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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之迷宫

2021-01-05梦亦非

散文 2021年11期
关键词:针眼娜拉门槛

梦亦非

能指与所指

《韩非子·五蠹》描述:“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大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有巢氏。”有巢氏发明了建筑,门作为建筑的一部分,与建筑的历史一样漫长。门既是房屋的实用出口,又可以是独立的建筑——民居的滚脊门、里巷的阊阖、寺庙的山门、都邑的城门,所以华夏历史多“门”:邑门、里门、闾门、巷门、坊门等诸多名目,不同于宅门,有别于城门,是辖制住户和治安防盗作用的居住街区的出入口。

1401年,布料商人公会决定斥资为圣·吉奥瓦尼洗礼堂兴造一对新的青铜门,为之要选拔制作者。参赛者需要使用四块总重达三十四公斤的铜片,在一年之内完成一副高约四十三厘米、宽约三十三厘米的门上的嵌板,以获得参加初审的资格。制作嵌板的过程其实就是铸造的过程,无比麻烦与复杂,出意外是正常之事,不出意外才是意外。总之,参赛者们都完成了工作,在1402年展开评审。年仅二十四岁的洛伦佐·吉伯蒂与皮卜成了最后的竞争对手,经过种种伎俩的竞争之后,洛伦佐最后成为青铜门的制作者。其间的过程与结果至今仍扑朔迷离,难知真相。但抛开这些历史的尘埃不言,最后我们看到的是洛伦佐胜出,他用了二十二年,花了全部心血在青铜门的制作上。二十二年之后,这对成品重达十吨的青铜门,成为举世公认的艺术精品,佛罗伦萨艺术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品之一。

我们对门的注意力,往往并不是落在那个“出口”上,而是落在了那个出口中用来关闭的门扇上,当我们说“门”这个词时,意识中更多想起的是门扇。所以才有那个笑话:一天,父亲出门时,对儿子说把门看好。父亲走后,儿子两眼直盯着大门。一会儿,远处传来唱戏的声音,他想去看,但又得看门。他灵机一动,把门拆下来扛在身上,他刚离家,一群窃贼便把屋里的东西偷盗一空。父亲回来一看,训斥儿子:“不是让你看门吗?”儿子委屈地说:“门不是在这儿吗?” 门的概念在这里出现了歧义,父亲指的是那个口子,而儿子指的是门扇。

门这个能指,其实包括了两种所指:口子与关闭物。所指大于能指,这也是门的悖谬之一。一旦实有与虚无之间发生摩擦,实有就会被挤压、变形、缩小……但它仍然是建立在“建筑”这个背景之上,不管是门楼还是门扇,都有那个“建筑”的背景立在阴影里。门,仍然不是独立存在之物。

自由的荒凉

门是“进”的中介,也是“出”的中介。

没有门,建筑中的人便无法“走出”。有些建筑没有门,那是例外,比如一些实心的佛塔、浮屠、坟茔,都是没有门的,因为门外之人不需要进去,门内的人也不需要出来——死人是不需要进出的。当门不需要进出时,一般是两种情况:一种是门内的人是死人;另一种是,这建筑是实验建筑,不是常规建筑。

在上海世博园卢浦大桥下,有一座钢结构建筑——它没有门,内部全开敞;它建在脱离地面五米的架空平台上,是一座空中楼阁——这是宝钢大舞台,一座可容纳三千人的开敞景观式观演场所。这个大舞台原来是上钢三厂特钢车间的厂房,建于二十世纪初。在上海申博之后,它本应和其他车间一样从园区中消失,但是它最终奇怪地被保留下来,经过一番修改而成为如今的模样。在大舞台内部,游客会发现钢材料被涂刷成不同的颜色,有的斑斑驳驳,有的明亮光洁——不同颜色实则有区分材料新旧的功能,绿色标志“旧”,蓝色标志“新”。这便是实验建筑。

正常的建筑需要一道能走出去的门。进门象征着宗教与哲学的探求;出门则象征着解放与自由。在《玩偶之家》中,娜拉最终摔门而去:

娜拉:(拿起手提包)托伐,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海尔茂: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娜拉: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喔,托伐,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跡了。

海尔茂:可是我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娜拉: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像夫妻。再见。(她从门厅走出去)

海尔茂:(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心里闪出一个新希望)啊!奇迹中的奇迹——

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娜拉的摔门而去意味着她从那个不幸福的家庭中,那种奇怪的生活中解脱出来。门在这里是一个中介,从某种不自由的处境中逃离。“门内 / 不自由”与“门外 / 自由”形成二元对立,这个对立通过门而实现。马克思主义认为解放不是将某物从危险的状态中拯救出来,而是让某物回到它原本应有的状态中去。这种解放的思想有如一把雨伞翻转过来,人原本应该是“门外 / 自由”的状态,“摔门而出”意味着女主人公回到了原本应该具有的自由之中。马克思主义的这种说法假设了一个前提:言说者本来站在原本应有的状态之中。

走出那道门之外又如何?所以才有著名的《娜拉走后怎样》一文。在传统的思想中,出走是放弃,是自由,是幸福。站在自由主义的角度,从某道门里走出来,便是自由选择的世界。但是,这种走出门之后的自由也包含了危险。

一百年前,10月28日凌晨,伟大的列夫·托尔斯泰离家出门,跨出了家门。这是俄罗斯的冬天,而托尔斯泰已是八十二岁的老人。在走出家门的第三天,开往乌拉尔方向的火车上,他肺部感染,体温升高,在一个小火车站下了车。七天后,一代文豪托尔斯泰在这个名叫阿斯塔波沃的火车站去世,时间是早晨的六点零五分。

娜拉的出走是易卜生戏剧的安排,剧作家可以不考虑娜拉出走之后的命运,而托尔斯泰的出走却是历史事实,结局是死亡。在象征中意味着自由的“出门”,其结局却并不是自由,而是虚无与死亡,事实狠狠地抽了象征一个耳光。在这里我们发现一种宿命:主体也许应该一直待在建筑 / 家 / 语境之中,追寻自由带来的结果不是自由,走出门的后果并不比待在门里更幸运。革命的方向是朝向更自由广阔的“门外”—— 一种自由的荒凉;哲学的方向是朝向深邃神秘的“门内”。在“门槛”的分界处,自由与不自由、真相与表象、常理与悖谬显出有趣的分离。

出门,一直是革命的象征,追求自由的象征,解放的象征,与进门寻找归宿与自由意志构成了对比,正是这种在门槛处的分野,撕裂了人物精神与行动、思想与语言的同一。

门槛边的真相

博尔赫斯在《门槛边的人》中,讲了一个故事:某城的执政者,一个铁腕人物格兰凯恩失踪了,“我”受命去寻找他。在寻找的过程中,“我几乎立即感到一个隐瞒格兰凯恩的下落的巨大阴谋,我觉得,这座城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秘密,没有一个人不发誓守口如瓶”。

最后他找到一处贫民区,最后一进院子里在举行某种庆典,他脚下,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蜷缩在门槛上,在“我”的询问之下,他架空时间与地点地讲述了一个执政官被处死的事:人们绑架了那个残暴贪污的执政官,由一个疯子来审判他,在庞大的证人群的指证下,审判了十九天,然后处死了他。

等老头讲完故事,“在最后那个院子里,我遇上一个赤身裸体、头戴黄色花冠的男人,人们纷纷吻他,踊跃捐输,他手里有一把剑,剑上沾有血污,因为这把剑处死了格兰凯恩,格兰凯恩残缺的尸体则是在后院马厩里被找到的”。

原来,“我”听到的那个老人讲的故事并不是故事,而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在博尔赫斯的这篇小说中,“门槛边的人”,象征着真相的洞察者与言说者。

出门与进门,都要经过门槛,而那个门槛边的人是谁?是观察者、怀疑者。他不曾迷失在宗教的星空里,也不曾失踪在出走的荒野中。他是思想者、旁观者,所以他是事件与历史的洞悉者。门槛,真是智者或知识分子应该坐上的宝座。

城的门

门在房屋墙上,主体有选择:进门或出门。门在城墙上时,人是什么处境?城市是人生活的一个环境,是许多房屋的综合体,人与城市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生存的关系,而是一种政治的关系,这种政治的关系让人的进城与出城成为隐喻,生与死的隐喻,个人与权力系统的隐喻。

有一个故事这样讲:

真理国的国王下了一道命令:凡进入京城的人都得说一个句子。如果他所说的句子为真,他就会被允许入京,并且保证平安离开,但如果他所说的句子为假,他将会被吊死在墙上,以儆效尤。某一天,吊诡先生来到城门前,士兵将他拦了下来,士兵说:“说一句话,吊诡先生,你是知道规矩的。”吊诡先生想了一会儿,徐徐地说:“好吧,就这一句吧:‘我将会被吊死。’”士兵们讨论了许久,发觉无论如何都不能决定这句话的真假,最后只好悻悻地说:“国王早就说过,这种命令不适用于专搞矛盾的哲学家身上!”

城市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城市中的力量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城市的力量是权力的力量,是决定性的力量。城的庞大与门的狭小成了对比,也即庞然大物与个体、权力与个人行为之间的对比。个体战不过城,因为城是政治的,个体是渺小的。但上面这个故事很好地给出了一个希望:只有哲学,可以穿越政治。

在故事中还有一座城墙与一道城门,人与政治之间、思想与权力之间、语言与行为之间还可以互相博弈。而在如今的现实之中,城市已经不再有城墙与城门。城市没有门,也就是无所不在,也就是一种极大的封闭(门不仅是打开也意味着关闭)。面对如今的城门,个体没有了抗争的可能性。在古典时代,城与个体通过门展开对抗,而在现代,城继续存在,却没有了门——个体直接被城所淹没,没有了缓冲,没有了博弈,一种吞噬性的权力在统治个体。

这就是个体在这个时代的处境:无门可进,也无门可出。

进窄门与针眼

《马太福音》上说:“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我们从文学的门出发,经过真实的门、隐喻的门,现在来到抽象的“门”前:窄门。窄门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在《路加福音》中,耶稣对众人说:“你们要努力进窄门。我告诉你们:将来有许多人想要进去,却是不能。”

窄门是什么样子?一条缝?还是布满了火焰?还是像黑洞那样?在我读过的书中,没有谁描述过窄门的模样。

我想起黑洞,一种窄门:发光发热的恒星耗尽内部的核燃料之后,内部的温度降低,不能再支撑自身重量,于是在引力的作用下坍缩,如果是一颗质量为太阳三十倍以上的巨型恒星,就可能坍缩成黑洞。黑洞不是一个洞,它是看不见的不发光不发热的存在实体,但是,它吞噬一切附近的物质,无论是星球还是光线,都进了那道“窄门”,这里只有进门没有出门。

但谁知道黑洞的另一端是不是另一个世界呢?如果是另一个世界,那么进黑洞就是进了窄门,进黑洞也就是从这个宇宙中出去,进也即是出。

又让我想起时空之门。从天体物理学的角度来看,时空之门无处不在,但它们存在的尺寸太小,存在的时间太短,不足以让我们庞大而迟缓的肉身穿过它。

窄门是哪一种?

《新约》之中为何一直要强调“窄门”?可能就是因为那宽的门就像黑洞,通往的是灭亡,而窄门就像时空之门,有幸就能穿过它到达另一重时空:天堂。在《圣经》之中又有一个比喻:富人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困难。于是窄门又总让我想起骆驼穿过针眼。比喻在这里损害了神意:骆驼没有发疯到要穿过针眼,所以,富人也没必要一定要进天堂。倒是针眼与窄门在形象上产生了叠加:进窄门有如骆驼穿过针眼。

西方历史上的战争百分之九十都与宗教有关,宗教在引导人走向幸福的过程中,首先造成了不幸福。“为了让天堂大门向少数人打开,千百万人必须被驱赶走过地狱之门。这是一种新的神正论的命题,不同于传统的觀念,却更符合人类经验。”柯拉柯夫斯基这样说。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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