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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与身份认同:论《野草在歌唱》的空间叙事

2020-12-23赵琪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野草在歌唱空间叙事多丽丝

内容摘要:本文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分析了多丽丝·莱辛的第一部小说《野草在歌唱》中的空间意象和空间叙事,探索了空间和女性身份、自我认知的关系。囿于父权社会的性别分工和女性为“第二性”等既定价值观的影响,主人公玛丽在一系列空间中探寻并试图建立自己的女性主体身份的努力均以失败告终,并最终导致了她的悲剧结局。

关键词:多丽丝·莱辛 《野草在歌唱》 空间叙事 身份认同

20世纪后期的“空间转向”促成了空间研究和人文学科的联姻,空间批评因而成为颇受学界关注的跨学科批评流派。在传统的文学研究中空间被认为仅为呈现人物和推动叙事进程提供舞台和背景,“而‘空间转向后的空间批评则凸显和强调空间的社会属性和所蕴含的丰富的文化、历史意义,重点分析文学作品中的政治、权力、身份、宗教、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等多维社会文化要素。其中文学作品中空间的身份属性是学者们关注最多的内容。”[1]15

英国当代女作家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1919-2013)一生阅历丰富,曾先后居住于伊朗、南罗德西亚(今津巴布韦)、英国等不同国家,因此,多样化的地理空间对莱辛的写作具有特殊的意义,正如卢拉·库瓦斯(Lura Quawas)所强调的,“莱辛一直都对空间和陌生的领土感兴趣,从辽阔的非洲草原到房间、房子和公寓的女性空间。”[2]112本文拟以小说的空间叙事为切入点,采用文本细读法,深入解读小说女主人公玛丽的悲剧性命运。囿于既有的、二元对立的性别分工和空间区隔,玛丽被局限于女性化的私人空间里,并默认了自己的从属、边缘身份,主动或被动的放弃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最终在父权压迫、种族主义的合力下走向毁灭。

一.童年小镇:父母失败的身份角色示范

《野草在歌唱》是莱辛的处女作,发表于1950年。小说从一个种族歧视引发的谋杀案开始,以倒叙的形式,追溯了白人妇女玛丽在非洲殖民地南非的悲剧人生。玛丽的人生历程以空间划分可以分为以下三个阶段:小镇(童年)、城市(单身)和农场(婚后),三个迥然不同的空间彼此独立,又暗含因果关系,为玛丽的人生奠定了灰暗、悲剧的总基调。主人公玛丽在三个不同的空间中寻找自我,却陷入由父权社会、种族主义、性别歧视等强大的社会规范造成的泥潭中无法自救,最终精神崩溃,成为社会的牺牲品。强大的社会偏见和舆论,既定男女二元对立价值观的影响,自身性格的被动、种族主义等等都是造成玛丽对自我认知和身份认同出现偏差的因素。

玛丽的童年是不幸、布满阴霾的一段岁月。父亲酗酒,无力养家,母亲则啼哭悲怨,哥哥姐姐也因为贫困的家庭条件而相继患病夭折。值得一提的是,在对玛丽童年的描写中,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空间意象——“店铺”。“对玛丽来说,这种店铺才真正是她生活的中心,店铺对于她甚至比对一般孩子还来得重要”[3]24店铺对玛丽来说具有双重含义:一,是她生活的重心。她可以在那里买到一些生活必需品,并度过几个小时的快乐时光;二,长大后她发现店铺是父母争吵的罪魁祸首,因为“店铺就是她父亲沽酒的地方。”[3]24因此,每到月底,店铺成了一个“铁面无情、威风凛凛送账单来的地方。”[3]26为了这些账单,“她的父母一年要打十二次架”[3]26关于店铺的不愉快的记忆在幼小的玛丽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在对玛丽童年的刻画中,“店铺”这一核心空间意象是作者的一个重要叙事工具,围绕这个中心意象,玛丽的不幸童年生活展现在读者面前。不仅如此,“店铺”还阴魂不散,“尾随”她到了婚后居住的农场:“在她儿时就威吓着她的这种丑陋的店铺,竟会跟着她到了这儿,甚至跟到了她的家里来。[3]86-87在玛丽的童年和婚后生活中都出现了“店铺”这一关键空间意象,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前后呼应并非巧合,而是作者有意为之。关于玛丽的童年,除了店铺,文本中另外一个关于空间的关键的能指是“房子”。如莱辛所言:“房子是她作品中一个恒久的主题”[4]72关于玛丽童年的住所,作者只用了寥寥数语描写:“那座风吹得倒的小屋子,那屋子就像架在台阶上的小木箱似的。”[3]26房子不仅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品,更具有身份属性和社会含义。对于儿童来说,家理应是充满美好回忆的场所,然而玛丽家的房子像是风一吹就倒的小木箱,父母争吵不断,父亲没能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母亲则乐于扮演哭哭啼啼的受害者角色。她在这个简陋的房屋中所耳濡目染的种族主义思想,父亲的无能形象引发的她对男人的憎恶、对婚姻的恐惧都在无形中对玛丽的人格、价值观起到形塑作用,也为她成年后的自闭心理和性格分裂埋下了伏笔。

二.城市:个人性格和社会期待的冲突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玛丽的成长,故事的物理空间由店铺林立的南非小镇挪移到了小城。伴随工业革命的发展,技术消除了男女两性体力上的不平等,部分女性得以进入生产领域,拥有了经济基础,因而主体性得到确立。在城市这个相对平等的空间里,玛丽凭着自己的技能得到了一个秘书职位,工作得心应手,生活平稳自由。在城市这个“相互友好而又各不干涉”[3]26的空间里,玛丽的身份是能干、自由、独立的职业女性,是有价值的主体。玛丽在城市空间里的如鱼得水得益于城市的疏离感。玛丽在小城的生活空间主要有两个,上班时在她的办公室,做着打字、速记等虽然刻板她却喜欢的工作;下班后回到她所居住的女子俱乐部。这两处空间的共同特点是相对封闭,不需要与陌生人应酬,这正暗合了玛丽内向、被动的性格特征。

玛丽在城市里单身职业女性的身份最终证明也是最适合她的身份,然而这个身份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可是所有的女人,迟早都会意识到一种微妙而强大的压力——结婚。”[3]32无意中听到朋友们对她的闲言碎语对她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玛丽觉得自己必须找个男人结婚了。玛丽看似一个独立女性,但无法逃脱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角色定位——到了适婚年龄就结婚生子,回归家庭空间。这种强大的社会规范通过朋友们的议论给玛丽施加了巨大的精神压力,直接影响了她对自己未来的选择。“说到底她也是个不能脱离社会生活的人”[3]34玛丽对于婚姻的选择完成了父权制社会对她的角色期待,接受了社会对女性的性别定位。正如女权主义者波伏娃的观点,城市空间虽然向女人敞开了工厂、办公室、院系的大门,“但是,人们继续认为,对女人来说,结婚是最体面的生涯,能使女人完全不用参与集体生活。”[5]195集体生活属于公共空间,而公共空间是男性化的,女人则隶属于私人空间,“家庭天使”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空间和角色定位。正如批评家罗斯所言:“女性的劳动根本上还是维持居家生活,并且由于早期的劳动分工,女人常常是和家庭及家务划等号的。”[6]118仓促中玛丽选择了迪克·特纳作为结婚对象。然而,两人的个性、喜好迥然不同。玛丽喜欢城市生活:“她喜欢这个城市,住在这里自由自在。”[3]36“迪克·特纳不喜欢城市……看到这里的店铺中摆满了时髦女人穿用的时髦服装和奢侈的进口食品,这使他感到不安和难受,简直像在蓄意谋害他。”“他感到恐怖,他要逃走。所以他一到城里,总是尽快地逃回农场去,他只有呆在农场上才觉得舒适。”[3]36-37一个迷恋城市生活,另外一个只有在农场才感到舒适,两个人仿佛天生就隶属于两个不同的空间,不同的世界。选择了错误的伴侣,他们的结合因此注定要以悲剧收场。玛丽的自我主體意识淡薄,盲目追求别人的认可,当她自身的身份定位与社会对女性的角色期待产生矛盾时她的选择是屈从,这样的选择直接将她卷进了婚姻的桎梏。

三.农场:性别意识的困囿

英国剑桥大学地理系学者林达·麦道威尔(Linda McDowell)所著《性别、认同与地方:理解女性主义地理学》中提出了“性别化空间”,即“物理空间经常被读作(和写作)具有性别特征,这个世界至少被象征性地分为男性空间和女性空间。”[7]19

玛丽的婚后生活主要围绕农场、铁皮屋、店铺这三个物理空间展开。依据麦道威尔的“性别空间论”,农场广袤无垠,无疑是公共的、生产的、男性化的空间,即玛丽的丈夫迪克的空间;铁皮屋和店铺则是闭塞的、私人的、女性化的空间,即属于玛丽的空间。在泾渭分明的空间中,玛丽试图找寻和建构自己的主体身份,均以失败告终。

婚后的玛丽生活在农场。读者目睹了在乡下农场这片广袤无垠的空间里,玛丽是怎样一步步从开始的满怀希望,到精力耗尽,希望破灭,直到最后的精神崩溃,陷入与黑人摩西的感情纠葛,直至被其杀害。铁皮小屋是玛丽到达农场后的第一个落脚点,但小屋给她的第一印象不是能给人带来归属感的温暖家园,却是“紧闭的、漆黑的、窒闷的”[3]44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在《空间生产》中指出:“房屋因为具有人性(与人类相关,人的居住),其意义如宇宙般广阔,从地窖到阁楼,从地基到屋顶,既充满梦想又不乏理性,既是活生生的现实又是美妙的天堂,家庭与自我的关系近乎具有了身份属性。”[8]121压抑的铁皮屋是是属于玛丽的空间,其暗淡、窒闷,因此也预示了玛丽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从城市到农场的空间的转换,从单身职业女性到为人妻的角色转换并没有带来美好生活的希望,反而使玛丽觉得自己在重复母亲的悲惨命运。即使是在房子这个貌似专属玛丽的女性空间里,她的发言权也少得可怜。关于房屋修整、家庭生活,生儿育女,这些发生在属于女性的空间的房屋里的事情,作为家庭主妇的玛丽却处于失语、附属的地位,毫无发言和决定的权力,这是迪克固执的性格和男权思想合谋的结果,改变自己的人生无望,玛丽的精神就这样一步步走向崩溃,最终酿成惨剧。

在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女性对自我的认知和身份的认同早就打上了父权社会的烙印,并内化为女性的自觉无意识。因此,玛丽虽然对农场、店铺、乃至迪克本人都心存不满,却极少抗争,“现在一想起迪克,她脑子里就联想起自己童年时代的灰暗和悲惨,那简直就好像同命运本身争辩一样。”[3]88事实上嫁给迪克后玛丽有过一次同命运的“争辩”:她曾试图悄悄逃回城里,结果发现女子俱乐部不接受已婚妇女,她原来的工作岗位也早已被他人取而代之。唯一一次同命运和自己的身份抗争的努力以失败告终。对于玛丽来说这是致命的大溃败,因为“这是她内心崩溃的开始。起初只是一种感觉上的麻木,好像她从此再也没有知觉,再也不能奋发有为了。”[3]96

在小说中,农场是完全男性化的空间,是迪克的领域。困囿于对自我的定位,玛丽自觉的认为农场事物应归于迪克管理,她希望他成为一个有主见、有能力的坚强男人,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成功。“如果他的意志力确实比她强,并因此真的占了她的上风,那她一定会爱她,也绝不会再怨恨自己所遇非人。”[3]120玛丽对于自我“他者”身份的认定,既是因为长期浸淫于强大的父权制文化氛围中,耳濡目染,接受并成为自己的无意识,也是家庭环境的影响以及个人性格等因素综合作用的必然结果。

“地理空间的敞开与封闭往往隐喻了人际关系的亲疏,也反映了女性个体对空间的自我认知”[9]758自家农场是一个敞开的、开放的空间,玛丽本来可以随意进入。但她封闭的个性将其终日困于铁皮屋中,对于农场以及相关的一切不仅毫无兴趣,甚至有恐惧之感。“虽然在这儿生活了这么久,可是一想起四周荒凉的草原和出没在草原上的野兽,以及那些发出奇怪鸣叫的鸟儿,她仍然感到惊恐。”[3]154-155草原、野兽、树丛对于玛丽来说是充满敌意的空间和事物,心理层面的生疏和情感层面的对立暗示了玛丽对农场的疏离之感,农场不是属于她的空间。

四.结语

“真正会表现空间的小说家决不胡乱描写空间,他们笔下的空间总是要在叙事中起作用的……他们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是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的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10]95空间或代表空间的意象不再仅仅是为故事发展提供的空洞的物理空间,更起到了表征人物内心世界,表述人物对自我的认知、身份的认同的作用,并因此积极参与文本主题意义的建构。正是通过这种独具匠心的空间叙事策略,作者为广大读者构建出了一幅殖民地时期南非穷苦白人凄惨生活的画面,对白人中的弱势边缘群体——白人女性的命运给予格外关照,彰显了作家一贯坚持的社会责任感和对边缘群体的人文关怀。

参考文献

[1]Gilian Rose. Feminism and Geography[M]. HongKong: Polity Press, 1993.

[2]Henri Lefebvre. 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M]. London: Allison & Busby, 1976.

[3]Quawas, R.: “Lessings ‘To Room Nineteen: Susans Voyage into the Inner Space of ‘Elsewhere”[J]. Atlantis  (1): 112, 2007.

[4]William E.Cain. Between the Angle and the Curve: Mapping Gender, Race, Space and Identity in Willa Cather and Toni Morrison[M]. London: Routledge, 2006.

[5]多麗丝·莱辛.野草在歌唱[M]. 一蕾,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6]杜洪晴. 解读《神谕女士》中的女性空间叙事[J].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12): 758-762.

[7]姜仁凤.《野草在歌唱》中的房子与自我[J]. 外国文学研究,2017(3): 71-77.

[8]龙迪勇. 空间叙事学[M].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9]吴庆军. 英国现代主义小说空间书写研究[M]. 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

[10]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 郑克鲁,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作者介绍:赵琪,浙江工业大学之江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教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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