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桐下结庐

2021-01-05陆春祥

散文 2021年11期
关键词:桐树君山富春江

陆春祥

神农尝百草,其实不是一个人,他有小团队,团队中那个背着药篓的小伙就是。父亲给他取名为迷榖,这是一种特别的树木,其状如圆榖而黑纹理,花朵鲜艳透亮,戴上这种花,脑子会异常清醒。

迷榖能吃苦,人又聪明,常常会为一味药的药理药性、一个病案的细微差异追根究底,神农像教儿子一样全方位教他。有一天,神农对迷榖说,小子呀,你的医术已经和我差不多了,而亟需我们救助的百姓,到处都是,现在,我命令你到南方去,那里偏僻蛮荒,那里毒虫成群,那里的百姓缺医少药,你可以独立去闯荡了。

迷榖带着师父的嘱托,告别了神农,告别了父母,背着常用药包,向南方进发,开始了千山万水的艰难行程。

往南,再往南,行行复行行,迷榖一路行,一路医,荏苒的时光将他的须发染白,数十年救活人命无数,他也积累了更多的医案,不过,人终究不是铁打的,终要老去,当脚步日渐沉重之时,他觉得,应该找一个地方停下来。

就是这里了,迷榖满意地打量着眼前:一条清澈大江,绿波缓缓静流,另一条斜地里杀出的支流将一座山紧紧围绕,山不高,却蓊郁,东边山坳有一大片平坦的凹地,桐树茂盛,此山与一望无际的群山连成逶迤。这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暖阳温顺,阳光洒在江面上激起的金光,犹如夏日夜空灿烂的群星那般耀眼。迷榖转身往山坳走去,他朝那棵伞盖突出的桐树走去,他要在桐树下结一个庐,大江边,桐树下,一座茅庐,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者,开始了他新的传奇。

桐树下的茅屋,与桐树上的鸣鸟一样,很快就显出无限的生动,百姓扶老携幼忧愁而来,千恩万谢开心离去。迷榖诊病,从不收钱,他的药,取之于山,用之于民,他脑中时刻浮現神农救万民于困苦的动人场景,当人们问他的姓名时,他总是笑笑,指着门前那棵桐树说,我姓桐,桐树的桐。白须老人不再说话,转身忙碌去了。解除了病痛的百姓们一商量:我们就喊他桐君吧。

《桐君采药录》与《黄帝内经》《神农百草经》一样,皆为中国古代最早的医药学著作。桐君根据草木药性,将其分类为上中下三品:无毒且能多服久服,强身健体的为上品;无毒或有毒须酌量使用,能治病补虚的为中品;多毒、不能长期服用,但能除寒热邪气、破积聚的为下品。桐君还创造了“君臣佐使”的药物配伍格律,君即主药,臣即辅药,佐即佐药,使即引药。这种中药方剂的基本原则,至今一直沿用。

后世,更多永久的纪念都指向了这位医者:县以桐名,潇洒桐庐郡;山以人名,桐君山;塔以人名,桐君塔;江以桐名,桐庐段的富春江又叫桐江,江中有沙洲名桐洲,富春江支流分水江又叫桐溪。后世,纪念桐君的名字则如桐树子一样多,桐君街道、桐君广场、桐君路、桐君堂,还出现了著名的桐君阁制药集团。

1993年夏日的一个上午,我上桐君山右侧的山坳,桐君老人的结庐隐居地,富春画苑,拜访著名画家叶浅予先生。

一幢仿宋庭式结构两层楼房,粉墙青瓦,半藏在树林中,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适合老年人居住。房子两侧,各有一个龙虎门,左侧为“迎晖”,右侧为“揖萃”,均为叶老亲题。门口有空地,前方富春江,对岸洋洲,江岸边有数排白色的房子,我们就坐在空地上聊天。

八十六岁的老人,大背头上银丝坚硬向后,浓眉,白须,身材魁梧,状态极好,我们谈他的王先生,谈他的速写,谈他的人物舞蹈画,谈他的《富春山居新图》。面对富春江,谈《山居新图》,话题就特别多。访谈前,我做过一些功课,看过他的自传《细叙沧桑话流年》,还特地认真研究了《富春山居新图》,十五米的长卷,以春夏秋冬为序,从杭州六和塔一直画到梅城,富春山水、四季胜景、人间烟火,一一细描,如此长画,并不是整卷相连,而是层次递进突出,并巧用树山雨雪分隔画面。叶先生告诉我,他一直画人物,现在却花了大精力画山水,他知道有点吃力不讨好。但他顾不了那些,三年多时间,三易其稿,其间倾注的是对故乡深深的感情,叶老笑笑,当然还有平反后爆发出的工作激情,他补充,画一、二稿时,他还没平反,身份还是中央美院的杂工,只拿每月四十元的生活费。

说《富春山居新图》,自然会谈到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叶老大精力绘新图,也是向黄公望致敬的一种方式。可惜的是,我那时对黄公望知之甚少,接不上几句,心虚得很,草草转移到眼前这条江。叶老指着那大江,声音非常有力,富春江水白白流!我问,上游不是建了富春江水电站吗?他笑笑,仿佛是笑我的浅陋,事后想起来,他虽明指江流的利用,实际上极有可能在感慨他的人生,光阴如水流,一去不复返,已经八十六了,十年,荒废了许多宝贵的时间。富春江上有船突突往来,叶老又说,我年轻时,在上海的《时代画报》做主编,沿富春江拍过很多照片。我知道,许多画家都喜欢摄影,这也是他们绘画起步的必需,但是可惜,我那时并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摄影,正是为《富春江游览志》配图,功课没做足,采访就不会深入,我很后悔。

2017年,周华新兄找到我,说要重新出版《富春江游览志》,还要我为重版写个序言,这时,才接上了二十多年前那场采访的话题。原来,此书1934年6月由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周天放编著,叶浅予摄影。周天放是周华新祖父的哥哥,大爷爷。我仔细阅读原版书,特别细研叶先生的配图,几乎每张都看了多遍,随后写下了《春水行舟,如坐天上》的序言。

叶浅予曾拜摄影前辈郎静山为师,专门为《富春江游览志》摄影配图,他约了画友黄苗子、同事陆志庠共游桐庐,拍摄下大量的图片,既有风情地理,也有人文古迹。我甚至揣测,这是他日后创作《富春山居新图》最早的一次完整采风,这一次,富春江两岸的景色,像烙印一样烙在他的心里。有周天放的文字,再加上叶浅予的四十五帧照片,整条富春江就生动无比了。

叶先生的照片,以鱼和江内容居多。是的,这条母亲河,满目所及,都是赖她生存的两岸子民的日常生活和劳作,叶先生只是撷取了一些瞬时片断。《老翁垂钓图》,它被选作书的封面,应该是叶先生比较得意的一张了。戴笠,穿蓑,长须,钓翁稳坐船头,远山绽放着深蓝的青色,阳光晴好。半避着光的脸,虽然沧桑,却仍然显出一脸的满足。身边还有一双布鞋,显然,他是赤脚盘腿坐。老翁执着渔竿,目视前方,静心等候鱼的到来。这不就是严光吗?心目中的严光,就是这个模样,心无旁骛,世事俗事,要远离就索性彻底远离,眼前富春江,背后富春山,天上人间,唯我独处。完全没有摆拍的迹象,老翁对着叶的镜头,也只是露出了平常的微笑而已,虽然相机是个新鲜物,但他仍然只钓自己的鱼。

叶老生前曾说,桐庐是我生命的根,身心欢乐的根,艺术源泉的根。

1995年5月,叶老逝世,骨灰就安放在他原来的旧居富春画苑旁。

1931年的暮春三月,我的近邻,富阳人郁达夫,去富春山拜访严子陵,到桐庐时,已经是灯火初上的傍晚。他在桐君山对面的码头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次日再往严陵去,这天夜里,摸黑登了桐君山。

2021年5月27日傍晚,我从杭州回桐庐,也在富春江边的一家旅店住下,大江对面就是桐君山,我特意这样做,为的是随达夫先生夜登桐君山。

游宏和赵华丰兄陪我登山。

九十年前的码头,今日依然是,不过,码头与桐君山之间,早就修了一座悬索桥。微茫的夜色中,渡口不见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只停着两只游轮,走上桥一看,桥两边插着不少渔竿,夜钓者或坐或站,边上放着桶,手上大多捏着烟,眼睛死死地盯着江面,这里是分水江与富春江的交汇处,应该有鱼。我们停下来看。一人捏灭烟头,将垂下的线慢慢收紧,再举高钓竿,屏气凝神,朝高空外用力抛去,这样的方式,我在运河边也常见到,但几乎没见到过有人钓上来,这里不一样,若干年前,我就在富春江一桥那边看到,有人经常从江里这样钓出大鱼,大的有十几斤重。

我们在桥上几乎是踱步,走几步,看看此钓者,再走几步,看看彼钓者,主要是想看看他们桶中的鱼。接近索桥的终点,我们朝桥的左下方看,有一排房子,依旧有人住着,边上有一条沟坎,通往江中。游宏说,这里原来是桐庐造船厂,那沟就是船下水时的通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这里是规模较大的船厂,这里,他以前经常来。我问为什么,他答,琼莲的奶奶就住在这里。琼莲是他的夫人,难怪他对这里这么熟悉。索桥的右下方,也有一幢房子,不过已经破旧,房子通往江面,有石级小道,游宏说,那里,应该是郁达夫渡船到达上岸的地方。

仿佛看到一个瘦削的布衫身影,从小舟中跳上岸,往山上来,刚走几步,一个踉跄,黑影被一块石头绊倒了,此时,小舟中又跳出一个人,紧走几步,将一盒火柴递给了黑影。黑影没有说感谢的话,在他看来,这或许是刚刚给的两角渡钱起的作用,因为平时渡船只要两三枚铜子而已。那黑影开始登山,走几步,划一根火柴。上得半山,新月挂在天上,夜空也开朗了许多,路也有了规律,蒙蒙中如一痕银线一样。整座山上,一个黑影,在微月下慢慢移动。

我们也开始登山,今晚路灯为什么不亮?我正在问,游宏已经打开了手机的电筒,我们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登山。桐君山海拔只有八十七米,没登多少台阶,转过几个弯,就到达“仙庐古迹”的圆洞门,桐君祠就在前面的院子里。

走进院子,左边那排墙壁上,镶嵌着十块唐朝至清朝桐廬、分水有关历史的老碑石,没有灯,借着手机光,摸一摸,就算看过了。桐君祠大门紧闭,看不出什么,不过,我知道,里面有桐君的塑像,还有中国美院师生雕塑的长二十五米、高四米多的历代名医全身群像,这些名医身处山崖溪壑间,身旁有羚羊、松鹤、仙鹿、神猿陪伴,场景生动活泼。转到白塔处,忽然透亮,白塔上有灯光设置,它的亮光,江对面也能远远看得见。

桐君塔南侧,是四方亭,我们坐在亭中,看对岸五彩斑斓的灯光,看山下码头辉煌闪耀的灯火,说达夫先生那夜登山的事。江水泛着亮影,光彩流转。

看,达夫先生上到山顶了。

黑影走到女墙外,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进了栅门,再走到道观外(桐君祠那时应该是改成了道观),两扇大门紧闭,里面的老道士早已睡下,他站了一会儿,再坐到道观前的石凳上,默默地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看着闪烁的光,黑影内心翻滚,坐在山上看江景,这不是第一次了,可这一次别有幽样,他或许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在这个地方结屋读书吧,颐养天年,什么高官厚禄、浮名虚誉,都让它们滚到江里去吧!

说到达夫先生的这个想法,游宏和华丰兄也都开心,桐庐确实是宜居的好地方,桐君、严子陵及数千追随他们而来的隐逸者,都想在富春山水间安放自己的心灵,“望峰息心”,简单生活,做一些让内心踏实的事。

达夫先生下山走得很快,我们也很快,一会儿就到了山脚。过索桥,夜钓者更多了,桥头停着两辆旅游大巴,正在等候夜游的旅人。桐庐,这座美丽桐树下的房子,现在慕名来访的,每年已经超过两千万人次,其中有数百万来自海外。

责任编辑:沙爽

猜你喜欢

桐树君山富春江
“君山”别名知多少
我爱青桐树
桐君山
桐树
富春江的绿
沁人的绿,醉人的美
斑竹丛中君山茶
我爱青桐树
磁过滤技术改造
富春江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