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方言程度副词“完”的语法化问题
2021-01-07程亚恒
程亚恒
(九江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江西 九江 332005)
普通话中,“完”是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语,它最常见的用法有两种:一是用作动词,表示结束、完成或用尽;二是用作范围副词,表示“全部”[1]。但在东北方言中,“完”除了和普通话相同的动词和范围副词用法外,还有一种极其常见的用法是普通话所没有的。例如:
(1) 这束花美完了,您可以吃掉!
(2) 一点儿也不听话,给我气完了。
(3) 太逗了,给我笑得完完的。
上例中的“完”“完完”既不表达动作或事件的结束、完成,也不是物体被用尽、没有剩余的意思,更不是表达“全部”的范围副词,而是表达“程度很高”的意义。显然,这种意义的“完”就是一个表达“高程度”义的副词。
《汉语方言大词典》收录了“完”的程度副词义项,并释义为“极”,用作补语,这是比较客观的。但《汉语方言大词典》在列举程度副词“完”的方言分布区域时仅列出了中原官话、西南官话和吴语三个大的方言区[2],这显然是不全面的。实际上,东北方言程度副词“完”的使用频率是非常高的,而且常常和助词“了”组合在一起使用,这与中原官话和西南官话中的“完了”、吴语的“完啦”①并没有太大不同。《汉语方言大词典》记录程度副词“完”在方言区中的分布时似乎没有理由漏掉东北方言。那么,东北方言的程度副词“完”在用法上究竟具有什么样的特点呢?它又是如何衍生的呢?这是本文拟着重探讨的问题。
一、程度副词“完”的基本用法
从功能上看,东北方言的程度副词“完”只充当补语,而不充当其他句子成分。从结构方式看,程度副词“完”可以出现在两种述补结构中:一种是粘合式述补结构;另一种是组合式述补结构。副词“完”叠用后再后接助词“的”组成“完完的”充当补语,且补语前有标记成分“得”的补充结构属于组合式述补结构,如上例(3)的“笑得完完的”;副词“完”与语气助词“了”结合成“完了”充当补语,且补语前没有其他成分的补充结构属于粘合式述补结构,如上例(2)的“气完了”。由于中心语既可以是动词(记作V),也可以是形容词(记作A),所以程度副词“完”出现的格式实际上可以有三种。
(一)V完了
程度副词“完”经常出现在动词之后组成“V完了”式述补结构,但这种情况下“完”通常在语义上对V具有一定的选择限制,即V必须是一个情感或状态动词,而不能是动作行为动词。例如:
(4) 早晨没吃饭,我饿完了都。
(5) 最近手老蜕皮,闹心完了。
以上二例中,动词“饿”是表达感觉的状态动词,“闹心”是表达感情的情感动词。其中“饿”是单音节动词,“闹心”是一个动宾式双音节动词。
表示动作行为的动词后面虽然也可以跟副词“完”组合成述补结构,如“吃完了”“走完了”等,但这种情况下的“完”本质上是一个范围副词,而不属于程度副词。
吴琼认为“V完了”中的V主要是非自愿的心理动词或有关身体的动词,也可以用于表达程度量的动词,如“倒腾完了”“打击完了”“乐完了”[3]40。这种说法基本上是正确的。但是,这不等于说“V完了”中的V必须是非自愿的心理动词,因为V也可以是表达自愿的心理动词。例如:
(6) 老逗了,把我乐完了,不看后悔噢!
(7) 下大雪给儿子美完了!
上例的“乐”“美”都是高兴的意思,“乐完了”“美完了”都是表达心理感受的动词,我们似乎没有理由认为它们是非自愿的心理动词。
(二)A完了
程度副词“完”不仅可以充当动词的补语,也可以出现在形容词之后组成“A完了”式述补结构。这种情况下的副词“完”对A也同样有语义选择限制,即A一定属于性质形容词,而不能是其他类型的形容词。例如:
(8) 再不减肥你们就丑完了!
(9) 坐出租不给开空调,热完了。
例(8)的“丑”和例(9)的“热”都是性质形容词,因此它们可以后附程度副词“完”组成“A完了”式述补结构。但下面二例“——”号后面的“A完了”却是不会出现的语言单位,实际上也是不合格的:
(10) 冬天,漠河冷完了。——*冬天,漠河冰冷完了。
(11) 路太滑,车子开得慢完了。——*路太滑,车子开得慢慢完了。
例(10)中,“冰冷完了”之所以不合格,是因为“冰冷”是一个状态形容词,而不是性质形容词;例(11)中的“慢慢完了”之所以不合格,是因为“慢慢”是一个相当于状态形容词的性质形容词重叠式,它也不属于性质形容词。
另外,因为“完”是一个口语性极强的程度副词,所以它要求A也必须是一个口语性较强的形容词,故而书面语色彩较浓的性质形容词也是“A完了”所不接受的。例如:
(12) 刚下过雪,路上滑完了。——*刚下过雪,路上光滑完了。
(13) 这设计真是丑完了。——*这设计真是丑陋完了。
值得注意的是,“A完了”中的A通常是单音节形容词,双音节形容词相对较少,而多音节形容词则根本不会进入该述补结构[3]29。
(三)V得完完的
程度副词“完”不仅可以出现在动词之后组成“V完了”式述补结构,而且还可以组成“V得完完的”式述补结构。例如:
(14) 太过分了,把人气得完完的。
(15) 这可咋整,给我愁得完完的。
从意义上看,述补结构“V得完完的”和“V完了”并没有太大不同,“气得完完的”也可以用“气完了”来表达,“愁得完完的”也就是“愁完了”的意思。二者的区别主要在于:一方面,“V得完完的”具有叠加增量的意义,因而其程度比“V完了”更深一些;另一方面,“V完了”的形式则比“V得完完的”更加简练。相比较而言,现实交际中用得最多的还是“V完了”结构。
可见,东北方言的程度副词“完”最基本的用法就是和动词或形容词组成“V/A完了”或“V得完完的”式述补结构,而该述补结构在句中充当的唯一成分就是谓语,除此之外再不充当其他句子成分。这些述补结构中的“完”表达的都是程度极高的意义,属于“顶级”义的程度副词。
二、程度副词“完”的适切语境及入句特点
张谊生曾经指出,大多数副词和准副词所表示的程度都带有一定的情感色彩和主观评价特征[4]10。这些情感色彩各异的程度副词必然各有自己的适切语境和入句特点。
(一)适切语境
从句子表达的语气看,程度副词“完”多数出现在陈述句和感叹句中,但不出现在疑问句和祈使句中②。从句子的整体意义看,程度副词“完”最常用于致使句,少数情况下也用于被动句、评价句和推断句。
致使句中,“完”表达的是致使状态或结果达到了很高的程度;被动句中,“完”表达的是受事客体受损的程度很高;而评价句中,“完”表达的则是评价主体主观上感觉评价客体的性质达到了很高的程度。评价句仅见于“A完了”式述补结构,而致使句和被动句则可以用“V完了”和“V得完完的”两种述补结构,但“V完了”远比“V得完完的”多见。从“V/A完了”和“V得完完的”结构中V和A的语义特征来看,评价句中的A是一种伴随着主观情感的感觉体验,致使句中的A是一种客观的知觉感受,而致使句和被动句中的V则是一种客观的知觉或心理感受。例如:
(16) 这儿的风景美完了。
(17) 最近被一脑回路清奇的家伙折磨完了。
(18) 这两天宿舍里冷完了。
(19) 一顿火鸡面把我辣完了。
(20) 他一脱鞋,整个屋子都臭完了。
(21) 小沈龙和崔大笨拼戏,把我笑完了!
上例(16)的“美”是带有主观情感的视觉感受;例(17)的“折磨”是心理感受;例(18)“冷”是知觉感受;例(19)的“辣”是味觉感受;例(20)的“臭”是嗅觉感受;例(21)的“笑”是知觉感受。其实,吴琼所谓用于表达程度量的动词如“倒腾”“打击”“乐”[3]41等也都可以归入表达客观知觉或心理感受的动词行列。
当然,作为一种知觉或心理感受的V 也可以伴随着外在的视觉表现,例如:
(22) 我拿五张钱换我外甥一张钱给他乐完了。
(23) 动物管理员变魔术把猴子笑完了。
例(22)中,“乐”是表达高兴义的心理动词,但句中并不是致使客体(我外甥)的自述,而是说话人“我”通过视觉观察做出的判断;例(23)的“笑”是一个通过表情(有时也伴随声音、动作、姿态)表达心情喜悦的状态动词,它在句中不可能是当事者“猴子”的自述,只能是说话人(旁观者)通过视觉观察做出的判断。
因此,我们可以依据述补结构“V/A完了”和“V得完完的”的中心语V和A的语义特征,把程度副词“完”的适切语境归结为认知主体带有主观情感的感觉体验或涉事主体的知觉、心理感受。
(二)入句特点
东北方言的程度副词“完”与中原官话、西南官话和吴语中的程度副词“完”既有很多相同之处,也有不小的区别。通过上面的例句我们不难发现,东北方言的程度副词“完”入句时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
第一,后置性。从句法位置看,程度副词“完”只能出现在中心语之后,永远不会出现在中心语之前,具有鲜明的后置性特征。“完了”和“完完的”表达某种性质或情状达到的程度很高,“V/A完了”和“V得完完的”相当于普通话的“V/A到了极点”。所以只有“丑完了”“冷得完完的”的说法,而没有“完丑了”“完完冷的”之类的表达。
第二,唯补性。正因为程度副词“完”是后置性副词,所以从句法功能角度看,它在句中只能充当补语,永远不会充当状语。尽管语言交际过程中也有“完胜”“完败”的表达,但这个“完”属于表达“全面”义的范围副词,而不是程度副词。
第三,非独立性。中原官话、西南官话和吴语的程度副词“完”充当补语时后面可以不跟语气助词“了”或“啦”,如“说得他脸红完”“面子瘦完瘦完”;但在东北方言中,程度副词“完”不能单独充当补语,必须以重叠形式后加助词“的”组成“完完的”或和“了”组合成“完了”才能足句,前者如上例(3),后者如上例(1)(2)。
第四,结合的紧密性,也可以说是不可分隔性。“V/A完了”结构是一个结合紧密的单位,V/A和“完了”之间不允许被其他成分隔开,即便是补语标记“得”也不可以。“V得完完的”结构中,虽然助词“得”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成分,但除了这个补语标记外,V和“完完的”之间再也不可以插入其他成分。另外,“V/A完”和“了”之间、“V得完完”和“的”之间也都不能插入其他成分。
三、“完”与程度副词“极”的差异
《汉语方言大词典》把程度副词“完”释义为“极”,这只是利用近义词进行的一种解释,并不意味着程度副词“完”在意义和用法上就完全等同于普通话的程度副词“极”。涂光禄在谈论贵阳方言的程度副词“完”时指出,表示程度的“完”不能与普通话表示程度的“极了”划等号[5],这种说法是比较客观的。就东北方言的程度副词“完”来说,一方面它与副词“极”有不少共通之处;另一方面它的使用情况与副词“极”并不完全相同,不少情况下的“完”是不能用副词“极”来解释的。
我们承认,“完”和“极”都可以是表达“顶级”义的程度副词,二者都可以在句中充当补语,而且大多数“V/A完了”都可以用“V/A极了”来表达事实。例如:
美完了——美极了 丑完了——丑极了
冷完了——冷极了 疼完了——疼极了
气完了——气极了 臭完了——臭极了
闹心完了——闹心极了 担心完了——担心极了 心疼完了——心疼极了
但是我们也注意到,并非所有的程度副词“完”都可以用程度副词“极”来解释,而且也不能用“极”来替换。例如:
(22) 宝宝不肯动,把我吓完了。
(23) 绥中搞笑系列《精神病院的故事》,给我笑完了。 (24) 这小品,真心笑完了。
例(22)的“把我吓完了”和例(23)的“给我笑完了”都是致使句,例(24)的“真心笑完了”虽不能说一定是个致使句,但至少也有一种可以把他处理成致使句的分析。显然,此三例的“完”都不能用副词“极”来解释,也不能用“极”替换。
朱德熙指出:“不同的程度副词除了语义上表示的程度有差别之外,语法功能也不完全一样。”[6]张谊生也认为副词之间存在着语义色彩的差异,它们在分布组合中也显示出不同的特征[4]10。这种观点无疑是正确的。实际上,同为顶级义的程度副词“完”和“极”就是一对具有不同特征的程度副词。程度副词“完”和“极”的差异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程度副词“极”的功能比“完”完备,“完”是一个唯补性程度副词,而“极”则是一个既可以充当补语,也可以充当状语的可补性副词。例如:
(25) 我丈人身手极快,像只耗子呼地一下窜到里屋去了。(余华《活着》)
(26) 小巷子里黝黯,极安静。(陆天明《大雪无痕》)
以上二例中,副词“极”都是修饰形容词谓语的状语成分,这类“极”是绝对不能用程度副词“完”替换的。
第二,充当补语时,单音节副词“完”对助词“了”的依赖性远比“极”强得多,“完”是根本离不开后面的助词“了”的,而“极”后面则可以不用助词“了”。例如:
(27) 记得过去读梁实秋的散文,有一段话说得妙极。(赵瑜《马家军调查》)
(28) 他痛极,却不敢吱声,龇牙咧嘴地缩下去……(廉声《月色狰狞》)
上例(27)的“极”是充当补语的述补结构“妙极”中的补语;例(28)的“极”是充当谓语的“痛极”中的补语。此二例中副词“极”后均未出现助词“了”。
第三,程度副词“完”可以组合成重叠式补语“完完的”,如上例(3)(14)(15),而“极”则不能这样组构。
第四,程度副词“极”充当补语时可以组成“V/A之极”格式,例如:
(29) 田平懊丧之极,大悔。(方方《白雾》)
(30) 我在这一刻里悲愤之极。(池莉《让梦穿越你的心》)
而副词“完”则不能组成类似的“V/A之完”格式充当补语。
第五,从句法功能来看,“V/A完了”和“V得完完的”都是只能充当谓语的表达式,而“V/A极了”除了充当谓语外,还可以充当定语和状语。例如:
(31) 他的虚伪极了的真诚是来自北平的文化,这文化使他即使在每天亡一次国的情形下,也要争着请客。(老舍《四世同堂》)
(32) 草里有蛤蟆、野兔子、大极了的蚂蚱、油葫芦、蟋蟀。(汪曾祺《岁寒三友》)
(33) 他糗极了地捂脸,恨铁不成钢地咬牙瞪着镜子。(https://bcy.net/novel/ detail/54925/1032818)
(34) 看到她,小鲜肉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乖巧极了礼貌极了萌极了地鞠躬问好。(https://www.txt96.com/yd1026461_7/)
例(31)的“虚伪极了”和例(32)的“大极了”充当的都是定语,例(33)的“糗极了”和例(34)的“乖巧极了”“礼貌极了”“萌极了”充当的都是状语。
可见,东北方言的程度副词“完”和普通话的程度副词“极”在用法上还是有一定差异的,二者并不能绝对自由地互相替换。
四、程度副词“完”衍生的机制
东北方言的程度副词“完”究竟是怎么来的?它和动词“完”之间又是什么关系?是动词“完”语法化的结果,还是范围副词“完”功能扩展的结果?抑或是其他原因催生的结果?这是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
按照我们的分析,东北方言的程度副词“完”是由表“生命结束”的动词“完”语法化而来的③。“完”的意义最初是“完毕、结束”,后来衍生出了“专指生命结束”的意义,再后来又衍生出了“高程度”的意义。随着“完”字高程度义的出现并广泛使用,动词“完”也就彻底语法化为一个程度副词了。在这个过程中,语言的认知机制和语法化的类推机制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一)隐喻机制
“完”最初的意义是“完结”,表“生命结束”的“完”依然属于完结义动词,只是专指生命结束而已。表达“生命结束”的动词“完”在清代就已经出现了。例如:
(35) 你妈已经是完了,你就飞回去也见不着了。(《儿女英雄传》第三回)
(36) 再说赢阳此时心中也明白了些,见这美妾如此怜惜他,心中想道:“我是那里造化,遇见这位恩人,不然这性命完了。”(《姑妄言》卷六)
例(35)的“完”是已然状态,例(36)的“完”是将然状态,它们在句中充当的都是谓语,而且表达的也都是生命结束的意义。
完结义动词最基本的语义特征是具有“终点”性,而具有“终点”性的动词在一定的条件下是极有可能发展成为程度副词的。宗守云就曾经指出,汉语的程度副词“尽、至、极”都是从终点意义的谓词演变而来的[7]318。他还认为,极致是终点的隐喻,终点是过程的结束,极致是属性的程度,动态的过程达到极致,就像到达终点一样[7]320。我们赞同宗守云的分析,但在术语的使用上主张用“完结”代替“终点”。我们认为“完结”义可以隐喻“极致”义,主要原因是语言中存在着大量以完结隐喻极致的述补结构。例如:
(37) 妹子打出租车,牙笑掉了!(http://v.ifeng.com/video_9410412.shtml)
(38) 为了10元的UP售货机券,我腿跑断了,还是白搭。(http://s.dianping.com/topic/17707 648?pageno=1)
(39) 老公邋遢大王,没办法破,嘴都磨破了。(http://bbs.tianya.cn/post-934-115145-1.shtml)
(40) 奶粉性早熟:父母们心操碎了。(http://bbs.tianya.cn/post-free-1960624-1.shtml)
(41) 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余华《活着》)
(42) 大家都把心操得碎碎的。(https://www.toutiao.com/i6226832229855658497/)
(43) 今天本来好好的但后来被气得死死的(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00557261/)
上例的“笑掉”“跑断”“磨破”“操碎”“吓死”及“操得碎碎的”“气得死死的”都是以终点隐喻极致的“完结”义述补结构,尽管补语“掉、断、破、碎、死、碎碎的、死死的”并不具有同质性,但它们都是说话人主观上认定的极端结果,都是从高程度的角度对中心语的夸张性补充,而不是依据客观事实对动作的结果进行补充。可见,语言中以“完结”隐喻“极致”的述补结构是客观存在的,而且这种表达也是符合认知规律的。因此,用表达“生命结束”的“完了”和“完完的”隐喻“高程度”的意义也就不足为奇了。
(二)类推机制
从“完结”到“极致”只是为完结义谓词发展成程度副词提供了语义上的条件,完结义谓词是否最终发展成为程度副词还取决于一定的句法环境。如果仅有语义基础而缺乏句法环境,完结义谓词依然不能演变为程度副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当表达生命结束的动词“完”出现在“V/A完了”和“V得完完的”式述补结构中时,“完”就具备了理解为程度副词的句法环境。由于认知背景的提示,我们已经无法再把这些“完”字按原来的“生命结束”义理解。例如“给我累完了”“把我吓得完完的”,因为说话人在说“累完了”“吓得完完的”的同时还在向外界传达自己受累、受惊吓的信息,还在与人交流,所以我们借此可以推断说话人的生命并没有结束,“完”也一定不是表达“生命结束”的意义。
按理说,具备了隐喻的语义条件,具有了适切的句法环境,完结义动词“完”语法化为程度副词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但结果却出乎意料。由于东北方言中表达生命结束的“完”是不出现在“V/A完了”结构中的,因此,程度副词“完”并没有经历从述补结构“V/A完生命结束了”“V得完完生命结束的”到“V/A完极致了”“V得完完极致的”的语法化过程。这种情况似乎提供了程度副词“完”由表生命结束的动词“完”语法化而来的结论的不利证据,但其实也不然。我们认为,东北方言的述补结构“V/A完了”“V得完完的”的产生分别受到了述补结构“V/A死了”和“V得死死的”的影响,是在语法结构的强大类推机制作用下衍生出来的新形式。
众所周知,类推是语法化的重要机制之一[8],是以语言中某些词和形式为标准,使另一些词和形式向它们看齐,从而构成新词或新形式的一种机制。在表达生命结束的意义上,“完”和“死”本来是一对同义词,由于程度副词“死”在述补结构“V/A死极致了”及“V得死死的”中的高频出现,使得“V/A死极致了”和“V得死死的”成为极其常用的语法格式,所以在类推机制的强大作用下,述补结构“V/A完极致了”和“V得完完的”就直接越过了“V/A完生命结束了”和“V得完完生命结束的”的发展阶段,进入了语法化程度更高的语法格式——“V/A完极致了”及“V得完完极致的”式述补结构中,从而造成了一种突变性语法化现象。
五、结语
东北方言的程度副词“完”来源于“生命结束”义的动词“完”。语法结构的隐喻功能使得完结义动词“完”具有了表达高程度意义的可能。述补结构“V/A完极致了”和“V得完完极致的”是在“V/A死极致了”和“V得死死的”两种述补结构的类化作用下衍生的,这两种述补结构的出现不同于一般词语的语法化,它们都属于语法化过程中的突变现象。
程度副词“完”仅见于中原官话、西南官话、吴语和东北方言,普通话中的“完”是根本不存在程度副词用法的。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完”由一个表达“生命结束”义的完结义动词语法化为高程度义的程度副词首先是在方言中完成的,至于这个语法化程度极高的程度副词“完”是否能被普通话吸收,则是目前无法预测的。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北方言程度副词“完”的语法化特点不仅可以为我们提供语法化中的突变性证据,而且还可以为我们提供一条某些语法化现象首先完成于某一方言的例证,具有丰富语法化研究思路、拓宽语法化研究途径的价值。
注释:
① 从语音上看,“完啦”应该是“完了+啊”的记音符号。
② 依据语感,程度副词“完”也可以用于特定假性问句“X完了吧”,但实际上我们未采集到相应的语料。
③ 认为程度副词“完”的本来意义是“完全”“完整”,我们认为解释“光完”“烂完”“黑完”之类的述补结构是可以的,但用来解释“高完”“后悔完”“高兴完”之类的述补结构比较困难,所以未采用这种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