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忽视的“为国以礼”
2021-01-07郑杰
郑杰
探究《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以下简称《侍坐》)的思想性,如果纯粹从“吾与点也”出发,容易得出五花八门的结论。应当兼顾孔子对三位弟子的批评意见,关注“为国以礼”,使之与曾皙之志相互参照,方能明确其思想性。《侍坐》体现了儒家“为国以礼”的为政思想。
一、《侍坐》思想问疑
兼具文学性与思想性的《侍坐》是中学语文教材中的名篇。几十年来,老师们或从中探究孔子的教育艺术,或从中分析人物刻画的精妙之处,或辨识文中的春秋笔法,或品味语言的抒情性,足见其在文学性上的经典性。
还有很多老师关注对其思想性的探究,但得出的结论却不一而足。人们通常认为,本文的思想性体现在“吾与点也”之上,因此,解读曾皙之志则是关键。可是关于曾皙之志的解读,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笔者统计过,关于曾皙之志,至少存在六种解读:祈雨祭祀说、礼乐教化说、天下大治说、诗意栖居说、清静无为说[1]以及无道则隐说[2]。学者们围绕各自的解读,从《论语》内外找出相关证据,成一家之言。六种解读可以归为两类:一,曾皙有入世的思想,主张积极从政,发挥礼乐的教化作用,构建理想社会(将祈雨祭祀说、礼乐教化说、天下大治说和诗意栖居说合并)。二,曾皙有出世的思想,主张清静无为,退隐不仕,这与孔子困顿的一生和孔子对世道的不满暗合(将无道则隐说、清静无为说合并)。两种解读相互矛盾,难以确认孔子“吾与点也”到底指哪一点。
孔子的思想固然会随着时间的发展、阅历的增长而变化,但在一个相对小的时间段和相对封闭的对话情境中,他的思想总应当是保持不变的。在“如或知尔,则何以哉”的提问下,孔子的思想应是稳定的,他才能面对不同弟子的回答,快速给出自己的反馈。也就是说,孔子批评三位弟子所持的思想标准和表扬曾皙所持的思想标准,应是相同的。要想正确理解《侍坐》的思想性,首先要做到全面理解孔子的思想标准。如果仅从“吾与点也”入手探究文章的思想性,容易堕入云里雾中,不得其要,那么兼顾孔子如何评价其他三位弟子,使之与“吾与点也”相互参照,或许容易得其壶奥。
二、弟子述志辨析
理解孔子评志的思想標准,首先要看弟子述志的内容。关于这部分内容的分析,已有多位学者做过深入的研究。为进一步说明这部分内容,笔者将从细读文本入手,在辨析前人观点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看法。先看子路:
子曰:“……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率尔”一词隐含记录者的意见。子路的话究竟“率尔”在哪里?有人说因为子路答得太快,其实不然。子路比孔子小九岁,在诸位弟子中年龄最长,他首先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合“礼”的。子路的回答不合“礼”的地方在于,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超高的难度——“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而此前,他并没有得到国君的赏识。一个没有从政经验的人,却说自己三年之内就能做好提升军事实力和教化百姓的事情,这不仅是狂,简直是“妄”,所以孔子说他“为国以礼,其言不让”。从这个意义上说,统编高中语文教材把“率尔”一词注释为“急遽而不加考虑的样子”不够准确,改为“轻率的样子”[3]或许更佳——子路的回答不一定是“快”的,但他一定是“轻率”的。
孙绍振对孔子批评子路的原因做过分析,他说:“……更深刻的原因是子路的治国观念与孔夫子大相径庭。首先,孔子政治理想是仁政,以道德理性统一思想,以礼乐体制规范行为,达到整个社会的安定和谐。‘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而子路着眼的是,邦国的军事暴力,千乘的战车,对抗外敌,其次是,把老百姓训练得‘知勇’,好勇斗狠。”[4]依笔者愚见,利用文本之外孔子的思想来解读这段文字,固然可以别开生面,但也容易误入歧途。因为孔子在提出见解的时候,往往依据具体的情境。我们可以引用孔子的“仁政”思想来批评子路的“好勇斗狠”;也可以引用孔子“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论语·子路》)的话,说明孔子赞同子路的“可使有勇”。所以,最好还是谨慎引入“外援”,先把对话的语境弄清楚,方不容易出错。孔子批评子路是因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这是语境中明明白白的话;舍此而做过深的挖掘,得出的结论值得商榷。再看冉求:
“求,而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关于这部分的分析,孙绍振老师的解读是透彻的,他说:“第一,冉有看到孔子不认可子路的大言不惭,就把自己的理想放低一点;第二,冉有看出孔子不喜欢子路强调军事暴力,就回避了自己的军事能耐;第三,冉有知道孔子重视礼乐,就拣他喜欢的说,还特地说自己在这方面不在行。总体而言,是非常含蓄地迎合孔子的胃口。”[5]冉求的发言有两点要注意。一,他不谈治国理政,只说“足民”,很多学者认为这是他谦虚的表现,其实没有注意到,冉求此时也没有被人“知”,他毫无“足民”的经验,却说“比及三年,可使足民”,看似谦虚的表达,隐含着毫不谦虚的志向。二,冉求貌似注重“礼乐”,“以俟君子”。孙绍振老师以为这是“含蓄地迎合”,实际上体现了冉有对礼乐教化的不重视。作为孔子的门徒,如果真的重视礼乐教化,他自己早就学会了,何必等待他人?冉有曾说:“非不说(同“悦”)子之道,力不足也。”孔子当面指出:“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论语·雍也》)冉求之好讲客套话而“不说子之道”,可见一斑。再看公西华: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公西华“非曰能之,愿学焉”“愿为小相焉”,和冉求的“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相比,显得更加谦虚。他在说自己所愿从事的事情(“如会同,端章甫”)时,并不像子路、冉求那样(“可使有勇”“可使足民”)说得一本正经,而是用举例子的方式道出,这更可见他的谦虚。但笔者不禁要问:公西华真的谦虚吗?他年方十八,没有从政经验,却说自己要做诸侯朝见天子典礼上的“小相”,真是其“相”虽“小”,其志颇“大”。如果说子路之欲从政,靠他的军事才能;冉有之欲从政,靠他的经济才能;公西华之欲从政,靠的便是他的“礼乐之道”。他把“礼乐之道”当做自己晋升仕途的一块敲门砖,用“宗庙之事”来掩饰自己所欲从政之心,所以孔子很不客气地说他:“宗庙之事,非诸侯而何?”
总的来看,三位弟子的表述一个比一个谦虚,但他们的志向却是一样的狂妄(“不让”)。他们没有从政经验却以为自己志在必得;他们一个把礼乐之道看得太过轻率,一个婉拒了礼乐之道,还有一个把礼乐之道当作从政的敲门砖:他们都有“为国以礼,其言不让”的问题。
三、孔子评志辨正
相比于学者们对弟子述志的分析,对孔子评志的分析显得单薄得多。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
这里隐含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孔子对“为国以礼,其言不让”如此看重?众所周知,注重礼乐教化、提倡恢复周礼,一直是孔子的政治主张。“为国以礼”的“礼”,偏向制度层面;“其言不让”的“礼”,偏向道德层面。儒家强调内圣外王之道,强调统治者(从政者)个人的仁德,推而广之,便为仁政。因此道德层面的礼和制度层面的礼是相通的。孔子由弟子们“其言不让”的一点,看出他们“为国”不能“以礼”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从内圣外王的思想出发,对从政者的道德水准提出要求。正如《论语·先进》云:“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一个“其言不让”的政治家,仁德上就有亏损,其推行的政策对国家和人民就有可能是有害的。遗憾的是,三位弟子对礼的态度都是令孔子失望的。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鲁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诫其嗣懿子曰:‘孔丘,圣人之后,灭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让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兹益恭,故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敢余侮。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其恭如是。’”[6]孔子对“不让”的语言如此敏感,除了和内圣外王的思想有关之外,或许还和他“其恭如是”的家教有关。
“唯求则非邦也与?”
曾皙的提问有一点跳跃性,实际上,这话和上文是有逻辑关联的。这里的潜台词是,冉求的志向只是在“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的小地方做点“足民”工作,这并非“为国”。因此,冉求的话尽管“其言不让”,但他并没有“为国”不“礼”,夫子为何批评他呢?孔子的回答很直接:
“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这话表面意思是地方虽然小,但也是一个国家,治理时也要“为国以礼”。孔子用反问句的形式,透露出对冉求故意表现得很谦虚(孙绍振云“非常含蓄地迎合”)的不满。曾皙接着问:
“唯赤则非邦也与?”
这里的潜台词是,曾皙认为,公西华连多大的地方都没有说,只说自己愿意做点“宗庙之事”的“小相”,他不是“为国”,出言也不狂,老师为什么批评他?对此,孔子的回答是:
“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前一句好理解,孔子指出公西华的真正意图是从政(“诸侯”),而非“宗庙之事”。后一句有點争议。有人说,由于公西华的表述太谦虚,孔子对他的妄自菲薄有所不满,勉励他要立大志,做“大相”。这种理解是错误的。公西华毫无从政的经验,却说自己要做“宗庙会同”的“小相”,这个志不是太小,而是太大,是“其言不让”的表现。因此,孔子绝不可能勉励公西华“立大志”。这里孔子连续用两个反问句,透露出他对公西华的强烈不满。他已经看出公西华的所谓“宗庙会同”,是变着法地“为国”;所谓“愿为小相”,实则是恃才傲物,以“大相”自居。
正因为子路的回答是直率的,所以孔子的批评也是直率的;正因为冉有、公西华的回答是掩饰的,所以孔子用反问句的形式指出他们的真实意图。曾皙的提问引出孔子对三位弟子的评价,使我们看清了三位弟子的主要问题以及孔子在这场问答中的核心思想,即“为国以礼,其言不让”。
四、《侍坐》思想确立
上面分析了三子述志和孔子评志,将《侍坐》的思想定在“为国以礼”之上。这和人们通常关注的“吾与点也”能不能整合起来?如果两者能整合起来,那么《侍坐》的思想将得到最终的确认。前面提到,三位弟子的回答是不“礼”,“不让”的,现在看看曾皙的回答: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先说曾皙鼓瑟的问题。有人说这是曾皙“不礼”的表现,老师提问,学生居然在鼓瑟[7]。也有人提出,正是曾皙鼓瑟一句,点出了这场对话是在迷人的音乐声中进行,“最具有美感和强烈抒情意味”[8]。依笔者愚见,前说是不成立的,后说是成立的。其一,如果孔子反感曾皙鼓瑟,怎么又说“吾与点也”?其二,如果曾皙知道孔子反感他,还留下来问“夫子何哂由也”,那么曾皙的情商完全不在线。其三,《论语·阳货》云:“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弦歌之声可以直接运用到对百姓的教化上,那么在师生交流时鼓瑟,便不仅不是不“礼”之举,而且是礼乐教化的具体表现,这与“为国以礼”的要求是相通的。
再看曾皙之志。三子的志向都是治国从政,轮到曾皙说,他说“异乎三子者之撰”,然后孔子鼓励他说:“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可见曾皙说那句话时,大概有点不好意思。相较于其他几位弟子的志向,曾皙之志并不在于“为国”,而且他的志不需要“如或知尔”就能实现。他描绘了一个不需要求人“知尔”的世界,人人过着其乐融融、逍遥自在的生活,有点像孔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的意境。杨树达先生云:“孔子所以与曾点者,以点之所言为太平社会之缩影也。”[9]此言得之。陈玉明老师在东汉王充分析曾皙之志的基础上,对这段话提出这样的解释:“(曾子[引者按,应为曾皙]一行)先在沂河(边)沐浴斋戒,然后登上雩台,唱歌(风)跳舞吟诵,以此奉献(归[引者按:通馈赠之“馈”])上苍,求得垂怜,得保风调雨顺。……全文突出了儒家的礼乐治国的理想。”[10]这是深中肯綮的见解。曾皙主张用礼乐之道教化身边的人,真正将礼落到实处;其他弟子致力于“有勇”“足民”和“宗庙之事”,他们或疏忽礼的作用,或将礼视作从政的阶梯——这是孔子“喟然叹曰”的原因。东汉仲长统云:“凡游帝王者,欲以立身扬名耳。而名不常存,人生易灭;优游偃仰,可以自娱;欲卜居清旷以乐其志。”[11]他的观点,或可为曾皙之志作一注解。
为什么曾皙之志不能理解成消极退隐,或清静无为?诚然,孔子一生颠沛流离,不受人“知”,流露过“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的退隐思想。但放在这里,并不合适。假如孔子真有这种消极隐退的想法,他接下来就不必指出三位弟子“为国以礼,其言不让”的问题。他应该告诫几位弟子,趁早打消从政的念头。他之所以批评几位弟子“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本质上还是出于对即将从政的弟子们的关怀。甚至在弟子从政之后,孔子依然对政事非常关心,并试图通过弟子去影响政治。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为国以礼”是本文不可忽视的关键。孔子批评三位弟子的标准是“礼”,肯定曾皙的标准也是“礼”。曾皙是四位弟子中最重视礼乐教化的人。《侍坐》体现了儒家“为国以礼”的为政思想。
注释:
[1]申玲娣.《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教学中的争论[J].语文学习,2016(3).
[2]闫笑非.关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的几个问题[J].北方论丛,1996(4).
[3]张双棣,殷国光等.古代汉语词典[W].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1389.
[4][5]孙绍振.对话背后的个性和难得的抒情——读《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J].语文建设,2013(1).
[6]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1907-1908.
[7]魏良婷,万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中“孔子为何与点”真相辩诠[J].开封教育学院学报,2019(12).
[8]王珍.政治性对话背后的文学性——读《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J].呼伦贝尔学院学报,2019(4).
[9]杨树达.论语疏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273.
[10]陈玉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释译文字再辨析[J].语文学习,2009(5).
[11]范晔.后汉书·仲长统传.转引自杨树达.论语疏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2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