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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忘却的“怀念”
——鲁迅《故乡》的故乡情

2020-12-28陆建华

关键词:闰土二嫂虚构

陆建华

(安徽大学哲学系,安徽合肥230039)

鲁迅写于1921 年1 月的《故乡》虽然是小说,但是,可以归为纪实类的小说。1919年底,39岁的鲁迅回故乡搬家,携母亲、妻子朱安以及三弟周建人一家北上北京定居。《故乡》就是对此次回乡搬家过程的“记录”,“寄寓了鲁迅真实的思想与情感”[1]65。可以说,《故乡》虽然是以第一人称所写的小说,但是,其中的“我”就是鲁迅,其中的“我”的“母亲”就是鲁迅的母亲。《故乡》中着墨最多的人物“闰土”其实就是鲁迅少年时的朋友章闰水,而小说中闰土的儿子水生就是章闰水的儿子。《故乡》中刻画的唯一邻居“杨二嫂”则是虚构的,至于小说中的“我”的侄儿“宏儿”也是虚构的。

《故乡》所写就是一件事、两个人。一件事是指鲁迅搬家之事,两个人是指闰土和杨二嫂。让我们惊讶的是,从文字的表层看,搬离故乡的鲁迅对故乡似乎没有多少依依惜别之情,反倒是充满失望之情,可是,从文字的背后看,鲁迅对故乡又是依依不舍,充满思念之情的。吊诡的是,鲁迅对故乡的文字表层的失望之情与文字背后的思念之情都是通过对故乡的景物的描写以及对故乡的朋友闰土、邻居杨二嫂的描述表达出来的。

鲁迅对故乡的景物的描写主要集中在小说的开头和小说的结尾部分。小说的开头,鲁迅描写自己初见故乡时的情景:“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2]50

一个离开故乡二十余年、远离故乡二千余里的人,经受的是时间上二十余年的思乡的煎熬,空间上二千余里的遥遥相望。伴随着这种漫长而遥远的乡愁的是对故乡的日日夜夜夜的思念以及对故乡的记忆的既越来越明晰而又越来越模糊的甜蜜而又苦涩的咀嚼与回味。在这种日夜思念、牵挂中回到故乡,心中应该只有故乡,只有故乡的美好。尤其是,在深冬这寒冷、萧条的时节回到故乡,更能感受到故乡的温情与温暖。

可是,鲁迅回到故乡,在深冬这寒冷、萧条的时节,感受到的则是同样寒冷、萧条的故乡,或者说故乡的寒冷、萧条。因之,鲁迅首先感受到的是故乡的严寒、故乡的阴晦、故乡的冷风,接着,感受到的却是故乡的萧索、故乡的荒凉、故乡的死气沉沉。如果说鲁迅所感受到的故乡的严寒、阴晦、冷风是一种看似客观的感受的话,那么,鲁迅所感受到的故乡的萧索、荒凉、死气沉沉则是一种纯粹主观的感受。而无论是看似客观的感受,还是纯粹主观的感受,给鲁迅带来的都是失望,而不是激动与欣喜。

是故乡变了?准确地说,是故乡失去往日的生气而变得这般破败不堪?不是。故乡还是原来的故乡,还是像鲁迅思念故乡那样同样思念鲁迅的故乡。只是鲁迅借助于冬天的衰败的气息加以发挥,将冬天的寒冷、死气、荒凉移植到故乡身上,不愿意承认眼前的、看到的故乡就是自己思念中的、过去的故乡,不愿意承认眼前的故乡的景象就是二十余年前自己离开故乡时的景象。

不仅不愿意承认眼前的故乡就是过去的故乡,鲁迅还有意美化关于故乡的记忆,以记忆中“好得多”的故乡、“美丽”的故乡、具有“佳处”的故乡,否定眼前的真实的故乡。这无疑是以故乡过去未必有的“美”反衬故乡现在并没有的“丑”。

明知“故乡本也如此”“仿佛也就如此”,记忆中的故乡与眼前的故乡没有任何差别,所谓记忆中的故乡的“美丽”“佳处”未必都是真实的,鲁迅硬要说出差别,把眼前的故乡描写得如此破败不堪,并用记忆中的所谓美丽的故乡与之作比较,意在从中感受到“悲凉”,据此表达其对于故乡的失望。

对故乡的景物的感受是失望的,也许是情有可原的,表面上看,故乡只是鲁迅成长的“环境”。那么,鲁迅对自己的家的感受又是怎样的呢?家是生养自己的真正的地方,有亲人,有爱,乃生命中最应该留恋、最应该深爱的地方。令人意外的是,鲁迅对自己的家的描写虽然只有一处,却同样是失望的:“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2]50与对故乡的破败、老旧的感受一样,鲁迅眼中的家也是破败的、老旧的,犹如寒风中的瓦楞上的瑟瑟发抖的干枯的断草,没有半点生机。这样的家同样是让鲁迅失望的。

鲁迅对故乡的景物的感受以及对自己的家的感受是失望的,但是,这种失望仅仅停留在文字的表层,而在文字的背后,鲁迅对故乡的景物的感受以及对自己的家的感受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充满依恋,充满依依不舍之情。这种依恋,这种依依不舍之情,在鲁迅刚回到故乡时是被压抑在心灵深处的,是被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的;在鲁迅再次作别故乡,甚至有可能是永别故乡时,却怎么也抑制不住。我们来看鲁迅的描写:傍晚时分,“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2]57;“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2]58

又一次远离甚至诀别故乡的鲁迅,在与故乡、与故乡的“老屋”渐行渐远的时刻,所看到的不再是故乡的“荒村”形象、故乡的沉沉暮气,感觉到的不再是故乡的严寒、冰冷,而是故乡的青山绿水以及由青山所构成的“深黛颜色”。而这“深黛颜色”是生命的颜色,是盎然的生机与春意。

如果说天气寒冷让鲁迅感受到故乡的严寒以及严寒天气下故乡的“萧索”,还有真实性的话,那么,在这天气寒冷、万物萧条的隆冬季节,鲁迅在离开故乡时居然能够看到故乡的青山绿水。这青山绿水与其说是看到的,不如说是想象到的;与其说是眼前的,不如说是心中的。一定是对故乡的依依不舍的感情使然。虽然鲁迅并没有直接写出自己对故乡的依依不舍之情,虽然鲁迅还试图用“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这样的文字来掩饰自己对故乡的依依不舍之情。

可是,真的感情是无法掩饰的:暮色越发沉重,船外的故乡的景色越发模糊不清、越发看不见,鲁迅依然“靠着船窗”“看外面模糊的风景”[2]57。如果真的对故乡失望、对故乡没有深厚的感情,真的不想再见到故乡,鲁迅为什么要在离开故乡的时候看故乡的风景,而且在看不清故乡风景的情景之下依然固执地看?并且通过“看”,记下故乡的每一片山、每一片水、每一棵树乃至每一片落叶、每一根枯草、每一阵寒风?鲁迅为什么在离开故乡的时候,从冬天的故乡中看出春天的故乡?从严寒、死气中感受到温暖、春意?

故乡有鲁迅的亲朋好友。鲁迅回故乡时,“去拜望亲戚本家”[2]51,“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2]55鲁迅;鲁迅离开故乡时,“来客也不少”[2]57。但是,这些亲朋好友,鲁迅都没有写到,而是专门写了将近三十年前仅仅在少年时代与自己见过一面或者说交往过一次的朋友闰土,以闰土来代表故乡的亲朋好友,以对闰土的感受来代表自己对于故乡的亲朋好友的感受。这种感受在文字的层面、在表面上表现为对闰土的失望,对以闰土为代表的故乡的亲朋好友的失望,而在文字的背后、在深层次上表达的则是对闰土的“爱”、对闰土的深情,以及对以闰土为代表的故乡的亲朋好友的“爱”和深情。

从鲁迅的回忆来看,他和闰土虽然在短暂的相处中感情很深,分别时彼此都很痛苦,都留下了伤心的泪水,可是,分别之后不但没有再见过面,而且也只是在刚分别那段时间通过闰土的父亲保持一两次的联系:“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2]53

对这样一位少年时代的朋友,将近三十年之后,能有清晰的记忆是可能的,但是,要说还有多少感情,是不太可能的。最多有那么一丝挂念。单从闰土的角度来看,他对于鲁迅也只是挂念,并没有多少感情。我们从鲁迅母亲对鲁迅所说的话,可以看出这一点:“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2]51当然,闰土的这种挂念,还有与鲁迅母亲交谈时的客套的成分。从后来闰土与鲁迅见面时的窘况,也可以推论出这种客套。

鲁迅为什么要在《故乡》中用最多的笔墨描写少年闰土,鲁迅有自己的理由。那就是,鲁迅记忆中的闰土是单纯、活泼、勇敢的少年,承载着鲁迅对于故乡的美好的记忆。难怪鲁迅写道:“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2]53

记忆中的故乡是美好的,现实中的故乡是令人失望的。这无疑也暗示记忆中的闰土是美好的,现实中的闰土是令人失望的;对闰土的回忆越美好,对眼前的闰土越失望;对美好的回忆越详细,对眼前的现实越失望。

果不其然,鲁迅再次见到闰土是失望的。这种失望首先表现在鲁迅对于闰土的巨大变化的失望,而所谓的巨大变化不仅表现在外表,更表现在内心;不仅表现在形体上,更表现在神态上、精神上:“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2]55

鲁迅描写闰土的外在的方面变化大,是为了说明闰土内在的方面变化也大:当年幼小的、稚嫩的闰土不是变成了成熟的、健壮的闰土,而是变成了笨拙的、苍老的闰土;当年活泼的、天真的闰土,不是变成了开朗的、自信的闰土,而是变成了呆板的、自卑的闰土。这叫鲁迅怎么不失望!

这种失望还表现在鲁迅对闰土“错误”定位他俩关系的失望:当鲁迅把他和闰土的关系定位为兄弟关系、朋友关系,按照少年时代彼此第一次见面时的称呼,很兴奋地叫闰土“闰土哥”时,闰土“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2]55-56,一开始是认同并感激鲁迅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的这种认定的,并为此感到亲切而喜悦,但是,继而感到彼此再也回不到过去,流露出凄凉的神情,“态度终于恭敬起来”[2]56,恭恭敬敬地叫鲁迅“老爷”,将他和鲁迅的关系定位为主仆关系。心中的兄弟把自己看作老爷、主子,这叫鲁迅失望之极。

如果说闰土的外形的、神情的巨大变化让鲁迅失望,鲁迅还是可以理解甚至接受的,毕竟经历岁月的长久的无情的侵蚀,这种变化是闰土个人所无法抵御的。但是,闰土对他和鲁迅的关系的“错误”定位,更让鲁迅失望,是鲁迅所不能理解、接受的。因为他和鲁迅的关系的定位是他和鲁迅两个人的事,而且鲁迅作为事实上的相对强势的一方已经抢先明确对此定位了。在鲁迅看来,过去的活泼可爱的少年闰土不仅变成神情麻木而又寡言少语的中年人了,而且,过去的单纯天真的闰土已经变成被等级观念所束缚的人了,过去的把自己当做朋友的闰土已经变成一个自我感觉卑贱低下的人了。这叫鲁迅如何不失望!所以,鲁迅在听到闰土喊他“老爷”时“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2]56,不可能回到过去。这层“可悲的厚障壁”,在鲁迅看来,不是他本人造成的,而是闰土造成的;不可能回到过去,在鲁迅看来,也不是他造成的,也是闰土造成的。这更加重了鲁迅对于闰土的失望。

鲁迅的邻居杨二嫂“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2]58。鲁迅是不相信的,因为鲁迅的母亲曾对鲁迅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2]57因此,闰土没必要这么做。而且,闰土老实本分,也因此而得到鲁迅母亲多年来的信任。另外,杨二嫂是个让鲁迅和母亲都十分厌恶的人,她的话完全不可信。但是,鲁迅在小说中描写闰土却写到杨二嫂对闰土的诬陷,也还是隐含有对闰土的失望的。

鲁迅对闰土是失望的,如果鲁迅将自己与闰土的交往仅仅定格在第二次相见,这失望就是真实的,可是,鲁迅对少年时期的闰土、对他和闰土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的充满深情的回忆以及非常详细而清晰的描述,实际上冲淡了鲁迅对闰土的失望,甚至隐含有对闰土失望本身的歉意。这是文本背后的深意。

还有,鲁迅对闰土是失望的,如果鲁迅将自己与闰土的交往仅仅局限于他们两个人之间,这失望也许是真实的,可是,鲁迅将他和闰土的交往延续到他们的后辈的身上,并且描写了他们的后辈之间的纯洁友谊。这是通过对他们的后辈的纯洁友谊的描写暗示乃至表达鲁迅自己内心深处对于闰土的浓浓的兄弟之情,对于自己与闰土别离的不舍。这是文字背后所蕴含的真实感受。

鲁迅回故乡,闰土带着自己的儿子水生来见鲁迅,水生很害羞、胆怯,鲁迅的侄儿“宏儿”“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2]56。这情形同少年时期的闰土与鲁迅的相见是何其相似。宏儿在别离故乡时心里痴痴地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回故乡,原因竟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2]58。这情形同少年时期的鲁迅与闰土分别时的想法又是何其相似。这里,宏儿对水生的思念、对水生的浓情何尝不是鲁迅对闰土的思念、对闰土的浓情的化身,何尝不是鲁迅因为对闰土失望而产生的愧疚。

因为心中想着闰土、惦记着闰土,因为希望通过他们的后辈的纯洁友谊接续他们的友谊,“扮演”他们的未来。鲁迅通过对他们的后辈的未来关系的展望,表达了此意:“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2]58这里,鲁迅希望水生与宏儿的关系永远是“兄弟”关系、朋友关系,而不要重蹈他和闰土的覆辙、重演他和闰土的悲剧——从少年时代的兄弟、朋友扭曲为中年时期的主仆。这不仅给鲁迅与闰土的未来寄托了新的希望,也曲折地表达了鲁迅对闰土的歉意——既然水生与宏儿是兄弟、朋友,他和闰土还能是主仆吗?

这里,需要注意到的是,由于鲁迅与妻子朱安的婚姻是名存实亡的,他们之间不可能有孩子,于是,鲁迅不得不虚构出侄儿“宏儿”,从而使得他和闰土有年纪相仿的“后辈”。这样,就能以宏儿与水生的友谊来接续他和闰土的友谊,以宏儿对水生的“想念”表达他对闰土的看似失望的“想念”。这里,之所以说“宏儿”是虚构的,是因为当时鲁迅三弟的儿子周沛(又名丰二)还不到一岁。

由上可知,鲁迅对故乡的亲朋好友的失望,是借助于对比自己与闰土的两次见面、两次交往,“发现”闰土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发生的外貌与内心、语言与行为的巨大变化,以及“埋怨”闰土对于他和自己的朋友关系的错误定位,表达自己对中年时期的闰土的失望,由此扩展到对故乡的亲友的失望。不过,鲁迅对少年时代的闰土给予了浓彩重抹,而对于中年时期的闰土未作过多的描述。同时,鲁迅还通过宏儿与水生的友谊,设法接续他和闰土的友谊。由此可以看出,鲁迅对闰土的失望是表层的,而对闰土的深厚情谊、对闰土的思念是深层的。由此,我们可以说,鲁迅对故乡的亲朋好友的失望是表面的,而对故乡的亲朋好友的深情厚谊、对故乡的亲朋好友的深深思念是深层的。

事实上,闰土从来就不是鲁迅的“朋友”,鲁迅也从来就不是闰土的“朋友”,他们少年时期的“朋友”关系的定位缘于他们的单纯、天真,至少在双方的父母那里就没有获得过认可。少年闰土只是鲁迅家的“忙月”的儿子,与鲁迅的关系是其父亲与鲁迅父亲的主仆关系的延续。成年时期的闰土果然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了鲁迅家的“忙月”,其与鲁迅是直接的主仆关系,所以,闰土叫鲁迅“老爷”是对这种关系的确切定位,而鲁迅固执地认为自己与闰土依然是朋友关系,是不现实的。

这么说,闰土并不能算是鲁迅真正意义上的故乡的亲朋好友,以对闰土的描写来表达自己对故乡的亲朋好友的失望即便不能说是不合格的,至少不具有代表性。而鲁迅之所以要选择闰土来表达自己对故乡的亲朋好友的失望,是因为鲁迅在内心深处对故乡的亲朋好友是满怀深情的,对真正的故乡的个别亲朋好友即便有失望之处,也是不可以写出来的。更何况此次离乡很有可能就是与故乡的亲友的永别。而闰土的父亲以及闰土本人都只是鲁迅家的佣人,以佣人代表故乡的亲友,作适度的“贬低”,以表达对故乡的亲友的其实并不真正存在的失望,则是比较方便的。但是,即便这样,鲁迅的内心也是不安的。

还有,所谓闰土“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2]52。这不是真的。闰土并不叫闰土,而叫“闰水”。闰水,农历闰三月出生,五行缺“水”,而不是缺“土”[3]3。是鲁迅永别故乡,从此后缺少“故土”,而把“闰水”改名“闰土”,寄托自己的乡思。

故乡有许许多多善良、朴实的邻居,鲁迅都没有提及更没有具体描写其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借母亲之口表达了自己对于少数爱占便宜的邻居的厌恶之情:“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2]53从“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2]53来看,这些爱占便宜的人也就是几个家庭妇女。这些家庭妇女在还算比较富裕的鲁迅家搬离故乡时想占点便宜,买点并顺手拿点东西也算是人之常情,用不着大惊小怪,但是,鲁迅对此很失望,并且以这些人为代表,表达其对于故乡的邻居的失望。为此,鲁迅特意在这些人中选择了一个典型性人物——杨二嫂加以细致入微的刻画,具体表达其对于故乡的邻居的失望之情。

杨二嫂是鲁迅家斜对门的豆腐店里卖豆腐的一个妇女,比鲁迅年长十岁左右,在鲁迅年幼的时候还“抱过”鲁迅,可以说是鲁迅小时候很熟悉的一个人,对于鲁迅也是有感情的。鲁迅对于她的第一眼的感觉却是:“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2]54这种对于作为长者的杨二嫂的描述,不能说是客观的,不能说是礼貌的,更不能说是感恩的。这说明鲁迅对杨二嫂的失望让鲁迅失去了应有的冷静。但是,不管怎么说,杨二嫂“抱过”鲁迅,对幼小的鲁迅是疼爱的。从杨二嫂见到鲁迅所说的第一句话“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2]54来看,杨二嫂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还是很关爱鲁迅的。当然,这其中也不排除杨二嫂有意与鲁迅套近乎,从而占点便宜的意图。仅仅因为杨二嫂想在鲁迅搬家时占点便宜,就对杨二嫂作这般刻画,也说明鲁迅要么心胸太小,要么是自己低落的情绪影响了自己对杨二嫂的看法。应该说,属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杨二嫂对于鲁迅来说是熟悉的,尤其是,杨二嫂还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而是“豆腐西施”,在故乡也算是有点特别、有点名气的人。鲁迅无论如何健忘,也是不会忘记这样一位熟悉而又特别的人。可是,鲁迅不仅在不该忘记这个人的时候选择了“忘记”,而且还把这种忘记以“愕然”的表情表现出来。这让杨二嫂感到意外、失望。但是,是真的忘记了吗?当杨二嫂说:“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2]54想让鲁迅找回记忆,鲁迅却“愈加愕然”,显示自己真的忘记了;鲁迅母亲也印证鲁迅是真的忘记了,说道:“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2]54不用说,鲁迅的忘记是假的。失望之余,杨二嫂“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冷笑道:“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2]54还是想让鲁迅记起她。鲁迅之所以假装忘记杨二嫂,原因是对杨二嫂失望,想尽量与之疏远。

因为对杨二嫂失望,鲁迅在母亲“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2]54等的提醒下,假装寻找过去的记忆时,选择性失忆或者说选择性记忆,记得的仅仅是自己:“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2]54这是对杨二嫂的极其负面的记忆,这记忆中含有对杨二嫂的嘲弄、厌恶,掩盖了杨二嫂作为一个普通的邻居、一个普通人所具有的朴素的美德。

如上所述,鲁迅对邻居的失望,是通过对斜对门的邻居杨二嫂的描述表达出来的。杨二嫂本来就是鲁迅家的邻居,不像闰土,硬是被鲁迅拿来作为故乡的亲朋好友,所以,鲁迅通过对杨二嫂的描述来表达自己对邻居的失望,是合理的。但是,鲁迅通过对杨二嫂的描述来表达自己对邻居的失望,不具有代表性,因为在鲁迅家的邻居中这样的邻居是少见的,在传统的男性社会里家庭妇女不具有主导地位。再说,像杨二嫂这样的家庭妇女在家庭妇女中也是少数。

相比于对于闰土的失望的有节制的描写,鲁迅对杨二嫂的失望的描写是不惜笔墨的。在鲁迅的笔下,杨二嫂从长相到内心、从语言到行为、从年轻到晚年,一无是处,是个典型的市井小人。把邻居写得如此丑恶,不明白鲁迅用心的人,会觉得鲁迅“对于杨二嫂的恶感让读者觉得有些突兀”[4]49,会误以为鲁迅也不免有点极端、狭隘了。

不过,细心的读者可以从鲁迅记起自己“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2]54,看出杨二嫂这个人物是虚构的。因为鲁迅的家不可能坐落在大街上,不可能位于菜市场,所以,鲁迅家的斜对门不可能有“豆腐店”;豆腐作坊可以在家里,但是,“豆腐店”只能位于大街上、菜市场,所以,不可能位于鲁迅家的“斜对门”。正因为杨二嫂是虚构的人物,在现实中没有直接的“原型”,鲁迅对于杨二嫂才毫无顾忌的宣泄自己的不满。这么看,鲁迅对杨二嫂的种种丑恶言行的描绘没有心胸狭窄的原因。

鲁迅为什么要虚构一个非常可恶的女性邻居杨二嫂来表达其对于故乡的邻居的失望,而不选择更具代表性的、真实的男性邻居来表达其对于故乡的邻居的失望呢?那是因为故乡绝大多数的邻居都是善良的、朴实的,令鲁迅所喜爱的,如果要从中选择出代表性人物加以描写,是写不出多少缺点,更写不出自己的失望的,除非歪曲事实,虚构邻居的缺点,而这又是鲁迅所不可能做到的。故乡的邻居的缺点不可以虚构,只得虚构邻居,并虚构其缺点,达到对故乡的邻居的失望的目的。

从文字的表层看,杨二嫂有许多令鲁迅无法容忍的缺点,致使鲁迅对其厌恶、失望,鲁迅借此表达出对故乡的邻居的失望。从文字的背后看,杨二嫂是虚构的人物,其身上的诸多缺点当然也是虚构的,鲁迅对杨二嫂的失望同样是虚构的,鲁迅以杨二嫂为代表,表达其对于故乡的邻居的失望同样是虚构的。既然是虚构的,那么,事实上就是不存在的。反过来看,鲁迅对于故乡的真正的邻居是敬重的、爱着的,鲁迅眼中的故乡的真正的邻居是可敬可爱的。

鲁迅明明对故乡、对故乡的亲友和邻居充满深厚的感情,为什么要在文字的表层抒写自己对故乡、对故乡的亲友和邻居充满失望。对此,鲁迅是有自己的解释的。

在表达对于故乡的景物的失望时,鲁迅解释道:故乡“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2]50。原来,鲁迅的故乡还是睡梦中都牵挂的故乡、还是记忆中美丽的故乡,对于故乡的景物的失望并不是因为故乡改变了,变得差了,而是由于自己心情不好。以糟糕的心情看故乡,故乡都失去了魅力,成了令人失望的存在。以此类推,鲁迅对故乡的亲友和邻居充满失望,也是缘于心情不好。鲁迅的这种解释看似合理,其实也只是表面的。难道仅仅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会对故乡产生失望之情?

再说,远离故乡的游子回到故乡应该是充满激动与喜悦之情的。为什么鲁迅回故乡心情不好呢?因为“归乡的目的是专为别乡”[5]32,鲁迅此次回故乡,不是平常意义上的“探亲”,而是卖掉在故乡所有的东西,包括世代居住的祖屋,彻底地离开故乡,搬迁到距离故乡两千里之外的北京。此次回故乡对于鲁迅来说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见故乡,是与故乡的诀别。从此以后,鲁迅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就是一个永远“流浪”在外的游子;从此以后,故乡只在记忆中,只在思乡的梦中。

这说明,鲁迅回故乡心情不好,这种心情不好不是与故乡无关,而是缘于与故乡的很有可能的诀别。这么看,表面上是心情不好导致鲁迅对故乡的失望,实质上却是与故乡的很有可能的诀别导致鲁迅心情不好,并对故乡失望。

与故乡的很有可能的诀别导致鲁迅心情不好,这是很容易理解的。思乡之情,人皆有之。鲁迅刚到家时,“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2]50,就是写鲁迅母亲见到鲁迅虽然高兴,但是,想到即将到来的别离故乡,不禁神情凄凉。那么,为什么与故乡的很有可能的诀别导致鲁迅对故乡的失望?这似乎不容易理解,至少从表面上看。深层的、真正的原因在于鲁迅为了减轻浓浓的乡情、浓浓的乡思,为了不让自己的思乡的苦痛流露出来,为了能够至少在表面上“忘却”故乡,故意用对故乡、对故乡的人和事的失望来掩饰。这么说,这才是鲁迅描写对故乡、对故乡的亲友和邻居充满失望的真正的、深层的原因。

也正是这个原因,鲁迅虽然在文字的表层不写故乡的美丽,不写亲朋好友的亲情、友情,不写乡邻的友善、美德,不写与亲朋好友、故旧邻居分别时的动人场景,而是极尽笔墨写自己对故乡的失望,对故乡的亲朋好友、邻居的失望,但是,透过文字的表层,透过鲁迅对故乡的表面的失望,我们看到的却是鲁迅对故乡的山山水水、对故乡的人和事的浓烈的感情和无尽的思念。可以说,鲁迅对故乡的感情,“是暗寓的,是隐藏在文字背后的”[6]4;可以说,鲁迅表面上对故乡有多失望,内心里对故乡就有多热爱;表面上对故乡有多不在意,内心里对故乡就有多留恋;表面上多想“忘却”故乡,内心里就多么“怀念”故乡。

故乡真的可以“忘却”吗?回故乡,很可能是生命中最后一次回故乡,鲁迅选择“清早晨”到了故乡,到了自己家的门口,为的是多看一眼故乡,多看一眼故乡的家,而把故乡的一切尽收眼底,珍藏于记忆中;选择“傍晚”离开故乡,离开已经卖给了别人家的“老屋”,为的是不想看着故乡离自己越来越远,不想让别离的泪水被故乡所看见,而把一切的离愁别恨埋在心底,也埋在黑夜。

回故乡,很可能是生命中最后一次回故乡,“冷风吹进船舱中”[2]50;离开故乡,永别故乡,“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2]57。这船,载得动万千物,载不动许多愁。“船底潺潺的水声”[2]58,分明是故乡送别游子的哭泣的声音,故乡对游子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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