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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角墩菜蔬传

2021-01-05周荣池

散文 2021年11期
关键词:苋菜咸菜韭菜

周荣池

韭菜在村庄里被称为当家菜,韭菜垛就像是一个人家的神台,简朴但也不失庄重。一垄一垄地排列,垄内又是一撮一撮地生长,又像条形的庄台里一户户的人家。韭菜垛周围几乎毫无例外地种着米葱。就像今天村庄外围的整洁的绿化。

开春之后万物清明,土地上不断地冒出来喜悦之情。“香椿芽、头刀韭,顶花黄瓜、谢花藕”——香椿芽村里是不吃的,嫌味道冲人;顶花的黄瓜虽嫩,但只在“三和四美”的扬州酱菜瓶子里;沟渠里谢花的藕瘦弱无人问津,到八月半也不过是摸几枝上来供奉月亮;只有韭菜从“头刀”到“了尾”,一直都是桌上主角。

铁锅猛火让韭菜在菜油的高温中爆发出奇香。蔬菜要先放盐,盐在蔬菜的身躯上并不仅仅只体现本味,它能激发出菜蔬的鲜香,这是一种充满情感的化学反应。日后有了科学的解释或高明的合成,都没有人们一早用口舌实践出来的味道令人着迷。韭菜做法单炒最简朴但并不寡淡,卤汁都特别“下饭”。下饭,是南角墩首要的生活标准。中午的韭菜到了下晚味道就更浓郁,残余叶片沾在盘子边上,都要努力拨到碗里。

咸鱼淡肉齁韭菜——韭菜要极致的咸。韭菜春起经夏而历秋,生长的时间尤为漫长。加上自可成菜而又百搭,所以能够当家。韭菜炒鸡蛋、韭菜蛋汤、韭菜肉丝、韭菜螺蛳、韭菜鳝丝、韭菜丝瓜汤,无不用其异香。秋深的老韭菜味道浓烈到荤臭,但也并非不可取。比如与芹菜或洋葱同炒,就像是修辞过度的文章,也是有趣的滋味。

寡淡的口舌,逼出了这些极致甚至怪异的味道。

韭菜垛边上常会散落几棵苋菜。苋菜的种植似乎并没有韭菜那么正式。人们几乎很随意地将那些细碎的种子撒在零头塥脑,不会像关注庄稼那样去在意它们的生长。这并不是南角墩的势利或者无情。村庄里更多的精力要用在庄稼上。“狗日的粮食”,能养活操蛋的日子。人们不要说无暇顾及菜蔬的生长,就连自己的子孙他们也是“望天收”的态度。清晨下地前喂饱了孩子,放在澡盆中任其熟睡或哭闹。如今六十多岁的人们,经常回忆小时候父母放工回来,在澡盆里的孩子浑身屎尿。“一把屎、一把尿”绝不是什么浮夸。还有些孩子在草窝子里站着,下面的火盆燃着了衣物,烧坏了腿脚留下一辈子的残疾,这些都不在少数。

红苋菜的颜色无比鲜艳,就像是血色一样浓烈。初长的苋菜连根拔起,或者掐头。搓揉掉葉面的叶蜡是一道重要的工序。同样是铁锅,苋菜不像韭菜那样爆炒,要的是“烀”。烀烂的叶菜味水饱满,同样十分下饭。苋菜似韭菜一样,要一茬一茬地掐食。待到叶片老而无味便不取。割下秆子来切成寸段,用清水泡出色泽。尾水就像泡着的鸡鸭血色一样,令人怦然心跳。

坛子是一个家庭的依靠,老卤是坛子里的情绪。长满了蛆虫的老卤,没有人用科学去解释或者衡量。用网袋过滤掉这些活生生的杂物,苋菜秆就开始了暗无天日的二次生长。三五日间盐水就像是肥料,促成了生长的喜悦。捞一把出来,饭锅初滚的时候放在碗里,进行味道生长最热烈的一步。“饭锅头上”,就像是泥土一样深情。几滴麻油是最奢侈的画龙点睛——齁咸,是南角墩最豪华的标准。

在南角墩,所有的菜都被统称为“咸”(读如“韩”)。

味道虽然没有被正式计量或者规范,但人们手上是有数的,这是南角墩自己的规矩。入春以及冬来之前,更大的坛子里还有两次蔚为壮观的仪式,便是腌菜。因为经常青黄不接,所以把生长贮藏在咸盐里,就是村庄里最为原始的“化学冰箱”。春咸菜多用麻菜。也有用小青菜的,但味道相对平淡。麻菜是不用特意种植的,都是满地生长的“懒棵子”。它们自觉自愿地生长在野地里,老去的时候无人收获,暗自落泪一样掉下来种子,延续着一年又一年蓬勃的生长。麻菜因味辣不能直接取食,所以要切碎腌制后经年食用。鲜香的麻咸菜,生食已经是鲜掉眉毛。用蛋花一“跳”,吃粥下饭不必其他。出天花要忌嘴,只能用麻油拌麻菜吃,这样的遭遇抑制了鲜香之名。

“粥烫咸遭瘟,才浅烟倒霉”,说的便是麻咸菜。吃粥的时候用咸菜搅拌,平凡的碗里有了翻江倒海的惊艳。麻咸菜在饭锅头上蒸,下锅前拍碎蒜瓣点缀其中,此中味道妙不可言。麻咸菜腌到熟透的时候,便有酸臭味,但人们并不以为这是败坏。似乎各地美食之中,多有这种把黑暗当作光明的取用,酸臭几乎成为一种特色也是追求。咸菜洗过“炸汤”与蛋花为汤,那是贯穿很多日子的经典。中午的咸菜蛋汤到下晚退去热烈,却似乎变了一种滋味。泡饭猛食是南角墩的孩子放学后必有的经历和尾水。

冬天腌制的是大菜。大菜就是大梗子的青菜。南角墩人说青菜是大白菜。真正的大白菜被叫作黄芽菜。这个与北方的叫法是不一样的。大菜粗粝,烧汤多佐以豆腐,这正是青菜豆腐保平安的做法。这种汤水到底寡淡,要是有些荤腥高汤,菜梗才糯烂一些,更加可取。大菜烧汤是秋天结束前的事情,入冬之后有其他青菜,如“二矮子”或者“四月不老”,身形矮小可喜一点。北乡还有一种乌菜,叶秆更加细腻,切咸肉的薄片与之同炒,绝妙。大菜入冬便收回来打理,洗净吹干晒瘪后便要下缸腌制。腌大菜多用粗盐,似乎比精盐味道更有意思。菜和盐下缸后,上用磨盘重压。也有提一桶水搁上去的,我们家便是如此。

新腌制的大咸菜可以切段生食,但与豆腐同烧更有味水,若有猪血则成妙品,多不可得。入冬之后,张邋遢就不来卖豆腐了。她安心在家做豆腐,因为几乎每户人家都会在入冬后泡几斤豆子去她家磨豆腐。这时候豆腐不容易坏,养在水里就像是鱼一样生机勃勃。隔几天换水养着的豆腐,和城里人养金鱼一样。不过城里人玩的是情趣,南角墩要的是日子。城里人那一套,被村里人叫作“摸尸”,是无聊轻浮的。大咸菜和豆腐相互调和,加少许的辣味,一日三餐,日复一日都成立。北乡的人家在低洼的水田里种荸荠和慈姑,尤以马棚湾的最好。马棚湾据说是吴三桂的故乡,这里的慈姑也出名,被称为“马棚大慈姑”,不知道吴三桂到底吃过没有。去云南街边也有大堆的慈姑,但皆不及马棚的个头大。在云南的吴三桂不知道吃了会不会生思乡之情?

汪曾祺也在云南生活过,他后来到了京城还想起家乡的大慈姑。那篇文章里提到的著名的“咸菜慈姑汤”几乎成为经典之作,让他想起家乡高邮,也想起家乡的雪。是的,只有下雪的时候,青黄不接的日子人们才用大咸菜和慈姑烧汤,苦咸的味道其实并不见得优越。

一个人,和村庄一样,苦吃得多了就能体会到甜味。

咸菜支撑着冬去春来的日子,到了万物重新葳蕤的时候,剩下的大咸菜上已经长满了霉变的泡沫,混浊得像白内障的眼膜。但是生长并没有从此停止,它们被重新拣拾到锅里开始另一段喜悦的生长。烀大咸菜,是春天里的事情。煮熟的咸菜放在门口晒,村庄里到处都有一种咸臭的情绪。这种情绪是隐秘的,就像坛子里日子的生长一样神奇。晒干的大咸菜已经身形瘦弱,切断后晒干就换了个名字,叫作“霉干菜”。余秋雨写过他家乡的霉干菜,有一次引用这种说法,被人告知并不是一种事物。大概他写的是鲜菜所制作的干菜,并非咸菜所做。鲜菜做干菜在南角墩也是有的。那是秋深以后的菠菜,割回来烀熟之后切段挂在墙边网袋里。冬天里拿出来烧汤,有一种亲切的青芒味,很鲜。菠菜是一种很古老的菜蔬,《诗经》里称野菠菜的名字极美,叫作“莫”。现在还经常看见路边的野菠菜,不知道是不是古代的“莫”,但我相信这种记忆是可靠的。我还会告诉我的孩子这些植物古老的名字。她也许并不相信,但一定也会记得。很多秘密就这样口口相传,一代一代地传下来。

霉干菜放在细口的坛子里密封。日后饭锅头上蒸,或者与肉红烧,是很多地方有的著名菜式。但著名之处并非在于肉,而在于霉干菜特有的味道。霉干菜可以存放很久以至多年,是一种苍老而顽固的味道。就像是村里老不死的硬骨头,总是蜷在村头的阳光里与岁月周旋——与日子周旋,其实正是生长。

富裕,似乎从来没有成为南角墩的主题词,甚至人们有些忌讳直接谈论这个词语。日子稍有缓和就四处张扬的,被称为“斗米富”。这是被人轻视的,人们更喜欢的是“闷声大发财”。冬瓜或者南瓜张扬的生长并没有给人们过多的感动,因为一切生长就是它们本然的命运和理所当然的责任。所以,隐秘低调如菜瓜在藤蔓之下的生長,常常给人们意外的喜悦。人们喜欢去藤蔓之下寻找这种朴素的情绪。孩子们用枝条挑开藤蔓,去探看有没有意外的时候,也担心会有蛇虫突然的跃起。村子里没有多少毒蛇,但那种被称为“菜花蛇”的大家伙喜欢在瓜田李下隐藏,并且像幽灵一样疾驰而过。有时候,它们还把影子一样的蛇蜕留在藤蔓之间,不知是为了炫耀还是为了震慑,但总归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菜蔬和人一样,一茬一茬地生长。只有原先的土地才懂得它们的内心,也只有原来的时光才能让迷人的味道成立。这些都不是科学或者理性能解决的事情,所以才值得被一再地提起和谈论。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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