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绮诗《无声告白》中的创伤叙事与疗伤之旅
2021-01-02李莹
李 莹
(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黑河学院 通识教育学院,黑龙江 黑河 164300)
《无声告白》(EverythingINeverToldYou)是美国华裔作家伍绮诗(Celeste Ng)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英文版于2014年出版。作品一经问世,即好评如潮。以黑马之势夺得2014亚马逊年度最佳图书第一名等多项殊荣。后被译成中文,于2015年出版。
小说讲述了一个跨种族家庭的故事。女主人玛丽琳是一位聪慧的美国白人,追求与众不同,梦想成为一名医生,而不是像母亲那样的家庭主妇。男主人詹姆斯为美国华裔,是一名哈佛大学博士、大学教授,一直渴望自己不那么另类,能够真正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与他们的大儿子内斯和小女儿汉娜一直为父母所忽视不同,二女儿莉迪亚由于继承了母亲的蓝眼睛和父亲的黑头发,得到了父母的“特殊关爱”,承载了父母的所有期待。
创伤理论本为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说的术语,表现出跨学科的特点,内涵也愈加丰富。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逐渐延伸至社会学、文学等学科。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将其定义为“创伤描述的是一种突如其来或灾难性事件的压倒性经历。在这种经历中,人们对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迟的、不受控制的、重复出现的幻觉和其他侵入性现象。”[1]
小说《无声告白》以非线性的方式展开叙述,采用了时间倒错的时序,现实与回忆相互交织。其中,第二、四、六、七、九、十一章为倒叙,追溯莉迪亚的短暂一生,并揭开一家人的创伤记忆;第一、三、五、八、十、十二章为自然时序,偶有闪回,以一家人探寻莉迪亚死因展开,实为一家人的疗伤之旅。
一、《无声告白》中的创伤叙事
“创伤不仅仅局限于历史重大创伤事件,……也来自我们的日常生活,如地震、洪水、火灾、车祸、家人死亡、疼痛、欺骗等等。”[2]这样一个混血家庭的幸福之路异常坎坷,伍绮诗之死无疑带给一家人巨大的精神创伤。通过对莉迪亚一生的回溯、死因的探寻,作者推进了创伤的叙事进程,呈现了一家人源自日常生活的创伤经历。
(一)詹姆斯的种族创伤
男主人詹姆斯的父母盗用他人的身份移民至美国。一方面,为了生存,夫妇二人不得不做苦力谋生;另一方面,为了不被遣返,他们低调生活,尽力融入白人社会。詹姆斯出生在美国,甚至不识中文,是个典型的“香蕉人”,却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真正属于这里。家境的窘迫、自己的黑眼睛、黑头发和黄皮肤、以及身边白人孩子的另类眼光,无不时刻提醒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霍米·巴巴(Homi Bhabha)在他的著作《文化的定位》中,批判了法侬的二元化倾向,提出了“既非己者,也非他者”、[3]介于两者文化间的、模棱两可的、伪装的、模拟的“第三空间”。受到“杂合”影响的詹姆斯就处于美国文化与中国文化间的“第三空间”。在这一空间中,他不断受到美国主流文化的质疑。例如,到劳埃德学院学习的第一天,詹姆斯就被同学提醒了自己的格格不入。坐在他旁边的女孩问到:“你的眼睛怎么了?”[4]44詹姆斯尴尬至极,却无力回击。此后的一周,他更是成为同学们争先研究的对象。年幼的他无法理解自己遭受歧视的真正原因,只能归咎于自己的种族、困惑于自己的身份。
卡鲁斯发展了弗洛伊德所提出的创伤具有“延宕性”的观点,提出了创伤具有“潜伏期”。周围同学对詹姆斯的“关切”显然并未止于质疑,更升级至戏弄。詹姆斯未曾向他人吐露过自己曾遭遇的种种屈辱经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然理解或吸收这些创伤事件。事实上,虽然他不断压抑、并试图以同学并无恶意劝服自己,但每当相似场景出现,这些创伤事件仍一再回归。例如,当面对儿子内斯遭同学戏弄时,近三十年前的记忆就一触即发。
“一次换衣服的时候,等他对付好难穿的衬衣,却发现搁在长凳上的裤子不见了。”[4]89“十分钟后,穿着内裤的他终于找到了蔡尔德。原来,他的裤子被人打了个结,系在洗手池下面的水管上,裤脚沾着几团灰球。”[4]90“中国佬找不到中国啦!”[4]91内斯同学的嘲笑回荡在詹姆斯的耳边。直至到家许久,他仍然心有余悸。如此,詹姆斯童年时所遭遇的创伤经历不时被唤起,处于两种冲突文化间的他充满着被两种文化抛弃的“无家可归”感。
成年的詹姆斯虽然凭借自己的努力,取得了博士学位,成为了体面的“文化人”,已经鲜少有人对他的肤色品头论足,但社会对其种族的包容度只是变得相对宽容,却并未消除。这一点从詹姆斯一家与周围邻居来往有限便可见一斑。再如,只因其是华裔,詹姆斯未能如愿留校任教。
可见,詹姆斯所受的创伤主要源自其种族在美国所受到的排挤和压迫。这种创伤无时无刻不啃噬着他的内心,即使现已成年,且事业有成,创伤之痛仍不减分毫。
(二)玛丽琳的性别创伤
与詹姆斯不同,女主人玛丽琳是地道的美国白人。她生活在单亲家庭,母亲是位家政课老师。丈夫的缺席使得玛丽琳母亲为女儿的成长加倍费心费力,一生都在厨房操劳,参加女儿的婚礼是唯一一次离开弗吉尼亚州。在母亲看来,成为一名贤惠的妻子、合格的母亲,就是一名成功的女性,围绕着“丈夫、孩子、房子”才应该是玛丽琳的毕生追求。玛丽琳不愿像母亲一样一生都被困在小小的厨房,她恨极了母亲对自己人生的设计。
西蒙·波伏娃(Simon de Beauvoir)在她的《第二性》中通过对女性实际境况的考察和分析,提出在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中,女性处于“他者”地位,是次于男性的“第二性”的观点。长久以来,女性被边缘化,不仅被男性,也为许多女性视为理所当然。成为全职太太似乎没什么不妥,詹姆斯这样认为,玛丽琳的母亲竟也认为如此。
一本《贝蒂·克罗克烹饪书》在文中被提及多次,它不仅投射了母亲的一生,也隐喻了玛丽琳的心理创伤。母亲离世后,玛丽琳曾回到家乡的房子整理遗物,在琐碎物件中拾到这本烹饪书。书中有母亲勾画的重点和工工整整记下的笔记,“饼干罐里一定要有饼干!”“一位好妻子,应该掌握蛋的六种基本烹饪方式。”[4]81玛丽琳曾经对这些观点嗤之以鼻,她无法理解母亲同样身为女人却缘何对女性有如此偏见。玛丽琳坚信“女性可以不必依附于男性或他人而生存,走出家庭,迈向社会,实现自身的人生价值”[5],于是她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向世俗偏见发起挑战。对于女性应学好的家政课玛丽琳表现得漫不经心,而对于男生擅长的理工科课程她则成绩优异。为了躲避“他者”之伤,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逃离了这个家,追求自己的医生梦想。然而,讽刺的是,可见的光明未来由于孩子的出生戛然而止。休学调整后的她尝试复学,却由于再次怀孕被迫再次中断学业。“心理创伤的痛苦源于无力感。……创伤性事件摧毁了人们得以正常生活的安全感,世间的人与事不再可以掌控,也失去关联性与合理性。”[6]玛丽琳无奈又纠结地重复着母亲的人生,心中充满对生活的无力感,曾经的努力并未改变她的命运,这令她遭遇了不小的心理创伤。此刻,摩挲着这本书的封皮,母亲那渺小又可悲的一生、对自己应成为贤妻良母的教诲、自己那缺少父爱的童年及未完成的学位,一幕幕浮现眼前,无助、悲伤和愤怒再一次刺痛着她的内心。
(三)莉迪亚的代际创伤
玛丽琳整理过母亲的遗物回家,深受触动的她旋即开始筹划着继续学业。学校方面安排妥当,她未给家人留下只字片语便奔赴校园。然而,这显然带给一家人不小的震撼。尤其是几个年幼的孩子,根本无法理解母亲的不辞而别。“什么样的母亲不喜欢和女儿一起做菜呢?”[4]133二女儿莉迪亚翻阅着烹饪书,却怎么也想不通。由于无法面对和理解这一突然的、巨大灾难的事件,孩子们遭受到了巨大的心理创伤。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受到创伤的抑郁主体会“长时间地陷入自责、沮丧、冷漠等心理情感,并排斥心理移情。”[7]二女儿莉迪亚就陷入到这种自责与沮丧中。她猜想:一定是由于母亲对女儿失望才会离家出走,自己难辞其咎。于是,莉迪亚默默地许愿,只要母亲能够回家,自己以后一定听话,达成母亲的每一个期待。玛丽琳最终回家了,但莉迪亚所受到的创伤并未因此而痊愈。这段创伤记忆不时在特殊情境下被反复唤起,她始终未能走出母亲离家出走的阴影,唯恐自己做得不好被再次抛弃。由于莉迪亚长着像母亲一样的蓝眼睛,她一直被带着伤痛的父母寄予厚望。如果说之前的莉迪亚还有着小女孩的调皮;那么经历过母亲突然失踪后的她此后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所有喜好,对父母的各种安排与唠叨只剩无条件服从。
父亲詹姆斯受够了种族偏见及来自主流社会的排挤,希望莉迪亚能够真正融入白人社会。为此,他苦口婆心的嘱咐莉迪亚要合群、要与同学好好相处,催促女儿多和同学打电话交流,甚至圣诞节为女儿挑选的礼物也是一本《如何赢得朋友和影响他人》。终于有一年,圣诞礼物不再是书,而是一条心形挂坠的项链。莉迪亚满心欢喜打开挂坠,却发现挂坠里是一张舞会照片。礼物不同,却同样是提醒女儿要多交朋友。
母亲玛丽琳拼命抵抗性别偏见,却无奈成为全职妈妈。她不希望女儿重蹈覆辙,期待莉迪亚能够在学业上出类拔萃,成为一名医生,实现自己未尽梦想。从学习计划到阅读书籍,她一一为女儿规划好。乖巧的莉迪亚面对着眼前的《空气的科学》、《人体解剖学彩色图集》和《著名的科学女性》,虽不喜欢、读不懂,甚至看到光溜溜的骨架一阵阵作呕,但也只是默默地承受,并装做喜欢的样子。
玛丽安·赫希(Marianne Hirsch)提出了“后记忆”的概念,指出“‘后记忆’描述的是‘后一代’与前一代的个人、集体和文化创伤之间的关系——这些行为只通过成长过程中的故事、形象和行为而被‘记住’。但这些经历是如此深刻和深情地传递给他们,似乎构成了他们自己的记忆。”[8]莉迪亚无法体会父亲因种族主义所受到的种种偏见与屈辱,也无法理解母亲所面临的家庭与学业、事业之间的矛盾。事实上,父母的教诲倒是时常令自己感到无措。例如,父亲希望自己融入人群,但当同学邀约自己时,莉迪亚却因必须早早回家完成母亲布置的学习任务而不得不拒绝。如此几次,她与同学的距离越来越远。
有论者言:“创伤后代的痛苦感源于(受创伤的)父母而不是源于创伤事件本身。”[9]虽然这些“后记忆”的创伤性事件超出了莉迪亚的理解范围,她无法通过这些记忆碎片重建出父母的真实经历并感同身受,但父母的“后记忆”显然已经对她的生活产生了持续性的影响。可见,在母亲突然离家的创伤事件影响下,父母的创伤记忆通过对女儿的“谆谆教诲”和安排干预完成了代际传递。
二、疗伤之旅
面对各自所受到的创伤,一家人纷纷做出了抗争,试图理解创伤事件发生的原因并自我疗伤。
(一)莉迪亚的反抗与毁灭
面对母亲的离家出走,年幼的莉迪亚由最初的不理解转而陷入到自责与怀疑中。母亲的突然返回似乎带给了莉迪亚梦想成真后的喜悦,却也开启了她更为压抑的人生。父母以爱之名操控着莉迪亚的生活。纵使莉迪亚不喜欢甚至对此十分反感,纵使她不理解母亲与父亲截然不同的教育理念,承载着双亲梦想的莉迪亚仍努力曲意迎合着。她表面顺从乖巧,实则痛苦不堪。心理创伤导致莉迪亚敏感又内向。有意或无意地,莉迪亚开始了自己的反抗。装做认真学习,但成绩却一再下降;佯装合群,其实却独来独往;看起来像给同学打电话,但实际上电话另一边无人应答。
莉迪亚的抗争并不仅仅局限于对父母所安排任务的敷衍,还表现在社交上的“离经叛道”。她开始与坏小子接触,整个春天都与杰克“厮混”在一起。颇令莉迪亚意外的是,这个在旁人眼里是个小混混的杰克反而成为她的倾听者。澳大利亚的麦克·怀特与新西兰的大卫·爱普斯顿基于临床经验首次提出了“叙事治疗”,后成为广受关注的治疗方式。通过倾听,杰克成为莉迪亚的创伤见证者,促使莉迪亚讲述创伤;通过讲述,莉迪亚的焦虑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缓解,创伤经历得以成为人生经验。然而,这种表里不一的生活并不能从根本上抚慰莉迪亚的内心创伤。事实上,心怀愧疚的她愈加矛盾和挣扎。尤其是在得知杰克真正关注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哥哥内斯时,她感到愤怒又恐惧。
“创伤治疗的根本途径是患者能力的恢复和新的人际关系的建立。治疗应该在和谐的人际关系中实现,孤立状态下治疗不会产生效果。”[10]32没有同学的陪伴、少了杰克的倾听,创伤经历、欺骗父母的内疚感不断折磨着莉迪亚。哥哥内斯理解莉迪亚的喜好与痛苦,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内斯的倾听虽并未治愈她的创伤,却至少可以令莉迪亚找到精神慰藉而支撑下去。然而,一直在家中被漠视的内斯终究逃离了家中压抑的生活,追求着自己的人生。随着内斯离家求学,兄妹之间的交流逐渐减少。内斯未曾想到,一句漫不经心的“我没时间听你说”、“把你的问题告诉杰克”[4]261彻底将妹妹莉迪亚击垮。缺少交流对象的莉迪亚情绪无从排解,心理创伤无法治愈,最终走向毁灭。
(二)詹姆斯的回归与治愈
处于中美文化夹缝中的詹姆斯由于族裔身份,受到了诸多不公正的待遇。创伤事件令詹姆斯丧失了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心底十分自卑。“如何在跨文化层面对自己的心理进行重构,这是面对与自己国家完全不同的经济、文化和社会环境的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11]充斥着被社会边缘化的恐惧感,詹姆斯十分渴求他人对自己的认可。于是,他努力迎合着白人,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社会的尊重,抚平心理创伤。
一方面,他学习刻苦,求学之路虽然艰难,却仍一路读到博士且成绩优异,希冀凭借优秀的表现留在哈佛任教。为了证明自己与白人无异,他主动示好美国文化,虽为华裔,专业却是美国历史。詹姆斯的表现不可谓不优秀,系主任也曾多次暗示他的成绩足够优异。然而,只因肤色“不合适”,詹姆斯最终未能被哈佛录用。
另一方面,詹姆斯试图通过与普通白人女性的婚姻拉近自己与美国主流社会的距离。显然,玛丽琳的追求之所以让詹姆斯受宠若惊,不仅仅是由于玛丽琳的个人魅力,更源于她的白人身份。詹姆斯有意将一家人的合影摆到办公桌面,炫耀自己的白人妻子。似乎他人的称赞与祝福可以证明自己已经真正融入美国社会。然而,事实上,这样混血家庭的组合反倒令一家人显得“与众不同”。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詹姆斯虽欲极力撕去自己的华裔标签,潜意识里却深植东方文化。也正因此,当想到助教路易莎是自己的第一个东方学生时,“他已经不自觉地微笑起来”[4]10。二人没过多久便打得火热。尤其是当莉迪亚离世后,詹姆斯更是频繁出入路易莎寓所,借此缓解压力。一次,路易莎给他做了叉烧包,香味唤起了詹姆斯的童年记忆。虽一直有意不讲中文、不忆过去,但此刻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欲以摆脱的华裔身份根本无法回避。
刻苦学习、跨种族婚姻均未能给詹姆斯带来如期的社会接纳,与路易莎的婚外情显然也只能带来一时的抚慰。根据创伤理论,倾听、讲述有助于治愈创伤。在探寻莉迪亚自杀原因的过程中,詹姆斯也不断进行自我反思,逐渐意识到莉迪亚的痛苦,也开始坦诚面对跨种族婚姻在美国的困境。终于,在一次与妻子的争论中,詹姆斯克服了话语障碍,说出了憋在心中许久的话。“如果她是白人女孩……她就能适应环境了。”“你母亲说得对……你应该和一个更像你的人结婚。”[4]200莉迪亚无法适应环境,詹姆斯又何尝不面对同样的痛苦?玛丽琳应该与相似的人结婚,詹姆斯又何尝不曾感到后悔?可见,他道出的是埋藏心底的想法,继而感到一阵轻松。当婚外情被妻子得知,詹姆斯将曾经遭遇的创伤彻底一吐为快。“你又没有在别人都和你长得不一样的房间里待过,没有人当你的面嘲笑过你,你也从来没有被人当作外国人对待。”“与众不同——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4]239说罢,詹姆斯驱车离家。倾诉后的他压抑情绪得以宣泄,创伤叙事障碍得以治愈。随着理智的恢复,詹姆斯想到玛丽琳对家的付出及由此带来的变化,心生愧疚。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后,他匆忙回家。此时的妻子也已消化詹姆斯犀利但坦率的一席话。得到妻子原谅与理解的詹姆斯在家中重获温暖,创伤终得痊愈。
(三)玛丽琳的重建与治愈
面对来自于母亲和社会的性别歧视,玛丽琳深受伤害。正源于此,她崇尚个性,追求“与众不同”,试图通过与命运的抗争治愈所受创伤。
事业上,母亲认为相夫教子、照顾好家庭对女人来说就已足够,期望女儿成为普通的家庭主妇。然而,玛丽琳却梦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为此她特意选修物理、化学等自然学科,且门门成绩优异,获得了拉德克利夫学院的奖学金,为向医学院进军努力着。对于做家务,玛丽琳则显得三心二意,甚至有意搞破坏。“在用缝纫机的时候,玛丽琳让线打结;她在剪纸时肆意破坏,乱剪一气;缝的拉链会从衣服上掉下来;……一次,她把熨斗底朝下扣在熨衣板上,结果把熨衣板烤糊了,冒出来的黑烟甚至触发了火灾报警器。”[4]30
婚姻上,玛丽琳母亲希望女儿找个“和她像的人”,最好能与一位优秀的哈佛男人结婚。却没想到,玛丽琳偏偏找了个着装古板、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东方人——詹姆斯。纵使是哈佛毕业的博士,詹姆斯的华裔身份也始终得不到玛丽莲母亲的认可。老人唠叨着自己的忧虑,却丝毫改变不了玛丽琳的心意。“别说了,……这是我的人生,妈妈,我的。”[4]55玛丽琳吼道。她不想像母亲那样以家政为事业,却不曾想因女儿的出生被迫中断了自己的学业。八年后再次返校学习,却由于再次怀孕,只好无奈回归家庭。照顾几个年幼的孩子已经令玛丽琳筋疲力尽,分身乏术的她根本不可能兼顾家庭与学业。
玛丽琳渴望通过自己的反抗与努力拥有自己的事业,却被家庭牵绊,拥有了与母亲相似的人生。家庭的责任、未尽的梦想撕扯着玛丽琳,曾经无所畏惧、怀揣梦想的她如今被迫囿于家庭,苦不堪言。旧伤未愈,新的创伤已然形成。于是,她寄希望于女儿莉迪亚。本以为莉迪亚正在按着自己预设的轨道努力,有望达成她未曾实现的梦想。何曾料到,女儿竟突然离世。
赫尔曼在他的《创伤与复原》一书中归纳了他人理论,提出了创伤复原的三个阶段,即建立安全感、回忆与哀悼、重建联系感。在探寻莉迪亚死因的过程中,玛丽琳逐渐了解到女儿的真实喜好与心中痛苦,同时也治愈了自己的内心创伤。
在玛丽琳创伤复原的第一阶段,她更多的是与自己内心的对话,在莉迪亚的房间里寻找可能导致其死亡的蛛丝马迹。最初,玛丽琳根本无法接受女儿的离世,固执地认为女儿一定是被坏孩子骗走的,一次次要求继续调查、抓住凶手。所以,当警察委婉地告之莉迪亚是个孤独的孩子、死因为自杀时,她变得歇斯底里。随着调查的深入,玛丽琳渐渐恢复了理智,进入了创伤复原的第二阶段。她回忆着女儿的生活点滴,开始鼓起勇气面对真相与内心。葬礼中所见到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让她意识到莉迪亚与同学相处得也许并不愉快,书包里开了封的香烟与安全套证明女儿并非如外表那样乖巧。玛丽琳认识到自己并不真正了解女儿。正因此,当警察打电话通知结案时,她的回答变得不那么坚定。“‘他们又不了解她……’玛丽琳含糊地说,香烟和安全套浮现在她的脑海,但愤怒又把它们扫到一边……”[4]198最终让玛丽琳接受女儿自杀事实的是詹姆斯的一席话。詹姆斯指出莉迪亚难以适应环境是由于来自混血家庭,玛丽琳当初应该找个白人结婚。“玛丽琳在莉迪亚的床上像个小女孩那样抱住膝盖,仔细回忆詹姆斯说的话,琢磨他的想法和意思。[4]209”渐渐地,她开始理解詹姆斯的处境、莉迪亚的痛苦。玛丽琳曾将自己的梦想寄于莉迪亚,接受莉迪亚自杀的事实表明玛丽琳已经意识到自己昔日做法的荒谬。可见,詹姆斯的此番言论虽然尖锐,却无意中充当了玛丽琳“治疗师”的角色。玛丽琳整理着莉迪亚的房间,哀悼着女儿短暂的一生,也尝试接受自己的创伤经历。当看到女儿偷藏起的烹饪书时,玛丽琳明白莉迪亚并不爱科学,所谓接受不过是源自女儿对母亲的爱和依赖,真正将女儿拖到湖底的实则正是自己。“哀悼是为了救赎,哀悼是为了启动,哀悼是为了开始新的生活。”[10]38回忆、哀悼过后的玛丽琳进入到创伤复原的第三阶段,开始重建自我、人际关系,迎接新的生活。她拥抱女儿汉娜,不再对儿女的需求置之不理;选择原谅詹姆斯,学着与丈夫有效沟通。内心创伤得以治愈。
总之,伍绮诗的小说《无声告白》双线并行。一条线索主要呈现了詹姆斯的种族创伤、玛丽琳的性别创伤、莉迪亚的家庭创伤,即这一多种族家庭的创伤经历;另一条则展现了人物的抗争过程,即一家人的疗伤之旅。来自父母的创伤后记忆和家庭创伤令莉迪亚痛苦不堪。虽做出反抗,但由于无人与其交流,创伤无从缓解,最终走向毁灭。詹姆斯和玛丽琳在探查女儿死因的过程中,逐渐读懂女儿的无声告白,通过讲述、倾听见证彼此的创伤经历,并最终在家庭共同体中治愈创伤。读者通过表征小说中人物的创伤经历,可窥见作者对于来自多种族家庭孩子、少数族裔、女性群体的关注,及对他们身份探寻及心理重构的探讨。可以说,这不仅仅是莉迪亚一个家庭的创伤经历,更是许多混血家庭的故事。作者通过创伤叙事意图指出:创伤见证,包括讲述、倾听是治愈创伤的有效途径;家庭共同体、爱则是治愈多种族家庭成员创伤的关键所在,并可阻止创伤后记忆在代际传递中对后代的伤害。这对于解决当今全球化时代中的代际冲突、移民、性别等社会问题具有重要的启示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