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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近代芜湖口岸的“街角社会”

2020-12-28尚子翔

关键词:芜湖街角亚文化

尚子翔

(安徽工程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在帝制时代,中国绝大部分城市人口集中在有城墙的城市中,无城墙型的城市中心至少在某种意义上不算正统的城市。近代以降,中国城市开始从“夯土成墙”的政治、军事要塞向“聚商成市”的经贸、交通枢纽转型。这次转变为中国城市建构更为丰富的社会文化形态,尤其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传统封建社会的主流文化体系走向崩塌,为“街角社会”为代表的城市亚文化活跃提供了空间。有学者曾经指出:“亚文化是已经调整了文化与现实的差距的一套价值观和行为方式,它为面临相似问题的群体提供一揽子的富于可行性的解决方案。”作为安徽省内第一个“约开口岸”,亚文化在芜湖近代社会解构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为新生文化乃至民主革命文化的产生提供了相对有利的社会生态环境,为芜湖成为安徽近代化先锋和民主革命策源地发挥了一定作用。

一、存续之间:近代芜湖口岸“街角社会”兴起的条件

芜湖自古就是皖江流域的重要口岸,市井文化繁荣。通商开埠后,在外来文化冲击和内部社会转型的双重压力下,芜湖城的主文化日渐式微,畸变的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曾经繁荣的市井文化在社会失范大潮中流变为更具组织性、反对性、目的性和不可控性的“街角社会”。它依存于本就繁荣的当地市井文化传统,又在外来冲击中接续了新的质素。

三国时期,芜湖城池就从鸠兹故地西迁至濒临长江的鸡毛山上,城池逐渐稳定于青弋江汇入长江的入江口附近,依江设城为芜湖城市文化繁荣提供了区位条件。在古代,大江大河发挥着今天高速公路的作用,将芜湖同域内其他城市联系起来。《嘉庆芜湖县志》记载:“(芜湖)至府城陆路六十里。至江宁省陆路二百里,水路二百一十里。安庆省陆路四百里,水路四百里。”随着明清时期人们对江南地区的开发,通达的水网交通加速了域内城市发展体系的成熟,芜湖开始成为该体系中的重要节点,自然产生了吸附周围资源的“虹吸效应”,使其很快由一座军事要塞发展成为工商业重镇。芜地内濒长河,外临大江,水路襟喉,舟车辐辏[1]。明成化时,设工部抽分于河北。崇祯初,立户部钞关于河南,统理诸小口岸而商贾税法于是乎备。清康熙年间,芜湖关口税收统归户部,户部专员每年都会亲莅督办。清雍正年间,朝廷在芜湖设立分巡道,署理涉关事务。封建统治者创设征税机构重视当地税收,从一个侧面佐证了芜湖商贸发达。不同行业、不同地域的文化在此交汇,造就了当地带有“码头”特征的市井文化,成为近代芜湖口岸“街角社会”的基础。

1876年,芜湖口岸开埠通商后,西方殖民势力在主权、资本和意识形态三个方面冲击当地传统主文化。首先,地方治理权贬损让渡了主文化存在空间。《烟台条约》签订第二年,即1877年,英国驻芜领事署在范罗山建成。就在这一年,英国驻芜领事达文波与芜湖关道监督刘景祺曾经协定租借范围。虽然此事搁置下来,但为后来芜湖租借开辟埋下伏笔。1904 年,英国领事柯韪良与芜湖关道监督童德璋议定包含十条内容的《芜湖租借章程》,其中第三条规定:“凡各国商民在界内租地时,须禀明领事官,并将该地绘图一纸及丈尺亩数若干,由领事官知照地方官委员会同查勘,明妥出租。俟将租价及一年地税如数缴清。地方官即行印发租契三纸,一纸存案外,余二纸送领事官盖印,一纸交该租主收执,一纸存领事官公署备查。”该章程加剧了西方殖民者与当地政府分享治权的问题,中外共治局面在芜湖基本确立。这在一定程度上贬损了地方官府的区域控制力和影响力,削弱了其权威性,自然也就挤压了传统主文化的存在空间,为亚文化甚至城市“街角社会”的兴起提供了条件。

其次,外来资本入侵营造了城市“街角社会”存在的空间。史料记载“今县城(芜湖旧城)周围七百三十九丈”,并结合地图测算,其旧城面积约在530亩左右。至《芜湖租借章程》后,“(芜湖)租借范围扩大到719亩”。芜湖口岸租借占地面积超过旧城面积的同时,外来资本随之而来。在芜湖公共租借内部,自北向南修建的五条东西向大马路分割出五大区域,共计十个街区。它们分别由怡和、太古、瑞记、鸿安与和记等五大洋行控制,其中怡和、太古与鸿安为英资洋行,瑞记与和记为德资洋行。外来资本在芜湖口岸沿江区域已经形成瓜分之势。洋货业在芜湖随之兴起,进口商品既包括日产洋伞、火柴、毛巾、线袜等日用品,也涉及英美制机器、煤油等工业产品。货源多来自上海、南京、苏州、广东等处,货类共有三千余种[5]。芜湖已经成为联通安徽省内庐州、三河、宁国、徽州等地与国内主要口岸的重要贸易中转站。在经贸活动的刺激下,芜湖口岸地位得到提高,影响力不断加强,开始从内河口岸成为能够通达国内沿海大港甚至海外地区的重要口岸。与此同时,芜湖城市格局不断扩大,形成了包括城内区域、青弋江沿江至长江交汇口区域和公共租借区域在内的城市空间,这就为芜湖口岸“街角社会”的存在提供了现实基础。

最后,以西方宗教传播为主要表征的意识形态入侵在城市亚文化兴起过程中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仅就目前所见材料,西方传教士在皖境的活动,时间可以上溯至清初,地点分别见于五河、安庆、池州和徽州。由此可见,西方传教士在皖活动历史悠久,传教经验丰富,手法比较成熟,形成了布局传教网的关键据点。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西方殖民势力开始向中国内河流域渗透,作为侵略活动的急先锋,西方宗教传教士扮演了“拓荒者”的角色。芜湖的重要战略地位,很快被深入内地活动的传教士所发现。芜湖开埠通商后,西方侵略者更是希望将其打造成为服务殖民活动,提供精神控制力的区域传教中心。凭借不平等条约的保护,西方宗教势力开始在芜湖口岸购买土地修建教堂,开展传教活动,教会发展很快。受征地拆迁、文化差异等因素的影响,芜湖当地居民和外国传教士矛盾不断激化,甚至酿成震惊中外的“芜湖教案”。反映“芜湖教案”的研究成果很多,这里对经过不再赘述。不过其中一个细节需要强调,清末长江口岸城市爆发的一系列教案皆由谣言煽动而起,“芜湖教案”也不例外。在处理教案过程中,地方官员试图平息事端,民众根本不会相信地方官府,反而认为他们偏袒洋教。西方宗教的快速传播激化了民众与洋教的矛盾,官府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在民众中间不断贬损,已经无力应对这种矛盾冲突,中外矛盾便在民间蔓延开来。芜湖口岸传统社会开始走向失范状态,从而为城市亚文化活跃提供了条件。

在内外条件的双重作用下,近代芜湖口岸的城市空间呈现出活跃状态,城市化进程发展很快。民国成立后,城市管理者将芜湖旧城划分为四署,城内共有居民17 780户,合计92 291人。据《民国芜湖县志》记载,“(芜湖)城乡总计四万一千二百四十九户,男女各项认定共计二十三万五千一百六十六口。”[2]经过计算可知,当时芜湖口岸实际城市化率应为39%。有学者统计1919 年安徽60 县人口产业分布,“(安徽)在业人口总数为13,727,335 人,农业、牧业、渔业在业人口分别占74.78%、0.12%、0.71%。”[3]据此推算,安徽当时的农业人口率应为75.61%。有学者也曾指出,“中国近代城市化正常水平在10%”。[4]对比国内和省内的情况,我们可以看出近代芜湖口岸城市化率还是很高的。此时,芜湖口岸城市发展走上了从传统“城”向“城与市”结合的发展道路。它是上海、南京、杭州、安庆等中心城市辐射腹地的桥梁,成为区域发展中的中心节点。正如盆地一样,汇聚了很多社会资本,产生了“盆聚效应”,这本就是地方文化丰富、多元的关键条件。随着近代民族危机的加重,殖民势力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芜湖口岸城市化进程的发展,但它给芜湖这座口岸城市带来更多的是一种畸形发展,这种畸形发展塑造了芜湖口岸城市的“街角社会”。

二、分解重构:近代芜湖口岸“街角社会”的内部结构

在社会的转型时代,主文化却日渐式微,无力主导社会发展,社会处于失范状态。亚文化就成为疏导反文化,孕育新生主文化的场域。在其内部也就建构了一种类似“链动装置”的结构。社会资源或是利益像一条闭合的链条,穿起若干彼此咬合的齿轮,这些齿轮代表着亚文化内部各阶级群体,它们包括权贵群体、商贾群体、劳工群体和流民群体。虽然它们社会地位各有不同,但在社会失范状态下,为谋求自身利益,不得不相互咬合、依存,建构了冲突与共生并存的近代芜湖口岸城市亚文化空间。它在社会资本和利益链条的驱动下,发挥着整合社群,孕育新生文化的作用。

一般情况下,权贵群体掌握着社会话语权。它是主文化控制力和影响力的代表者与施加者。但是在近代中国的通商口岸,这种控制力和影响力在主权沦丧、治权分享的大背景下,已经不能再像以往一样作以权威身份出现在社会秩序当中。此时,权贵群体开始进入“街角社会”,希望借此建构符合自身利益的社会秩序和规则。不过在亚文化空间内,他们建立秩序和规则的手段不得不采用该场域内的惯习。因此,他们这段新的社会化进程被打上了显著的亚文化烙印。其中,权贵群体通过帮会组织扩大社会影响就是典型代表,芜湖口岸的“青帮”就活跃着他们的身影。当时(20世纪20年代)芜湖(青帮)只剩有“大通觉悟”四个字的辈分,“大”字辈已是凤毛麟角,寥寥无几[5]。在为数不多的“大”字辈青帮成员中就有一位出身权贵群体的成员,他的名字叫做袁先杰。袁先杰的祖父袁宏谟曾参加过太平天国运动,并驻守杭州。后来其长兄袁先奎曾任清末庐州总团练长。辛亥革命后,袁先奎参加光复合肥的起义,担任革命军旅长,后升至中将。袁先杰作为社会转型中出现的新权贵家族成员并没有走常规的发展道路,而是寻求进入代表社会亚文化的“青帮”组织。袁先杰为谋取帮会中更高的地位,前往扬州寻找帮会“理”字辈成员,从而位列“大”字辈。此后,袁先杰控制芜湖“青帮”,建造公馆,开设赌局,结交社会三教九流,不断整合社会资源,势力范围覆盖芜湖、巢湖和合肥一带。1934 年,皖南悍匪“张大鼻子”绑架桐城县长。正是在袁先杰的斡旋下平息了事态,其影响力可见一斑。权贵群体借亚文化空间攫取社会资源的行为一直持续到抗战胜利。在芜湖的国民党的所谓“接收大员”,也大都投入青帮,大搞敲诈勒索、欺压百姓的勾当[6]。

近代芜湖口岸开埠之后,芜湖商人创办了杂货公所、米业公所、药业公所、布业公所、茶叶公所、通力转运联合会等行业商会,更多涉足社会管理,扩大话语权,在“街角社会”强势崛起。后来,行业商会干脆打破各自为政的局面,创办了统一的商务总会。“光绪三十一年,由各帮商董共同组织推举总协理,延请文牍坐办,并捐开办经费五千两。次年七月,奉部批准立业,颁给关防,正式成立。”[7]此后,芜湖商务总会虽经历次改组,但是统一的组织架构得以延续。芜湖口岸商贾群体社会影响力不断扩大,它们在协调税收,摊派捐款,缓和行业矛盾,维护自身利益甚至在社会治理中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为了加强各地商会联系,民国十七年(1928 年)芜湖商会发起成立省商会,由会长汤善福、副会长吴兴周主持筹备工作[8]。芜湖口岸商贾群体的影响已经突破本埠,扩大至全省范围。同年,安徽省商会成立大会在芜湖召开,省内各县、各主要集镇、行业的二百多名代表来到芜湖参会,长期在芜湖经商的汤善福当选为省商会会长。组织完善后,芜湖口岸商贾群体还筹建了具有私人武装性质的商团。商团由商会领导,具体职务由各行业商人代表出任。如商团团长就由芜湖钱庄业代表陆廷祯担任,他是在芜湖经营的扬州商帮的领袖。商团肩负起日常巡逻,维护治安的任务。尤其是每逢辖区内商户重大庆典,商团都会派人前往维持秩序,彰显气派和声势。如有资料记载,“张恒春(药铺)每年当众宰鹿,以广宣传,也请团丁站岗。”[9]这些改变了商为四民之末的传统观念,为芜湖城市文化空间以及社会秩序的建构增加了资本力量。

在近代芜湖口岸,虽然劳工群体的斗争意识已经觉醒,但是在“街角社会”中容易成为权贵的利用对象。他们中间有来自米行、砻坊的职员、学徒,也有黄包车车夫,手工业者。虽有安身立命的职业,但饱受剥削、压迫。面对旧芜湖的社会失范局面,他们很难维护自身权益,只得涌入城市“街角”,周旋于市井沉浮之中。这些城市职员一般出身贫寒,自幼被父母送到米行、盐号、当铺、钱庄做学徒。他们从小学徒成长为独挡一面的职员,要先“学乖”,讲“和气”,练“手艺”,恪守“行业规则”。即便如此,他们还要面临主家盘剥和行业压力,稍有不慎就会失去饭碗。为了应对风险,他们在各自行业成立了工会。然而这种工会多为依靠亲缘、地缘关系结成的帮派组织。行会或是工会之间时常会发生利益冲突,甚至酿成血案。面对这些冲突,劳工群体在“街角社会”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调节方式,私设“公堂”的现象十分普遍,以此弥补主文化式微的不足。在“街角社会”主持“公堂”伸张“正义”的人往往是一些颇有社会影响的人,他们实际扮演了“利益掮客”的角色。例如,1931年,芜湖发大水,市内一片汪洋。这时候一些大商号、公馆,还有“明远电灯公司”都自制了一些大木盆,专供运人运货,代替了黄包车[10]。黄包车的生意受到很大影响,车夫们通过工会寻求“崔小狗”的帮助。“崔小狗”名叫崔由桢,他是前清驻英公使崔国因的儿子,对外宣称自己是孙中山先生的义子。他出于自身利益,利用手中的社会资源,帮助黄包车夫斗争。像崔由桢这样的例子还很多,芜湖沦陷后,一个人称黄公明的算命瞎子,在米市斛工工会的“公堂”调节纠纷,一度影响很大。他在扮演“利益掮客”的过程中,聚敛了很多财富。

在“街角社会”内部,流民群体也获得了自己的生存空间。芜湖是近代皖江沿岸繁华的商业城市,除了吸引南北客商往来贸易外,城内还汇聚了大量流民。他们生活在城市街角,走街串巷,沿街乞讨,直接反映了城市“街角社会”的生态环境。这些流民和权贵、绅商、劳工一样,也建立了帮派,并有一套完整的帮规制度。“灰窝里”是一部分乞丐结成的丐帮,他们是旧社会九流中的下阶层,在长江流域,尤其是长江以南县镇,分布很广,芜湖也是他们的集中点[11]。流民乞丐作为社会底层群体,在“街角社会”形成了颇具影响力的帮派组织,甚至权贵、绅商也要对他们有所畏惧,这就为自己争取了生存空间。青弋江边的十里长街是旧芜湖最繁华的商业区,这里聚集着大量乞丐。他们除对富户上门硬讨打狗拤鸡收晒外,有时也选择对象挖洞偷窃,还有公开上门吃大户[12]。“吃大户”实际就是对操办红白喜事的主家就行敲诈勒索,遇到这种情况即便是官绅富商也没有任何办法,只得好生招待。如果采取强硬措施驱赶乞丐流民,丐帮就会聚集十里八乡的同行前来示威声援,官兵警察都无可奈何。后来,主家操办红白喜事干脆请丐帮前来“看门”,并付给“看门钱”以免节外生枝。在旧芜湖城市街头,官府甚至依靠丐帮维持街市秩序,也就出现了乞丐管理乞丐的现象。那些靠“斗狠”树立起威信的乞丐成为丐头。他们把芜湖市各条大街分成若干大段,每大段下面还有一些小段,每段由大小丐头充当“管事”。沿街商户要给乞丐“到照”钱,由“管事”统一交由总丐头。交过“到照”的商户,门口会被贴上写有“到照”二字的红纸,过往乞丐便不会前来滋扰。由此可见,流民群体凭借自己特点建立起来的规矩在失范状态下城市社会已经被接受。

三、转型烙印:近代芜湖口岸“街角社会”的特征及作用

美国社会学者怀特描述的“街角社会”放到中国传统话语体系中和我们常说的“江湖”十分相似,它们都反映了一种亚文化状态。但是在拉开社会转型大幕的近代芜湖口岸,这里的城市“街角社会”既不是中国传统观念中的江湖,又不完全等同于西方现代城市的“街角”。它是一个杂糅着传统与现代,内生与外源的亚文化综合体,展现着社会转型特有印记和口岸城市独有特征。

第一,芜湖口岸“街角社会”具有公开性特征。在中国传统社会,一提到“江湖”这类亚文化生态圈,总给人以神秘、隐晦,甚至若有若无的感觉。但在近代芜湖口岸以“街角社会”为代表的城市亚文化圈却是公开的。这种公开性特征首先表现为活动场所公开化。如前文在谈及街角社会的权贵阶层,他们扩张地盘,修建公馆,有了公开、固定的活动据点。不仅权贵群体如此,其他群体的各类工会、商会、行会,甚至流民的丐帮也都有了自己公开、固定的活动场所,这与中国传统社会隐匿在庙堂之外的江湖社会有了很大区别。其次,这种公开性表现为经费来源稳定化。正如流民群体分片乞讨,公开向沿街商户索要“到照”一样,他们敛财的方式已经得到公众的默许,敛财的“潜规则”已经变成人们心照不宣的“明规则”。最后,这种公开性表现为职业化。在中国传统社会除了土匪流寇,人们一般不会把“闯江湖”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职业。然而,在社会转型中的芜湖口岸,很多城市亚文化的参与者们就把“混社会”作为自己的职业,他们的主身份或是说显身份皆来自亚文化空间。比如在芜湖的青帮大佬依靠自己的帮派经营产业,割据一方,还有一些人干脆做起街角社会的“利益掮客”,四处充当“中间人或是调解人”,他们都将“混社会”视为一种职业。

第二,芜湖口岸“街角社会”具有融合性特征。其一,在芜湖城市亚文化内部,传统与现代交织在一起并且得到融合。如有些档案材料反映:“芜市青红帮的封建组织是相当普遍并深入到各个阶层的;因此芜市各种工人绝大部分均参加了帮会的封建组织。”[13]它们虽然沿袭了传统社会帮派组织的基本内容,但是其外在形式已经发生改变。即便这些涉足劳工群体的封建帮会,在创办过程中也会自称工会,控制工会的流氓头子也会称自己为“大哥”,他们摇身一变成为工会的理事长,给自己披上一件现代文明的外衣。其二,内生和外源融合。内外融合体现在域内文化和域外文化融合,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融合。历史上的芜湖本就是长江沿岸重要的商贸口岸,域内外商人纷至沓来经商贸易。据统计:省内外各地在芜湖所设立的会馆共计22所,其中包括山东、山西、陕西、湖南、湖北、江苏、浙江、江西、福建、广东等十个省所建13所,本省计有徽州、庐和、安庆、太平、旌德、宿太、合肥、桐城、青阳等9 所[14]。除此之外,通商开埠后,东西方文化也汇聚于此。从生活方式到建筑风格,南北并蓄、中西杂糅逐渐成为市井文化中的潮流。其三,不同社会阶级的融合。中国传统社会的亚文化群体一般以单一的线性关系存在,然而在近代芜湖口岸城市亚文化内部却呈现出跨越阶级的网状关系。芜湖被日寇占领前,市内活跃着一个名叫肖达三的青帮头子,他广收来自芜湖实业界的工商业主为门徒,利用这些资源自己也创办了一些产业。芜湖沦陷后,肖达三成为芜湖纱业公会的理事长。芜湖上下三路无不闻有肖老太爷大名,他在社会上联系面较广,曾于汪善诚、吴玉堂、徐干臣等一度接办过育婴堂、养老院等慈善团体,可谓官商政学,三教九流都有捧场的[15]。在一个处在失范状态下的转型社会,亚文化群体为谋取更多利益,相互利用,相互依存,结成一张网罗了不同阶级的关系网。

第三,芜湖口岸“街角社会”具有竞争性特征。利益导向下的街角社会能够呈现出整合状态,也能够呈现出竞争状态。首先,阶级内部存在竞争。据建国初芜湖市公安局社会调查材料反映,“芜湖口岸共有35 个码头,这些码头是各行业工人赖以生存的工作场所,每个码头都由封建把头控制。由于生活境遇恶劣,同为工人群体,不同工种间,甚至同一工种内部竞争都十分激烈。不仅如此,各商帮之间也互相倾轧,划分利益范围。有时为争夺生意和地盘,时常酿出血案。民国廿几年,在码头上曾发生两次大规模械斗……械斗的起因,皆源于码头上抢饭碗。”[16]其次,不同阶级间存在竞争。阶级内部竞争烈度尚且如此,不同阶级间的竞争更加激烈。上文提到,1931 年芜湖城遭遇洪水,一些官僚、绅商趁机以大水盆载人载货,直接损害了黄包车的利益。黄包车夫旋即展开声势浩大的“砸盆子”运动进行抵制。官僚、绅商借用警察等暴力机关对此进行镇压,抓捕了一些带头“砸盆子”的黄包车夫。社会失范加剧了不同阶级之间的矛盾,使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最后,不同地缘之间的竞争。这种竞争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国内和省内不同地区间群体的竞争。近代芜湖口岸很多行业基本都有内外之分,也就是外地帮和本地帮。如米市就被广州、潮州、烟台和南京四大商帮掌控。吞吐量最大的首推广帮,约占全市出口的40%[17]。由此可见,外来商帮势力很大,对本土商人冲击很大。芜湖砻坊行业亦是如此,能成气候的是徽商的太平帮,而本地多以一些杂帮的形式出现。二是华洋之间的竞争。芜湖开埠后,英国殖民者在芜湖设领事馆,租地经商办实业,掠夺当地资源,大批传教士亦纷至沓来,华洋矛盾激化。1888 年和1891年芜湖先后两次爆发教案,正是华洋之间竞争的写照。

第四,芜湖口岸“街角社会”具有建设性特征。首先,芜湖口岸“街角社会”构建了新的组织形式。此前,中国的亚文化群体传统色彩浓厚,基本以封建“会道门”的形式存在。芜湖口岸城市亚文化组织虽然带有浓厚的封建色彩,但还是构建出了一些新群体组织形式。在北伐战争前后,芜湖出现了一些带有革命进步色彩的亚文化组织,一些店员积极参与新式工会的筹备工作。当北伐军到达芜湖后,新式工会如雨后春笋般在建立起来。新工会的组织形式,活动方式与旧工会大有不同。在新工会的领导下,芜湖劳工群体围绕薪资待遇等问题同资方进行合法斗争,维护了广大劳工的利益,表现出显出的革命进步性。其次,芜湖口岸“街角社会”开辟了新的事业领域。这主要指社会公益事业。从一些史料可以看到,从街头聚集着流氓的青红帮组织到各大商帮创办的商会,再到外来宗教的教会,这一时期他们都将目光集中于教育、医疗、慈善等社会公益事业,这在以往是不曾见到的。据不完全统计,清末及民国年间省内外在芜的会馆22 所,其中有山东、湖北、湖南、徽州、庐和、泾县、太平等十七所会馆办了十七所小学校,办学的会馆占会馆总数的77%[18]。最后,城市“街角社会”拓展了新的亚文化活动空间。中国传统社会亚文化群体多处江湖之远,远离社会控制体系,很难在主文化控制极强的城墙范围内生存。这就使亚文化往往容易走向以占山为王、打家劫舍为主要形式的反文化。但在近代中国的口岸城市,传统的“城”开始突破城墙的束缚向更为开放的“市”转型,附着在这一过程中的城市亚文化群体也不断发展。伴随城市功能、空间的转型,城市“亚文化”同新思潮,尤其是新的生产力联系在一起,把以往多见于村落、山野的亚文化转移到繁华的城市,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亚文化发展轨迹。

综上所述,芜湖口岸城市亚文化空间还是发挥了一定的进步作用。首先,“街角社会”展现了社会失范的弊端,发挥了很强的启示作用。近代芜湖口岸和国内众多通商口岸一样,受西方殖民势力侵略,传统主文化调控能力日渐式微,社会更多反映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整合也罢、竞争也好,每个群体为了生存往往会不择手段,这就给本就动荡的社会增加了更多混乱和不确定因素。“街角社会”犹如一面镜子,将这一切展现得淋漓尽致,其实是对民众完成了最初的启蒙,为求变、求新的革命活动作了动员。其次,“街角社会”为进步力量提供了生存土壤,发挥了积极作用。前面我们在论述其建设性特征时就曾讲到,一些新式组织的成立,推动了芜湖革命事业的发展。进入20世纪后,伴随芜湖社会失范现象的加剧,城市亚文化生态圈活跃,不像政治中心城市那样带有很强的控制力,一些进步人士纷至沓来,找到了可供自己生存的社会空间。从客观上说,“街角社会”为芜湖一跃成为区域民主革命策源地提供了条件,培养了人才,锻炼了队伍。最后,“街角社会”作为一个社会容器,接纳和汇聚了不同阶级、群体和文化,它们在这里碰撞交融,在很大程度上为社会发展探索了方向。他们既要取长补短的融合,又要围绕利益进行竞争,这本身就是一个优胜劣汰、不断比较的过程。随着这种比较的深入,自然能够为社会发展提供更为充足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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