,但从语义上来理解,大部分都是在强调“中国”。强调“特色”也就意味着承认人的认识首先是从具体的实践开始的,在此基础上形成关于特定社会的本土知识,“然后才可能进行比较和概括,从而形成普遍化了的知识”[1]。如果强调“中国”,则往往带有民族性、国家性,这种情形下就很容易走向“学术民族主义”,并以此来对抗“殖民地学术”(6)所谓“学术民族主义”是指以反对西方中心主义为借口,抵制国际化的现象;所谓“殖民地学术”则担心中国学术走向世界后被迫接受西方的评价标准。参见熊易寒:《中国社会科学的国际化与母语写作》,《复旦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第117页。,但更大的担忧是中国学术在接受西方标准后,在西方的强势文化之下而整体接受西方社会科学学说所谓的“学术殖民主义”。文化、文明的互学互鉴,不只是表现在日常生活的文化交往上,也同样表现在学术理论上。如果因强调“中国特色”而拒绝中国社会科学的再普遍化,那么中国就难以与世界进行对话与交流。“不同社会间一种和谐的关系要求彼此了解对方,了解他者的思想感情和切身关怀,在此过程中,不同社会的价值系统可以互为参照系,甚至彼此互补各自的不足。这就使本土的知识具有了超越本土范围的意涵,使之具有了一种世界性;它是本土的,同时又是世界的。”[1]因此,“不能将中国发生的事情与世界发生的事情隔绝开来,把中国总看成是例外”[2]。实践是如此,学说思想更是如此。
二是把中国社会科学研究成果翻译成外文简单地等同于中国社会科学国际化、世界化。这些年来,中国社会科学研究成果被行政项目翻译成外文的情况不少,但中国社会科学走向世界的步履依然艰难。这在相当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对学术、理论走向世界的理解过于简单。研究成果翻译外文只是国际化、世界化的手段之一,但是否成功走向国际化、世界化,关键还要看内容。没有创新性内容的研究成果,无论以什么语言为载体,都不可能有传播力。客观地说,中国社会科学最近二十年来成果丰富,但也不可否认地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内卷化”现象,即研究成果丰富却无创新性,也就是有数量性增长却没有创新性发展。另外,成果的内容还要看是否有世界关怀,社会科学研究若仅仅关心地方性问题,由此形成的也只是地方性知识,而纯粹的地方性知识只是“保护”的对象,而根本无法走向国际化、世界化。若研究的问题宏大,又具有广阔的视野,在这种基础上产生的将是覆盖世界某些共同认识的知识,这样的知识无论以哪种文字写作,都一定能够国际化、世界化。
三是把学术思想的互学互鉴等同于现代化发展道路的照抄照搬,认为学习西方社会科学学说就是走西方的发展道路。一般来说,理论包括社会科学学说往往具有普遍性关怀,尽管解决具体问题需要本土化的社会科学知识。但是,这并不能否定不同地区的本土化社会科学相互借鉴的必要性。西方社会科学诞生早,众多西方社会科学学说具有世界性的关怀,那么不仅构建中国社会科学需要吸收和借鉴西方社会科学的重要理论,而且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也需要与西方社会科学进行思想对话。学术思想上的学习与借鉴,与现代化发展道路的选择没有关系,即便是在现代化的实践上,后发国家同样可以从发达国家的现代化实践中汲取某些经验与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