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真相时代竞争性真相的谱系与策略*
2020-12-27庞金友
庞金友
(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北京102249)
人人都想亲近事实和真相,远离谣言和谎言。这是一个常识。这是否意味着,只要人们身处真相之中,现实就会一览无余,世界从此简单通透呢?很遗憾,答案是否定的。真相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简单。它庞杂、深邃,人们往往只能看到它的某个面向和若干片段;它多维、善变,对同一个事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点,即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看法也会有所不同。真相本身的复杂性,再加上人们认识真相的局限性,使人类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的过程充满不确定性。更何况,一些人试图利用部分真相谋取个人目标甚至实现不可告人目的之做法从未停歇。不仅如此,随着互联网的普及,话语权的转移、自媒体的流行、社交平台的推广,一个情感先于事实、观点优于真相、立场胜于逻辑的后真相时代业已拉开序幕。如何理解真相、善待真相、识别假象、应对乱相,这是后真相时代的关键议题。对此,英国学者赫克托·麦克唐纳在《后真相时代》一书中首次提出“竞争性真相”概念,对片面真相、主观真相、人造真相和未知真相等竞争性真相展开深度剖析,为世人认识真相的复杂面孔提供了全新的视角。本文借用这一分析框架,试图探讨在后真相时代如何认识纷繁复杂的真相世界、如何理解竞争性真相的逻辑与策略、如何应对竞争性真相被操纵和利用的现实困境等重要问题。
一、竞争性真相的内涵与特征
“横看成岭侧成峰”,岭与峰是山的真相,又都不是山的全部真相。“盲人摸象”的寓言告诉人们,每个摸到大象的人所描述的形象都是大象的真相,又都不是大象的全部真相。“许多时候,你可以通过许多方式描述一个人、一起事件、一件事物或者一项政策,这些描述可能具有同等的真实性。”[1]6这些由不同的人阐发、从不同的角度刻画、具有同等真实性的真相被赫克托·麦克唐纳称之为“竞争性真相”。竞争性真相具有如下基本特征:
第一,竞争性真相的本质是真相。现实生活中,真相是很复杂的,某件事物通常不止一种真实的表述方式。也就是说,真相往往有若干个面向和维度,每个面向和维度中的真相都是真实的,不是虚假的。因此,竞争性真相的本质是真相,而不是假象。传言、谎言、谣言不是竞争性真相,假新闻、阴谋论、个人臆想更不是。
第二,竞争性真相具有普遍性。人生而自由,但却无往不在竞争性真相之中。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承认不承认,竞争性真相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你的生活。电视机里播放的天气预报,街头巷尾张贴的商品广告,社交平台传播的新闻资讯,都有竞争性真相的色彩和元素。
第三,竞争性真相在道德上是中性的。真相拥有若干个面向,不同的人会基于不同的目的使用或利用真相。有的是积极的目的,有的是消极的目的;有的是善意的目标,有的是恶意的目标。竞争性真相本身在道德上是中性的,如同一把锋利的剑,握在正义的人或邪恶的人手里会有不同的结果一样。蛇毒可以入药,但剂量过大会致人死地;咖啡因可以起镇静作用,但也可以让人成瘾;火药可以开山筑路,也可以杀人如麻。同样一个事物之所以会呈现不同的面孔、造成不同的结果,其根源在于理解和使用它的人的想法和行为不同。
第四,竞争性真相影响现实。竞争性真相直接决定人们的认知和判断,间接影响人们的选择和行动。在民主生活里,人们往往根据自己所相信的真相去讨论、投票、合作与竞争。竞争性真相有时被善意地用于实现共同目标,有时却被用来误导和欺骗他人。“我们都在通过不同视角看待世界,这些视角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我们听到和读到的不同真相塑造而成的。其他人经常会有意或无意地引导我们看到真相的某些方面或某些解释。”[1]10
麦克唐纳将现实生活中的竞争性真相具体划分为四大类型:片面真相、主观真相、人造真相和未知真相。在他看来,竞争性真相不是假象,作为真相在现实中的基本存在形式,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不偏不倚。从这一概念的界定可以看出,竞争性真相拓展了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真相”的边界:它既可以是理论的,也可以是现实的;既可以是过去的,可以是当下的,也可以是未来的。正如泰特洛克所说:“对世界的观察,最好通过多元主义的棱镜,它容许现实和非现实之间许多灰色地带的存在,容许关于真实与否的许多冲突的视角,甚至容许以下的可能性:我们所称的真实的世界,只是可能的世界中的众多可能性之一,其中的一些实际上比我们的世界要大得多。”[2]231只有认清竞争性真相的本质,了解它的类型,清楚它的规则,人们的认识才会更接近于真相,不为假象所迷惑,不为野心家所误导。然而,现实世界是复杂的,这种复杂性是竞争性真相存在的根源。人人都渴望真相,却并非人人都理解真相的复杂性。现实本身是复杂的,身处现实之中的人们的感受和体悟更为复杂;生活本身是复杂的,疲于奔命的人们的认识和看法更加复杂。
二、源自复杂性的片面真相
真相的复杂性内在决定了真相的片面性。这些源自事实但只是事实的部分内容、无法涵盖事实整体的部分真相被麦克唐纳称为“片面真相”。在麦克唐纳看来,“我们面对的大多数问题和实体过于复杂,无法得到完整描述;我们不得不表述片面真相,因为生活过于复杂,我们无法做出全面的表述。”[1]46现实生活中的历史、背景、数字和故事是形成片面真相的主要因素。
第一,促成遗忘或选择记忆的历史。历史是曾经发生的政治,政治是正在发生的历史。“到达公众的信息从不会是重要事件及其发展的全面记录,而是经过了基于某种特定既定观念的精心筛选的信息。即便不这样,也是很难做到全面记录的。”[3]8角度所在、立场选择、价值倾向等非历史性因素无时不在影响着历史的记录者和解读者。历史往往承载比真实更沉重、更复杂的使命和功能。有时,历史可以让人们忘记过去。强制遗忘所有历史是不切实际的,但沟通者可以引导受众远离那些不符合需要的历史真相。历史教科书会有意忽略令人尴尬或者写满屈辱的历史片段。这种遗漏不是撒谎,但会给人们不一样的历史。同理,忽略过去的罪恶可以回避批评,无视对手的成功史可以弱化其地位和影响。有时,历史也可以让人们有选择地记忆过去。对于过往的历史,选择性叙述的直接后果就是选择性记忆,而选择性记忆又可以塑造出一个选择性的未来。又有什么能比有意图地选择从某些历史片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和教训,更能为指向未来的方案和策略提供有力的证据?
克罗齐说,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人们总是从现在的立场出发,以当前为参照来观察和认识历史。由于当前的立场总是变化的,立场又影响着观察者的观点和结论,于是历史往往被无限次书写,而每一次书写都有一个指向未来的目的。屈辱可以被忽略,也可以被强化;被忽略的屈辱可以保护脆弱的自尊,不断强化的屈辱却可以激发愤怒、团结和向上的动力。真实的历史只是客观发生的过去,叙述的历史却要承载主观的意图和愿景;主观因素越复杂,历史越绚烂。
第二,预置框架或弱化信息的背景。单独、孤立、纯粹地描述一个事物是没有多大意义的,背景才是理解世界复杂性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同一个事物在不同的背景下可能具有截然不同的形象、价值和意义。这就是背景的意义所在。在现实生活中,设置合适的背景可以为某种观点提供令人信服的框架,这个框架可以直接影响人们在其中讨论问题和处理信息的方式。政治社会化中,对民族英雄的传颂,对慷慨人士的表扬,对奸邪之徒的讥讽,就是在设置一个理想化的人物框架。当然,这种框架作用并非都是积极的,有时固定的框架也可能成为达成共识、促进沟通的阻碍。当人们已经习惯某种特定的框架后,短期内可能难以接受来自其他框架的信息和观点。来自不同框架背景中的人们在交流彼此的竞争性真相时,也容易形成“框架错位”的现象,矛盾与冲突是必然的。善于沟通的人往往会根据需要不断更换思维框架,灵活设置沟通背景。真相在背景之中,而背景是可以被操纵和更换的。有经验的演讲者常常会通过引导话题以达到转移公众视线的效果。
身处信息时代的人们没有时间、精力和兴趣去阅读或听取长篇报道,“5秒钟效应”使信息不得不被挤压、浓缩,从而在有限的传播时空中赢得一席之地。为了促进传播的速度和效率,吸引眼球的标题、冲击视觉的图片、大吊胃口的疑问成为信息传播的必要形式。布拉德尔在谈及这一问题时强调:“竞选的艺术在于个性化的接触、触动心灵的事件、动人的言辞和高明的广告。”[4]220如果必要的背景交代都成为奢侈之举,那么曲解、误读与偏差就在所难免了。
第三,凸显数量或放大趋势的数字。数字是神奇的,它能提供语言所无法呈现的清晰度;数字是强大的,它能被任何文化中的任何人所理解;数字又极具迷惑性,对于同样一个数字,人们可以解读出完全不同的信息来。数字本应是最透明的,却又最易为人们误用。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由数字支撑的竞争性真相。常见的数字策略是选择有利的计量概念。2017年,特朗普总统曾对国会说9 400万美国人没有工作,这似乎意味着这些人都是失业者。实际上,这里的“美国人”包括了所有16岁以上的学生、退休人员以及那些选择不工作的人群,而真正的失业者只有约760万。[5]35-36利用适当的数字策略有时可使数字看上去更大或更小。2016年,英国政府宣布将国民收入的0.7%用于海外发展援助计划的支出。0.7%看起来无足轻重,孰不知这意味着136亿英镑,这比英国政府的高等教育经费投入甚至比公共安全的经费投入都高出许多。如果想使数字变大,只需把时间段拉长;如果想使数字变小,只需把数字分摊到若干基本单元之中。另外,转换数字单位也会起到同样神奇的功效。一个罗马街头的保险销售员会承诺:只要每周节省不到一杯咖啡的价钱就可以获得一份人身意外保险。一个脱欧派英国议员会声称:英国自加入欧盟后每年的损失足以建20座最先进的医院。一杯咖啡,一座医院,这是何等的印象反差?[6]151-152利用适当的数字策略有时也可以隐藏或夸大趋势。只要选择有利的轴线和坐标,明显下降的趋势会显得非常平坦,不明显的增长却可以显得极为突出。由此可见,数字是真实的,但数字呈现的方式却可以说谎。
数字看似简单、透明,实则复杂、多变。再挑剔的眼光,再紧凑的逻辑,在数字面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所以,人们需要更好地解读数字,警惕数字背后的密码,尤其要防备误导者使用数字对我们说“真实的谎言”。
第四,暗示因果或改变行为的故事。在人们心目中,故事往往极具个性化和主观色彩,通常与编撰、臆想、神话、魔幻相提并论,很难与真相勾联在一起。但实际上,故事对于人际沟通、政治传播具有重要意义。讲故事是最具说服力且备受人们欢迎的一种解释方式和沟通途径。一个好的故事往往连贯清晰、通俗易懂、抽丝剥茧,为人们了解复杂而混乱的客观世界提供巨大便利。在《国家为什么会失败》中,阿西莫格鲁和罗宾逊首先讲述了“诺加利斯城的栅栏”的生动故事,[7]2进而揭示了一个极为直观却无比重要的现象:国境线两边,虽只是两种制度却是两个世界,让人印象深刻。
什么是故事呢?麦克唐纳如此定义:“故事是对变化过程的选择性连贯叙述,强调局面和事实之间的因果关系。”[1]118一个好故事一般具有如下要素:一是从开始至结局的发展过程,二是从原因到结果的因果关系,三是承接前后、连续因果的诱发事件。在简单的故事框架里,一个原因导致一个结果,但现实的发展往往纷繁复杂。在叙述复杂的事件时,为了确保故事的清晰、连贯,人们不得不有选择地确定起点、截取时段、筛选人物,甚至牺牲部分信息和元素,此时的故事已无法描述完整的事件演进的真实画面。这个故事只是真相的一部分,是实实在在的竞争性真相,极容易形成片面真相:首先,故事可以暗示因果。支持全球化的人,会讲国际贸易使美国人的衣服、电子产品物美价廉的故事,告诉人们生活负担的加重源自闭关锁国;反对全球化的人,会讲外包使上千家美国工厂倒闭、上百万美国人失业的故事,告诉人们贫困源自就业机会向低工资国家转移。[8]308-309其次,故事可以定义身份。真相拥有无数的面向和版本,而每个版本都代表着一个真相的因果链条。它貌似讲述着过去的事情,实际上却在阐释着当下,更指向了遥远的未来。苏格拉底在描述“理想国”的美好蓝图时,无不带着对当时公民政治腐败和堕落的无限失望。最后,故事可以鼓励或改变行为。一个简单的励志故事,一段老套的爱情故事,有时却有异乎寻常的作用。在麦克唐纳看来,“我们一直在通过故事沟通。几乎每一天,我们都会用故事描述某个事件、解释某种情况或者预测某个结果。”[1]137故事具有无比强大的力量,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故事是人们理解复杂世界的重要路径,通俗易懂,极接地气,往往被人们视为唯一的真相,具有与生俱来的说服力和诱导力。但实际上,它只是真相之一。
如上所述,片面真相之所以会出现,就是因为现实生活中有太多的人在利用真相的复杂性。简单的事实,朴素的真相,往往化身为任意言说的历史、五彩斑斓的背景、眼花缭乱的数字、故弄玄虚的故事。对于那些不利的真相,沟通者可以选择避而不谈或点到为止,又或者将其淹没在海量的真相丛林中从而让人难觅其形。而对于有利的真相,沟通者可以选择忽略那些不重要或不甚相关的真相,使观点更清晰、更集中、更有冲击力。
三、基于个人判断的主观真相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纷繁复杂的客观世界最终要由人来描述、理解和认知。囿于各种主客观条件,人们往往从自己熟悉的角度、一贯的立场、擅长的专业去看待事物。同时,对待同一件事物,不同的人基于不同的立场、观点和考量一定会有不同的结论。这种基于个性化视角、镜框式认知和相对性理解的主观色彩浓郁的真相就是主观真相。在麦克唐纳看来,作为主观真相,道德观念、兴趣爱好、价值评估在现实生活中最具代表性。
第一,引导信念或重塑现实的道德观念。道德具有相对性,一个人眼中的善可能是另一个人眼中的恶。对一些人来说,他们的道德观念才是合情合理的真相。道德观念也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古代社会的美德在现代人看来可能匪夷所思甚至丑陋不堪。和其他竞争性真相一样,道德可以被引导,也可以被操纵。“有经验的沟通者——尤其是被尊为社会道德指引者的人——可以为事物、事件甚至个人赋予不同的道德意义,从而重塑我们的现实。”[1]144对于社会共同体来说,共同遵守的道德信念是成员之间最强大的粘合剂。如果成员彼此之间的道德观念出现重大分歧,这个共同体就可能面临解体的风险。因此,当群体道德遭到来自外部的冲击和挑战时,成员往往会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他们看似在维护群体利益,实则是在维持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有时,相互冲突的道德观念可以用来定义不同的群体,人们之所以会有“我们”与“他们”的差异,有时就是借助道德观念区分开的。
首先,妖魔化是道德策略的常用手法。直到19世纪,从植物中提取的兴奋剂一直具有重要的药用和娱乐价值,但进入20世纪后,它摇身变为毒品,成了人间邪恶的化身,其生产者、销售者和吸食者也随即成了品德低劣的罪犯、恶魔和不法之徒。这一点遭到同情者的强烈反对。在这些人看来,毒瘾是生理疾病,而不是健康缺陷,毒瘾只是需要治疗的健康问题,而不是应当惩罚的道德问题,那些毒品上瘾者需要的是帮助而不是谴责。无独有偶,布拉德尔曾提出“恐惧广告”的概念用来指代现代选举竞争中虽不光彩却不少见的手段:竞选者借助“使选民将恐惧和讨厌与候选人的对手挂钩”的方式达到批判和打压之目的[4]8。其次,塑造特定群体道德是道德策略的重要手段。遵纪守法、珍惜生命是每个公民必须遵守的道德底线。但对于士兵这个特殊群体,这一信条必须重新解释:必须让他们相信战场杀戮绝非恶意谋杀,而是正义之举和公共责任。临床医生与公共卫生官员的道德操守也有差别,前者更关注个体健康与幸福,力争不让每个病人受难受苦,后者则着眼全体民众的流行疾病或大范围的卫生难题,必要之时他们会将群体利益置于个体利益之上,在极端情况下——如面临大型恶性传染病——不排除牺牲少数人以保护多数人。公民与士兵之间、临床医生与公共卫生官员之间存在竞争性道德的分歧。最后,忽略道德也是道德策略的一种方案。1989年,英国南约克郡发生球场惨案,当地警署试图掩盖警方失误并将责任归咎于球迷,这种强调忠诚优于真相的道德准则被称为“沉默的蓝墙”。在这些涉事警察看来,保护同事是最核心的道德义务。1998年身陷绯闻和弹劾漩涡的克林顿在年度国情咨文中只字不提及自己的道德窘境,而是兴高采烈地欢呼强劲上扬的经济形势,大谈特谈1999年有望实现的财政盈余,野心勃勃地勾画未来国际格局,甚至满怀激情地宣布一系列来年的施政纲领。结果,“国情咨文演讲使公众对克林顿行使总统权力的治国表现产生了非常积极的认可,其支持率从演讲前的59%上升到了演讲后的67%。一直到1998年年底,无论何时要求公众评价克林顿的工作表现,绝大部分人都表示肯定,纵然他们明确表态自己并不认可克林顿的道德人格。”[9]196由此看来,作为竞争性真相的道德是主观可变的,不同的群体会坚持相去甚远的道德信条。我们既需要保家卫国的士兵,也需要坚持群体利益至上的卫生官员。当然,当有害的群体道德出现时,也需要及时抵制、纠正和改变。
第二,驱动行为或改变喜好的吸引力。对于一个人的行为来说,法律和道德属于外部强制力量,兴趣和爱好则属于内部动力机制。美食、美景让人趋之若鹜,肮脏、丑陋则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兴奋、冲动、快感、仇恨、恐怖等心理驱动力的力量是巨大的。人们将事物具有的积极的心理激励称为吸引力,反之,消极的心理激励则称为无吸引力。显然,吸引力具有较大的主观因素。你眼中的理想事物在其他人眼中可能一文不值,你在吸引力的指导下做出购买、反对、投票等行为时,其他人未必与你保持一致。奋斗的人谁都不想失败,但也有人将失败称为“成功之母”。
首先,吸引力主要用来劝说人们喜欢对其有益的事物。当人们在一定的预期下做某件事,更容易获得享受。其次,吸引力有时也用来让人们反对一些群体。既然吸引力是可以调整的,那就意味着它有操纵的空间。如果说劝说人们喜欢对其有益的事物是可能的,那么,说服人们喜欢对自己或社会有害的事物也不是不可能。不仅如此,“更加阴险的策略是说服我们相信某个组织、个人、事物或群体是可恶的,从而使我们反对他们。”[1]178报纸和政客们往往就用这种不道德的影响形式攻击各种目标。改变喜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并非不可能。每个人都需要具有识别力,看清那些试图通过重新定义偏好以达到营利、极端或其它不可告人目的的人。韦斯腾注意到选举政治的一个细节:“越来越多的竞选演说通过电视进行,而媒体又为其大肆添加娱乐成分(性丑闻比真正的丑闻更具娱乐性)。民众对时事意兴阑珊,媒体就减少对它们的报道以免无利可图。传媒大享能拿到和政客同样精确的民意调查结果,然而为了吸引高收视,他们经常放出烟雾弹。”[10]24与此同时,人们也要不断尝试新的事物,以使生活变得越来越美好。当明确知道现有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具有破坏性或潜在威胁时,通过竞争性真相为自己或他人改变吸引力的做法是合乎情理和道德的。
第三,左右消费或决定选择的价值评估。在拍卖会上,不同的竞标者可能会给相同的拍卖品赋予不同的价值。这些主观估价可以被看作是竞争性真相。估价高的出价高,估价低的自然出价低,两者可能相差较大。商品的价格是由什么决定的呢?一般来说是价值。但更多时候,价值并不直接取决于价格,价格也并不完全由价值决定。决定事物价格的终极因素是人们共同认可的价值,即作为竞争性真相的主观估值。将所有相关因素包含在主观估值中是价值评估最常见的策略。人们对商品或服务的主观估值会直接影响人们的消费。只要估值高于价格,人们就会购买,反之亦然。此外,人们的主观估价也与自身的财富水平息息相关。越富有的人,支付能力越强,主观估价的水平越高。这些相关因素为游说者、广告商、销售人员提供了发挥的空间,因为他们的目标就是要想方设法将消费者的估值提升至商品或服务的价格之上,以达到驱动消费者最终购买的目的。用价格锚或其他技巧影响其他人的估值也是常见的价值评估策略。与绝对估值相比,人们更习惯和擅长相对估值。换句话说,买与不买取决于顾客的主观估价,而顾客的主观估价又深受来自于销售者的外在影响。
尽管人们估值时会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和缺陷,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估价是错误的,它们是货真价实的竞争性真相。这些竞争性真相决定着一个公司的兴衰成败,决定着一国经济的繁荣与否。如上所述,自启蒙时代以来,现代社会的世俗化、多元化、个性化趋势愈加明显。人们在道德观念、兴趣爱好、价值偏好等方面拥有丰富的可选项和较大的自由裁量权,人们有能力、更有愿望去自主判断、自由选择,这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主观真相的深度、广度和幅度,也为人们接近真相设置了更大的障碍。
四、超越现实的人造真相和未知真相
无论是基于客观世界复杂性而形成的片面真相,还是基于认识客观世界局限性而形成主观真相,这些竞争性真相皆直接源自客观世界。现实生活中,还有一些竞争性真相间接来源于客观世界之外。人们需要定义美丑、界分公私,需要制订社会规则、建立政治制度,需要给新生儿起名、为新发现的物种命名,这些从无到有、以人的意志为中心、由人主动创造和建构起来的真相即为“人造真相”;人们还需要根据现状预测未来,需要针对超验世界或普通价值表达自己的信仰,这些指向未来世界或未知领域的预测、信仰等即为“未知真相”。
第一,定义可以解释情况或改变性质。人们习惯于根据定义来解释情况,准确的定义往往能够描述出精准的客观事实。因此,定义必须可靠且有据可考,同时必须及时且具有戏剧性。但大多数词语的定义并没有那么精确,这就为竞争性真相留下了空间。首先,人们根据定义解释情况。在阿纳托尔·利文看来,小布什时代扩张型的帝国主义与特朗普主义紧缩型的民粹主义表面看相距甚远,其本质却都是“基于美国国家特性的民族主义”。[11]6-11其次,人们根据情况调整定义。政治学中的重要概念,如国家、民族、正义、民主等,大都内涵庞杂,拥有多个定义,因此,误用、滥用的情形并不少见。定义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随着时代、境遇和人物而嬗变、进化,也可以被人们引向积极的、具有建设性方向上来,“活跃者通过辨识具有很强象征性的事件,并根据其提供的令人信服的解释去包装问题,这反过来又成网络发展的催化剂。”[12]388人们也可以通过修改定义转移辩论方向。当克林顿被控与白宫实习生莱温斯基有染时,他通过修改“性交”的定义成功将他与莱温斯基的关系定性为“性接触”而非“性交”,最终虽遭到众院院弹劾,却被参议院宣判无罪。
当今世界迅猛变化,还在不断修改着关于事物的定义。信息、科技驱动的定义变化更是层出不穷,让人应接不睱。而这又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残酷现实,因此,“在充斥着可变定义的世界上生存可能很快就会成为所有人都需要掌握的技能”[1]226。
第二,社会建构可以改变阵营或界分敌我。2016年,具有历史意义的英国脱欧公投结束后的几个小时内,据谷歌搜索数据显示,英国人搜索最多的问题是“什么是欧盟?”。这一现象看似滑稽,但细想起来也不无道理。作为一种复杂的社会经济体制,欧盟确实拥有若干面向。在挺欧派和脱欧派眼中,欧盟完全是两种面孔。商业伙伴、自由贸易区、传统道德捍卫者,强政府、超级政治体、霸道条款规定者……这些描述既是欧盟的某些形象,又不是欧盟的完整图景。对于挺欧派来说,欧盟是世界最大的单一市场,是英国经济发展和社会繁荣的重要因素,还是自由、民主、科学等传统价值的秉承者,更是协调和平衡美国和中国两个大国的重要力量。对于脱欧派来说,欧盟与英国之间的贸易往来是互惠格局,不存在谁帮助谁、谁获利更多的问题。令人难以接受的是近些年欧盟对英国的约束、限制和侵犯。在他们看来,欧盟正在成为一个隔海相望的、无视英国公民声音的超级政府,因此,“夺回控制权”是拒绝欧盟这个社会建构的唯一办法。社会建构可以改变,也可以创造或消除。民主是人们创造的重要社会建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民主并没有好名声,甚至与放纵、乌合之众、暴民政治相提并论,直到托克维尔的伟大预言出现,民主才开始吸纳平等、自由、分权、法治等价值和政制,成为现代社会最标准的政治制度蓝本。由此看来,社会建构源自人们的想象,人们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改变它。如果条件允许,还可以以有益的方式、在积极的方向上定义和修订社会建构。正如麦克唐纳所说:“作为人造真相,社会建构是可变的:如果我们不喜欢,我们总是可以联合起来,改变或消除这些社会建构。”[1]243
第三,名字可以形成印象或改变形象。所有事物都有称呼和名字。这个名字会影响人们对事物的第一反应,会左右人们认识事物的第一印象。2017年,英国首相特蕾莎·梅试图提出一项法案,规定但凡接受政府赡养的人如果拥有10万英镑以上资产就要缴纳更多的税金,以解决英国由于寿命延长而出现的社会赡养成本上升的窘境。这项法案初衷和创意俱佳,但不幸的是,被在野的工党称之为“痴呆税”从而被迫无限期搁置。一个极佳的改革方案毁在反对者的污名之下,这样的案例已是屡见不鲜。当然,通过起外号污蔑别人的做法有时也会失效,甚至事与愿违。英国的“托利党”与“辉格党”之辩、美国的“驴象之争”就是一个范例。名字一旦被确定,就会成为唯一的真相。一旦更改,可能就会引发矛盾与冲突。因此,更名是一种重要的政治策略。如果某种改革方案或现实策略无法产生理想的结果,可以考虑更名。新的名字是新的真相的开始。它既可以让人们对客观现实产生全新感知也可以产生巨大的影响。
第四,预测可以左右局势或影响人群。水往低处流、大阳东升西落,这种预测属于绝对性预测,而某种股票何时上市、某项福利方案何时启动、某场战争何时结束等则属于相对性预测。在这些预测成为现实之前都属于竞争性真相。人们可以对各种预测做深思熟虑的选择,或凸显美好的内容,或忽略窘迫的细节,以营造某种积极或消极的氛围和迹象。如果想鼓励大众消费,就要发布一些经济利好的消息,而如果想紧缩经济,就必须强调潜在的危机和储蓄的必要。英国脱欧辩论的焦点就是脱欧的后果。挺欧派和脱欧派都各自强调有利于自己的预测结果,虽然都有夸大之嫌,但所有预测都是基于某些事实的合理推断。同理,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时代,各国对本国发展态势和世界格局变迁的预测直接决定着内政外交的风格和策略,“处于两极或多极体系下的多个大国与处于单极体系下的唯一大国在行为方式上会存在根本差异。”[13]2有时,通过预测可以阻止或加速某事发生。明确预测战争的国家可能很快就会参战。预测未来智能机器人将逐渐取代记者、教师、工人、律师等职业的研究,可能使人们奋起阻击这一进程。[14]1
第五,信仰可以凝聚人心或制造分裂。宗教、崇拜、意识形态甚至核威慑都是信仰的某种形式。信仰勾勒了人们的思维模式,奠定了人们的情感底色,激励着人们的日常行为。对于信仰,人们从不怀疑它的真实性。信仰对于人际关系有双面作用,它既可能凝聚人心、团结大众,也可能造成分裂、加剧分歧。鼓励遵从、隔离控制、不断重复、选择性解释是最为常见的信仰策略。如果人们想加入某个组织或团体,就需要不断调整价值观与行为方式,使自己与组织的信仰保持一致。而一旦成为成员,就必须遵从这个组织或团体的信仰。
如上所述,与真相的片面性和主观性相比,人造真相更容易造成真相的竞争性和可选择性。面对人造真相,要想清楚区分真相与假象、善意与恶意、倡导者和误导者,人们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给予更多的关注和警惕。未知真相的情形更为复杂。当两种信仰发生冲突时,不一定意味着一种正确、另一种错误。也许两种信仰都正确或都错误,或者都只代表着看待现实的不同视角。对立的信仰可以看作是竞争性真相,但并不意味着人们必然接受这些信仰。人们有权向他人提供道德言说和理论论述,以说服他们改变或放弃信仰。尤其是在被信仰撕裂的社会或者被破坏性信仰污染的共同体里,更有必要这样做。只要不对受我们影响的人群恶意引导或强行洗脑,指向正确目标的信仰永远是值得肯定的工作。
五、后真相时代如何应对竞争性真相
在现实世界中,单以对待真相的态度来论,沟通者大体可以划分三类:倡导者、误传者和误导者。倡导者传播真相,误传者无意中传播了假象,误导者故意传播假象或有选择地传播竞争性真相。不论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意而为,误传者和传播假象的误导者传播的都是假象而不是真相,因此不纳入竞争性真相的研究范围。竞争性真相只关注传播真相的人及其行为。真相是个多面体,别有用心者或只描绘其中的一面,或刻意回避某些方面。“一件事情通常有不止一种真实的表述方式。我们可以建设性地使用竞争性真相,以便使人们产生兴趣,激励他们开展行动。同时,我们也应该当心那些用竞争性真相误导我们的沟通者。”[1]324在后真相时代,如何防止竞争性真相被操纵,如何面对那些别有用心的误导者,如何应对纷繁复杂的竞争性真相呢?
第一,承认竞争性真相的普遍性。任何事实都不止一个真相,任何真相都不止一种面向,不同维度下的真相皆为真相的一部分。竞争性真相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是人人必须面对的客观事实。人们不仅不应该惧怕竞争性真相,还应该欢迎竞争性真相。社会的进步、文化的繁荣、个性的生长,往往取决于真相之间的对话辩论,取决于真相之间的协同共享,取决于真相之间的互动合作。竞争性真相是所有发展的土壤,是一切创新的原材料,是未来可能性的起点。只有一种竞争性真相的社会是不可想象甚至是令人恐惧的;对那些试图维护唯一“正确”的真相、否定其他竞争性真相存在的人或观点必须保持高度警惕。
第二,认清竞争性真相的必然性。未来社会,竞争性真相将越来越多。随着市场经济的日益拓展、全球化进程的逐渐深入、信息技术的革命性升级,当今世界进入一个多维、立体、全方位的大变局时代。时代变革催生出层出不穷、应接不睱的新事物、新现象和新问题,这大大增加了客观世界的复杂性。在民主化、自由化、资本化和私有化浪潮的冲击下,现代个人和个人主义持续生长,个人获得越来越大的发展空间、越来越多的表达权利和越来越强的诉求愿望,主观真相自然疯狂增长。在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工业4.0、智能算法等科技洪流的加持下,人造真相分分秒秒都在创造着。当人类越来越自信时,自然会对未来充满了更多的期望和愿景,未知真相也就越来越多。
第三,警惕误导性真相的破坏性。所谓误导性真相是指那些断意取义、以偏盖全、恶意传播的竞争性真相。误导性真相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但它并非那么显而易见。它可能隐藏在广告词里、社交平台上、报纸杂志和各种小道消息中。越来越发达的网络技术和越来越普及的社交网络大大增加了误导性真相传播的机率和可能,“在网络战争中,第一个倒下的是真相。”[15]164如何对抗误导性真相?首先,更全面、更客观、更具代表性的真相永远是误导性真相的克星。其次,对自己的真相要反复核实、精确表达。真相的论据越充实、逻辑越清晰、表述越精准,认可的人就会越多,传播的范围就会越大。当然,承认竞争性真相的存在,并不意味着要过度怀疑不同于自已的话语、过度戒备每个真相倡导者的动机。
第四,发挥竞争性真相的积极性。竞争性真相为人们认识世界提供了空间,为改革和创新留下了可能。正是基于相互交流的竞争性真相,人们才可能围绕一些共同关注的议题展开合作、协同发展。优秀的领导者往往更善于分享、利用和开发竞争性真相。“他们通过令人鼓舞的预测和信仰、关于理想事物的令人信服的观点、得到剪裁的历史版本、具有说服力的故事、可怕的威胁评估以及关于新型社会建构的大胆设想吸引了追随者,激励了他们的行动。”[1]322同样都是竞争性真相,有些真相看起来更有说服力、更容易为人们信服。在解读英国与欧盟关系时,脱欧派显然比挺欧派更善于选择那些通俗易懂、显而易见的事实和证据。怎样才能更好地发挥竞争性真相的积极作用呢?一是要注意讲授真相的方式。鲜明的观点、独到的见解、恰到好处的数字、令人信服的故事都会令人印象深刻。二是要尊重其他竞争性观点。对于竞争性观点,要充分了解,同时,给予对方展示、回应的机会,要以理服人,绝不能打压。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具有强大的思维惯性和路径依赖。对于陌生的信息和观点,人们通常不会轻易相信,更不会简单接受。想要达到说服的目的,沟通者必须确保他们不断接触信息,不断地听到或看到,因此,最简单的重复往往是最有效的办法。
第五,提高竞争性真相的辨别力。前真相时代,话语权掌握在教会、政府、精英、传统媒体手中;后真相时代,话语权结构发生重大变迁,传统机构、自媒体、普遍民众开始共享话语权。媒体守门人角色业已消失,人人都是海量信息的拥有者、传播者和阐释者。面对竞争性真相,现代人必须具备现代信息意识和信息能力。其中,最重要的是信息识别能力,其次是信息选择能力,再次是信息运用能力。“就理想而言,一个民主政体应该在见多识广的和沉思熟虑的公民所做出的决策的基础上运作。”[16]231也许,我们应该仔细琢磨麦克唐纳一再提醒世人的话:“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学会识别竞争性真相,这种能力从未像现在这样重要。反过来,我们从未像现在这样拥有大量机会用合适的竞争性真相实现积极的转变。工具、知识、沟通渠道和受众都是现成的。我们只需要明智地选择真相,并且做出良好的表述。”[1]325
综上所述,人类始终生活在后真相时代:在信息不发达的时代被蒙蔽,蒙蔽在有限信息的角落里,只能看到被过滤和筛选的事实;在信息爆炸的时代被淹没,淹没在海量信息的汪洋中,只能相信符合自己价值观的事实。信息不论发达还是不发达,一个不变的事实是:同一个真相绝对不止一种真实的表达,不同的人看到的绝对不会是同一个真相。你以为你看到了真相,你以为你在独立思考,你以为你在自主判断,其实这只是一厢情愿的主观幻象。真相是多面体,真相是复杂体,真相是主观体,倡导者倡导真相、传播真相、运用真相;误导者误导真相、传播假象、制造幻象。唯有洞悉真相的本质,了解真相的运作模式,具备现代信息意识和信息能力,人们才能更有智慧地面对竞争性真相,才能通过完善竞争性真相的讲述方式达成积极而健康的政治目标和社会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