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对一元现代性的超越
2020-12-31黄炬
黄 炬
现代性挟磅礴之势而来,除了携带着时间维度上与传统一刀两断的决绝,也蕴藉着空间维度上包举宇内的野心。西方社会在现代性滋养下向现代社会全面转型,迅速拉开了与其他地区的差距,理所当然地成为世界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现代性不可避免地带有西方中心主义的色彩和一元叙事的要求,当现代性随着资本的脚步脱离西方故土向全球拓展,在与多元文明的对话与交锋中,其“一元”叙事方式也频频遭遇质疑和挑战,现代性的“一元”与“多元”之争成为一桩扑朔迷离的公案。从理论上厘清现代性的“一”与“多”,是正确认识并拓展现代性发展道路的必要前提,对于在新时代下坚持和发展“中国道路”,加快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以及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具有重大意义,也有利于为尚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发展中国家提供多元道路选择,推动建构和而不同、多元并生的世界新秩序。
一、“一元”与“多元”:现代性叙事方式之辩
一元现代性叙事将西方的现代化发展模式置于毋庸置疑的超然地位,是一种认为西方现代性方案能够先验地适用至任何国家和民族的发展理念。在西方中心主义的裹挟下,现代性长期与西方化等同起来并以“一元”的叙事面相出现。但随着世界历史的展开,一元现代性叙事遭遇到了理论和现实的双重挑战,“多元现代性”呼声日趋高涨。关于现代性的“一元”与“多元”之争甚嚣尘上,成为诸多学者争论的焦点。
一元现代性叙事与“西方中心主义”密切相关。当西方社会率先开启工业革命,在现代化道路上一骑绝尘、开始展望新世界地平线上的晨曦之时,遥远的东方世界依然沉睡在封建帝制的暗夜之中,而美洲与非洲等“新大陆”还是土著们的“蛮荒乐园”。在西方人看来,拥有先进工业文明的欧洲就是世界的中心,欧洲与非欧洲、西方与非西方世界被“合理”地划分为文明和野蛮、先进与落后的两极。文明衍生的优越感使黑格尔这样的哲学大家都未能免俗,在他看来,世界历史的发展犹如太阳的升落,“欧洲绝对地是历史的终点”。(1)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2001年,第106页。于是“先进”成为了“合理”,源自于西方的现代性方案被塑造和神话为“典范”式的存在。西方社会的现代化之路成为人类社会通往整体现代化的唯一道路,世界能够而且应当以西方社会为模板获取现代性——“西方中心主义”由此而来。
以西方为中心的现代性在世界范围内的拓展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元的叙事面相。当来自西方的现代工业文明与地球上其他形形色色的多元文明相遇时,欧洲人笃定地认为自身的现代化经验同样适用于整个世界。现代性方案在世界范围内的拓展通常伴随着殖民者的坚船利炮、交织着殖民地人民的血泪哀歌,但西方人却毫无心理上的负罪感。在他们看来,西方人有教化其他民族的“权利”甚至是“义务”,推广西方现代性方案相当于向落后地区播洒文明的“福音”。这种近乎“救世主”的心态可以追溯到启蒙运动时期,信奉历史进步主义的孔多塞就毫不讳言:“欧洲的居民……难道不会使仍然在占据着广大国土的那些野蛮民族文明化,或者甚至于不需征服就会使之消失吗?”(2)孔多塞:《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何兆武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7页。而最广为人知也是影响最大的一元现代性理论来自于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帕森斯的现代化理论依托历史进步主义,将现代化视为西方化的代名词,认为非西方世界应当舍弃自身的传统,全盘接受西方社会的现代化方式以获得“现代性”。帕森斯笃定地认为,西方的现代性方案具有普世意义,在这种方案的影响下,现代性模式和制度模式都将呈现出同质化(西方化或美国化)的图景。从黑格尔、孔多塞到帕森斯,“西方中心主义”在历史长河中余波不绝。即便是时间的轮盘转动到21世纪,当弗朗西斯·福山将西方民主制度视为“历史的终结”之时,他依然只是重复着那发源于17世纪“西方中心主义”的陈词滥调,炫耀着将西方现代性方案作为人类社会典范的优越性思维。
一元现代性的话语在长时间内占据了历史的主流。不仅西方世界致力于将现代化与西方化划上等号,甚至于多数殖民地也一度将西方社会作为摹写的对象。无数殖民地国家试图以西方为模板,通过复制西方的现代化发展道路寻求独立与富强。然而,世界历史的推进使现代性的一元叙事方式逐渐遭遇理论和现实的挑战,关于现代性是“一元”还是“多元”的争论日益高涨。随着殖民地人民在思想上逐渐觉醒以及西方现代性方案在亚洲和拉美等地的试验破产,一元现代性的神话地位也摇摇欲坠,一批省思一元现代性的理论走向前台。如后殖民主义理论家爱德华·赛义德力图通过建构“东方主义”对抗和消解“西方中心主义”,在解构西方文化霸权的基础上改写一元现代性,探索文化意义上的多元现代性。以色列学者S.N.艾森斯塔德将现代性视为一种起源于欧洲的“文化和政治规划”,艾森斯塔德认为,这种开启了现代文明的“规划”虽然源于西方,也曾一度是人类先进文明的标志物,但其所具有的合法性和正当性在全球化语境下亟须重新予以审视。现代性应当具有三种含义,“第一种含义是,现代性和西方化不是一回事。西方模式或现代性模式不是惟一的、‘真正的’现代性,尽管相对其他现代图景而言,它在历史上出现的时间在前并继续成为其他现代图景的至关重要的参照点。第二种含义是,这类多元现代性的成形,不仅在不同国家间的冲突上留下了烙印,因而需要将民族—国家和‘社会’作为社会学分析的普通单位,而且在不同的纵贯全国的和跨国的领域打下烙印。多元现代性概念的最后一层含义是认识到这类现代性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不断变化的”。(3)S.N.艾森斯塔德:《反思现代性》,旷新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412页。艾森斯塔德的“多元现代性”(Multiple Modernities)将现代性的概念从其发源地抽离出来,揭示了现代性在不同轴心文明区域间呈现出的多种面相,明确否认了将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的思维模式,摒弃了以欧洲为中心的现代性方案,从地理空间和文化意义上对现代性内涵进行了丰富与诠释。
然而现代性究竟是“一元”还是“多元”?问题的核心在于我们在何种意义上理解现代性。厘清现代性的“一”与“多”之辩,必须回归到“何谓现代性”这个问题上来。通常意义上,人们对现代性内涵的经典诠释主要包括:吉登斯将现代性作为一种与传统截然不同的制度;哈贝马斯将现代性视作关于现代社会整体设计的全面“方案”;利奥塔将现代性理解为一种关于主体性与理性的宏大叙事等。笔者以为,这些观点都有一定的说服力和解释力,但都不足以准确概括现代性的内涵。对于现代性这个概念,应当划分出“实然”与“应然”两个维度。在应然维度上,现代性表征了人类对于未来社会幸福与美满的憧憬,这种意义上的现代性显然是人人可欲的,其核心价值即“自由”与“民主”具有必然的普遍意义,呈现出鲜明的“一元”性质;在实然维度上,现代性方案想要展开为一种现实叙事,它就必然是“多元”的。地域、历史、文化和传统方面的差异为现代性赋予了多元内涵,费瑟斯通等社会学家称之为“全球的多元现代性”,这些差异也使世界各国的现代性获取道路和发展模式各不相同,有学者指出:“在新大陆,现代性的形成是通过大量消灭原有的民族;在东亚,现代性是作为对外部挑战的回应而兴起;在非洲大部地区,现代性主要是殖民化或者帝国主义强加的。”(4)成伯清:《全球化与现代性的关系之辨——从地方性的角度看》,《浙江学刊》2005年第2期,第160-165页。
“一元”与“多元”是现代性在不同维度上显现出的面相。当现代性“混沌未开”,停留在思想设计的层面时,其作为一种对未来理想社会的憧憬是以“自由”“民主”为自身代言和开路的,是人类赖以驱散黑暗和愚昧、通往光明未来的普遍必需品,具有绝对意义上的“一元”普遍性;而一旦现代性追求自我展开,向现实伸出触角,展开为一种具体化的叙事时,它所具备的“一元”性质就开始坍塌,作为具体方案的现代性在与不同地域、文化和传统的融汇中,必然显现出各不相同的多元面相。或许可以援引亨廷顿的论断来说明这种“一元”与“多元”之间的关系,亨廷顿认为,“过渡型国家和现代国家的显著差别,令人信服地证明了现代性意味着稳定而现代化意味着动乱这一论点。”(5)塞缪尔·P.亨廷顿:《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第41页。在应然层面,现代性揄扬的民主、自由的价值取向是社会稳定的催化剂;而在实然层面,高度抽象、理性和浪漫的现代性设计在寻求自我实现的过程中,必然与具体、感性而冰冷的经验世界产矛盾和冲突,带来混乱和失序,“多元”现代性是“一元”现代性与现实和解的表现和结果。“现代性”与“现代化”之间的矛盾,就是现代性在价值应然层面和现实实然层面之间的张力,也是对“一元”和“多元”之争的一种生动诠释。
现代性的“一元”与“多元”之争的焦点源于概念上的混淆,前者试图将本体论上的“一元”取代方法论上的“多元”,而后者试图用方法论上的“多元”反对本体论上的“一元”。事实上,应然世界的“一元”并不排斥实然世界中的“多元”,现实中的“多元”也并不意味否定理想中的“一元”。现代性的“一”与“多”,完全能够在各自的领域中并行不悖。正如有学者指出:“‘多元现代性’至多可以被说成现代性的多样性,即‘一元’的多样性。”(6)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上海:华东师范法学出版社,2018年,第251页。这或许是对“一元”与“多元”之争的最好总结。
二、一元现代性叙事的本源:资本逻辑的宰制
既然“一元”与“多元”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矛盾,那么多元现代性究竟是在反对什么?应当指出,现代性的“一元”与“多元”之争的主战场在现代性的现实叙事层面,多元现代性反对的不是作为人类共同价值的现代性,而是以“西方中心主义”为神话的布道,是将西方现代性方案作为普世模式的同质化诉求,是以一元为口号扼杀多元叙事的强制性逻辑。现代性从传统中抽身而出,以开放的姿态拥抱自由、民主和进步,日益成就为一个包容与丰富的系统,但自启蒙以来,现代性却逐渐丧失其丰富的意义,在全球叙事中走向封闭与僵化的“一元”式发展道路。对一元现代性叙事的反思,既要通过思想史溯源现代性的生成与演进,也要诉诸于马克思主义进行必要的现实剖析。
从思想史的演进来看,一元现代性叙事源于近代以来的主体性与理性膨胀。主体性与理性滥觞于启蒙运动,启蒙思想家开掘出理性并将其赋予人类专属物的地位。在他们看来,理性是人类所具备的对客观事物进行统筹分析的能力,其中蕴含着颠扑不破的普遍真理,而依照理性建构起的现代社会生活的运作规则,也理所当然地具有普世意义。对客观世界的改造不断确证了理性所蕴含的巨大能量,这使得人们相信能够凭借理性的权杖主宰、制衡和裁量世间万物。理性的膨胀使人类产生类似于造物主的错觉,人类急切地驱逐了上帝,宣称自己是世界的主宰,并因理性之名为道德与自然立法。一元现代性叙事正是主体性理性不断极化的现实显现。人类认为自身的理性无所不能,于是他们按照自己的理性为他人立法,以西方为样板为其他地区的现代化发展敲定方案,却从不过问这种方案是否真正适合“他者”的需求。一元现代性叙事暗藏着“先进即正义”的“理性”逻辑:如果我的文明比你先进,那么我的理性就高于你的理性;我有权利去征服,而你有义务接受我的改造。在人类中心主义与理性中心主义的共同作用下,作为人类社会整体设计的“现代性”滋生了剪灭一切异质和差别的欲求,生发出普遍化与同一化的叙事需求。
主体性理性的狂飙猛进引发了诸多哲人的忧虑与省思。作为现代性批判的先行者,尼采对理性进行了无情的鞭挞。尼采认为理性不过是逻辑的工具,以工具作为世界的真理实属荒诞不经。海德格尔则指出,“世界成为了图像”与人成为主体是同一进程,人类通过不断征服自然、改造世界确立起主体性地位,造成人与存在物的两分与对立,人最终将被自己所创造出的技术所“座架”,陷入“无家可归”的境地;以利奥塔、德里达等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思潮接过了尼采的批判旗帜,他们极力否定传统的社会历史观、历史发展整体论,主张现代生活的碎片化、零散化,致力于从合法性等角度解构现代性的“宏大叙事”,利奥塔指出,现代性的宏大叙事本于西方中心主义,对于非西方世界而言,追求同一的西方现代性方案不啻为一种毁灭性的灾难。(7)参见陈嘉明:《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17-129页。在政治哲学领域,以赛亚·柏林力图为理性设立边界,在他看来,任何以追求积极自由的名义将自身理性加诸“他者”的行为都将导致理性的极端化与僭越,诞下极权主义的恶果,带来暴力、专制和集权,带来颠覆自由的风险。(8)参见以赛亚·柏林:《扭曲的人性之材》,岳秀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201页。柏林思考理性边界问题的初衷只是用以论证消极自由的必要,但由此引出的价值多元论却成为质疑一元现代性叙事的有力论据。
尽管西方学者从未放弃对主体性理性的反思与批判,但这种反思并未能阻挡一元现代性叙事向世界拓展的步伐。西方人似乎浑然忘记了莱布尼兹关于“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这一教诲,因而过于笃信自身的现代性方案可以通行四海。然而,我们必须要追问的是,这种遗忘究竟是一种无意识的记忆衰减,还是因为某种力量存在的必然诉求而导致的刻意“清场”?西方学者专注于主体性理性批判的省思路径难以触及这种“力量”的本源,只有诉诸于马克思主义,从思辨的精神世界回归现实的物质生活方能从根源处澄明这一问题。
不同于西方学者将现代性置于思辨的海洋中遨游,马克思对现代性的认识立足于现实的经验世界。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视为现代性运行的核心,而现代性的“一元”叙事面相则源于资本逻辑。在资本逻辑的宰制下,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切组织机制和行为模式都必须围绕资本增殖这一目的而展开。资本天然具有对外扩张的需求,需要通过不断开拓和占领海外市场来攫取利润,这构成了现代性展开全球化叙事的前提和动因。当源于西方的现代性方案在全球化语境中展开,全球市场蕴含的巨大利益激发着资本逻辑的欲望,为了满足资本增殖的需求并在全球化时代延续、扩展自身的统治,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必然要从自身利益出发来形塑整个世界。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以西方社会为模板,将世界锻造为以西方为中心的同质化世界,构建起“中心—边缘”的现代性发展图式,进而实现资本力量对意识形态、政治制度和社会组织的全面掌控。一元现代性本质上是资本逻辑在全球化语境中的开显,由资本逻辑控制的现代性叙事搅动起巨大的同质化漩涡,无情地吞噬着一切特殊的、异己的乃至于对立性的强制力量。
资本逻辑为一元现代性叙事打下了鲜明的普遍主义烙印。资本逻辑所具有的强大同一性思维模式及其现实化实践使得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遗余力地向世界推行西方现代性方案。在世界历史的初期阶段,西方世界通过对殖民地的血腥掠夺来维持着西方现代性的发展神话,而当暴力与殖民不容于现代世界时,他们就转而使用利益交换或政治、经济上的手段进行威逼胁迫,继续倾销标榜着“自由”与“民主”的资本主义制度,将那些渴求获得现代性的发展中国家绑上资本主义的列车。一元现代性叙事将西方世界的发展建立在对非西方世界的掠夺之上,西方人的生活越是优渥,非西方世界的人们就越是困窘;西方世界越是繁荣,非西方世界就越加贫穷,归根结底是资本与贫困积累的双向发展。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兜售现代性方案绝非是以世界整体发展为目标和取向,也并不是为了帮助发展中国家加快现代化进程,而是希望将这些国家改造成为向资本主义“中心”地带输血的边缘世界,以此进一步巩固西方世界的统治地位。
“资本”并不是物,而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资本逻辑宰制下的一元现代性叙事,就是在世界范围内造就压迫、分裂和对立的进程。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是具有两种截然不同面相的事物:资本主义生产力是现代社会生成的动力,而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关系是公平与正义的桎梏;资本主义生产力具有在全球纵横穿梭的必要性与合法性,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却不具备在全球拓展的正当性。资本主义在世界范围内拓展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全球生产力的普遍增长,却也将这种不平等的生产关系带向全世界,造就了全球范围内普遍性的不平等,“正像它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页。因而东方人沦为西方人的“客体”,成为西方人以理性为之立法的对象,东方世界成为西方人挥洒“理性”的画卷。这也在不经意间构筑了一种最为极端的、甚至于未曾被海德格尔预料到的“人类中心主义”:即在一元现代性叙事中,即便是作为“中心”的人类,在现代性的利刃裁剪下也被刻意分割出“中心”与“边缘”,而处于“边缘”区域的人们也沦为了服务于“中心”区域人类的“客体”;不仅是“世界成为了图像”,甚至于一部分人类也成为了“图像”——人类的分裂和异化在资本主义描绘的世界图景中达到了巅峰。
尽管西方社会为一元现代性叙事精心打造了炫目迷离的光环,但虚假的光环终会被历史和现实所戳穿。以实践为根基的马克思主义是烛照一元现代性叙事虚妄的理论之镜,晚年马克思在对俄国公社和原始社会的考察中,发现了东西方社会在文化传统、政治制度、现实基础等多方面存在的巨大差异,由此开始对自己早期的思想进行反思,并意识到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的差异性以及未来发展道路的多样性,提出了“跨越卡夫丁峡谷”的设想。对人类解放理想的一元性与人类道路多元性的辩证认识,使得马克思关于人类解放的理论体系愈加完备和科学,也为不同国家在追求现代化的进程中生成多元发展道路预留了充足的理论空间。
三、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对一元现代性的超越
近代中国的现代化道路肇始于西方文明的冲击。对于一个历史悠久、民族众多、内外交困的庞大帝国而言,要完成从传统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的平稳过渡绝非易事。正如有学者指出,中国的现代转型既非内在固有秩序的演化,也不是一个纯粹对异质西方文明入侵的应激性反应过程,而是一种糅合了内外因素的历史性重构。(10)参见沟口雄三:《中国的冲击》,王瑞根译,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第100页。如何在剧烈动荡与复杂多变的历史行进中“火中取栗”,获取“中国的现代性”成为困扰几代中国人的心结。历史的发展已经证实,西方的现代性方案无法被妥善地套嵌于中国的现实语境之中。在省思以西方为中心的一元现代性叙事中,中国人成功开辟了一条符合自身国情的中国道路,为拓展现代性发展道路提供了现实经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在本于“中国道路”所表征的多元现代性发展取向的基础上,对世界发展秩序的时代创想,它将有力消解一元现代性的叙事逻辑和现实影响,开启多元现代性发展道路和谐统一的世界格局。
“中国道路”形成于对一元现代性叙事的总结和反思。近代中国在西方的武力威逼下被迫融入世界历史之中,在救亡图存、追寻民族伟大复兴的道路上,中国人先后以欧美、日本和苏联为师,试图通过复制欧美现代性方案或借鉴苏联模式来获取现代性。然而历史发展已经证明,生成于资产阶级革命与工业化的西方现代性方案并不适用于错综复杂的近代中国社会,即便是同为社会主义的苏联,其发展模式也并不必然契合中国的现代化需求。追寻现代化的曲折历程使中国人意识到,不存在必然地适用于任何国家和民族的发展、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发展模式和道路,不加甄别地全盘复制西方现代化道路,就极易迷失于资本主义世界炮制的一元现代性图景,难以真正获取现代性,而只有从实际出发才能真正实现中国的现代化。秉持实事求是的理念,中国共产党坚定了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领导人民举起了改革开放的大旗,成功开辟出一条符合中国具体国情、符合全体中国人共同利益的“中国道路”。“中国道路”的开创历程及其成功经验揭示了一元现代性叙事的虚妄,确证了现代性多元叙事的可能,展现了关于现代性多元发展的“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
人类命运共同理念本于“中国道路”内蕴的多元现代性发展取向,是“中国智慧”“中国方案”在世界范围内的拓展和灵活运用。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中国的现代化越加深度嵌入全球化进程,中国与世界互融互促、双向建构的趋势愈发明显。面对人类社会命运相连、休戚与共的交往现实,面对西方一元现代性实践在世界范围内造就的各种现实危机,需要立足于中国自身发展实践和经验,从剖析一元现代性问题的本质出发,以科学的理念回应“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等一系列现实之问,破解关乎中国人民乃至世界人民前途命运等重大时代课题。人类命运共同体凝结了中国人民在现代化求索道路上长期思考和反复实践凝练的智慧结晶,将有助于纠偏一元现代性叙事的弊端,为拯救现代性危机,推动世界整体和谐发展提供有力的思想指引。
人类命运共同体超越了一元现代性的理论局限,揭示了一元现代性的理论虚妄。其一,人类命运共同体彰显了现代性“一”与“多”的辩证思维,在本体论和方法论、理论和现实等层面区分了现代性的“一元”与“多元”的通行领域。一元现代性刻意混淆了本体论与方法论、理论与现实层面之间的区别,造就了现代性在叙事中的“一元”霸权。人类命运共同体在经验现实领域致力于以“多元”消解一元现代性的叙事霸权,为世界赋予多元现代性发展的理论空间和现实可能,不断丰富现代性发展的具体样态与个性化的呈现方式。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本身又是在沟通多元现代性中寻求共性“一元”的进程。其主张在不同文明、文化的交流碰撞中生成具有普遍内涵和约束力的共同价值,进而在关乎人类共同利益的重大问题上达成共识,并通过国际性制度和法律法规建设约束和克制资本逻辑,以维护、实现和发展多元主体之间的利益最大公约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与实践有利于实现现代性“一元”与“多元”之间的和谐统一,维持现代性“一元”与“多元”之间张力的平衡。其二,人类命运共同体以“统一”取代“同一”的发展原则,揭示出一元现代性的理论虚妄。一元现代性叙事要求的“同一”是以消灭异质化存在为目的发展,因而西方世界力图将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极力扼杀非西方式的现代化道路。而人类命运共同体主张的“统一”却是以多样的异质化存在为前提的发展,强调在尊重差异的基础上追求事物多样性的统一。世界之所以绚丽多彩,是因为它包含了多样性、差别化的存在,并且实现了这种多元存在的和谐与统一,因而获取现代性绝不等同于西方化,不同国家与民族获得现代性的进程和破解现代性问题的方式必然不尽相同。“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彼此不同的现代化发展道路完全可以在同一个时空内和谐共存,各国应当从自身的历史、经济和文化传统等具体国情出发,追求合乎自身实际的现代化发展道路。相比于主张用同一章程、标准和模式对世界进行规训的一元现代性叙事,包容差异性存在、体现“多元现代性”叙事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更加契合世界历史发展对于张扬人的独立个性和自由意志的要求,体现了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高度统一。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有助于消解一元现代性叙事带来的现实影响,催生多元共生、并行不悖的全球现代化发展图景。其一,有利于撬动一元现代性叙事下以西方世界为中心的利益分配格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通过资源跨区域交流与优化互补带动生产技术进步,在为全球经济发展带来新动力的同时进一步拓展全球市场与利益空间,不断提升发展中国家在全球产业链中的地位,以打破资本主义对全球产业及利益分配的绝对垄断和主导,形成更为公正、合理的利益分配格局,维护全球经济发展公平和正义。其二,有利于构建和谐有序的国际政治关系。在一元现代性叙事下,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为了维护和巩固自身的绝对利益,在国际政治关系中奉行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惯于通过军事或经济胁迫等手段解决矛盾和争端,以粗暴践踏或牺牲他国利益满足自身利益诉求,造就了国际社会上的对立与紧张局势。人类命运共同体秉持平等、和平的交往理念和原则,从维护世界和平与整体利益出发,呼唤构建平等、包容、和谐、互惠的国际政治关系,主张互相尊重领土与主权完整,通过多边对话增强政治互信、寻找利益共同点、化解矛盾争端,携手构建和平有序的世界秩序。其三,有利于帮助广大发展中国家找寻合乎国情的现代化发展道路。一元现代性叙事使西方世界热衷于胁迫发展中国家以主权换取发展。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依托“一带一路”战略和平台,通过建立“亚投行”、新开发银行、“丝路”基金等新型国际合作机构,以大型基础设施建设等合作项目为抓手,有针对性地帮助各国化解现实发展难题,将极大地带动沿线国家政治、经济的发展,为发展中国家逐渐摆脱西方世界在经济、政治和军事上的裹挟,独立自主地追求自身的现代化道路提供现实助力。此外,本于“中国道路”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蕴含了丰富的现代化发展经验,这些经验也将为发展中国家加快实现现代化提供极为有益的借鉴。
在21世纪,笼罩于西方现代性方案之上的“典范”光环日渐消散,反思并力图超越西方现代性方案,谋划合乎自身实际的现代性之路逐渐成为话语的主流。作为与西方模式“异质”存在的“中国道路”将随着其推进进程愈发难以为西方模式所同化和消融,并在新时代下焕发出更为璀璨夺目的理论和现实光彩。通过总揽人类社会命运相连、休戚与共这一时代特征,深刻把握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基础上生成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是对马克思人类解放理论的继承、丰富和发展,蕴含着马克思主义哲学普遍性与特殊性、“一”与“多”的辩证哲理,体现了世界历史发展普遍规律和民族历史发展特殊道路之间的统一。如同人类解放的道路是多样的一般,现代化的发展道路同样是多元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通过整合多种现代化发展道路,将不同的发展道路统一于实现现代化这一共同目标之中,有助于冲破西方世界构筑的单一现代性图式,推动现代性获取道路由“一”到“多”、由单数向复数转变,形成多元共生、和而不同的历史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