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瓷观史: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语境探析
2021-01-07李金来
李金来
钱穆在论及宋学的兴起时说道:“唐末五代结束了中世,宋开创了近代”[1]1。他认为宋代是中国近代的开端,具体到宋代艺术时又认为:“故就宋代言之,政治经济,社会人生,较之前代,莫不有变。学术思想乃如艺术,亦均随时代而变”[2]233,这表明原初语境对于艺术活动的制衡价值。文化制约着人类,传统艺术精神为门类艺术接受活动提供文化铺垫与艺术素养;政治经济为艺术接受创造接受主体并滋养休闲文化与消费观念;日常生活的器物转向和民俗思维推动艺术接受活动的多元共融。本文在文献梳理和田野考察的基础上,聚焦文化空间、政治经济和日常生活三个方面的宋代历史内容,从接受心理、接受动机和接受路径三个维度对宋代瓷器艺术接受语境中的历史内容进行探析。
一、文化空间:接受心理的培育
文化艺术是宋代原初语境的重要组成要素,对于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语境建构具有重要价值。同时,其也会受到宋代瓷器艺术的反作用,以相辅相成和循环往复的互动方式,持续不断地对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活动施加历史效应。
器以载道的文化观念有利于诗性自然的接受心理的培育滋养。宋代文化政策开明宽松,所谓“三教鼎三足,勿令缺一物”,儒、释、道三教在宋代呈现出互渗融合的发展状态,具有器以载道的文化特征。儒家文化把正心诚意和格物致知紧密结合起来,对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活动具有积极意义,主要体现在对于接受心理的涵养培育。宋初诸儒承继韩愈“文以载道”的主张,从唐朝衰亡和宋初“西昆体”文学形式的流弊中,意识到单是“文以载道”的文化观念,并不足以实现超越汉唐的宏大时代抱负。他们的论著中鲜明地呈现出器以载道的文化转向,托物言理作为器以载道观念的实践形态逐渐成为北宋的文化风尚。如苏轼在《跋秦少游书》中说道:“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少游乃技道两进也”[3]2194,而在批评王安石的学问时则说:“王氏之学,正如脱椠,案其形模而出之,不待修饰而成器耳,求为桓璧彝器(中国古代青铜器中礼器的通称),其可乎?”[4]325宋代理学形成于南宋时期,在国家民族危机中转移畸变而具有内向性特质,与宋初的经世致用已有所不同,但却近乎执着地继承保持着北宋器以载道的文化传统。如陈亮反对轻视技艺器物而空谈道德性命:“自道德性命之说一兴,而寻常烂熟无所能解之人,自托于其间,以端慤静深为体,以徐行缓语为用,务为不可穷测,已盖其所无,一艺一能,皆以为不足自通于圣人也。于是天下之士,始丧其所有,而不知适从矣。为士者耻言文章行义,而曰‘尽心、知性’,居官者耻言政事书判,而曰‘学道、爱人’,相蒙相欺,以尽废天下之实,则亦终于百事不理而已。”[5]175显然这种文化观念为具有道器合一、含蓄意会的宋代瓷器艺术之鉴赏与接受提供了适宜的文化土壤,有助于培育诗意自然的接受心理。此外,邵雍的“以物观物”文化理论也具有重要价值。他在《观物内篇》中说道:“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我于其间哉!”[6]490强调心和理在观物过程中的哲性价值和反观视角的方法论意义,对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心理产生积极文化价值;在《伊川击壤集》自序中,邵雍说到:“是知以道观性,以性观心,以心观身,以身观物,治则治矣,然犹未离乎害者也。不若以道观道,以性观性,以心观心,以身观身,以物观物,则虽欲相伤,其可得乎!”[7]431提倡物我齐一、心物一体的接受理念,指出以物观物的本真之性和自然理趣的价值,对于宋代瓷器艺术诗意妙悟的接受心理具有启发开掘的文化史价值。
中隐致仕的处世哲学有助于蕴藉淡泊质朴的接受心境的形成。宋代文化在皇帝引领提携和士大夫高歌竞进的共同努力之下,呈现出繁荣旺盛的历史图景。宋代贯彻推行佑文抑武国策并大规模提高科举考试录取率,“学而优则仕”顺理成章地成为宋代士大夫的人生信条,并把对古代文化的复兴当作自身义不逃责的时代使命。正是这种浩然超迈的文化理想,使得他们在历史语境中遭遇“立命”与“安身”的矛盾冲突。如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慨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哉?”便是这种彷徨心境的真实写照。幸运的是,宋代儒、释、道三家文化呈现合流融汇的趋势,中隐致仕的处世哲学为“入世”与“出世”两种对抗冲突的人生抉择提供调和式的解脱慰藉。苏轼屡次被贬却始终能够安之若泰,或修苏堤或咏大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坚实而生动地实践“此心安处是吾乡”的中隐哲学。园林文化的发展是中隐哲学在宋代日常生活中的表征,在文士诗词中常有所表现。如朱敦儒《感皇恩》:“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花竹随宜旋装缀。槿篱茅舍,便有山家风味。等闲池上饮,林间醉。”登楼倚栏、望穿秋水的意象和庭院深深、门掩黄昏的意境正是宋代园林文化的审美写照。而宋代瓷器艺术恰是中隐哲学蕴藉的园林生活中情感寄予和情绪舒缓的重要凭借,从厅堂到书房、从厨房到闺房,宋代瓷器艺术无不留下自己的身影气息,承载折射着文士的欢乐、落寞、凄清和忧伤,以沉默的物语疗救抚慰那些挣扎彷徨的生命律动。宋代园林是安放士大夫隐逸精神、陶冶砥砺情操的最佳场所,作为园林建设装饰所必备的材料元素的瓷器艺术,因此而备受青睐,其自然野逸、简淡素朴、安静含蓄的艺术性特征契合和彰显着宋代士大夫超然物外、平淡宁静以及超迈远逸的审美理想和艺术旨趣,对其艺术性的接受不仅成为园林文化建构的有效组成部分而助推和促进收藏文化的发展,而且还对园林生活的方式和空间气氛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从而服务于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心理的文化建构。
宋代简葬文化和民间风俗,有助于艺术性高妙的瓷器被传世珍藏,作为接受对象直接地提升接受心理的层次质性。“百善孝为先”“事死如事生”,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孝道包括对祖先亡灵的孝敬追思,对中国墓葬文化艺术产生影响。秦汉以来至于盛唐,厚葬盛行有效推动明器艺术的发展,比如兵马俑、金缕玉衣、画像石和唐三彩等等。唐末的藩镇混战衍生出以温韬为代表的盗墓活动,北宋灭亡之后盘踞中原的伪齐刘豫政权,专门设置“淘沙官”,几乎全部盗掘位于今河南巩县的北宋皇陵。盗墓活动有效促成宋代墓葬文化观念转变,反映在器物艺术上就表现为由厚葬变为简葬。据《新五代史》记载:“周太祖鉴韬之祸,其将终也,为书以遗世宗,使以瓦棺、纸衣而敛,将葬,开棺示人,既葬,刻石以告后人。”[8]442简葬文化有利于把艺术资源尽可能地运用到对生命情性的滋养护持,其对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心理的意义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是相比明器的粗鄙而言,精妙的燕器为生命主体的艺术需要提供活色生香和韵味无穷的接受对象,刺激启发意会性接受心理的蕴藉;二是艺术性较高的宋代瓷器不被大量地葬入墓穴而得以留在世间被收藏鉴赏,为宋代瓷器艺术接受心理的建构传承提供真实客观的物态化和活态化器物实存。
宋代绘画美学的发展,有助于增强瓷器艺术接受过程中的意会能动性。如钱穆所说:“画学亦然,惟其事须待至宋代,乃始有画道合一之新观念。此所谓道,乃指整体人生之中心所在,亦即中国文化之主要精神所在也。故中国文化虽与时俱进,而后之与前,仍属一体。”[9]235宋代画论继往开来但却能推陈出新。唐代张彦远在评论当朝绘画时说:“上古之画,迹简意淡而雅正,顾、陆之流是也;中古之画,细密精致而臻丽,展、郑之流是也;近代之画,焕烂而求备。今人之画,错乱而无旨,众工之迹是也。”[10]16宋代画论则表现出与唐代迥异的特征,更加重视对于物理的格致与揣摩。如宋代韩拙所言:“天地之间,虽事之多,有条则不紊;物之众,有绪则不杂。盖各有理之所寓耳。”[11]677这对于宋代瓷器艺术接受活动的影响,可体现为其所推重的自然诗意、清新素朴、气韵生动和穷理趣味的绘画理论和艺术标准,正好也是宋代瓷器艺术的美学特征,因此便能够为其艺术接受提供方法论借鉴,并对接受心理的品味旨趣加以熏陶升华。宋代美学文论对接受心理的影响主要体现为以《沧浪诗话》为代表的“以禅喻诗”的诗学理论建构,以及继承唐代寒山诗而形成的“寒山体”创作潮流。“以禅喻诗”推崇追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妙赏趣味,如晁冲之在自己的禅佛作品《送一上人还滁州琅琊山》中说道:“向来溪壑不改色,清嶂尚属僧家缘。”该诗被钱钟书看作是“宋人以禅喻诗之什,以此篇最为钜观。”[12]250这种艺术理想对于以素色釉为主的宋代青瓷艺术接受具有启发性和指导性,而其所倡导践行的“言在此、意在彼”“言近旨远”等创作信条与接受理念,对瓷器艺术的接受心理建构具有提纲挈领般的宏观影响。“寒山体”文学创作具有通俗浅显和朴素简古的艺术形式,实质上却极具深奥隐秘的文化品质,这种文学风格与瓷器艺术的风范品尚不谋而合,为宋代瓷器艺术接受心理培育提供文化理论资源和艺术接受史借鉴。
二、政治经济:接受动机的衍变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中的政治制度又与经济基础一道,共同对历史语境中的艺术活动产生制约影响。文官政治为宋代瓷器艺术提供艺术素养较高的接受主体,间接地服务接受动机的生成。宋代开国以来,坚持推行文官政治和科举进士,以保障政权免受唐代藩镇割据以及本朝陈桥兵变之类的武力威胁。从宋初宰相赵普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到王安石变法以及司马光拜相,从范仲淹戍边西夏到辛弃疾抗金,从苏轼贬谪儋州到陆游梦断沈园,从柳永填词到李清照金石收藏,从乌台诗案到鹅湖之会等等,宋代士大夫的人生遭际和逸闻趣事,无不透射出豪迈信仰、诗意理想和深情厚谊的精神气质,超迈典雅的文化教养和艺术旨趣使得他们拥有异乎寻常的感受力、想象力和体验力,以及宁静含蓄、自然平淡的理论素养和思维品质,潜移默化地制约接受动机的生成变化。宋代文官制度不仅薪俸待遇相对优厚,而且官职事权分离也使得文士官员的工作较为轻松多有余闲,为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提供充裕的资金支持以及格物赏玩所必要的闲暇时间,为接受动机的适宜妥帖和诗意动变提供原初历史语境中的要素支撑。
宋代经济繁荣发展为瓷器艺术的接受动机提供资金支持从而使其具有休闲文化的品格。正如漆侠所说:“社会生产力在唐宋特别是两宋时期的高度发展……正是这个高度发展把宋代中国推进到当时世界经济文化发展的最前列”[13],宋代社会处于中国封建社会的上升期,尽管战争外患、岁币支付甚至是改革变法耗费大量的社会民生资源,但从整体上看,宋代经济依然取得稳定发展,南方疆域的有效开发,特别是农业、茶叶和瓷器业都获得较大增长空间,官家在经济政策上也通过税收减免的方式助推包括瓷器在内的手工业的发展。《宋史·食货志》记载:“大观二年,诏在京诸门:凡民衣屦、谷菽、鸡鱼、蔬果、柴炭、瓷瓦器之类,并蠲其税;岁终计所蠲数,令大观库给偿。”[14]4545经济发展使得宋代人均可支配收入相应增加,为瓷器艺术的消费接受,包括文玩收藏、饮食器皿的品质提升、家居空间的装饰以及环境氛围的营造等方面的购买支出提供充足的财力支持,使得接受动机免于后顾之忧而趋于悠闲适意。此外,经济发展带来的消费观念以及时尚潮流的变化,为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动机提供积极活跃的商业图景。宋代经济发达使得人们尤其是城市居民的消费观念发生改变。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在汴京的饭馆即使只有两个人共餐,台面上也是杯、盘、碗、碟都一丝不苟,这种阔绰潇洒的消费观念促进冗余性消费的起势发展,而瓷器艺术接受作为具有夸饰性特征的消费项目,其接受动机也乘着这种消费观念变化的东风而更具开放性和竞争性。
宋代经济发展有效地促进宋代社会由贵族社会向平民社会的过渡,使得瓷器艺术的接受动机,由于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融汇交融而更接地气更具日常生活气息。唐代以来的贵族社会在宋代出现向平民社会过渡的倾向,尤其是在城市之中,王公贵族和城市平民可以在相同的商业街市、商店酒楼或者是文玩市场进行日常活动,贬谪与侯职的官员也会将各地的特产奇货带到市场上进行售卖。相对魏晋时期的门阀制度和唐代的关陇贵族所导致的社会分层而言,宋代以科举进士为依托的文官政治和严格的封荫世袭规制,在宋代经济强势发展的推动之下有效地促进平民社会的发展,导致精英阶层的审美情趣与艺术素养得以下延至社会大众,教化提升他们的艺术判断力和接受力,同时接地气的审美活动也有助于改良增强精英阶层的艺术接受初感,使其不至于沉溺在精致唯美的艺术现象中而萎靡颓败。宋代政治经济语境藉此为瓷器艺术的接受动机提供强劲持续的活力源泉。
三、日常生活:接受路径的多元
生活是艺术的源泉,滋养艺术的创造也守护艺术的接受。宋代社会日常生活的宏阔景观是瓷器艺术接受语境的历史环境,生活理念、生活习俗、生活方式和生活事件都会对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路径产生丰富多元和活泼生动的影响。
宋代日常生活理念对瓷器艺术的接受路径具有潜移默化的导向性意义。宋代文化上的器物转向以及格物穷理的行为哲学带动社会日常生活理念的转变,其具体表现是由追求精致瑰丽、整齐有序的生活情境转变为从琐碎平淡、质朴无华的日常生活中寻求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真谛,善于并热衷从原生态的日常生活图景内容之中阐发幽微之思,洞察格致万物之理。如范仲淹的《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程颢的《秋日偶成》:“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都呈现出在平淡无华的日常生活中那种细腻而深情的情感特质。再如朱熹的《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叶绍翁的《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都反映出从自然真实的社会日常生活中觅得关于人生和生命的心得体会或灵感顿悟的诗心和理趣。关于宋代的日常生活理念,缪钺曾经评论道:“凡唐人以为不能入诗或不宜入诗之材料,宋人皆写入诗中,且往往喜于琐事微物逞其才技。如苏黄多咏墨、咏纸、咏砚、咏茶、咏画扇、咏饮食之诗,而一咏茶小诗,可以和韵四五次。余如朋友往还之迹,谐谑之语,以及论事说理讲学衡文之见解,在宋人诗中尤恒见遇之。此皆唐诗所罕见也。”[15]2宋代士大夫倡导践行的日常生活理念,客观上为具有自然、素朴、诗意、简古等审美风格的瓷器艺术接受路径提供多元包容的精神氛围。
宋代窑业日常生活方式和宋代社会朴素节俭生活观念对瓷器艺术的接受路径也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宋代窑户以农业为主兼及手工业与商业进入社会经济循环,这种生产生活方式促进瓷器艺术性的接受路径的多元。宋代在瓷器烧制行业之外,包括茶叶生产、花卉种植、酿酒、锔瓷以及家具制作等在内的关联行业也获得发展,它们为瓷器艺术性的接受路径提供需求动力和安全稳定的保障,从而促进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路径可以实现多元化发展。宋代窑工艺人半工半农的日常工作方式,使得他们与土地和自然始终保持亲密的联系,因此富于乡村田园气息的瓷器釉色命名如茄皮紫、西瓜绿、梅子青、豇豆紫、葱翠绿、石榴红等成为宋代瓷器艺术的物感特征,这些色彩的命名不仅使得宋代瓷器的艺术性呈现出古典的造型之美和野性的色彩之美相互浑然交融的艺术效果,而且使得对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路径充满来自田野自然的清新、生动、活泼和亲切的情感体验和奇特美妙的通感式想象。宋代社会崇尚简朴的日常生活方式为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路径提供文化伦理保障。中国传统文化讲究节俭,如老子在《道德经》中便有“一曰勤,二曰俭,三曰不为天下先”及“圣人去甚,去奢,去泰”[16]的古训,孔子也称赞颜回安贫乐道的精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17]宋代新儒家以复兴承继古代文化为己任,故而在宋人的家训中也多有关于安贫乐道、勤俭节约的教诲,如吕本中教育其子曰:“忍穷吾有味,雕句汝无功。客舍嚣尘里,春随浩荡中。初无买山费,真与住庵同。更想颜氏宅,箪瓢亦屡空。”[18]司马光在《训俭示康》中说:“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共同也,言有德者皆由俭来也。夫俭则寡欲,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则能谨身节用远罪丰家。”[19]赵鼎在《家训笔录》也说:“古今遗法子弟,固有成书,其详不可概举,唯是节俭一事,最为美行。”[20]陆游在《放翁家训》说:“天下之事,常成于困约,而败于奢靡。”[21]在崇尚节俭的宋代社会生活中,瓷器既是“物美价廉”的艺术品,又是“价廉物美”的生活用品,有助于使得对其艺术性的接受路径具有内向且节制的文化特征。宋代社会重视对在世生命的关照呵护,为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路径的开掘提供丰富真实的接受主体。宋代社会注重对生命和身体的同情和涵养,他们需要具有艺术性的器物来服务于直接的使用意图或提供功能性的装饰美化作用,并通过瓷器收藏和园林的营造来接受安置这些瓷器,不情愿把具有较高艺术性的瓷器作为陪葬器物埋入墓葬之中。虽然墓葬考古发现的宋代瓷器为数不少,如宋太宗永熙陵的陪葬陵元德李皇后陵中便随葬大量瓷器(尽管它曾经被盗掘,但经考古发掘还是出土优质秘色瓷三件、精细的定窑白瓷三十七件,主要造型是盘、碗、杯以及套盆[22]),但传世瓷器亦是当下可见宋代瓷器尤其是艺术性高妙的瓷器的主要来源。考古过程中经常发现的窖藏宋代瓷器现象亦是如此,如发现于1972年的四川什邡窖藏宋代瓷器,共计考古清理出土280余件宋代青瓷和白瓷,这些瓷器被重叠堆放在一个大缸之中,器型有碗,盘、杯、碟、盏、瓶、洗等,多是江西景德镇青白瓷、龙泉青瓷以及耀州青瓷,部分青白瓷具有定窑白瓷的风格。据推测这批瓷器可能是南宋末年蒙古军队进攻四川时,被贵族地主匆匆装缸掩埋于地下,期待在战争过去和平降临之时,重新挖掘出来再次为日常生活增光添彩。这些窖藏瓷器也能说明,在瓷器艺术的接受路径方面呈现出重视生命和珍视人生的典型特征,具有“为人生的艺术”的审美属性。
宋代社会日常生活习俗民俗,赋予瓷器艺术接受路径以具有民俗神话思维特征的魅惑气质。传统农业社会的重要特征,包括在人们的生命生存和生活安全受到自然界的不可抗力的破坏毁灭之后,基于恐惧心理和良好愿望的双重作用,而对当时科学尚不能够予以合理解释的自然现象,进行具有神话思维特征的阐释想象,并以此来寻求情感寄托和精神安宁。宋代社会虽然商业有所发展,但其实质上依然是农业社会,无师自通和约定俗成地传承延续着多神崇拜的民俗思维,给宋代瓷器艺术接受路径带来神幻莫辨颇具传奇色彩的诡异影响,如对宋代观音瓶艺术性的接受路径就是如此。人们为表达自己对观音瓶艺术性高超现象的疑惑和对人工创造力的惊叹,或是基于宣传这种颇具艺术性的器型的现实考虑,演绎出有关观音菩萨下凡并帮助烧瓷的民女渡过难关的故事。瓷器艺术经过这样的阐释之后,窑工在烧制试验中“无心插柳”式地烧成的瓷器艺术性特征,便成为观音菩萨手持净瓶的器物艺术化身,通过类似巫术思维中的“接触律”而沾染神性能量。当瓷器艺术性被神圣化之后,观音瓶不再只是通常意义上的人造器物,它被赋予人工所不能给予的精神性光辉,成为人们朝思暮想而且需要怀着敬畏虔诚的心灵,才能够有资格拥有与接受的艺术极品与精神象征,“鬼斧神工”正是这种民俗思维的典型化呈现。诸如此类包括窑神崇拜在内的日常生活习俗,为宋代瓷器神奇妙绝的艺术性张目造势,并为其接受路径覆上神秘面纱。
宋代社会日常生活事件对瓷器艺术的接受路径也具有促发作用,推动瓷器艺术接受活动的交流传播。宋代社会由于战争、天灾和阶级矛盾激化的影响,难免会产生社会治安方面的问题,盗贼猖獗的事件便时有发生。据《宋史·侯蒙传》记载:“(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14]11114;《宋史·石公弼传》记载“羣不逞为侠于闾里,自号亡命社”[14]11032;《宋史·聂昌传》记载“恶少年怙乱,昼为盗,入官民家攘金帛。”[14]11143诸如此类横行乡里、鱼肉商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安全事件,也会导致居民家中不敢贸然置备摆设和聚集储存贵金属器皿等传统奢侈品,而瓷器这种对接受主体艺术素养有较高标准的器物艺术,既能够在日常生活中显示出教养品味又具有低调谨慎的质性,通常情况下不易被暴徒盗贼所觊觎重视,客观上也有利于宋代瓷器艺术的接受路径得以自然朴素地拓展繁荣,更加贴近平民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