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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如瓶隐

2021-01-05大平

散文 2021年11期
关键词:光绪张爱玲

大平

院子里,东西两边都有门。一口水塘,石筑其壁,塘里鱼儿欢跳;一座凉亭,四周置美人靠,摇一摇,蛮牢靠的,灰尘重重。铜像翁同龢身躯微弓,双手拄拐,面朝北方站在那里,他腰际与裾角已泛铜绿,又似做观鱼状。池鱼是群锦鲤,倏然沉默,忽地扑腾起来,弄起大的水花。想必久不见客,日常无客到翁家——来人不多?戊戌变法后,光绪将其贬归,按老佛爷慈禧的意思。常熟人称翁同龢“两朝帝师”,皇上的智囊,就似乎小气。那墙上“瓶隐”二字,取守口如瓶之意。翁同龢公元1873年回到家乡,与兄长翁同爵共建,原为看守祖墓的屋舍,后改建定居,总有几出几进。“谁知瓶隐庐中客,别有江湖浩荡天”。官据说是个清官,手头总有几个钱,翁家还筑有“彩衣堂”,在常熟市内的书院街,与“翁同龢纪念馆”一起门对翁家巷,那天我想进去参观,因门票而作罢。

那一株枇杷,晚光中花开灿烂,秋稻草似的颜色里,似有蜜蜂嗡嗡。时为初冬小雪季候,冬天开花,春天坐果,食其实,总在夏至前后了,枇杷的酸甜需要“经冬复立春”的两年。过那道亭子,又过一道门,又一棵枇杷,举枝开花,新崭地被枭了手脚。佛衣色枝干上,白亮亮的伤口。百日维新运动,康有为梁启超等发起。当资本主义带着坚船利炮,敲开中国的海门,慈禧那时正在准备袜子,她每天须更袜两双,穿过即扔。在此之前,翁氏已与李鸿章结怨,李氏查办了翁同龢的哥哥。“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家常熟世间荒”。合肥人与常熟人死磕,此结至死未解。我的老师潘女士作过翁同龢传记,但她表示未到访常熟,连翁墓都未曾拜谒过。我跟她详细描述翁墓前的一株残柏,老师连说哦哦。常熟的大报小刊,几乎无时不见翁氏,似隔一阵子就会挖出“两代帝师”的老证新闻。为尊者讳,很少见负面报道,就好像翁同龢是一个完人。完人就是完了,完了就是死了。甲午战争是李鸿章的大败,清朝的大败,中国的大败,一百二十年,两个甲子,翁同龢地下有知,会不会对此做已死的检讨?

龢,这个字,释义有一条:“龢,调也。读与‘和’同。”《说文》,段玉裁注:“经传多借和为龢。”

你欲讲和,傲邻日本干吗?唐山煤矿给北洋水师免费供煤,烧之不着,多为矸石的“好煤”啊。宰相李鸿章的一纸采购单,欲购英国铁甲战舰两艘。说结果吧,其中之一成了日舰“吉野”号,就是它打沉大清的旗舰“致远”的。采购单还没展于皇帝御案前,皇帝的老师先把它压下了,搪塞理由是修颐和园为太后庆生。两国海军对垒,然而翁又极力主战,存心要看李氏的笑话。“吾正欲试其良楛,以为整顿地也”,他回复学生的疑惑——不打是你怯懦,有李鸿章北洋水师你怕啥?

张爱玲《创世纪》里写道:八国联军那年,她十六岁,父亲和兄长们都出差在外,父亲的老姨太太带了她逃往南方。一路上看见的,还是一个灰灰的世界,和那操场一样,不过拉长了,成为颠簸的窄长条,在轿子骡车前面展开,一路看见许多人,逃难的逃难,开客店的开客店,都是一心一意的。她们投奔了常熟的一个亲戚。等到了常熟,老姨太太方才告诉她,父亲早先丢下话来,遇有乱事,避难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边总有河,或有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去,然后可以自尽。无论如何先把小姐结果了。“不能让她活着丢我的人!”父亲这么说了。怕她年纪小小不懂事,自己不去寻死。张爱玲祖父张佩纶娶的就是李鸿章女儿,李鸿章就是小说里的戚宝彝。李鸿章是合肥人,这不用说了,天下皆知。

就这么着,常熟与合肥,亦仇亦怨。

甲午战争大败,翁氏似乎来不及取笑宰相,等于是窘急而窜急,跳到另一头,一头扎进了洋务运动,戊戌六君子全被杀了头,慈禧毫不慈悲地把光绪幽禁于西苑瀛台,成为无枷之囚,翁同龢被贬回原籍。谪居故园有何想法?瓶隐庐院中方砖铺地,当中设一叩石,每年过年烧香请祖,必先面北给皇帝叩头。

那院子称“书画中心”,我轻轻地闯进去,内中三人不为所动。靠墙两架砚台,古色古香款式,静观欣赏,忍不住一问:砚台卖几钱呀?

不卖的!那男人极不耐烦地说。盯着手机打扑克,不留神还当是瞪眼研究碑帖呢。翁氏的字,笔势雄劲洒脱,大气浑厚,藏头护尾,《清稗类钞》谓:“叔平相国书法不拘一格,为乾嘉以后一人……晚年造诣实远出覃溪(翁方纲)、南园(钱沣)之上。”我跟老师学毛笔字,也曾欣赏其书联:“李忠武公遗言:一生只为国家苦,两字兼全忠孝难。”这李忠武公起先不知谁人,查知是湘军名将李续宾,其战死沙场的经历也似张爱玲的外公,后者死在任上,才二十四岁。凶讯传来时,有孕的夫人從椅子上一头栽倒,妻妾们欲留,老湘军们欲吃“绝户头”岂肯放过?到生遗腹子时,牢牢把门防止作弊。张爱玲的外婆生下个女伢,不能撑门面,就让手下的奶妈,用个小竹箩设法提回一个,宅外许多逃荒的山东饥民,买来个男婴,要过老湘军把守又谈何容易?好在奶妈尚会打牙磕嘴周旋,终于成功抱回来作为男女龙凤胎养大。有一天,张母向张爱玲回忆往事,却告诫她,别穷极了想着跟舅舅去打官司,争外祖遗产。

头回见翁方纲帖,我无知当是翁同龢。此翁老来练字,五十以后,每过一岁写“万寿无疆”,两百多年前清朝的“万”,繁体的啊!在西瓜籽上,有说是瓜子仁上写。六十以后,写“天子万年”,笔画减了。到七十之后写“天下太平”,笔画更减了,写到第七粒瓜子,老眼看不清了,叹一声“吾其衰也”,把笔一放,走了。

青果楼旁,那个“渫井”令我流连,它在二门(副门)旁,立碑刻字写道:

渫井——此门外有翁同龢归隐后开凿之井,名曰“渫井”,为防慈禧加害,作应急自裁之用。

向服务人员道了数声谢,出门后我又回头问井在哪儿,得到守园阿姨下颏儿一努:西边,西边那道小门外就是。守口如瓶之庐,大院当中一道大门,正对泱泱尚湖之梢,一道后门,背倚苍苍虞山之秀。视线极好,风水极好,凭大门而远眺,大片大片的翠竹林,夕阳在云层里,稍露几缕红霞,像一抹遮掩,又遮掩不住的喜事。雾失尚湖,看不到。大块大块的油菜地,连屋檐墙下栽种的也是。西侧又置一副门,渫井距外墙一尺,院中人等于是开门一步即可迈入。盖了三块砖石,我把它们挪开,见一个石井台,米色石头的,与地面持平。“口极狭,才通人”?人,是通不过的,直径绝对不过尺许,我看见井壁,小青砖卧拱的,圆纠纠的,上小下大,一个古瓮状。看来它不似瓶隐庐景点,绝非“整旧如旧”的。

2020年大疫过后的秋天,我携两个孩子再访瓶隐庐,农民工们正在栽插漆成枯草色的仿竹竿,其实是薄钢管,孩子拿作金箍棒,竟舞了起来。以为装修拒访,然而有人出来说,老人九十三了,给他五元钱,就放你进去了。瓶隐庐的后门果然开着,孩子见了那许多仿竹竿,又拿起当金箍棒耍,被民工呵斥。突然,一个汉子像山鸦雀般的跳几跳过来了,他歪歪倒倒地嬉笑着,对孩子说:“玩,舞花棍,玩!”人们又笑他了,这个当年“中年的小傻子”,今天居然穿戴得甚是整齐,他也正像瓶隐庐的看守者,我几乎不敢“相认”了。那老者矍健,看上去也就八十来岁,他用常熟话告诉我:“九十三了。”他带领我们参观。标“瓶隐庐”的厅屋,仍是几年前的模样,但喷绘牌代替了当年的实物,“翁同龢山居史迹陈列”,许多照片和文字,弄成广告画的样子,枵薄的广告纸一碰抖抖的,也似枵薄得发抖的近代中国史。老人却从头一幅讲起,嘴里叨念着“帝师,帝师”。

公元1874年,同治帝驾崩绝嗣。慈禧让自己亲妹的儿子、四岁的载湉成了光绪皇帝,垂帘的西太后不要光绪唤“母后”,要他喊她“亲爸爸”。皇帝在更多的时间由老师陪伴。浏览这些图片资料,“常熟(指翁同龢)在书房二十五年,最为上亲”。天上打雷扯闪,光绪害怕,翁同龢把他抱怀里,做慈父般的抚慰。翁同龢想回乡扫墓,光绪急得哭了起来,但也含泪准假,到翁归来时,光绪欢跑上去和老师拥抱:“吾盼你久矣。”翁同龢身有隐疾,后无子女——他一生只有一妻一妾,妾陆氏还是在妻汤孟淑逝后,家人劝纳的,二哥同爵把三子过继给他,又不幸染流行病病逝了,故他对光绪的舐犊之情应是出于天性吧。

基于做父亲的经验,我希望儿子肖自己,但不要太肖。太肖,是“克隆”与“复印”,不肖却又“不肖”了。我又从一个做儿子的经验得知,父亲要点小坏,但不要太坏。太坏是敌人,一点小坏的父亲则可亲又可爱。光绪对老师产生了深深的依赖,性格变得扭曲,打骂宫人还出现自残现象,翁同龢因此感到“圣性如此,令人恐惧”。光绪每天吃四个鸡蛋,御膳房收二十四两白银。光绪问翁同龢是否常吃这名贵之物,后者明知前者受骗,却说家里祭祀的时候才用上鸡蛋。如此,翁同龢博得宫里下人“翁师傅会办事”的好名声。一次师徒为事发生争论,翁同龢举起一只砚台就向光绪砸去,虽没打中头,墨汁却溅了光绪一身。光绪后来对老师是既惧又厌的。一面是垂帘听政要喊“亲爸爸”的母后,一面是温雅却又暴戾跋扈的老师,如此挤压出来的一只泥坯,光绪还能不“光绪”吗?

我有点疑心当年那“书画中心”展览的是否就是那只砚台,但它已经不在了,连同当年那几个莫名的书法家。那“渫井”仍在那个位置,给孩子念读时,我不得不用手机查了下,“渫”的读音我又忘了。“此门外有翁同龢归隐后开凿之井,名曰‘渫井’,为防慈禧加害,作应急自裁之用。”我讲到翁同龢那么粗的腰身(指铜像为证),跟孩子说帝师怕皇帝追杀,有人敲门就准备投井,但是那井口那么小……说这些时,面对孩子的追问,觉得不能往下说了。

他干吗要投井呢?孩子使劲地问,井里难道没有蛤蟆和蛇?

有没有蛤蟆和蛇我不知道,我说,有井的,此刻却找不到,在副门的位置,压根儿就寻不见它。我曾用右手作拃测量过的呀!难道几年前是我的幻觉吗?

我欲再回院子里,找那位“九十三”了解,他却已收五元钱,按人头点,招待下一拨游客去了。好在那刻字仍可看到:

后其甥……认为取名渫井,有讪谤朝廷之嫌,翁氏遂命人连夜将井栏沉入尚湖中。

側门口置口小井,做个自裁姿态,却又吓得连夜把井栏丢进尚湖,他问过姓尚的湖水同不同意吗?张爱玲作第一篇小说,写女主人自杀,她妈妈说她不是真想死:真想死何必坐火车跑到西湖边?张爱玲则认为,结束生命于美景里,才是生命的值得。只是翁公做何思何想,我只能做无聊和无谓的揣度了。

虞山之虞,山门朝东,有石碑牌坊做证,“推位让国”者,虞仲也。尚湖之尚,水光映天,小涛拍岸,那持直钩而钓之人,渭水去此何遥,与此何干也。那孟浩然叹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又道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那明主李隆基气得拿脚要踢他:卿不求士,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中国封建时代的所谓隐士,莫都不是,亦有垂钓之羡?

我曾到访翁府前巷,曾拜访“之园”。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隐士总要有几个钱,总要后来发达,才够修庐筑名园的。之园毗邻曾园、赵园,它们皆是常熟市的古园。1937年春天,张爱玲跟全班同学来常熟游玩三天,住在常熟礼拜堂学校,据说床铺不够晚上还打了地铺。三天里张爱玲有没有像我这样,走访参观过彩衣堂和瓶隐庐,以及之园呢?

张爱玲赠常熟顾同学一幅静淑小照并亲笔留下美丽赠言,刊登在圣马利亚中学的样刊《凤藻》上:

替我告诉虞山,只有它,静肃、壮美的它,配做你的伴侣;也只有你,天真泼辣的你,配做它的乡亲。爱玲。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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