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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牧

2021-01-05玉磬

散文 2021年11期
关键词:麻鸭母鸭鸭群

玉磬

所谓冬牧,是指他在寒假期间管理大麻鸭。膘肥体健的母鸭,开春“开栏”,通常隔日生一只蛋,歇夏之后,秋粮丰足气候爽,又接着产蛋;一年生两季,谓之“春生”“秋生”。冬牧, 是为来年母鸭产蛋打基础的。

冬牧的鸭群,也不是清一色,牧鸭人会留几只公鸭配种。他的鸭群里就有两只公的,彩羽缤纷,嘎声嘶哑,整日混在群里聊天、翻滚。每天傍晚,“鲜衣怒马”的大公鸭,雄赳赳地,晃着饱鼓鼓的嗉囊,见一个蹬一个,八面使劲,“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样母鸭所产的蛋里,就有了一种“活珠子”。父亲说,这就好比机器要有引擎,有了活珠子,就能孵化出雏鸭。

那几年,父亲的“肺痨病”治愈后,重活干不来,就牧养了一百多只麻鸭,“从鸭屁股里抠蛋”讨生活。

冬牧的主色调,不是苍凉寂寥,便是雪白枯黄,但也自在:一派逸兴付流水,九种闲心对自然。

湖畔,旧鸭舍,石棉瓦覆顶。冬夜脱了棉袄,躺在绵厚的稻草铺上,拥衾而卧,夜色深沉,与河湖沟汊靠得很近。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把乱稻草掖得暖意盈身。

若是北风横扫,远近乡镇上的灯光次第熄灭了,牧鸭人在红砖石棉瓦合围成的空间中,仰躺或者侧卧,听听破收音机,或者闭目养养神,做做来春的梦,也是活脱脱一个自然派。

东方曙色熹微,牧鸭人能听清远远近近的乡镇里谁家轱辘转动,打出了清早第一桶井水,接着水桶又扑通落入井里,打上来第二桶水,随后,百家千门次第而开。

打开鸭栅,麻鸭们的爪子从栏门外唰唰迈过,就开始了一天中最为嘈杂吵闹、不达目标不罢休的叫食。牧鸭人走到哪儿,鸭群跟到哪儿,打都打不散,比婴儿要奶嘴子啃还迫切,比小孩子要糖果嗍还缠人。

满满一淘箩鸭食拎了出来,鸭群呼啦一下扑过去,落在后边的,张开羽翅飞扑,那个叫嚷啊,那个馋相啊,仿佛全都是饿死鬼转世。他寂寂地看着,看不过眼,恨不能扒开家中厢房里的稻窝茓,让这禽类顿顿吃出个饱嗉子。

腊月里,结冰的大湖宽阔得像一只青白瓷盘。

这里的湖,有文开湖、武开湖的说法。

文开湖。大湖结冰之后,冬阳暖暖,一连多日,冰盖子由白而青,渐渐淤黑,某一个大雾弥漫的上午,雾气终于散尽,再看冰凌的松动、断裂、融化,波浪推送着细碎的薄冰,冰溜子碰水,满湖泠泠之声,水汽蒸腾,原来是“开湖”了。

武开湖。强烈的西北风,来势猛烈、威武,快速推向冰凌,直到冰板折断,银瓶炸裂。下风口,不规则的冰凌如巨块白砖、玉石板,累积,叠高,高过湖堤,接下来几个艳阳天,湖面涣然冰释。

冰雪化开后,冬牧的范围就远远超出了码头庄,麻鸭要吃食,得围着湖泊辗转巡回,游走四方。驱动鸭群的他在当地人眼皮底下,有些像吉卜赛人。

如果鸭群离“鸭舍”太远,就得就近搭窝棚。

父亲回去取来竹篙、塑料布与被褥,在水边构筑临时窝棚、简易栅栏。栅栏建在水边滩地上,靠地的一边插上一排竹篙,竹篙被编入两根稻草腰子之间,用来阻隔野獾、黄鼬之类夜间对鸭群的袭击。这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惯常做法。

窝棚可以夜宿,他与父亲住在里面,一住十几或二十几天。

在北纬三十二度三十八分至三十三度零五分、东经一百一十九度十三分至一百一十九度五十分之间,这里的气候、水食,宜养鹅鸭。河湖沟渠的相接处,常见到许多渔舟停泊穿梭,许多拱桥梳篦水道,许多桥洞可以从这边望到那边。

碧波荡漾的水域,盛产多种鱼、虾、蟹、螺、贝等活性水生物,也适宜母鸭取食。丰富的淡水资源和活性水生物,滋养得母鸭个儿大体壮。

蛋鸭春秋两季下蛋。春蛋,可做种蛋、腌蛋。秋蛋多做腌蛋。

清代袁枚在《随园食单·小菜单》中记载了这里的“腌蛋”,“颜色红而多油”。本地腌制鸭蛋,技术乃是一绝。咸鸭蛋“蛋白如凝脂白玉,蛋黄似红橘流丹”。母鸭头两年生的,是青年蛋,往后所生,则是老鸭蛋了。鸭蛋多白壳,也有青皮的。他习惯吃白壳的,青皮的,也吃。他总觉得自己“好吃不留种”。

名贵的是双黄蛋。清末民初,小镇诗人韦伯森在《秦邮竹枝词》中,有“下河水鸭多生蛋,间有双黄格外肥。卖上江南船满载,也曾供给到文闱”的吟咏。“秦邮”即高邮。

他曾关注过一只腹部垂囊的老母鸭。

这一大群里,生双黄蛋的有五六只母鸭,父亲能辨出来。有几次,父亲一只只地指给他,介绍它们的食性、脾气。他当时记清了,过后又朦胧起来,不能确定。

生双黄蛋的母鴨叫福鸭,取“福到成双”之意。福鸭没有特殊标志,倘若说鸭屁股有什么诀窍,他是不能同意的。他只是忘记不了一只母鸭,蛋囊下垂在腹部,走路歪歪晃晃,多数时候跟在鸭群后面。

福鸭,其实是苦鸭,羽翼不整,嘎声不亮,整日屁股朝天,刨食河塘,扁嘴连连搜索营养与希望。生双黄蛋,生双黄蛋!双黄蛋的神奇,圆满人们的渴望,它本心自在,一副“福自苦中求”的模样。

苦苦熬成一副空躯壳,羽色枯焦,从不高声叫嚷。当再也产不出宝贝双黄时,它眼神哀伤地望望主人,咽气死了,头颈在自己翅窝里掖垂,躯体浮在水上。

河塘里流水汤汤,喧嚣着鸭阵,仿佛在嘲笑,又像在欢唱。

母鸭冬天通常不下蛋,但也有零零星星的“晏生蛋”落在鸭栅里,给人惊喜。本地方言保留“晏”字古义,为“迟”“晚”之意。

沙壳蛋、油壳蛋、气室移动蛋、响子蛋,卖是卖不出了,但有的还可以食用,这是牧鸭人的享受。响子蛋有冻伤蛋(夏秋则为热伤蛋)、停黄蛋、水花蛋之分。水花蛋色泽灰暗,已不可食。同等体量、质量轻一点儿的,可能就是臭蛋了。这样的鸭蛋破了,恶心得很,可使人翻胃呕吐。

邑贤汪曾祺先生分析过,过去交通物流落后,高邮双黄蛋作为高端礼品,在辗转赠送中,难免停顿滞留,等到最后开盒剥壳食用,往往已过了保质期,臭鸭蛋就是这么“炼”成的。

河南作家邵丽写过一句怼人的“凶嘴”:你这个高邮臭鸭蛋!

别出心裁不?家乡高邮就这么躺枪。

不过家乡对于落单寡言的娃,也确实时常斥之为臭鸭蛋。

有一年,腊月底的湖畔鸭乡,整个儿被大雪覆盖,天蓝地白。

他知晓冬日大地湖泊的秘密,唯独缺少家里备办年货的记忆。有时夜不成寐,半空中雪花飘飘,他也知道窝棚上,积雪在加厚,然而四下里听不到任何声响。

他穿的是价格便宜的胶质雨鞋,没有长筒,抱不到脚踝。雨鞋的“鞋碗子”里若垫棉花胎,容易浸湿,远不如搓揉稻草垫着实用。他每天起身前,父亲已揉掉稻草里剩余的稻粒或秕谷,为他换上新鞋垫。穿上雨鞋在雪地上跑,几圈下来,稻草鞋垫就服软、熨帖了。

他想起了“跑年的”钻草垛。腊月底,钻在草垛里面暖和。

他见过“跑年的”钻生产队的草垛。

那个老妪都哀求了,明天就是大年初一,她在草垛根脚底下,潦潦草草过一宿,他却以为这是破坏集体财产,执意驱赶。那老妪被逼无奈,说跟他的妈妈认识,让他带她去见他妈妈,他就带那位老妪到家里。妈妈不仅安排了晚餐,留她过夜,还与老妪交谈了一宿。

妈妈后来说她不认识那位老妪。对走投无路的人,千万不要狠。穷人遇穷人,又能抢啥偷啥?

“跑年的”并非职业性的叫花子。岁尾春头出来讨饭,要些白米馒头。因为怕被熟人知道,所以要离乡背井,到外地去讨要。夜晚无处歇脚,就钻草垛对付。

在夜栖的方式上,那时,冬牧的他跟“跑年的”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但是在凄清寂寞中,他似乎感到自己并不平凡,因为他白昼行走在大湖边,夜晚栖息在大地上,他的耳朵似乎也是大地的耳朵。

本地民歌《数鸭蛋》中 “咦啧啧来,咦啧啧来,呱呱!”的拟声,太鲜活了,是牧鸭人的呼唤与麻鸭的回应,让欣赏这首民歌的人突兀惊艳,继而浅笑莞尔,1957年曾经唱响京华。而他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不再冬牧,不再独自哼哼《数鸭蛋》之后多年了。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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