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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顺应(性): 概念与操作*
——Jef Verschueren教授访谈与评解

2020-12-28同济大学南京大学郭亚东南京大学陈新仁

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 2020年2期
关键词:顺应性操作性层面

同济大学 /南京大学 郭亚东 南京大学 陈新仁

提 要: “语言顺应理论”自提出以来备受学界关注,相关研究成果众多,但在基本概念和操作问题上,该理论的倡导者Jef Verschueren多次表示国内学界存在误解。本文从立论源起切入,讨论顺应与顺应性的基本概念,分析语言顺应的操作性以及不顺应和消极顺应在该理论中的定位等相关话题,汇报访谈内容的同时对每一部分做了评解,澄清误解并指出将哲学层面的思考与操作层面的应用结合可丰富该理论,并为相关研究提供更清晰的探究路径和理论依据。

1.引言

“语言顺应理论”(Theory of Linguistic Adaptation)作为一种语言综观将语言使用视作发话人与受话人在语言结构和语言策略等层面不断做出动态选择的过程。该理论自1999年正式提出(但其思想可以追溯到1987年)以来备受国内学界关注,相关研究成果众多。据不完全统计,近10年国内中文核心期刊上涉及顺应主题的文章有160余篇,但在语言顺应基本概念和操作问题上,该理论的倡导者Jef Verschueren本人多次表示,学界对其理论的立论初衷存在误解。Verschueren教授在南京大学讲学期间,笔者围绕顺应与顺应性、顺应理论的操作性以及不顺应与消极顺应等相关话题做了深入访谈,他慷慨作答,详细论述,在明确个人主张的同时厘清了顺应视角下语用研究的基本思路。

2.顺应与顺应性

问: 您的专著UnderstandingPragmatics在中国十分畅销,影响巨大。在本书中,您搭建了一个语用学理论框架。很多中国学者将其视为与Grice的合作原则和Sperber & Wilson的关联理论并列的语用学理论,并将其称为“Adaptation Theory”,对于这种解读,您有何评论?

答: 在术语上我更倾向于使用“adaptability”(顺应性)而不是“adaptation”(顺应)。“Adaptation”指的是体现语言使用特征的具体过程,而“adaptability”绝非要表达此意,它是指语言和心智关系的整体属性。我们必须假定存在这一基本属性,才能理解交际者如何在一系列言语选择中通过非机械的、协商的方式做出选择,从而实现有效交际。语言顺应论与Grice的合作原则或Sperber & Wilson的关联理论不同,不是一个操作性的(operational)理论,我当初提出该理论的初衷是提供理解语言和语言使用的一个视角而非将其当作分析具体言语交际的方法或路径。

问: 但是,我们注意到您在1987发表的题为PragmaticsasaTheoryofLinguisticAdaptation的文章中使用的术语就是“adaptation”,后来在专著中系统论述语言顺应论时也用的是“adaptation”,包括文中示例大多是对具体的言语交际中顺应(adaptation)的分析,请问这又是为什么?

答: 这要追溯到该理论的源起。语言顺应理论源于我在伯克利学习期间,或许更早时期的一些想法,那些想法大多是一种语言哲学层面的思考。说实话,我最初没有太多地考虑这个术语问题,也没预想到会有这种误解,但我真正要表达的内容确实是一个宏观概念(虽然我并不喜欢宏观与微观之说)。近年来,我经常碰到类似的术语理解问题,几年前在大连我曾做过简单解释。感谢广大中国学者能够关注到这一理论,但是诚如我在回答前一个问题时所说,把语言顺应视为交际者具体行为的做法违背了我的初衷。可能我在某些地方的论述需要改进,但更可能的是部分学者在理解这一理论时走错了方向。关于示例问题,你倒是提醒了我,的确很多例子都选自现实生活的交际情境,更容易让大家看到“顺应”,但我希望读者,尤其是研究者,能够在更深层次看到并理解语言和心智的共同作用,意识到语言使用背后隐藏的语言基本属性。

简评: Verschueren教授关于顺应性的阐释厘清了我们对语言顺应概念的理解。首先,谈及顺应理论不可想当然地认为只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的具体问题,顺应性是语言使用过程中所体现的语言基本属性,是语言和心智有机结合的产物。使用语言是不断进行语言选择的过程(Verschueren, 2000: 55),该论断基于一个基本的假设,即语言具有顺应性。这种综观论发轫于语言资源语言学和语言使用的语言学的区分(Verschueren, 2000;钱冠连, 2000),从“语言使用特征和使用过程的角度探究语言现象”(Verschueren, 1995: 1),通过“顺应”思考“顺应性”,本质上是一种基于功能的研究视角。其次,语言顺应源于Verschueren从哲学层面对语言和语言使用的思考。语言顺应的哲学思想与“适者生存”生物进化论一致,体现了作者对语言与现实、语言与心智之间关系的终极追问和哲学阐释。Verschueren试图将语用现象放置于语言、思维、行为以及语境的互动关系中,突出交际主体言语选择的意向性,并在动态语境中演绎出理性交际的原型模式。因此,要理解顺应论就“应该在语用现象与哲学性的互动中把握两者的内在相关性”(孙炬,2007: 55)。此外,Verschueren一再表明语言顺应理论不是一个操作性理论,并非具体言语交际的分析路径。国内学者此前对该理论的认知皆与此主张有偏差。学界包括期刊论文(如邓隽,2019;单谊、戴劲,2013)和学位论文(如孙艺宣,2013)恰恰将顺应理论作为具体言语交际的分析框架,从不同方面论证和解释语言与思维在特定语境中的互动关系。为什么语言顺应论不能作为操作性理论?如此多的国内学者大面积地误解该理论,是以讹传讹使然,还是其表述本身有问题?或者,研究者把它作为操作框架,细化并用于实践有何不妥?带着更多的疑问,笔者在下文做了更深入的采访。

3.语言顺应(性)的操作问题

问: 刚才您提到语言顺应理论不是操作性理论,是不是要强调综观论?您认为是否有可能或者有必要将顺应的概念细化,比如像Grice的合作原则那样概括出顺应的具体原则?

答: 的确,我想说语言顺应性是对结构和意义关系的综观,这一点在我的文章或书中有详细论述,但说语言顺应不是操作性理论其实没有那么复杂,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提出语言顺应的源起和目的,即它是理论或者哲学层面对我们所熟悉的语言和语言使用的思考,是帮助读者“看”,并不是教他们“做”。

关于语言顺应性的细化问题,在我看来也许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语言顺应性既然是一种综观,据此所开展的语用学研究要考察的不是语言形式本身,而是语言和心智的关系,是抽象层面上的语言使用以及语言使用和语言形式之间的交织的、复杂的关系。单纯将顺应性像Grice的合作原则一样用准则来细化或者量化是对顺应性的误读,实际上也不可能简单地把顺应性分割和量化,它是抽象的客观存在,是语言及其使用的属性,而且需要说明的是,我所关注的是语言表征背后的一般机制,即“顺应”为何实施和如何实现的问题,我认为这是更深层次,也是更重要的问题。

问: 语言顺应不是作为一个操作性理论提出来的,但如果研究者非要将其当作操作性理论来运用,您是否认同?而且事实上在中国有些学者已经开始将语言顺应论“本土化”为一种操作性理论,比如与翻译实践结合概括出翻译的顺应策略,与英语教学结合总结出特定教学环节中的顺应特征,并得到了学界一定认可,对此您有何评价呢?

答: 我不知道结果是这样。首先,我不懂汉语,不是很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文化或者其他因素使得学者们这样做。其次,我对这种做法持开放的态度,尽管这的确是一种误读,也不是我提出语言顺应论的本意。我一再强调语言顺应性是语言-心智关系的属性,看待或者研究语言和语言的使用要着眼语言和思维以及现实行为的复杂关系。我没有读过你提到的顺应与翻译或英语教学相结合的研究,不可妄加评论。但无论如何,若把顺应理论用作操作性理论便是错误的运用。

当然,我还是要承认,正如话语并不能被完全理解一样,理论也是如此。或者就像生产制作了一个水杯,原本希望大家用来喝水,购买者却用来喝酒或者作试验器皿,这些不是可控的。要声明的是,我自己并不认同把语言顺应论当作操作理论的做法,但是如果能从另外一个方面促进语用研究的发展也算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问: 还是关于语言顺应理论运用的问题。近年来一些学者开始探究人际互动中说话人和听话人的身份问题,尝试从语言顺应的视角解释动态语境中特定身份的建构问题,认为特定言语形式的选择是对交际双方身份的顺应,对此您如何评价?

答: 关于操作性的问题我不再解释了。单就你所提的问题而言,身份相关话题是任何形式的人际互动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我想这本质上是语用学研究的一个社会学维度,其中很重要的问题是“how”和“why”,即如何实现所谓的建构,何种原因推动或促成了建构,而且这种建构过程绝不是静态的,在动态语境中身份如何影响和体现语言选择,这是很有意思的话题。除了身份或许还有与之密切相关的“权力”问题,甚至还涉及“意识形态”问题。

问: 有的学者认为:“没有句法的语用是空洞的,没有语用的句法是盲目的。”并且,有学者试图将语言顺应论应用到句法研究中。您如何评价此类现象?对语用句法研究您有何建议?

答: 我还没有听说过在顺应性框架下针对句法的研究,这就很难评价或者提出建议。但是语用和句法的关系作为研究对象由来已久,“语法化”范畴下的很多研究皆与此有关。

简评: 此部分访谈主要围绕语言顺应论的操作性问题展开,Verschueren教授明确指出语言顺应论不是一个操作性理论,针对研究现状中将其作为操作框架应用的问题他表示不认同但是持开放的态度。笔者认为,语言顺应论重新定义了语用学,融合微观语言使用问题和宏观的语言顺应问题,为人际互动的解析提供了新的思路,如果说合作原则是社会角度解析,那么顺应则是生存角度的探寻。诚如Verschueren所言,该理论的出发点在于哲学层面对语言和语言使用的思考,不是对语言表征的分析,但倘若理论可以落地生根,则更能彰显其价值和意义。或许要明确区分语言顺应性和语言顺应,Verschueren教授强调的其实是前者,而国内学者主要关注的是后者。如果认为前者具有可操作性无疑是对其思想的严重误解,而探究后者显然具有可操作性,也是其书中对各个示例分析时采用的做法,这样做的假设是,基于动态交际中特定交际需求驱动、语境因素制约的语言选择往往是语言顺应的过程,从微观层面探讨语言交际过程中的选择机制与从宏观上解读语言和思维的关系都是需要的。从这一点看,国内学者为该理论注入了活力和解释力,其实是一大理论贡献,与其提出语言顺应性理论的初衷在本质上并不相悖。

从相关研究的现状看,国际语言学刊物中应用顺应理论的研究不多见,但国内核心期刊中涉及语言顺应论的研究却相当多,且多数将其作为操作性的分析框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借用了语言顺应的概念,而非语言顺应性的概念,因此也不能简单地说是“违背”了Verschueren教授的立论初衷。如果可将语言顺应理论(而非语言顺应性理论)像合作原则或者礼貌原则一样细化,提出语言顺应的具体模式或原则(maxim),把理论层面的思考与操作层面的分析框架结合,将会丰富顺应理论并为相关研究提供更清晰的探究路径和更坚实的理论依据。

4.不顺应和消极顺应问题

问: 在现实交际中,说话人有时有意或无意地违反或者说背离“顺应”,这也可以从顺应视角分析吗?或者我们能否从广义和狭义两个层面理解顺应,所谓“不顺应”或者“消极顺应”的现象,其实是基于狭义的顺应概念而产生的。另外,顺应的概念是否包括说话人在言语互动中对“自己”的关照,或者说是否存在“自我顺应”的问题?

答: 这些问题恰恰犯了我在回答此前问题时所警告的错误。我仍然要指出顺应性是语言和心智作为一个客观存在关系的基本属性,并不是交际者的某个具体意图,不可简单地说顺应A或者顺应B。顺应性不是交际者选择顺应自己和他人,也不是顺应主观世界或者客观世界,而是在更高的、更抽象层面上的综观,或者说是在哲学的层面来看待语言使用(作为整体)问题。问题中所提的“不顺应”和“自我顺应”都是具体语言使用过程中的顺应,是交际者在特定交际情境中语言处理的特点,可以说只是语言顺应性(Linguistic Adaptability)在一定语境中的实现问题。

问: 在您的著作UnderstandingPragmatics中您提到语用学研究中语言选择和听话人的心理状态之间的互动问题尚未被关注到,据您近年来的观察,此方面的研究是否有所突破?在此方面我们还需要做哪些努力?

答: 你所说的这个问题,我的确提及过。现有许多文献中已讨论了说话人的心理状态(尤其是信念、意图和欲求)如何影响或可以用来解释说话人的话语选择(以及听话人的话语解读),但是有两个方向仍值得探讨: 一是听话人自己的心智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其话语理解;二是说话人对听话人心智的评估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其话语选择。涉及这两个方面的研究进展尚不多见,但是在会话分析领域有些尝试已经比较接近,而且我认为必须要放在会话分析领域才能系统、有效地追溯语言选择与心理状态的互动关系。

简评: 此部分访谈旨在求证将不顺应和消极顺应融入语言顺应理论框架的可能性,Verschueren用此前提及的顺应性与顺应的区别作答,强调语言顺应是在更高、更抽象层面对顺应性的讨论不是具体的、细枝末节的语言实现问题,所谓顺应、不顺应和消极顺应皆是“终端问题”,是具体交际情境中的言语选择。至此,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Verschueren教授强调自己的理论是关于语言顺应性的理论,是一种关于语言属性的理论,是将语用学看作是一种综观的理论。然而,他也承认“具体语言使用过程中的顺应”,并认为后者是“语言顺应性(Linguistic Adaptability)在一定语境中的实现问题”。国内学者恰恰关心的是后者,并试图依据Verschueren教授对于语言选择、语境以及凸显性的思考来建构一个用来分析具体语境中语言顺应的操作性框架。

笔者认为,对顺应与顺应性的思考的确不在一个技术层面,但因此将不顺应和消极顺应的现象笼统地归结到“语言使用的终端”,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此类语言现象的“回避”。首先,现实言语交际中不顺应或消极顺应的案例普遍存在(陈新仁,2010,2014;邓兆红,2015),如例(1)和例(2)所示: B(依据A的惯常行为)明知A要请他为自己拍照,却故意在语言选择时做出有意不顺应,拒绝他的“打扰”,致使A悻悻地离开并寻求C的帮助;儿子慑于父亲的权威,即使心中不服,依然在语言选择上做出顺应。

(1) (某参访团来到一处景点,B手持相机在拍照)

A: 来,我帮你拍一张。

B: 不用,我先拍拍风景。

A: (悻悻地走开) 小C,帮我拍一张。

(2) (父亲教训儿子)

父亲: 你打小朋友对不对?

儿子: 不对。

父亲: 错了吗?

儿子: 错了。(转过身低语: 明明是他先打我的)

其次,我们无意、更不可能校订作者的立论思路,但是作为语言使用的综观理论,语言顺应(性)理论志在重新定位语用学,理应考虑到问题的另一面,就像礼貌相关理论吸纳“不礼貌”一样。虽然不顺应和消极顺应作为具体交际情境中言语选择,可以解释为对个人认知心理和交际需求的顺应,但哪种言语行为不是如此呢?这种笼统、“模糊、遗漏的地方需要我们去努力地完善和弥补”(毛延生,2014: 57)。倘若顺应理论能够具体化、细则化,区分积极顺应和消极顺应,并将顺应过程加以分类,如方式的顺应、内容的顺应等,解读和分析此部分提及的问题时便可有章可循,语言顺应理论的解释力和生命力也会更加强大。

5.小结

本次访谈主要围绕语言顺应这一主题展开,涉及顺应与顺应性的理解,语言顺应操作性的讨论以及不顺应和消极顺应在语言顺应理论中的定位等话题。通过访谈加深了我们对语言顺应论(准确地说是语言顺应性理论)的理解。首先,语言顺应性理论是Verschueren从哲学层面对语言和语言使用的思考,顺应性是语言使用过程中所体现的语言基本属性,是语言和心智的有机结合;其次,语言顺应论不是作为操作性理论提出的,其立论初衷是为了帮助语言研究者“看”而非“做”, 面对现实研究中将其作为操作理论框架的做法Verschueren持批评但开放的态度;再次,顺应、不顺应和消极顺应皆是“语言使用的终端”,是具体交际情境中言语选择问题。笔者认为在厘清语言顺应的源起和基本概念,讨论其可操作和不可操作性之后,可以将其细化,把哲学层面的思考和操作层面的应用结合起来,丰富顺应理论并为相关研究提供更清晰的探究路径和更坚实的理论依据,从而彰显其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这或许是语言顺应研究的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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