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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节二题

2021-01-05刘诚龙

散文 2021年11期
关键词:吴三桂王冕气节

刘诚龙

吴伟业苦节

明清朝代鼎革,士人内心鼎沸。好比是,跟前夫昨夜还在叙深情,明日里却要被后夫强娶而去。对于水性杨花,或者憎恨前夫者来说,不是问题,但对于深情女子与贞节烈妇,心底的凄惶与苦痛,不经历者莫能感知。士大夫素以气节自诩,有些更内化为个人信仰,这时节却要他背叛故人,身不由己,而心想由己,身心冲突,便化为一场心灵劫难。

吳伟业便是这样,他曾自许忠臣,暗誓过生当作明杰,死亦为明雄。他当的是文官,身上士大夫气质挺浓,所谓士大夫者,便是嘴大声响者,举凡大事小事政事社会生活事,都想喊几嗓子,捍卫一些价值观什么的。

大清挥刀向大明,这个是明季最大公共事件,吴伟业发声蛮大的。大明忽喇喇似大厦倾,其中有叫吴三桂的,端的是明朝的碗,却砸明朝的锅。为二奶陈圆圆,叛明降清,这事让大明遗民尤其是遗士,吃惊不小。明朝该不该亡的议题,在士大夫那里,迅速转化为该不该忠的道德试题。

做政治试题,是士大夫所短;做道德试题,是士大夫所长。看到吴三桂公然挑战忠义,吴伟业作了一首诗,如一把匕首,直刺吴氏,诗曰《圆圆曲》,中有两句闻名于史:“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这诗相当厉害,大清夸吴三桂多么伟大,吴三桂自诩多么英雄,所有正面意义都被这一句给消解了:吴三桂,你干的什么事啊,你纯粹是为了一双“破鞋”而倾覆社稷啊。社稷何重,“破鞋”何轻。吴三桂形象就这样钉在一双“破鞋”底面。

吴三桂自谓其壮举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步伐”,吴伟业却将其意义全部解构,定性他是“搞破鞋”。这让吴三桂气得脸呈猪肝色。吴三桂知道,这一句必定成为名句,指定流传,诗句流传有多久,吴三桂“破鞋”形象就会“破”多久。吴三桂想到的办法,是大家都在用的,很简单:删帖。

帖子在吴伟业这里,怎么删?花钱买啊。“吴三桂病之,贻三千金请改其语。”这个价格算是比较高的,一句诗稿费几何?三五文嘛,人家出价便是三千金,相当于现在几十万。价格是合理的,或者是物超所值的,然则,吴伟业坚决拒绝:三千金,想要我出卖灵魂?没门。这首诗到现在都没删帖,这首诗依然让诗人才气悬挂南天门,让贰臣丑相高挂南城头。

吴伟业骂吴三桂没气节,吴三桂高价来购吴伟业之气节,吴伟业不为所动,保持了气节。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气节佳话啊。却是让人跌破眼镜,吴伟业自己也降清了。那是大明亡后许多年,吴伟业在江南做遗民,当名士。这身份算是保持了气节的,虽然他不曾做大明的“鬼雄”。传统气节观,讲究死节,却也还给气节留下了一条活路:只要不跟新朝合作,那么就不算气节有亏。气节里面含有人性,气节便有些活性。

故国已亡多年,几十年后,却依然有人在思故国,不管天晴下雨,都是斗笠蓑衣,美其名曰与新朝不共戴天,气节也是够劲峭的。吴伟业呢,他想到过自杀以殉节,“甲申之变,先生号痛欲自缢”。家人发现后,自杀未成。不守死节,守活节,开始他是坚持守节的,条条大路通罗马,一条都不通衙门,没去跑过一次官,什么茶话会,什么文代会,大清组织的什么元宵酒会端午诗会,一概拒绝参加。

吴伟业到底没守全气节。大明故国很多人做稳了奴隶后,开始稳做奴隶了,吴伟业心头气节观也开始移位。“本朝世祖章皇帝素闻其名,会荐剡交上,有司敦逼;先生抗辞再四。二亲流涕办严,慑使就道,乃扶病入都。授秘书院侍讲、国子监祭酒。”这段话有几个意思:一者,皇帝素闻其名,那么看重他,怎么着也要士为知己者死嘛;二者,人家威逼呢,索子捆呢;三者,不跳三回井,不是好女人,跳了第四回,便是好女人了的。吴伟业也曾跳过三回井啊,抗辞再四的。

吴伟业后来解释自己改嫁大清,乃是家无资产,母亲养不活,得去工作拿工资。忠孝忠孝,是“双德”。这双德都置于价值观神龛,摆位有点意思,是忠前孝后,还是忠孝并举?忠孝有冲突,却也有合成。忠多半会杀孝,孝有时可以灭忠,至少,可以稍微消减忠对人性的压迫。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破鞋”,人难原谅,但设若吴三桂冲冠一怒为母亲,那么,人们对他叛敌会带有更多的同情与理解。吴伟业也是一样,他先前想自杀,他母亲朱太淑抱着他,大哭:“儿死,其如老人何?”吴伟业也就不敢死了。孝,冲抵了忠对人生的压迫。吴伟业后来出任大清官位,也是假借孝名:“余非负国,徒以有老母,不得不博升斗,供菽水耳。”我们常常看到忠孝冲突,其实也可以看到忠孝之间,尤其是孝对忠的匡正与补救。

吴伟业以孝来消解忠,舆论也是不太认可的。“若谓家贫亲老,则昆山顾亭林先生境非富饶,堂上亦有老亲,何以数诏不赴?”顾亭林者,顾炎武也,顾炎武名气当在吴伟业上,“本朝世祖章皇帝”肯定也是“素闻其名”的,他也指定是“有司敦逼”,然则,顾炎武打死也不去新朝,以遗老终身。

这话堵得吴伟业哑口。真哑口吗?吴伟业也可以一问顾炎武:老顾,您是忠臣,不与大清合作,但您外甥徐乾学、徐元文是怎么回事呢?两徐在大清,可是大臣啊。吴伟业没做成顾炎武,但吴伟业也应该不是吴三桂,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吴伟业没干过的。他干的只是,朝廷已经稳定后,他不反对了。

吴伟业在大清做官,不知道多少次想起了他那首讽刺吴三桂的诗,他回想自己,当年多么讲究气节,结果呢?很多事情,自己不曾经历,不知其中艰难——站在岸边评价一个落水者,是可以江水滔滔的;而在水里的呢,一口水便把自己呛死了。吴伟业诗讽吴三桂时,“设心未尝不佳,及身临其境,未能随遇而安”。评论别人是容易的,轮到自己了呢?

我们如果要骂人,有时真得降低些调子。

这不是说心中可以毫无价值尺度。“气节”两字,一直在他心里如绳缠绕,如火燃烧。社会舆论还是有压力的。“三吴士大夫皆集虎丘会饯。忽有少年投一函,启之,得句: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这诗讽刺够辛辣,千百人在场,被当面羞辱,其情何伤?

吴伟业余生在受伤,他秉承气节观,他曾讽刺别人无气节,那么轮到自己,又失节了,吴伟业把自己绕了进去,自己怎么也绕不出来。若搁平时,可以畅谈忠义的啊。现在自己还怎么谈呢?他曾填了一首词,对自己一生行状痛心疾首: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沈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吴伟业余生都在忏悔。忏悔是好的,可证价值观在,可证心肝胆在。

王冕的清節

吾家洗砚池边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这不是元稹写的,是王冕写的。王冕颜色一直不太好:脸不是黝黑的——太阳晒黑的,就是蜡黄的——肚子饿黄的。“种豆三亩,粟倍之,梅千树,桃杏居其半,芋一区,薤韭各百本……”我是种过田的,我家田没得三亩,莫说挑猪粪出牛栏累死人,到了夏日炎炎搞“双抢”,人会脱三五层皮,你想你皮肤会水蜜桃色啊?黑木炭。好吧,种梅花倒是可以搞观光农业,种芋头倒是可以作美食文章,那种粟六亩,不是诗和远方,而是眼前苟且与肩头够呛。

王冕生活真个是够呛又苟且的:“九里先生两鬓皤,今年贫胜去年多。敝衣无絮愁风劲,破屋牵萝奈雨何。数亩豆苗当夏死,一畦芦穄入秋瘥。”刘邦虽然也曾犁过田打过禾,他是老三,爹在娘在哥哥在,家中老三多半是二流子,逢苦活见累活,打溜,跑狐朋狗友家玩去了。王冕不行,王冕上有老下有小,中有老婆嫁王随老王,张嘴要吃粮,王冕到了白发三千丈(既是因愁,也是因老才似个长),还得天连五岭银锄落,挥锄挖土,还得地动三河铁臂摇,扶犁开田。你豪言壮志曰,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真的吗?夏日耕耘黄豆,洪灾冲了豆麦;秋日补种高粱了,旱灾弄得颗粒无收。号啕吧你,还发豪言不?看你那股寒酸气。

王冕寒气还确很甚,猎猎西北风,喝一回过瘾,喝上几天试试?王冕满身寒气,却一点酸气也无。王冕衣不蔽体,屋不蔽雨,人家钟鸣鼎食,他家不能举火。有李孝光者,推荐他去当府史。府史者,衙门小吏,说起来是不好听,然则,人家企业改制出来的“四○”“五○”主人翁,不是扫地板,便在当保安,王冕农民一个,本就不在政府劳务采购中,让他去当坐办公室的白领,那是相当客气,特别抬举的了。人家特地跑到他家来,他茶都不给喝一口,把人家骂了一顿饱的:滚滚滚,出去出去。“吾有田可耕,有书可读,肯朝夕抱案立高庭下,备奴使哉?”甚文字秘书,那是当狗腿子奴才好不?叫我为三斗米去写材料?呸,我才不去当文奴。

王冕挺清气吧。清气是什么?清气是骨气。王冕骨气凛凛,不只这一桩。同乡王艮,一笔难写两个王字,见王冕入冬了还穿一双四面空荡荡的草鞋,从王府大街走过来,寒从脚下起,病自脚底生,堪怜,便送他一双皮鞋,崭新的。送布鞋更暖脚啊。王艮另有意思,叫他去走走府衙后门,穿布鞋去,显然不行,人家瞧不起。宾馆门口都竖牌子:衣衫不整者免入。衙门里面牌子倒是没竖门口,都竖心里面啊:这么穷得咔咔响的,一个门包定然无,还来跑门路?王艮也是布衣少至布衣老,他实在是见不得王冕生活太贫,日子太苦,才这样无言当有话,鞋子作暗语。王冕没作声,接过鞋,口称“走啦”,走到墙角,鞋子放下,人真走了(艮遗之草履一两,讽使就吏禄,冕笑不言,置其履而去)。

王冕走在大街上,那穷样子不怕羞啊?漏船载酒泛中流——这个无所谓,有酒喝会游泳,不怕船漏;有所谓的是,大街上红男绿女,大街上珠光宝气,你穿草鞋与烂衫,想来当破帽遮颜过闹市啊。越穷越光荣,千年来只曾经一晌,那一晌都被人笑千年,估计还将一直被人笑话下去。破帽遮住脸,免人家笑话嘛。穷,而怕人家笑话,那是种什么气?是自卑气。

王冕不自卑。他穷,他穷得寒天寒地,寒风吹彻;他穷,他穷得惊天惊地,惊艳人心。“恒著高檐帽,衣绿蓑衣,蹑长齿屐,击木剑,或骑牛行市中。”你们穿貂皮大裘是吧,我也有穿的,我穿蓑衣;你们穿高登鞋是吧,我也有穿的,我穿高跷,比你们高蛮多;你们吹吹打打,喇叭唢呐,曲儿腔儿大,开宝马奔驰是吧,我短笛无腔信口吹,骑着水牛过大街,慢生活不输你的快节奏。“人斥为狂奴”,哪是什么狂气哟,是清贫气,清贫清贫,清气是与贫气紧相连的。贫气不自卑,穷气不输人,便是一股清气,王冕清气不算满乾坤,也是满大街的。或者说,先满了大街,才能算是满乾坤。人一穷,便短气,便躲在小楼不出门,大街上都不敢露面,那也太没志气了。贫,要贫得壮气,穷,要穷得胆气——没当官,当小官,就得人矮一截?不,我偏戴高檐帽,我偏骑牛行市中。

大描特写王冕之名士气,扪到的究竟是皮相。哦。对了,王冕是有才气的,其才气源自痴气。王冕看牛娃子出身,也曾十年牧牛。“王冕,字元章,诸暨田家子也。父命牧牛,冕放牛陇上。”我牧牛,也是放野牛,把牛放到山间水泽,不管了,去捉青蛙阉猪啦。王冕牧牛,也是放野牛,然则王冕成为王冕,乃因他是跑去学校当旁听生读书了。牛呢?“暮亡其牛,父怒,挞之”。牛没丢,人告状来了,牛把人家麦苗吃了个一干二净,“或牵牛来责蹊田”,一次犯法不能两次处分是吧,他老爹不管这个,邻居来告状,老爹又打他一顿。打了两顿,该吸取教训了吧,王冕次日放牛,又是复制昨天的故事(已而复如初),他老爹又要开打,老妈懂儿子。“儿痴如此,曷不听其所为?”让他读书去吧。

王冕清气,源起痴气,扪到痒处了,却不曾扪到精髓。王冕清气满乾坤,其气是什么呢?是民气。民气非士气。王冕才气纵横,著作等身,指定算士,其士气鼎盛,是不用说的,然而,我从来不把士气旺盛者,赞其为清气满乾坤,士人只为士人说话,其气再盛,都不算乾坤清气。王冕算士人,有士气,却更有民气,王冕对那些不为苍生说民话的士人,是不尿的,斥之为冠猴。

猕猴本兽属,野性殊不常。俄然脱秽垢,冠盖儒衣裳。敛丑著面具,向人舞郭郎。

“江南民,诚可怜,疫疠更兼烽火然。军旅屯驻数百万,米粟斗直三十千。去年奔走不种田,今年远丁差戍边。老羸饥饿转沟壑,贫富徭役穷熬煎……”王冕自己够可怜的,“我穷衣袖露两肘,回视囊中无一有”,而其不曾自怨自艾,多半心思放在替大众鼓与呼上,王冕大半诗歌,有老杜“三吏三别”遗风,《悲苦行》《痛哭行》《秋夜雨》《江南妇》,声声苦乐都替民众抒发,刘伯温最知王冕:“直而不绞,质而不俚,豪而不诞,奇而不怪,博而不滥,有忠君爱民之情,去恶拔邪之志,恳恳悃悃见于词意之表,非徒作也。”王冕吟诗作文,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有“去恶拔邪之志”,更有“忠君爱民之情”,爱民之情,尤见品格与气节。

王冕爱梅,善画梅,有好事者粗粗数了,王冕曾作梅花诗,足足有五十八首呢,朵朵花开淡墨痕,这就是王冕的清气?非也。贫而不输阵脚,大步大街,是谓狂气;穷而不媚权贵,大啐大人,是谓骨气;农而不忘耕读,大展大才,是谓志气;士而不叛底层,大吁大众,是谓民气。四气合一,才是王冕之真气。

责任编辑:田 静

实习编辑:李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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