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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安记

2021-01-05李晓君

散文 2021年11期
关键词:瑞安

李晓君

入夜时分抵达瑞安。前来接头的章先生仿似一个旧友—— 但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陌生感,是你经常遭遇的时刻。街灯初上,在这个被山麓包围着的城市,远远近近的建筑灯光,在车窗外,仿佛飘逝的往事。暮春时节的夜雨,浇淋着模糊的视线,你在心里寻找着对“温州”想象的现实叠合。这是你第一次踏进温州。计划已久,总等待着这一天到来,但依然感到措手不及,冒冒失失地闯进了这片土地——此前,你对它的想象:“永嘉学派”“雁荡山”“胡兰成避乱”之类,全抛诸脑后,你发现你对此地一无所知。你来到了一个陌生之地。

在车上,一位看起来七十余岁瘦小个子、满头银色短发的男人对你的年轻感到惊讶——其实你双鬓发白,但脸色尚好。他说他姓阮,今年六十,即将退休,但看起来像是七十岁。他说,让他不解的是,写字的人都很苦,一个个过早地显出年迈体衰的样子(他指的是他身边的写作者)。你发现,确是如此。

陆春祥兄指着宽阔的飞云江说,陆放翁当年在这里写下诗歌《泛瑞安江风涛贴然》。也许近海,其气势之寥廓与平远,并不像一条内陆小江,有点长江入海的气象。对于同样居于南方的你来说,瑞安不仅仅给你“风涛贴然”的平静表征——

俯仰两青空,舟行明镜中。

蓬莱定不远,正要一帆风。

陆游的诗还在耳边萦绕,你已随汽车盘旋上山。这是一座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大山。山叫金鸡山(也叫巾子山),沉雄壮阔,莽莽苍苍,翠松碧杉横戈阵列。半路山道上来一位面色黧黑、脸型瘦削的老者,背着一个松垮的黑包,手持一根不明所以的金属杆,他一言不发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模样仿佛山里的猎户。他的出现暂时打破了车厢里的平静,至于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平静”,你也是说不清的。他就坐在你身旁,黑色仿皮包像是童年时父亲拎在手里烫印着“上海”字样的皮革包。皮包鼓鼓囊囊——像塞着一个方形物(下车后才搞明白是个录放机——它突然地放出一首革命歌曲来)。窗外,雾霭一层层浪潮般涌上来,吞噬着竹林、植被;白色杜鹃成片地在山坡绽放,蘸满了水汽,又像是被雨打湿的棉花。道路蜿蜒陡峭,而车子越爬越高,“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整个山上仿佛就只有一辆车在爬行,装着几个来自天南海北的人。

车子在一个叫“板寮”的村子停下来——与井冈山茨坪有几分相像。过去遗留下来的小板屋还在。你们这时才明白讲解员(此时身份豁然)手中金属杆的作用,在一栋两层木板楼参观时,他不时用金属杆敲击顶上的横梁,提示大家不要撞到头。楼房应是过去大户人家的居所,低矮,但宽敞,现在布置成了一个展陈馆。整个板寮村空空荡荡。你注意到路边立的一块功德碑,上面镌刻著帮助家乡修路的数十位来自荷兰、意大利等国华侨的名单。它提示出这小小村落与世界的联系——这里是温州,从这里走出去的农民,散落在欧洲、非洲、美洲等地,奋斗打拼,积累财富。板寮虽无人居住,连讲解员也要从山下坐车上来,但一幢幢别墅建得气派堂皇,像是宣示着主人的富有。

王键带领你们寻访陈黻宸故居。陈黻宸是近代著名教育家和史学家,与陈虬、宋恕,并称“东瓯三先生”。车驶进一条狭窄街巷,兜兜转转无处停泊。街叫范大桥街,蓝地白字的标牌钉在灰白墙面。窄街连着数条鸡肠小巷。在一幢民国时期的老楼面前,王键停下来,说,就在这里。这是一座带左右厢房、采用砖叠涩的西式建筑,柱与柱之间由尖形拱券和马蹄形拱券相连接。这片身处高楼环视下杂而不乱的老旧楼群,如同一棵棵大树下的篱落,屏障着一段光阴,一片尘嚣中的清凉。

巷子两边的房子,都有着庭院深深的幽然。你们随意迈入一个院落,庭院分布着五六户人家,楼栋都修长、狭促,像拼命生长的树,争抢微薄的阳光雨露。院叫申明亭巷曾宅。你向一个正在洗碗的老妪打听——现在的住户,早已与原来的主人无关。这户三口之家,住得紧张,但安之若素,庭院也收拾得整洁,其余数户屋门紧闭。光线如雨,正是暮春好时节,瓦楞上的植物在黝黑的背景中楚楚动人。

这次不经意的行走,反而让你对瑞安的印象开始建立起来——不是在灯火炫亮的高楼,也不是在鳞次栉比的厂房,而是在这里,一片如同废墟般历史的残片里。它与你之间建立起的亲切感,远比前者容易。站在这里,觉得那么实在地踏进了时间之河,感受到真实的存在。

走出酒店,你想更深入地接触它的肌理,沿着大街开始走动起来。月色分明,温暖夜风带有轻微的腥味。斑马线、沥青路、红绿灯、人行道、汽车、建筑、人影——像一支低沉乐曲中的音符,开始随着你的脚步跳跃。夜晚是黑色的旋律,其闪亮的部分总是易逝,如梦,只有深沉的黑色,一层一层,不断加深。当忘却了身在何方,你方才感受到自己。你在夜色中移动,显得坚定,也显得犹疑。每一步都将带来一种可能性。你经过餐馆、商超、酒店、市政广场、行道树,你对每一条可能诱惑你的街巷投去一瞥。终于不再直行,而是转身上了另一条大街,你走一个大圈返回。前面是一个湖,漆蓝色湖水绸缎一样闪烁,灯光将歇山顶建筑装点得金碧辉煌——那楼阁也不明所以,但对你依然构成魅惑,你甚至拿出手机将它摄下来。垂挂的红色灯笼像是榕树上生长的果实——为什么这里会生长榕树,这也不可解。远处湖上被灯光点亮的建筑、拱桥,仿佛这支乐曲的高潮部分,让你的情绪上升到一个沸点。有俏丽的小女孩同妈妈出来,在晚课之后,同时还有一个与妈妈个子相差无几的男孩,他来到一个食品摊前(他正是时时被饥饿感追逐的年纪)。他们与你共走了一小段,然后消失了。你回到了大马路上——那汽车和市声热浪般袭来的晕眩里。

又是不眠之夜,你在床上辗转反侧。白天过金鸡山的情景在眼前闪回——陡峭的山峦如巨画,烟瘴潮湿,云雾蒸腾,一些开采山石的山体暴露出巨大的伤口,让你无端想起纳博科夫小说中的句子——“为斜坡加冠的锯齿形悬崖峭壁和蔓延在我们脚下的一大团乱糟糟的灌木”。无法入睡,索性思量起有限接触的瑞安人的性格——也许比较之下更能看出端倪,你的家乡江西吉安,自古注重稼穑和读书,瑞安则商品经济活跃,文风很盛。这里的人显得敏慧而文雅,说话慢条斯理,不像你的家乡,人们说话声音很大,仿佛吵架,方言里多入声,人性狷介耿直。这里的方言也许是全中国最难懂的方言之一 ——阮先生说,战争年代,为了迷惑敌人,曾用这里的方言作电报暗语。

此话不像是玩笑。

手边有一本《中共瑞安特别支部与国民革命》资料,趁无睡意,索性翻阅起来。一份戴树棠1927年4月17日被捕后的家书,更印证了你对瑞安人的印象:

父亲大人膝下:

男萱谨禀者,男同陈中雷君、苏中常君于阳历月之十五日上午十一时许,正在永嘉县党部……驻温省防军翁营长奉何总指挥命令,将男等三人拘捕……至男等系何罪状,迄今尚未明白……汉朝党锢,晋代清流,自古如斯,于今为烈……自省平生胸怀坦直,处处为人,十年律师,未妄取人钱。自奉俭约,致人家讥为邋遢。且又无一钱寄家,少年家庭培植之费,亦不能偿还。大人常教以不可从井救人,实觉悖命。于家庭间,殊深愧赧也……至男等虽经严令捕获,认为政治犯,其实全无事由可指……请大人千万宽怀,不必挂念,家人小子,亦属不必过虑为是。绍钱在九江,其通讯处已忘却,家函便处,示以男之近况可也。男书橱、镜台、床椅、凳桌、棕箱、皮箱等,家中切一一检归。瓯海公学陈啸秋兄现搬艺文学校内向男借去书籍数十本,须一一向其讨捡取还。巽、异两女,杲、果两儿,当属用功读书;亲族戚友,如有询問,谕以放心二字,以谢厚情。肃以谨达,叩请福安。

男萱叩陈

戴树棠是瑞安第一个中共党员。多年以后,在温州市图书馆发现馆藏一本1920年8月出版的我国最早的《共产党宣言》中文译本(陈望道译),其所有者正是戴树棠。据说,这本书之所以能出现在温州市图书馆,也与当时古旧书店业繁荣有关。

白天所见的金鸡山,是浙南游击纵队的根据地之一。当年从赣东北革命根据地突围来的子弟兵和来自瑞金中央苏区的红军,主力军北上后,在这里开辟新的战场,直至瑞安和平解放。(此间曾发生插曲,在第一次谈判时,开始都很顺利,但在国民党驻军应向解放军正规部队还是向游击纵队投诚时产生了分歧。后国民党瑞安县长叶俊在温州随叶芳起义,才促使第二次谈判达成和平解放“协议”。)

你想起白天曾用手机拍下车窗外的落日,远处的雁荡山余脉——从这个角度看,真的就像用苎葛、藤草、篾竹在桐木模具上编织的幞头(一种用来束发的巾子)内衬。数个巾子,静默着,戴在大地隆起的尖顶,戴在落日的余晖,温暖的蛋黄色光线与青紫色山脉剪影无限延伸至地平线以远,近前的锈褐色铁轨铺陈在淡蓝色石子上,像急速涌动的河流,与空中的电缆一起朝着夕阳的方向,更远处的白色建筑(一片灰白中衬着整齐的黑点——窗户),以及一蓬蓬绿植,构成画面中最生动的部分。

你陷入这一刻——时间凝固了起来,整个看起来像是一幅套色版画。

责任编辑:沙 爽

实习编辑:李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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