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隐喻理论研究的发展和展望*
2020-12-28东北师范大学长春师范大学刘晓宇东北师范大学刘永兵
东北师范大学/长春师范大学 刘晓宇 东北师范大学 刘永兵
提 要: Lakoff & Johnson采用基于概念结构的隐喻认知机制处理语言与其它认知观的关系,从而提出概念隐喻理论。概念隐喻理论对语言与认知进行某种合理的融合,从源域到靶域的映射机制实现了对经验事件的结构化和概念化。然而,概念隐喻理论基本是通过语言使用现象来揭示思维的本质,缺乏对隐喻概念产生和识解大脑内在工作机制的理解与描写。为弥补概念隐喻理论的不足,近年来学界把概念隐喻机制的研究拓展到神经科学层面,这为处理隐喻表达与大脑认知机制的关系及其科学的实验方法提供了可能, 具有较为明显的理论和方法优势。本文简要论述神经隐喻理论的发展历程及主要内容,并在此基础上对神经隐喻理论的应用前景作出展望。
一、 引言
Lakoff & Johnson基于体验认知假说提出概念隐喻理论。(1)Lakoff & Johnson(1980)提出了体验认知假说,该假说指出“思维、感知觉、行动及情感操作共用同一个神经结构;语言经由管辖行动的感觉运动系统的作用而获得意义。”从概念隐喻理论来看,隐喻是基于概念映射而存在的,并以固定的隐喻系统形式存在于人的大脑中。隐喻映射主要指跨越两个看似不同的概念域的推理,即映射是从一个具体的概念域投向一个更加概括的概念域。通过隐喻映射,源域结构可用于对靶域概念进行推理(Lakoff & Johnson, 1980, 1999)。因此,我们可以把概念隐喻视为赖以生存的现实定义机制。
但和任何其他理论一样,概念隐喻理论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缺陷和值得完善之处。例如,有学者(Meteyardetal., 2010; Steen, 2011; Kövecses, 2015)指出尽管概念隐喻理论的体验观用隐喻解决抽象概念的理解问题,并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抽象概念具有体验性。但其具体的心理运作程序却依然模糊不清,即尚未对隐喻概念产生的内在神经关联、系统工作机制进行深入的探索,同时也缺乏用于描述人类大脑心理过程的科学手段。近年来,为解决这些问题,学界把隐喻研究拓展到神经科学领域,以期阐释隐喻意义的构建与解读的认知运作机制及认知原则。这为处理隐喻表达与大脑认知机制的关系及其科学的实验方法提供了可能,具有较为明显的理论和方法优势。
本文简述神经隐喻理论的发展历程及其主要内容,并在此基础上对其应用前景作出展望。
二、 神经隐喻理论的兴起与发展
20世纪80年代末,Lakoff & Feldman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启动了语言神经实验研究项目,致力于探究属于非物质范畴的理智和意义与人类神经生理系统之间存在的联系,即如何把心智与意义的概念化过程降解为基于生化反应的神经活动。语言神经研究项目的理论基础是模拟语义学,其核心观点认为人类是基于一个想象性的模拟来识解抽象概念的,是镜像神经元所具有的具身模拟机制把人与人联系起来,这使得人类身体与其所处外部世界之间产生了互动,并使人们获得了共享的概念语义系统。同时该项目的研究目标是通过运用大量的实验工具来模拟和统计分析神经网络的概念表征,以便建构语言习得和使用的语言神经模式(Feldman& Narayanan, 2004; Feldman, 2006; Lakoff, 2008, 2012)。
基于Lakoff & Feldman上述观点,Narayanan(1997)认为隐喻意义的理解是具有神经基础的,并据此提出了一个基于生物模式的神经网络理论来解释隐喻意义的深层体验基础,该理论认为所有抽象概念的理解都涉及对合适的体验的模拟或者展现。例如,当个体解读一个动词短语时,他实际上正在对语境中涉及的运动经验事件进行心理模拟,同时会促发我们在想象场景中模拟对应的动作。由此,该理论指出模拟或者想象场景的能力是人类隐喻概念化思想形成的主要因素。
在吸收和批判前人理论的基础上,Lakoff & Johnson(1999)提出了基础隐喻综合理论。(2)基础隐喻综合理论主要由以下部分组成 : (1) Johnson的并存理论(Theory of Conflation)(2) Grady的基础隐喻理论(Theory of Primary Metaphor)(3) Narayanan的神经网络理论(4) Fauconnier & Turner的概念合成理论(Theory of Conceptual Blending)。该理论认为隐喻映射可能源自婴幼儿期的基本生活经验, 早期的基本经验是基础隐喻映射结构形成的基础,即人们能够随时通过对早期经历的模拟来解读与人类身体没有关联的抽象概念结构,并对其进行图式化处理。基础隐喻将人的主观经验判断与感觉运动经验匹配起来,相较于经典概念隐喻理论的相似观,为隐喻映射提供了更为合理的解释, 而且这种观点得到了一定的实证研究支持。然而,基础隐喻综合理论只是神经隐喻理论的雏形,还处于起步阶段,尚未形成一个适用于神经隐喻研究的完整的理论体系,同时缺少神经科学方面的理论及实验证据的支持。
近年来,认知科学的迅速发展使得语言学、认知科学和神经科学交叉融合成为了可能。语言学与神经科学的有机结合不仅使语义研究走向科学实证,而且为意义的理解提供了直接的因果解释(周频,2013,2016)。在此背景下,Gallese & Lakoff(2005)把镜像神经元理论融入到认知语言学理论体系,从而提出了“神经模拟”理论。次年,Feldman(2006)在其基础上提出了一个把语言具身性特质考虑在内的语言神经理论(Neural Theory of Language)。基于此研究,Lakoff(2008)提出了神经隐喻的综合理论,该理论认为隐喻的理解具有认知现实性,即通过语言神经计算模型来阐释人类大脑神经网络的功能机制以及已知信息的处理限制如何自然地产生隐喻推论。近期,David, Lakoff & Stickles(2016)在神经综合理论的基础上,又提出了隐喻的神经级联理论(Cascade Theory of Metaphor),更加具体地解释了隐喻理解的神经机制及关系。
三、 神经隐喻理论的主要内容
神经隐喻理论的突出贡献在于它不仅提出隐喻根植于大脑的神经网络结构,也为隐喻映射推理机制提供合理、科学的神经认知阐释(王寅,2006;江桂英、李恒,2011;Domínguez, 2016)。从研究内容和成果来看,目前神经隐喻理论的主要内容主要涉及隐喻的神经生物学基础、隐喻的神经生成机制以及隐喻的认知现实性三大方面。
1.隐喻的神经生物学基础
Lakoff (2008,2012)认为语言神经理论是神经隐喻理论得以提出的神经生物学基础,能够用脑过程这种简单原始的现象去说明有关概念隐喻心理操作这种复杂的现象,同时也能够为神经隐喻理论的相关假设提供神经现实性证据。因此下面简单论述有关语言神经理论的基本概念。
1) 神经模拟(Neural Simulation)
当事物超出人类的感知范围时,人们能进行想象或模拟,这种能力构成了人类智力的基础(Barsalou, 1999)。在此种观点的推动下,学界(Gallese & Lakoff, 2005; Feldman, 2006; Lakoff, 2008, 2012)基于相关研究提出了一种注重语言理解的感觉运动基础、强调人类具身经验作用的理论观点,即神经模拟。该理论认为镜像神经元(Mirror Neurons)和模范神经元(Canonical Neurons)都是多模态的,即行动和感知受控于相同的神经元(管控人类主观经验与感觉运动经验的神经元是相同的)。对于一个动作动词而言,支持相应动作的各种复杂的神经元或肌肉协同作用是其语义核心(王馥芳,2017)。它们不仅在自身做出动作时激活,在观察其他人,甚至想象他人执行此动作时也会相应激活。例如,“紧握”(Grasp)这一动作具有一个运动成分(紧握的动作)和不同的感知成分(他人紧握时的样子及所抓物体看起来的样子),同时还涉及其他多种模态(紧握物体或自己被紧握的感觉)(Feldman, 2006; Lakoff, 2008)。总而言之,如果一个人不能想象出某个动作的具体场景就很难获得关于这个动作的真正含义。
2) 扩散激活(Spreading Activation)
扩散激活机制认为一旦激活某个神经节点,(3)Feldman把神经元群定义为神经节点,即一个神经元群(10—100个神经元)就是一个神经节点。这些节点是有意义的,能够参与到神经计算过程中去,它们可能代表一个概念、一个角色或一个审核机制。兴奋点会沿着节点间的路径向周围扩散,从而激活其它节点。激活节点所表征的概念与原节点具有较高的关联,即任意两个不断同步激活的神经元群会建立联系,以至于一方的激活会促进另一方的激活。兴奋点的传播会受到突触强度的制约,(4)神经突触(神经元之间的狭小间隙)是神经元之间进行信息交流的特化结构,在神经回路的形成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被激活的神经元离子流会流经神经突触,在对离子的接收与传递的过程中突触结构会得以加固。即突触强度越大,激活扩散的越快。同时扩散会加固路径中的神经突触,即激活的次数越多,二者的关联越强,语言输入会激活这些痕迹,并进行经验重组,激活活动的持续与重复会导致神经回路稳定性的持久性提升。这些因素的组合构成了通常情况下的理解(一连串的想法),这是人类通过经验塑造大脑最基本的神经机制(Feldman, 2006; Lakoff, 2008, 2012; Rizzolatti, 2014)。
3) 神经捆绑(Neural Binding)
捆绑问题是语言神经理论的中心问题之一,对语言的认知神经机制研究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人类大脑的前运动区与顶叶区的连接为神经捆绑提供了神经生理基础,这种捆绑式整合是多感觉通道的,既可以适应感觉运动模拟,又可以从不同的语言层次寻求语言与意义之间的内在神经计算关系(Feldman & Narayanan, 2004; Feldman, 2006)。例如,在视知觉中颜色与形状是沿着不同的通道加工的。但是当我们想象一个蓝色的方块时,颜色(蓝色)与形状(正方形)却不会以两个独立的意象出现在我们的大脑信息平台(Lakoff, 2012)。一言以蔽之,神经捆绑的主要功能在于对散布于不同脑皮层的分散信息进行序列化整合,即如何利用大脑解决分散表征的整合问题。
综上所述,语言神经理论是一个宏大的综合体系,(5)由于篇幅所限,本文只介绍了语言神经理论中与本研究直接相关的部分核心概念。主要致力于解释众多的脑区是如何协同作用来实现语言理解和学习的。该理论解释了局部神经网络如何能通过神经模拟机制来表征各种概念的意义,这些神经网络通过扩散激活及神经捆绑的过程得到巩固。由此,语言神经理论从神经计算机制的视角阐释了概念和意义的生成和表征,试图以此来揭示语言的神经实质。
2.隐喻的神经生成机制
如上所述,语言神经理论中的一些观点与神经与计算理论类似,但是把该理论与来自认知语言学及其他学科的实验结果相结合来探究其与隐喻的关系是具有重大意义的。正如江桂英、李恒(2011: 934)所言“语言体现于心智,物化于大脑。从神经科学角度研究隐喻,有利于该理论的巩固与发展。”下面简述人类的隐喻映射机制是如何在神经系统中产生并得到完善的。
1) 基础隐喻(Primary Metaphor)
(1) 基础隐喻的同步激活性
在人生的早期,儿童的主观经验与判断会与他们的感觉经验并存,例如,父母环抱自己的孩子,孩子会下意识地把“爱”的主观经验与温暖的感官经验进行混合,因此分管“情感”的神经元与分管“温度”的神经元自动地建立了联系,形成一个隐喻神经回路“爱即温暖”(AFFECTION IS WARMTH)(Lakoff & Johnson, 1999)。并存是对主观经验与感官经验的同步激活,在这个过程中扩散激活机制使两个经验域间产生了永久性神经关联。当两种经验并存时,业已存在的、具体的概念结构会映射并保存到抽象的概念结构中,即人们会通过模拟基本的感觉经验来理解并替代抽象的社会经验(Lakoff, 2008;Nilsson, 2016)。在这一阶段,神经隐喻理论主要强调隐喻的源域(感官经验)和靶域(主观经验)激活的同步性,不同于经典概念隐喻所提倡的应该首先分析源域,然后再对靶域进行处理的观点。
(2) 基础隐喻的不对称性
在经验域并存过程中,概念联想会在两个域间自动产生,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儿童对两种并存的经验并不区分。直到进入分化期,儿童才开始对两种经验域进行源域与靶域的区分与界定,这时隐喻映射推理结构才真正产生。从神经隐喻理论来看,对每一个神经元的激活都是在不对称的方式下进行的,即不同的神经元具有不同的放电能力(Firing Capacity),取决于控制神经离子流的神经突触感受器。那些经常由外界激活的神经元往往会具有更大的放电能力,即经常参与身体作用外部世界的神经元会长期处于兴奋状态(Lakoff, 2012)。有鉴于此,人们头脑中获得的隐喻映射结构是不对称的,因此映射中会出现以身体结构为基础,以各种具身经验为原型的始源域。例如,我们获得了隐喻“爱是温暖”而不是“温暖是爱”,因为我们大脑中经常对有关“气温”的实体概念进行计算,而不是抽象的“爱”的概念。
(3) 基础隐喻的认知普遍性
基础隐喻是具有认知普遍性的,即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能以极其相似的方式获得、理解这种隐喻。这是因为人们所处的外部环境极其相似,且身体和大脑的结构基本相同。有鉴于此,即便是平淡的日常生活也可以为人类提供合适的大脑激发,从而产出大量的基础隐喻映射结构。例如,权利概念涉及空间地点表征,可能是因为在幼儿时期,父母经常在家里对个体进行管束,这种基本经验塑造了权利与空间场所的隐喻映射,因此在个体的头脑中产生了隐喻映射结构“管理机构即家庭”(Governing Institutions Are Families)(Lakoff, 2008)。
综上,我们日常经验中出现的体验相关性会使我们获得基础隐喻,它能够将我们的主观经验、判断和感觉运动经验联系起来。这些基础的概念结构为我们理解抽象概念提供了基于具身经验的逻辑和意象。一言以蔽之,基础隐喻的本质是人类对主观经验进行的感官模拟,是个体对某一特定客观事物的一种认知心理投射。
2) 复杂隐喻(Complex Metaphor)
从神经隐喻理论来看,复杂隐喻是基于神经捆绑机制而产生的,即两个或多个基础隐喻神经回路以神经捆绑的形式组合在一起,从而构成了一个更大、更加复杂的隐喻神经回路 (Lakoff, 2008)。例如,作为一个复杂隐喻系统,“爱是一场旅途”包含如下元素: (1) 基础隐喻:“目标是目的地”, “困难是移动中的障碍”,“关系是容器”,“亲近即靠近”。(2) 普通的常识框架:“汽车是旅行的工具”,“旅行者们在汽车容器中会近距离接触”,“志同道合的人有共同的人生目标”,“恋人有共同的人生理想”。Lakoff(2008,2012)认为隐喻“爱是一场旅途”是通过对上述基础隐喻在常识框架内进行神经捆绑而产生的结果,即我们通过神经捆绑机制对相关元素进行绑定,从而得到如下隐喻推论:“人生目标是旅行目的地”;“恋人是努力到达目的地的旅行者”;“恋人的关系是汽车容器,因此他们处在恋爱关系中”;“他们的恋爱关系帮助他们实现人生理想”;“恋爱关系中遇到的困难是去往目的地过程中的障碍。”最终,我们可由此推导出隐喻映射结构“爱是一场旅途”。神经隐喻理论使我们能够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复杂隐喻,同时,神经捆绑原则使我们的大脑变成一个最适系统(Best-fit System)。凡是进入该系统的各相关成分都应该合乎这一系统的功能与目的,但凡不合乎该系统的功能与目的的成分,均应该排除在外。我们也可以把其理解成一种过滤机制,能有效地制约一些不相关信息进入该概念系统。由此可见,复杂隐喻产生于不同基础隐喻回路间的信息交换,最终以隐喻推论(语义综合体)的形式出现在人脑的信息平台。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复杂隐喻本身不具有经验基础,而是通过人脑业已存在的基础隐喻回路中的直接具身成分间接地获得了具身性特质。
3) 隐喻的认知现实性
早期的概念隐喻理论大多采用内省式论证方法,目的在于划清与传统作为修辞手段的隐喻的界限,以证明隐喻的思维本质属性。但因缺乏实证证据,概念隐喻的认知现实性遭受了诸多质疑(Steen,2011;江桂英、李恒,2011)。有鉴于此,神经隐喻研究聚焦于隐喻的认知现实性假设及其实证证据。
(1) 隐喻的认知现实性假设
神经隐喻理论与语言神经理论看似彼此独立,但实际上它们之间具备较强的内在逻辑性与一致性,即神经隐喻理论是基于语言的神经理论而提出的。从神经模拟机制来看,人类是通过潜意识地模拟或者想象所描述场景的认知方式来理解叙事,即所有对抽象概念的理解都是通过对具身经验的模拟或者展现来完成的。基于模拟或者想象场景的隐喻能力是交际能力的组成部分,也是熟练掌握语言的重要标志之一。神经隐喻理论认为隐喻的产生与人类的心理过程是相契合的,即人们对某个隐喻的识解之所以能与具身经验相匹配,是因为人们对隐喻所在语境进行了合适的体验经验的模拟或展现。当人们感受两种不同的经历时,会同步激活分别管辖两种经历的神经节点,扩散激活机制使对应这两种概念的神经节点形成神经回路,这种神经激活会通过长期的学习得到巩固。由此形成的神经回路成为了基于跨域映射的隐喻性蕴含的神经生理学基础,使之与心理和脑科学研究产生直接联系。简言之,人类在大脑同步激活中形成的概念联想具有认知现实性,最终会在神经网络内形成决定概念域的永久性神经关联。但同时我们注意到,单一的基础映射结构未必能够完成对某一概念的完全理解。那么,复杂概念系统是否能达到对抽象概念的完全理解呢?理论上讲,一个多层级且同时管辖多个基础隐喻的较为复杂的概念隐喻系统可以达到这一点。因此,通过神经捆绑机制对多个基础映射结构进行整合来完成对某一抽象概念的完全理解是人类的认知需求,即复杂隐喻系统的认知现实性在于人类的概念是具有多重隐喻结构的。同时,从隐喻的神经联级理论来看,概念隐喻系统以联级回路(Cascade Circuit)的形式集合了大脑中不同的语言及思维神经回路,呈现层级性域包孕(Domain Matrix)结构,具有相互依存的关系。语言的使用必然会激活隐喻联级结构,同时也会默认激活该结构中的每个节点,包括以层级秩序组织的常识框架和基础隐喻。联级模式会根据语言使用和概念解读的需求指示激活及捆绑路径,从而形成一个特定的复杂隐喻神经回路,来完成对某一特定概念的识解任务(David, Lakoff & Stickles, 2016)。
综上所述,神经隐喻理论使我们对自己赖以生存的概念隐喻系统作了进一步的了解。从神经角度来看,概念隐喻是大脑中各个不同部分的神经元群通过神经回路连接而组成的集合。大脑中的不同部分就是源域和靶域, 神经回路就是映射。人们在日常思考过程中会经常使用概念隐喻,使得这些隐喻回路的突触强度加大且无法改变。同时神经扩散激活及捆绑机制使这一系统内成员间的连接更加紧密,呈现联级性网络结构。因此,从理论上讲,这个系统会主导人类的思维、人类对世界的理解及其人们的行为。人们也会通过神经模拟机制来适应该系统,并通过该系统对常识进行界定。
(2) 实证数据
Gibbs & Matlock(2008)认为要证明隐喻的认知现实性,必须具有两大方面的证据: 心理学实验证据;脑科学实验证据。
心理学实验证据:
Zhong & Lilgenquist(2006)要求受试首先回忆不道德的经历,然后让受试评定对一些物品的心理需求。实验结果表明: 在此之前回忆不道德经历(通奸或作弊)或者抄写不道德故事的受试对清洁消毒类物品有着更高的心理需求,并容易在实验赠品中选择消毒纸巾。这表明受试的大脑中存在着固定的隐喻神经回路“洁净即美德”,即人们是通过与洁净相关的感觉经验来架构道德概念的。Wilson & Gibbs(2007)通过让受试在理解隐喻句子(Grasp The Concept)之前做出与该隐喻表达相关的动作(Grasp)的实验方法,证实了神经模拟能够辅助人们解读隐喻语言的假设。
脑科学实验证据:
Rapp, Mutschler & Erb(2012) 的脑成像研究显示人类右脑对隐喻语言的产生起到重要作用,即人类在处理隐喻语言时,右脑的激活程度明显大于左脑,这表明隐喻有其独特的神经生理基础。Desaietal.(2013)通过功能磁共振扫描分析(fMRI)发现受试在使用与动作相关的隐喻(如Grasping Ideas)时,运动和前运动皮层被显著激活。在同一实验中,触觉隐喻(如a rough day)能够激活顶岛盖中的质感选择躯体感觉皮层。这些数据结果表明人们的确能够通过基于具身经验的源域概念(动作、触觉等)对抽象的靶域概念进行推理,即神经模拟对通达概念隐喻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同时也间接地证明了隐喻以固定神经回路的形式存在于人类大脑当中。Engel, Fries & Singer(2001)的脑成像实验表明多脑区之间的共时激活,即时间上的一致性是通过神经元同步发放实现的。神经元同步发放通常采取相位锁定的同步振荡形式,即相位锁定振荡通过标识与感知觉刺激相关的神经元来实现概念特征捆绑,这些数据表明产生复杂隐喻的神经捆绑机制具有神经生物学基础。
由此可见,许多的实验心理学家及神经科学家分别从心理学视角及神经科学视角做了隐喻认知研究。他们的实验研究结果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神经隐喻理论的基本假设,同时为神经隐喻的认知现实性提供了实证证据。
四、 结语: 神经隐喻理论对认知语言学理论的启示及应用前景
综上所述,神经隐喻理论是一种跨学科的理论,对认知语言学的深入研究意义重大。一方面,神经隐喻研究可以提供神经、心理领域的数据,弥补基于语言的隐喻及概念化研究对大脑神经加工机制解读的不足;另一方面,神经隐喻的分析还可以为言语隐喻分析提供有益的互证支撑或补充。有鉴于此,神经隐喻理论对认知语言学具有重要的理论及实证的启示作用。
1.理论启示
1) 神经隐喻理论是对概念隐喻理论的延伸。
神经隐喻理论指出,人们以隐喻进行思维, 具身经验域与主观经验域之间的同步激活即是隐喻,并以此提出了基于体验相关性的同步激活假设,是对概念隐喻理论在当代的延伸,是研究的深化、实证化的发展。神经隐喻理论从神经角度对意义建构及概念化过程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分析,这不仅为认知语言学研究中隐喻义在线解读及建构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视角,也为不同学科提供了新的融合机制,将成为认知语言学不断向其他领域进行渗透、融合的突破口。同时,神经隐喻理论进一步将人类思维层面的隐喻推论映射机制与其背后深层的具身模拟机制联系,是认知语言学思想在神经认知领域的重大发展。
2) 神经隐喻研究彰显了隐喻的具身建构本质。
神经科学视域下的隐喻研究是伴随着具身体验观的成熟而进一步发展起来的,呈现出更加多元化的趋势。换言之,神经隐喻研究把具身认知、大脑神经、心理活动等作为研究隐喻的基本方面,强调在语言神经机制的协同作用下激活人类的生活经验、百科知识、认知基元结构以及文化模型所衍生出的文化规约,从而才能真正识解隐喻意义。神经隐喻理论试图打破单纯依靠“相似性”来探究概念隐喻生成机制的藩篱,(6)神经隐喻理论认为目标域与源域之间并不一定要有共同的特征,因此创造新奇隐喻的认知过程并不受此方面的限制。从隐喻的源域与靶域概念之间的具身相关性角度出发研究隐喻神经回路的共时激活特征,这也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隐喻理论的发展愈加重视体验相关性,而逐渐弱化了感知相似性在隐喻研究中的作用。
2.应用前景
1) 神经语言学研究
神经语言学视角的研究旨在通过脑成像技术探究有关语言的隐性神经系统工作机制,(7)脑功能磁共振程序(fMRI)、事件相关电位(ERP)、磁共振(MR)等脑成像技术因其在时间以及空间分辨率方面的优势已成为研究隐喻神经工作机制的最为常用的神经影像学方式。借助语言神经理论框架来探讨人脑复杂的神经元群活动与语言运用的关系。神经隐喻理论作为语言理解的神经功能网络理论的子模型之一(Lakoff, 2012; Dodge, Hong & Stickles, 2015; David, Lakoff & Stickles, 2016),提出隐喻处理的神经功能分区假设,即大脑中存在不同的隐喻处理区域,分管隐喻意义的在线建构、注意力以及隐喻交际意图识别。研究者可通过隐喻文本刺激神经元来窥探隐喻成分意义的在线识解,评估受试的抽象语言解读能力。依据受试理解字面意义及隐喻文本时脑半球的敏感度差异来判断人脑语言处理的功能性神经构造,这将为揭示人脑神经网络中作为语言意义建构及识解的主要区域,并为证明神经语言学研究所涉及的语言处理的相关重要假设起到重要的参照作用。
2) 人工智能研究
人工智能的最终目标是实现机器设备在实际操控行为上符合人类对于智能的需求。从语言研究的角度来看,其主要目标是在机器上实现对语言的成功识解。有鉴于此,神经隐喻理论将在计算机人工智能有关隐喻概念推论机制及隐性语言识别系统的研发过程中起到关键的理论支撑作用。人脑以感觉运动经验域和主观经验域为连接并行神经扩散式及神经捆绑式地激活隐喻信息,而电脑则通过程序符号识别与转码对信息进行在线隐喻推理加工及解读。因此,为了能够有效模拟人脑的隐喻信息加工,研发人员可通过相关技术手段在电脑中置入必备的语言神经机制(神经模拟、扩散激活及神经捆绑等)和人类所具备的日常知识库并将其转换为可以操作的隐喻语言识解程序符号。
3) 病理学研究
以神经隐喻理论为基础来探究隐喻加工机制对脑损伤患者的康复指导作用将成为病理学及认知语言学重要的研究取向。病理学研究多以自闭症、脑损伤、失语症、精神分裂症等患者为受试群体,多采用脑成像技术研究不同病症对隐喻推理能力的影响,尤其是基于神经隐喻理论框架来分析隐喻识解能力缺陷。实证研究证据表明(Myers, 1999; Racheletal., 2000; Yangetal., 2010; Yangetal., 2013),右脑损伤患者依损伤程度以及具体位置的不同,会对隐喻的解读造成不同程度的影响。同时,自闭症患者、失语症患者以及精神分裂症患者与健康人在理解隐喻的理解时间、理解准确度、脑激活区域及隐喻加工方式上存在明显差异。这一方面可以使神经隐喻理论在医学领域发挥其重要的理论指导作用,同时,这些数据也为神经隐喻理论提供了临床医学实证证据,对于该理论体系的日趋完善具有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