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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年

2021-01-05马叙

散文 2021年11期
关键词:林场

马叙

2015年5月,父亲突然进入了独自一人的生活状态。共同磕磕绊绊、吵吵鬧闹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两个人,突然只剩下了独自一个,那另一半,突然就空了,不存在了,看不见了,没有回声了。平时自己说一句,另一方立即要补上两三句,就是不说话,另一方也会时不时说上好多话。现在话从自己嘴里说出,一句就只一句,两句三句同样只有两句三句。说话没有了方向,没有了回应,也没有了回音。有时,父亲过后跟我们说,现在说话也没意思了,说给谁听呢。他身边的所有用具,原来是两个人共同使用的,毛巾两条、牙刷两个、茶杯两只、椅子两张,现在坐在这里,每一种用具多出的一个单数,都是空茫的,多余悲凉的,那种烟火温度不再。左右前后,空的。走进走出,空的。说话,空的。

父母亲原先住在荷花路飞霞公寓三楼。母亲忙其他事时,父亲就常常坐在装有防盗栅栏的窗户后面往街道上看,看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满街全都是陌生人,从没一个认识的。这样看陌生人特别放松,也特别放心,可以盯着任何一个人看。铁栅栏后面的父亲,不动,沉默,头脑却异常清醒,常常一坐半天,这次想自己一生中的某一个片断,下次再想其他一个片断,有时也会隔一天或几天重复想某一个片断。当我们来看望他时,他为我们复述自己所想的过去的事时,常常会不经意间重复,但是每次复述时条理都非常清晰。人至暮年,重复是重要的方式。曾经的事件的意义,经过重复回忆,反复呈现,再经过对儿女的复述,激活了最值得记忆的往事现场。父亲与我们讲得最多的,是在泰顺林场时的一些记忆片断。其中被反复讲述的一个片断,是林场开辟茶园之后,建设制茶厂的事。他反复描述去县里要钱,其过程虽艰难但最后还是成功地要到建茶厂的钱。其采茶制茶不但解决了场里子女就业问题,更为林场增加了分量不小的收入。讲述的声音从父亲暮年的口腔里发出,略显空洞、缓慢,却仍保持了声音的湿度、清晰度与叙述的条理性。其冲出口腔的气息很快被飞霞南路车水马龙的嘈杂所稀释、淹没。现代化城市的街道,节奏快速,车流密集,人们马不停蹄,高密度地处理日常事务,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如走马灯拉过去,旧的事情刚结束甚至还未结束,新的事情又接踵而至,永远需要去做,永远做不完,使得这一代的人只能用过度的自信来维持身体以及内心的能量,同时也充满了焦虑。

这座城市的巨大活力与父亲缓慢衰老的暮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边是不远处的航海客轮码头,以及更远处的可供巨轮进港的国际化集装箱码头,不断地有巨量商品、物资、原材料集散,而另一边是荷花路深处飞霞公寓三楼的父母亲居室,空荡的客厅,整洁的卧室,书房里放着一沓宣纸,供习过真草千字文的父亲书写。客厅里的电视机是父母与外界唯一的交互通道,更严格地说,是单向接收通道,父母只有通过电视机,才知道一些当前发生的事件。但在大部分时间里,父亲更多的是背向电视机坐着,沉默,长久地沉默。父亲的政治时空基本停留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说到国际形势时,父亲最热衷于谈论中东阿拉伯。而他对中东的了解仅到阿拉法特为止,只知道巴勒斯坦解放组织,而不知道还有哈马斯。但他每次都会主动说起阿拉法特。在他单一扁平的认知平面上,一个形象是永在的——戴着格子花头巾、身穿解放装,手持冲锋枪,厚嘴唇、大脸络腮胡的阿拉法特是正义的象征与化身,勇于牺牲,为巴勒斯坦解放事业贡献一生。他会因此骂以色列,骂沙龙与拉宾。他对国际时事的记忆平面上,还有孟加拉游击队,南美切·格瓦拉,古巴卡斯特罗,苏联赫鲁晓夫、柯西金与勃列日涅夫,包括最早期的南斯拉夫总统铁托。当有儿女为他讲述另外一些观点时,他会把儿女与沙龙、拉宾放一起骂。他的思想一直无比单纯、无比朴素,也无比的单一与平面。

父亲已经很少打开电视机看电视。他与外界的信息通道完全断开了。二哥买了一个极大字体的老人专用手机给父亲,父亲只给我打了极少的几次电话,话语极少,更多的是无语与沉默,父亲又因为听力不好,也听不清儿女对他说的话。有时要沉默好长时间才摁掉手机的终止通话键。我能在这端想象出他在那端用枯萎的手指摁键时的心理感受。以前打电话时基本都是母亲与我们说话,然后由她把电话递给父亲,让父亲再跟我们说几句话。现在则是完全没有了前面的过程,直接进入父亲与我们的对话,而又几乎无话可说。对父亲而言,这是一个失去了观看、失去了对话的人生阶段。而他的思维却保持着相对的清晰,只是意念里有时会出现早年工作时期的人与事。除了再次提起林场茶厂的事之外,还前后几次反复提起了一些朋友。

其实中年时期的父亲话语也不多,早年在林场工作时期,作为林场场长的他,除了开会讲话时话会多一些——给大家讲一些自己出差看到的听到的小道消息、逸闻趣事,作为开会时调剂枯燥无味正题的插曲——之外,平时不多言语,也极少在背后评论别人的好坏。只有别人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时,才会发表评论。林场里有一个人好几次向县里诬告父亲,上面还因此下来调查过。父亲知道诬告的人之后,说,真是想不到,他是这样的笑面虎,你们以后与人交往时要擦亮眼睛,不要被表面现象蒙住双眼,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特别是这样的人的本质。搬到谢池巷之后,父亲又先后两次提到过这件事与这个人。父亲一生中受到过多次伤害,这里提到的这次事件是对他伤害最深的事情之一。父亲也反复说起早年对我大哥工作有大帮助的温州市区的连姓老朋友,讲述半个世纪前的事,讲到这个老朋友名字,仍然满怀感激。当我听到父亲再次说到这件事时,我放心了,我知道,父亲的记忆库是正常的,没有被清空,仍然装满早年的各种事件。也是因此,在他静坐、沉默的时候,是有事情可想,有人可憎恨,有人可感激,有人可怀念的。只是看到他长久长久地沉默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具体在想些什么。

好几次父亲说起母亲时都会大哭,泪流满面,觉得自己以前对母亲态度太不好,粗暴。其时,我在一本书中看到龙应台写到诗人管管,管管离开青岛许多年之后,每当有人问起管管当年离开青岛与亲人别离时的情形,管管总是会号啕大哭,以至于每次龙应台在场的话,就要安慰管管:“管管,不要哭!管管,你不要哭!”人被触到心底最悲伤的事情时,若要哭的话就一定会号啕大哭。父亲每在大哭之后,接着又是长时间的难受与沉默。越是这样,越觉得保姆太不尽人意,因此保姆被父亲辞退过好几个。最久的是一周辞退一个,最短的三天就被辞退,这事搞得我们做子女的很头疼。后来是二姐联系父母刚来温州时雇的那个做了三年回去的保姆,重新再来做保姆,才没有被辞退。

父亲每周透析三次,我去温州看望他时有时也去透析病房。脾气一直暴躁的父亲安静地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不停地运转着的透析机,用外接过滤的方式透析人体血液,父亲在透析室病床上除了闭眼睡觉就是醒来时不解地盯着透析机看,看它恒定速度的旋转,看暗红的血液在透明的塑胶管里急速流动,这游离于自身却又与自身密切相关的透析机,也日复一日地加深了父亲的沉默品性。父亲有时盯着透析机看,看得失神。我想,此时的父亲看到的也许是,透析机一如另一个自己,那种恒速旋转,流动着暗红血液的软管微微地起伏波动,是一个流着从自己心脏、肝脏、大脑等部位里交换出来的血液,与自己咫尺之隔的一个机械的自我。

母亲还在的日子,父亲常会在书房里铺开宣纸写字,他写的是青年时代练得炉火纯青的真草。暮年时,特别是身体透析之后,视力退化严重,力量大幅减弱,握笔写字时,对笔锋与宣纸的感知能力大幅度下降,得把毛笔压低来感知毛笔与纸张间的摩擦以把握运笔的笔势回旋和走向,这时的字反而更有力量,也更加的自由。搬到了谢池巷后,却再也没见他写过字。其实还是能写,但再也没有了写字的心境。他更多的是用沉默、呆望、回忆代替了原来的行动与生活。他可以整整半天坐在一个地方不挪动,盯着一处看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会看日影逐渐移动的速度,比如半小时移动十厘米,一小时移动二十厘米,下午时移动很缓慢,早晨或傍晚時移动速度则快了许多许多。当然,以上都是我对他的猜测,他从未对我说起过日影的移动,但是我好几次看到他失神地紧盯着日影看,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也许他什么也没有想,自己抽空自己,抽空记忆,抽空往事,也抽空眼前的烦恼,比如日益差下去的身体,日益增长起的孤独和空茫。

我看过父亲年轻时代的照片,腰系武装带,武装带上的枪套露出枪柄,他的脸部棱角分明,青年的热血与冰冷的枪支以及蛰伏的子弹构成一个时代的美学,高鼻大眼的外貌加上符合最佳人体力学结构的双手与机械力学结构的手枪造型相结合,确实英武逼人,毫无保留地传递出了那个青年的精神皈依。日后他的真草书法,也同样有着这个气质,刚硬,明朗。把当年的那个青年影像移到今天的父亲身上,虽然所有的元素几乎无一存续,但是,我仍能感受到他在长期的沉默中,肯定想起过青年时代的那段令他骄傲的经历——暗夜、行走、手枪、弹药、信念、渴求。还有文化速成班,用筷子在桌板上练字,革命者之间的辩论、分歧、磨合,包括争夺。

2017年8月,我们把父亲从温州接回到乐清,住进肾内科。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两个月。从此,他一直在病房的病床上度过,从未迈出过医院一步。他照样每周三次透析,我去透析室时,看到他再没有了原先时的那种清澈,从眼神到身体,再到意识,时好时坏。有次,从昏迷中醒来,他突然异常清醒,叫我取来纸和笔,我打开病床上的吃饭桌板,把笔记本打开放在桌板上,递给他一支钢笔,让他写字。他略想了想,写下杜牧《山行》一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时他已经力气全无,握笔的手在颤抖,但是面部表情从容淡定,精神集中,书写姿势标准,这是他一生中最后写下的字。这次最后的书写,对父亲来说,是一次全部能量的集合与释放,这能量,包括生理力量、记忆恢复、写字的形态把握,也需要诗的精神。这一聚一释,对普通人来说轻而易举,但对于生命最后时刻的父亲,是一次回光返照,是生命中最后的诗性表达,也是在乐清住院两个月里最具诗意的一刻,这一刻,几乎就是他的一生。两个月里的混混沌沌,似醒非醒,到了最后,遵循了诗的催告与召唤,用最后的清醒,表达了一生中最后的片断。而后,再度被迅速抽空,从身体,到思绪,渐行远去。

一周之后,父亲离世。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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