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僰国”地区的僰人及其“消亡”
2020-12-31刘复生
刘复生
在中国古史记载中,“僰人”被多次提到,或不确定地泛称西南某类民族,或专指某一地方的特定族群。秦汉时期,在僰人聚居的地方设立“僰道”(治今四川宜宾),这是古代最大的僰人聚居区,后来被称为“僰国”。但是,古代“僰国”地区“僰人”的去向,始终未能有明晰而令人信服的交代。本文希望讨论三个问题:第一,僰道的僰人南迁了吗?此之僰人是否为近世白族的先民?第二,世称的“僰人悬棺”是僰人的遗存吗?第三,如果僰人没有南迁,又不是悬棺的主人,那么僰人是如何“消失”在历史的视野中的?本文带着这些问题,走进僰人的世界。
一、僰道与古代僰人
秦《吕氏春秋·恃君》中谈到“四方之无君者”时说:“氐羌、呼唐,离水之西;僰人、野人,篇笮之川。”(1)《吕氏春秋》卷二十《恃君》,陈奇猷校释,上海:学林出版社,1984年,第1322页。“篇笮”犹言竹索。笮,即莋,“夷人于大江水上置藤桥谓之笮”。(2)《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二《巂州·昆明县》,贺次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24页。古人的视野中,“莋”的地域范围很大,《华阳国志·蜀志》:“筰,笮夷也:汶山曰夷,南中曰昆明,汉嘉、越巂曰筰,蜀曰邛,皆夷种也。”(3)《华阳国志》卷三《蜀志·定筰县》,任乃强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10页。囊括了《史记·西南夷列传》中的巂昆明(今滇西至四川甘孜州南部)、徙筰都(在今四川雅安、汉源)、冉駹(在今四川成都之西部山区)三大族群地区,略相当于今四川阿坝州南部、甘孜州中南部、雅安、凉山州和云南省中西部广阔区域,也基本上就是使用“筰桥”的少数民族地区,这应是古代中原人对“僰人”的模糊认识。古文献上又常有“羌僰”或“氐僰”连用,如《史记》载武帝时徐乐上书说“今欲招南夷,朝夜郎,降羌、僰”;《汉书》载伍被言“南越宾服,羌、僰贡献”;《后汉书·杜笃传》载“捶驱氐、僰,寥狼邛、莋”,唐李贤注氐、僰、邛、筰,皆“西南夷号”。(4)《史记》卷一一二《主父偃传》,刘宋裴骃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959页;《汉书》卷四五《伍被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168页;《后汉书》卷八十上《文苑列传·杜笃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600页。“羌”亦然,都是古人对“西南夷”的初步分类。就其中“僰”来说,是对西南某类民族的泛称,但信息并不明晰。
秦汉时期,在今四川宜宾设置“僰道”,是僰人聚居区,古有“僰国”之称。东汉许慎《说文·人部》释僰为“犍为蛮夷”,犍为郡是汉武帝开发夜郎旁小邑并合原蜀郡、巴郡一部分而设置的新郡,僰道在其中。《华阳国志·蜀志》言僰道“治马湖江会,水通越巂,本有僰人,故《秦纪》言僰僮之富。汉民多,渐斥徙之”,(5)《华阳国志》卷三《蜀志》,第175页。马湖江指金沙江,在今宜宾与岷江交会。凡此都指明在僰道以南至于夜郎以北区域,是僰人活动最为集中之地,与泛称之僰是不同的。僰道的僰人族属有多种说法,比较流行的是氐人说或羌人说,笔者以为均无可靠材料支撑。
秦汉时又设置有多个氐道,县“有蛮夷曰道”,氐道就是氐人聚居之处。据《汉书·地理志》,广汉郡有刚氐道(今平武、江油)、甸氐道(今甘南文县),蜀郡有湔氐道(成都西北山区),陇西郡有氐道(元水西县)等,(6)《汉书》卷二八《地理志》,第1597、1598、1610页。县“有蛮夷曰道”,出自《汉书》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这些“氐道”,都在“冉駹”以东北:“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土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7)《史记》卷一一六《西南夷列传》,第2991页。冉駹后为汶山郡,地处成都都江堰以西的山区,其东北“皆氐类也”,是以白马氐为中心的数十个族群,汉武帝时在此设置武都郡,辖境今甘南武都、成县及陕西略阳一带,与四川九寨沟、平武相邻,并不是指整个“西南夷”,其后一句“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才是司马迁对西南夷的总结。或言是氐人从西北迁徙到僰道之地的,全然无据,更是一种推想了,僰人的氐人说是难以成立的。
羌人说主要依据是《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裴骃集解中,注“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之“僰”时,引汉徐广的话说:“羌之别种也。”(8)《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列传》,第3044页。此言本泛泛之论,并不是专门针对“僰道”僰人的解释,但被许多人视为“定论”引用。其实所谓“别种”,周一良说:“‘别种’之称犹‘别部’,为政治上相统属而属于种族上十九不相同之部落。”(9)周一良:《论宇文周之种族》,《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7本4分,1938年,第512页。张博泉说:或是“在相统属后已融合在一起,虽称‘别种’实已成为一个族”,或是“即相统属的‘别种’后又从中分离出自立”,而按其最初的“种类”称呼为“别种”。(10)张博泉:《“别种”刍议》,《社会科学战线》1983年第4期,第189页。周、张二先生所释,皆指北方民族而言,徐广所言僰为“羌之别种”无法满足上述任一种解释。对南方民族来说,“别种”一词的使用比较混乱,如《汉书·昭帝纪》载:始元元年(前86)夏,“益州廉头、姑缯,牂牁谈指、同并二十四邑皆反。”颜师古注引苏林曰:“皆西南夷别种民也。”(11)《汉书》卷七《昭帝纪》,第219页。如果理解为“这些都是‘西南夷’中各种不同的种族”还可,若一定要将此“别种”与今人所说的“族属”相系,则是不通的。氐、羌语皆属藏缅语族,白马属于藏语支,羌属羌语支,氐、羌语又较为接近。(12)分别参见孙宏开:《白马人的语言》,四川民研所编印:《白马藏人族属问题讨论集》,1980年,第15-25页;孙宏开:《川西民族走廊地区的语言》,中国西南民族研究会编:《西南民族研究》,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3年,第429-454页。西汉《淮南子·齐俗训》说:“羌、氐、僰、翟,婴儿生皆同声,及其长也,重象、狄騠,不能通其言,教俗殊也。”(13)《淮南子》卷一一《齐俗训》,《二十二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253页。几重翻译(即象、狄騠)也不能通话,岂可能是同种?这是汉代人就已知悉的知识,今日不应该成为新的问题。
本文否定僰道之僰乃氐、羌之民,不是要“无限”追溯其族源,材料可以是文献的,也可以是考古、语言、田野的,甚至传说的,没有具体材料的“溯源”,只能是一种推测,何可强解?而且,今日之言氐羌,是将其归之于藏缅语族的范围,古人不可能有现代民族分类的知识,一般都只能是一种模糊的分类,如西戎、北狄、南蛮、东夷之类。当然,“羌、僰”“氐、僰”连用,正如“氐、羌”连用一样,造成“别种”甚至同类的理解,也是其来已久了。还有摆夷说,这是音同而误以“僰夷”作“摆夷”(即傣族),这是较早的观点,不必赘言。又有濮僚说,内涵较为复杂,本文未予涉及,故也姑置勿论。
二、僰人的南迁想象
僰道的设置当然是因僰人聚居的缘故,但汉代以后这里的僰人似乎“不见”了,据说是南迁了。此说最基本的史料是从《华阳国志·僰道县》所载而来的:高后六年(前182)筑僰道城,如前引,当地“本有僰人”,“汉民多,渐斥徙之”,论者多据此而判言僰人南迁了,迁到金沙江以南和滇东北或者更远地区去了。筑城是修筑僰道县城,“斥徙”是聚居于“马湖江会”的僰人,从今宜宾城一带分散到山区,没有证据是“斥徙”到朱提郡甚至遥远的滇西去了。如果说给当地僰人带来冲击,也是在后来以此为起点,打通了南下的交通线一带。然而泸叙地区山多林深,何可斥其远走他乡?直到宋代,当地仍然有大量僰人存在。南迁论者最常用到的“旁证”材料是《太平御览》引《永昌郡传》的记载:“朱提郡在犍为南千八百里,治朱提县。川中纵广五六十里,有大泉池水,僰名千顷池;又有龙池,以灌溉种稻。与僰道接。”(14)《太平御览》卷七九一《四夷部》十二引,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5年。据王叔武研究,《永昌郡传》作者和卷帙均不可考,其所记郡名,与晋代魏完《南中八郡志》相同,二书成书年代相当。参见王叔武:《云南古佚书钞》(增订本),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5-16页。说得很清楚,与犍为郡相邻的朱提郡本在僰道之南。朱提西汉置县,东汉时为犍为属国,建安十九年(214)刘备改为朱提郡,治今云南昭通。这里一大片区域的居民主要就是被称为“僰”的民族,如何看得出这条史料中的“迁徙”来?滇国的居民或被称为“滇僰”,西汉时益州郡(治今云南晋宁东)有胜休县,王莽曾改称为“胜僰县”,县在今滇池以南、抚仙湖以西玉溪一带,可见滇国居民以“僰族”为主体。(15)尤中:《中国西南民族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2页。实际上就是,在西汉,从僰道直到胜休县,僰族夷落相望,本来就是连成一体的,并没有大规模迁徙之事。秦汉时就有“僰道”之僰,又有“滇僰”之僰,“篇筰”之僰,等等,把不同或相近时间、不同地点甚至不同内涵的“僰”连接起来作为迁徙的证据,不过是一种“迁徙想象”。
僰道之僰人后来迁居滇西成为近世的白族是比较“主流”的说法,但是所提供的证据却似是而非,并无可靠的材料。南北朝时期,今云南之地的主要民族被称为“西爨白蛮”和“东爨乌蛮”,“西爨白蛮也,东爨乌蛮也。石城、昆川、曲轭、晋宁、喻献、安宁至龙和城,谓之西爨;在曲靖州、弥鹿川、升麻川南至步头,谓之东爨”。(16)樊绰:《云南志》,赵吕甫校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27页。据此,东爨分布在今滇东和四川西昌,西爨分布在滇中西部地区。迁徙论者认为,此西爨白蛮就是僰道的僰人迁徙过去的,这是断难成立的。将僰道的僰人确定为白族的先民,始作俑者大概是元代李京,他于大德五年(1301)春“奉命宣慰乌蛮”,“乌蛮、六诏、金齿、白夷,二年之间奔走几遍”之后,写了《云南志略》,得出了如下判断:
白人,有姓氏。汉武帝开僰道,通西南夷道,今叙州属县是也。故中庆、威楚、大理、永昌皆僰人,今转为白人矣。唐太和中,蒙氏取邛、戎、巂三州,遂入成都,掠子女工技数万人南归,云南有纂组文绣自此始。白人语:着衣曰衣衣,吃饭曰咽羹茹,樵采曰拆薪,帛曰幂,酒曰尊,鞍占曰悼泥,墙曰砖垣,如此之类甚多,则白人之为僰人明矣。(17)李京:《云南志略·诸夷风俗(白人)》,王叔武辑校,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86页。
所言中庆、威楚、大理、永昌,是指今云南中西部地区,大体和西爨白蛮的范围吻和,实际上就是后来白族的分布范围。李京谈到南诏时蒙氏取“邛、戎、巂”三州,入成都掠子女工技南归,邛州指今四川邛崃,戎州指今宜宾古僰道,巂州指今西昌;所引“白人语”,是夹杂汉语方音的所谓“白语”。(18)可参考段玉明《南诏大理文化史》(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8年)中《南诏大理的文字与语言》的专节讨论。李京此语,常被作为僰人乃白族先民的证据,如芮逸夫说:“古来的‘僰人’,宋时的‘白艻子’,元明以来的‘白人’,‘阿僰’或‘阿白’,‘白子’,‘白儿子’或‘白人子’,‘僰耳子’或‘僰人子’,都是‘民家子’自称之名的异写,而‘民家’或民家子则为汉人所称之名。”(19)芮逸夫:《僰人考》,中研院《史语所集刊》第23本上,台北:中研院史语所,1951年,第258页。这是一段有代表性的引证,姑不论其中“白艻子”与民族成分无关,(20)“白艻子(弟)”是宋代的一种比较特殊的乡兵,是从昌州、泸州、富顺监和简州等地征发来的,与民族成分无涉,参见刘复生:《“白艻子弟”考索》,《社会科学研究》1994年第6期,第84-88页。白族的称谓较繁,多与“白”“僰”读音相近,元明清人常混写,然而此僰非彼僰,“古来的僰人”如何演化成了滇中西部的白人(“僰人”),没有提供有价值的证据。白族语言属于藏缅语族彝语支,接近彝语,白族那马(勒墨)人方位词,所谓“江上截”和“江下截”实际就是“北边”和“南边”,这与彝族、纳西族的表述是一致的。白族“把自己的村寨作为他们视野范围甚至整个世界的中心”,(21)龚友德、李绍恩:《那马人的时空表述法》,《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4年第2期,第46页。“那马”是他称,其自称“白子”“白尼”(“尼”即人),居住在云南省兰坪、维西和碧江县境内。反映了世居“土著”的自我认识。白族也有从外地迁入的传说,多与汉人攀附,未闻有从僰道迁入的说法。《大理段氏续修族谱序》说:“吾段氏僻处西南,素称土著。自宋祖界别华夷,吾远祖以南俘德为蛮夷大长。”(22)《元世袭大理总管段氏世系》之二《大理市阁洞塝段氏族谱调查》,张锡禄整理,云南省编辑组:《白族社会历史调查》(四),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9页。鹤庆高氏宗谱记为大理国高相国后裔,祖为“江右衣冠大族,历汉唐以来为显官”,记有父子连名三十代,(23)《鹤庆高土司世系调查》,张锡禄调查整理,云南省编辑组:《白族社会历史调查》(四),第11页。与彝族习俗相似。白族学者张旭调查了白族的自称和他称,在他称中,有貗薄、勒哺、勒不、娄哺、娄本、老哺、洛奔、农比、娄比直、立波、腊本、腊扒等十几个,读音都极为相近,而“娄”的读音在彝语支中是“虎”的意思。(24)张旭:《从白族的自称和他称看其族源》,《大理白族史探索》,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4-40页。原刊《大理文化》1981年第5期。貗薄,即是东汉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和“旄牛徼外白狼王”一起归附汉王朝的一个“蛮夷王”,地处今四川雅安之西的甘孜州地,属《史记·西南夷列传》“筰都夷”范围。所以,如果说迁徙,白族先民是从川西地区往南迁徙的。迁徙论者认为僰人演变为白族,从川南迁到滇西,岂不见中间还隔着东爨乌蛮,如此隔空“整体搬迁”的民族演变是难以想象的。有研究者不满于这种“跨越广大时空”的迁徙而形成的“典范历史”,(25)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27页。的确值得治民族史者思考。
修城时僰人受到排挤,后世有实例。康熙《叙州府志》载:“府治创建之初,以僰人之遗分居城西北十里,俾其习知礼教。”(26)康熙《四川叙州府志》卷之一,清康熙刻本。或许这才是“斥徙”的正解。叙州府是明洪武六年(1373)改叙州路设置的,也只能是将僰人之遗裔分迁至城外不远而已。
三、张冠李戴的“僰人悬棺”
在泸叙南部地区,现今有举世闻名的“僰人悬棺”,是世界现存的最大悬棺葬群。然而悬棺的主人是僰人吗?回答是否定的。这里是僰人聚居的地方,然而明代“僰国”地区主要民族却是“都掌蛮”。后来都掌蛮被称为僰人,其所行悬棺被称为“僰人悬棺”。问题是,都掌蛮是僰人吗?回答同样是否定的。那么,悬棺和都掌冒袭僰人之名是如何发生的?需要对这一以讹传讹的老问题,作出新的思考和回答。
西晋末期,发生过李势“纵獠入蜀”或“引獠入蜀”事件,《蜀鉴》引李膺《益州记》载:“李雄时,尝遣李寿攻朱提,遂有南中之地。寿既篡位,以郊甸未实,都邑空虚,乃徙傍郡户三千以上实成都,又从牂柯引獠入蜀境,自象山以北,尽为獠居。”(27)郭允蹈:《蜀鉴》卷四《李寿纵獠入蜀》,《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记载“獠人入蜀”事之史籍有多种,以《蜀鉴》本较为全面。《益州记》今佚,现有孙琪华著《益州记辑注及校勘》(成都:巴蜀书社,2015年)。本文引文中“獠”字照抄,叙述则作“僚”,读如“佬”。入蜀僚人有留居于古僰国地区者,即《新唐书》所载戎(今宜宾)、泸(今泸州)间“居依山谷林菁,逾数百里”的葛僚,(28)《新唐书》卷二二二下《南蛮传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328页。包括后来成了气候的“都掌蛮”。都掌的直接记载始见于唐,历宋、元、明各代,史不绝书。唐代泸州都督府下羁縻州“皆招抚夷獠置”,其中羁縻纳州所辖八县,“都掌”仅居其一。(29)《旧唐书》卷四一《地理志四》,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687页;《新唐书》卷四三下《地理志七下》,卷二二二下《南蛮下》,第1142、6327页。按,两《唐书·地志》纳州下羁縻县“都囗”下字皆缺,然而《新唐书·南蛮下》载“上元末,纳州獠叛,寇故茂、都掌二县”,可证为“都掌”无疑。羁縻州一般只有数百户不等,羁縻县当然就更小了,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至明代,“都掌蛮”却成为泸叙地区最有势力的族群,与明政府周旋斗争了二百多年。显然,都掌有一个发展壮大的历史。寻其关键,在于北宋时期。
宋代的当地民族被称为“泸夷”,这是一个多民族的组合称谓,包括原有的僰人,晋代进入的僚人,唐宋时进入此地的乌蛮乞弟(阿永)、得盖(罗氏鬼主)、晏子(吕告)三部等,“僰国”故地成为不同民族势力角逐的舞台。不同族群之间以及与中原王朝的交往和冲突,构成了民族演变与融合的“典范”历史。在北宋,“泸夷”动荡不已,其与宋朝政府的冲突升级,都掌蛮在动荡中抓住与宋朝“合作”的时机壮大起来。
第一次是在宋神宗时期,元丰三年(1080)春,乌蛮乞弟部围攻已在宋政府控制下的“熟夷”。次年八月,宋政府诱使乌蛮得盖、晏子两部争取已初成气候的僚人都掌部配合,共同征剿乌蛮乞弟部。宋政府令各部“会合掩袭,所获夷户,令自为主”,实际就是允许任意掳掠。元丰五年七月事平后,宋政府在当地组织了“夷义军”,罗始党生界为八指挥,都党十九族团为八指挥,长宁管下山前后九州等团为十五指挥。(30)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五○,元丰五年七月癸卯、元丰七年十二月己丑,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这三部夷义军的组成就是当地的“僰夷、葛獠”,“都党”显然是在战争中壮大了自己,故而能够成为夷义军三部之一。
都掌蛮的第二次发展是在宋徽宗政和年间,长宁军“夷人卜漏”结众十多万人反抗宋王朝的压迫政策,势头很大,在宋政府的威迫利诱下,都掌、罗始党两部先后都降附了宋朝,协助宋军围攻卜漏。政和五年(1115)十一月,“都掌族首领特苗、罗始党族首领失胄皆诣赵遹献所获夷级。特苗自言:强壮者悉已斩献,余老小乞留作奴婢。遹许之”。(31)杨仲良:《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四一《讨卜漏》,黄以周等:《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三四引,顾吉辰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107页。讨卜漏事,今本《长编》佚。“都掌族”显然再一次壮大了自己。元朝初征发都掌和乌蛮阿永部民为兵出征,都掌两次拒不从命:“宋时未尝佥军,乞以马牛助军需,从之。未几征亦奚卜薛,酋长阿峻等亦不从命。”(32)《招捕总录·四川》,《从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23页。都掌与乌蛮阿永成为泸、叙地区最有势力的两大族群。元代在此设立“叙南等处蛮夷宣抚司”,至元十五年(1278),都掌归附蒙元,其首领成为“都掌蛮安抚使”,号“大坝都掌”;至元十七年,“授以大坝都总管”,所在地升为“戎县”(属今兴文)。元代都掌蛮显示出很强的势力,与南邻的茫部、乌撒、水西、东川、易良州等地乌蛮诸部常相结合,使元朝当局时常穷于应付。
在明代,原来被视作一体的“都掌蛮”,其构成已经趋于多元。不仅汉民,也有部分苗民甚至彝民融入。他们“在国家之外但又距离国家很近,从而形成对中央权威的持续反抗”,对于明朝政府来讲,都掌蛮成了“罪犯、叛乱者和逃税臣民的避难所”,(33)詹姆士·斯科特:《逃避统治的艺术》,王晓毅译,北京:三联书店,2016年,第149页。称雄于“叙南六属”(宜宾兴文、长宁、高、珙、庆符、筠连六县),与明朝政府周旋了二百多年,但其主体仍然是都掌僚人。经过前后十余次征讨,都掌蛮最终于万历元年(1573)被明军剿灭,留下了被称作“僰人悬棺”的谜团。都掌覆灭后,明朝采取了强制性的“用夏变夷”政策,决定性的措施有二,一是改名,戎县本以都蛮得名,“都蛮既破”,乃“易戎县为兴文”,其他地名也相应改易;二是“均田授甿,籍甿为伍”。(34)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卷五《四川·凌霄、都都寨、九丝诸蛮列传》,北京:中华书局据万历原刻本影印,1962年,第214页。自唐至此,都掌蛮一般都没有被指称为僰人,对当地夷族,《宋史》有“杂种夷獠散居溪谷中”(35)《宋史》卷九六《蛮夷四·淯水夷》,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244页。的叙述,《舆地纪胜》记作“夷族”“山獠杂种”,(36)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六六《潼川府路·安宁县》,清影宋钞本。安宁县,本长宁军下安夷寨,嘉定二年改安夷寨为县,改名安宁。或者称为“僰戎”“夷族”,(37)《元史》卷六十《地理三·戎州》,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446页。此戎州在今兴文县。皆是泛称而非专指。南宋淳熙十年(1183),当地官员称:“叙州既外控蛮夷,而城之内外,棘(僰)夷、葛獠又动以万计,与汉人杂处。”(38)徐松:《宋会要辑稿》蕃夷五之一○一,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7年。政和四年戎州改名为叙州。与汉民杂处的是“僰夷、葛獠”两种族类。
从姓名上来说,《北史·獠传》说,“(獠人)略无氏族之别。又无名字,所生男女,唯以长幼次第呼之。其丈夫称阿謩、阿段,妇人阿夷、阿等之类”,(39)《北史》卷九五《獠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154页。这与都掌蛮是吻合的。如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一《破凌霄城报捷疏》中所记其称呼,即有蛮王阿苟以及阿肉、阿缪、阿□、阿王保、阿汝、阿正朝、阿关等等。“都掌蛮”使用铜鼓,其覆灭之役,一次被明军剿获九十三面铜鼓,酋首阿大见铜鼓而泣;葬行悬棺,留下“僰人悬棺”;打牙凿齿,明军斩获首级,“多穿耳凿齿”者,(40)参见刘复生:《入蜀僚人的民俗特征与语言遗存》,《中国史研究》2000年第2期,第49-61页。这里不再赘述。而僰道之僰人,没有这些习俗。所以可以断定,僰人与都掌僚人,不是同一族类,把僰人冠于悬棺之上是不正确的。
先得说明,这个“冒袭”不是都掌蛮自身所为,而是别人加在其头上的。朝臣王廷相于都掌覆灭之前在四川为官,曾上《四川事宜疏》说:“乌芒之北,戎泸之南,中有小夷杂居,曰僰人,曰羿子,曰山都掌,曰水都掌。”(41)王廷相:《四川事宜议》,万历《四川总志》卷三十《议类》,明万历刻本。收入《明经世文钞》卷一四九《王氏家藏文集》卷二。王氏于正德十二年(1517)、嘉靖六年(1527)两度赴四川为官。都掌与僰人是不同的族类还是分明的。都掌蛮并不自称为僰人,前往镇压的明军也不称其为僰人,宜宾籍潼关兵备周爻在都掌蛮被剿灭的当月写下的《平蛮颂碑》(42)此碑毁于1950年秋,因碑高厚大,建武粮站将碑打成石磨加工粮食,碑毁字碎。中说:“叙南四百里许,有夷曰都掌,从鸟名也。在昔夷种实繁,叛服不常,国朝分山都六乡、水都四乡,属隶戎县。”并未称其为僰人。南充籍经筵讲官任瀚于万历二年所撰《平蛮碑》中也称其为“都蛮”:“蛮中推夜郎部最号枭雄,是称都蛮,窃据犍僰要害,四塞险绝。”(43)光绪《叙州府志》卷十六《金石》,第20、26页。称其为“夜郎部”,足以证明在时人眼中,都掌并非僰人。万历二年中秋,四川巡抚曾省吾回顾万历前事,也称其为“都蛮”:“方隆庆改元(1567),蜀抚按以都蛮上变,时公偕内阁诸老视草,有叹者曰:‘都蛮不灭,蜀叙、泸赤子且无噍类矣。’”(44)曾省吾:《西蜀平蛮全录》卷十《功宗小纪》,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174页。都掌平后,朝臣张佳胤仍称其为“都夷”;后来在诸葛元声辑《隆、万两朝平攘录》、瞿九思《万历武功录》中,都以“都蛮”为题录其事迹。(45)张佳胤:《曾中丞平戎颂·平戎》,《明经世文编》卷三三九《张居崃集》卷二,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62年;诸葛元声辑:《两朝平攘录》之二《都蛮》,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万历刻本,1980年;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卷五《四川·凌霄、都都寨、九丝诸蛮列传》。综上可见,都掌本无“僰”称。
有笼而统之称叙泸诸夷为“僰羿苗猓等种蛮夷”者,(46)嘉靖《四川总志》卷十六《经略下·边备》,明嘉靖刻本。但较含混。也有专称都掌为僰人者,但极少,较早如朝臣李长春于万历二年所撰的《平蛮碑》中直称都掌为“僰人”。翌年他撰《新修建武所城记》中亦然:“建武,故山都地,僰人屯聚寇钞葆此,盖巢穴云。异时戈矛所指,往往搏景而还,故僰人盘互自坚,若虎豹咆哮于九关,谁其揕胸而传之仞也。”(47)李长春:《平蛮碑》,康熙《四川叙州府志·宜宾县》卷五《艺文》,康熙刻本;李长春:《新修建武所城记》,曾省吾:《西蜀平蛮全录》卷十五《纪载》,第243页。清初以来,大兴地方修志之风,所谓“僰人悬棺”便频频见于记载了。如乾隆《珙县志》载:“僰棺崖,县南上下罗计诸山中,僰酋悬棺之崖甚多,世代姓名皆无可考。”同治《高县志》载:“白云硐,在正一甲,岩壁悬白硐,可容百余人,昔僰人有岩葬者,今犹有存。”光绪《叙州府志》载:“兴文县:古僰人墓,建武一带,凡悬崖峭壁上,凿崖为穴,置棺其中,重叠相望,今其棺尚有存者。”(48)乾隆《珙县志》卷十四《杂志》,第8页;同治《高县县志》卷六《山川》,第17页;光绪《叙州府志》卷十五《冢墓》,第62页。本地人称其为“僰子洞”“蛮洞”“挂岩子”等,数量不少。包括近些年新修的地方志几乎全都记为“僰人悬棺”,似乎成为定论,借用习惯用语自然没有问题,但应清楚它的内涵。
综上而言,笔者以为,将悬棺系于僰人实乃误传。然而此误由来已久,较早如林名均、郑德坤等人的研究普遍将悬棺和僰人联系在一起。(49)林名均《川南僰人考》(原刊1941年《文史教学》创刊号)、郑德坤《僰人考》(原刊1944年《说文月刊》第四卷合订本)是早期持此观点的代表作,均载中国悬棺葬学术讨论会秘书组编印《悬棺葬资料汇集》,1980年。白族学者张旭认为“僰人不是白族的先民”,主要理由就是因为僰人行悬棺葬,而白族没有这个葬俗,(50)张旭:《僰人不是白族的先民》,《大理白族史探索》,第41-53页。也是把行悬棺的僚人当作僰人了。但是,悬棺僰人的身份早就引起学界怀疑,1946年夏,民族学家芮逸夫奉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派遣前往调查,结果认为:“考之载籍,僰人实无此俗。是悬棺而葬,当为僚人或仡佬之俗。岂僰人借僚人或仡佬之俗乎?”(51)芮逸夫《川南民族的悬棺问题——僰人悬棺乎?僚人或仡僚悬棺乎?》是一篇短文,载中国悬棺葬学术讨论会秘书组编印:《悬棺葬资料汇集》,第46-47页,原刊1947年《中央周刊》第9卷第11期,第12页。1980年代初,学界展开过一场关于悬棺问题的广泛讨论,其中悬棺葬的族属“争论尤为激烈”,(52)会议综述《关于悬棺葬的学术讨论》总结了四种意见,载中国民族学研究会编《民族学研究》第四辑(北京:民族出版社,1982年),辑中李绍明《为川南“僰人悬棺”正名》一文认为,悬棺是僚人所为,同时认为“僰人后裔为今日的白族”。唐嘉弘《“僰人悬棺”质疑》(四川民族研究所编印:《民族论丛·悬棺葬研究专集》,1981年)大体持相同观点。有多种不同意见。这是民族学的重要课题,值得深入讨论。
四、“僰国”地区僰人的“消亡”
僰人既然没有南迁,而宋明称雄于此的都掌蛮也不是僰人,那么僰人到哪里去了呢?其实,僰人没有走,它生存于斯,“消亡”于斯,没有材料证明此地僰人有大规模南迁的行动,既看不到政治方面的需要,也找不出生态方面的理由。秦汉以来,这里成为僰人、僚人、乌蛮等多民族活动的舞台。在宋代,僰夷主要就是宋人称的“泸之熟夷”:“泸之熟夷,晏州六县水路十二村及十州五村团、思峨州洞众,素黠勇善斗。大中祥符、元丰间,屡为边患,为诸夷所畏,虽生夷,莫敢当之。”这些熟夷正是卜漏反叛的基本部众,政和五年正月,“卜漏以其州六县水路十二村及思峨之众,并十州五村团、罗思党诸夷,凡十余万,分兵四出”。宋军在都掌等族配合下,将卜漏部众剿灭,“凡胁从者就俘与归,凡妇女老幼一万余人,悉纵而驱之山岩阻居”。都掌报告“强壮者悉已斩献,余老小乞留作奴婢”,(53)以上引文参见杨仲良:《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四一《讨卜漏》引《赵遹行状》,黄以周等:《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三四,第1089、1106、1107页。除了后世可能有零星的小规模反抗活动外,集团性的“僰人”势力在此后不复存在。宋神宗时编排的夷义军三部,卜漏应属“长宁管下山前后九州等团”,都党族对卜漏部众下手特别狠,固非同一族类的缘故。
其实,僰道之“僰”,就是“濮”。前引《吕氏春秋·恃君》“僰”字,汉高诱注云:“僰,读如匍匐之匐。”僰、濮二字本可通:两个字的声母都是重唇音,两个都是收尾-k的入声字,两个都是一等字。前引芮先生言,“僰”“白”均为民家(白族)自称的异写,笔者以为僰道之僰人也是自称的记音,记作“卜”或“濮”等均是可以的。顾颉刚先生曾对此指出,“凡是晋代所称的濮,就是汉代所称的僰”,又指出《史记·西南夷列传》和《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均多次提到了“僰”,却没有提到“濮”,二者音通而混写,(54)顾颉刚:《古代巴蜀与中原的关系说及其批判》,1941年,今据《古代巴蜀与中原的关系》,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9页。还可参考蒙默:《僰为僚说》,《南方民族史论集》,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本节语言问题,得聂鸿音先生指教,也得到兴文文管所陈介刚先生的帮助,在此一并道谢!此地的僰、濮乃一非二应该很清楚。也如童恩正所说:“川南、滇北、滇中的僰,实际上是濮,两字因同音而通用,他们是定居的农业民族。”(55)童恩正:《古代的巴蜀》,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97页。在“僰人”聚居的僰道、朱提郡等地区,彝族先民向该地移居时,普遍称当地的居民为“濮”人,并曾征服了当地部分濮民,这是另话。
“僰国”故地上,僰人最早发现并开采食盐,夷汉之争,往往围绕食盐而起。泸州淯井地(后为长宁军),“古老相传,以为井初隶夷之罗氏。汉人黄姓者与议,刻竹为牌,浮大溪流,约得之者以井归之。汉人得牌,闻于官,井遂为汉有,今监中立庙祀之”;富顺有“金川庙”,是祭祀盐井神,而这个盐井神就是当地“夷人”。(56)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六六《潼川府路·长宁军·景物上》、卷一六七《潼川府路·富顺监·古迹》,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第1179、1185页。北宋时期,“泸夷”的反抗斗争已经具有了越来越大的规模,宋人说:“淯井牢盆之利,汉夷争之,乍服乍叛,迄于政和百二十余年。”(57)蒲杲:《忠祐祠记》,傅增湘原辑、吴洪泽补辑:《宋代蜀文辑存较补》卷一百,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183页。夷名有斗望、斗落妹、细令等,夷村则有婆然村等,均与华夏不同,乃“僰夷、葛獠”之属。晏州地区(今兴文一带)有“六县种夷”,以及土刺史斗盖、斗辣和斗始、斗设,以及柯阴县夷人等,熙宁八年(1075),夷人得个祥等献“淯井监山前山后”长宁、晏、奉、高、薛、巩、淯、思峨等十州,成为泸州淯井监下的羁縻州。(58)《宋史》卷八九《地理志五》,第2219页;徐松:《宋会要辑稿》蕃夷五之五一。他们与都掌僚人明显不同,应即“僰国”故地上的原有居民僰人。元丰四年,僚人都掌等部族即要求宋政府“依十州例”给予羁縻州的待遇为条件,以协助宋朝的军事行动,(59)徐松:《宋会要辑稿》蕃夷五之二九。两类族群之不同,此已可见一斑。
如果说,前面谈到的很多情况我们都只能用“僰夷、葛獠”来概括的话,那么,徽宗政和年间(1111—1117)反叛宋朝政府的夷人首领的非僚人特征就更加明显。因泸州当局侵犯“泸夷”经济利益,且滥置刑狱,“(羁縻)晏州多刚都大首领卜漏,为诸夷长雄,与其众谋结诸夷,出戎、泸,直据成都”。(60)杨仲良:《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四一《讨卜漏》引《赵遹行状》,黄以周等:《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三四,第1089页。这个卜漏,能够迅速聚集诸族十余万众,攻围宋军所设诸寨堡,连连获胜,蜀土震动,显示了很强的动员组织能力,当为世居土著之所为。宋政府派招讨使赵遹督兵进军,经过较长时间的准备和分化瓦解,都掌、罗始党等族先后转而助宋攻卜漏,才最终将卜漏等捕获。
笔者以为,这个“卜漏”就是秦汉僰道本有之“僰人”之裔,且是当地僰人最后的大首领,具有与都掌蛮等入蜀僚人不同的特征。卜漏,子为“没邱”“得皆”,次首领叫“卜劳”,最先与宋军盟誓者叫“昔博”,称呼不仅与都掌蛮不同,也与《北史·獠传》所载“无名字”“其丈夫称阿謩、阿段,妇人阿夷、阿等之类”之僚绝然相异,必是僚人之外的民族。
卜漏的“轮缚大囤”是该族的大本营,另一主囤叫“轮便囤”,“便”的读音也与“博”近似,博望山是其世居之地。卜漏部众不使用铜鼓,没有发现“穿耳凿齿”之类的习俗,更无悬棺痕迹,与入蜀僚人习俗迥异。
此外可以进一步思考的是,卜漏最后据于博望山之“轮缚大囤”,其实“博望山”应就是“僰望山”,“缚”的读音,当地读作“bo”或“bu”,或是同名异译?所以,轮缚的“缚”与“博”“僰”“卜”及“濮”,极有可能都是同音异写,“僰”与“濮”本通,似无疑问。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卜漏”就是“僰漏”,是僰人最后的大首领,“僰夷”之属,异写而已。僰人既非都掌,也非入蜀之僚,更非乌蛮。但卜漏所集十余万众,并不排除有僚人于其中。卜漏被灭,死伤惨重:“(赵)遹自入贼境至破晏州,几斩馘七千余级,自破晏州至获卜漏,又斩馘一万余级,筑以为京观,而贼之赴火者,莫计其数。”(61)黄以周等:《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三四,第1106页。僰人元气大伤,此后再也没能聚集起强有力的集团势力,除了被杀戮者外,又或被都掌等族俘以为奴,或被驱之山野,更多的则是各自逃生而分散了。当地僰人仍然可观,但不再对宋政权构成威胁,也才可能长期与他族杂居于各地,逐渐与其他民族融合,“历今年久,俱化一体”,(62)康熙《四川叙州府志》卷一《风俗》,康熙刻本。最终消失在了历史的视野中。但“僰人”这个族称却没有消失,被戴到了“都掌蛮”头上,习已成俗,以致后来“僰、獠”不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