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建中教授微传
2020-12-23覃奕
万建中教授,江西省南昌县人,法学博士。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民间文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任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故事专家组组长;北京市人大代表,北京市海淀区政协委员。曾获北京市高等教育教学成果一等奖,国家级高等教育教学成果一等奖,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学术著作奖,宝钢优秀教师奖,北京师范大学“四有”好老师金质奖章。发表学术论文300余篇,出版25部学术专著。
无论是以江西南丰县文科状元的身份考入北京大学,还是从放牛郎到大学教授这样的身份转变,对一般人而言,都足以敷陈出一段段传奇。可到了万建中教授这里,这些可供炫耀的谈资被淡化了色彩,他更愿意掇拾和打磨有意味的岁月印痕和生活碎片,来连缀成自己往昔经历的轨迹。他不谈幼时随父母多次搬迁的奔波,但热衷于说道家乡菜,聊聊瓦罐汤、井冈山烟笋,还曾撰文《漫谈赣菜的特点》;他也不渲染过去边放牛边读书的辛苦,但爱描述村里的青山绿水,喜欢聊家中小院自种的一瓜一豆,带着如数家珍的自得神色。偶遇丰收之时私下小聚,他和师母还会带着这些鲜采的果蔬与学生们一起尝新。对于过去,他以情怀拥之,却又能面向未来,活在当下。大家都说他低调,细细想来,或许更多的是通透。
万建中本来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因缘际会之下踏入民俗学门中,一投身已过数十載。曾因文学梦而练就的观察力、感受力、敏锐度和笔力,成为了他学路历程上的助益,也使得他在民间文学领域尤擅胜场。万建中的民间文学研究又以民间故事方面最为突出。在系统梳理和反思20世纪中国民间故事研究史的基础上,他跳出纯文本研究的限囿,在生活中理解民间故事,将其视为一种讲述行为以及一种主体之间的交流活动,提出建立行为视角故事学。更难得的是,万建中看到了民间故事研究中常见的由类型比较而至沿波讨源的追溯路径,他不愿蹈袭成规而选择别拓新域,于是从禁忌母题切入,开辟民间文学研究的独特视角。他提倡构建民间文学主题学,“从母题(主题)的角度审查民间故事,或者说把民间故事中的母题(主题)抽提出来进行专门‘会诊,是很好的母题(主题)学研究。这种研究是把拥有相同母题(主题)的不同类型的民间故事置于同一层面加以考察,清楚同一母题(主题)在不同类型故事中的分布及在某一故事类型中的流布,进而运用传统的民间文艺学的方法发掘各种母题(主题)的‘文化遗留(culture survival)。”[1]万建中挖掘出禁忌母题背后蕴含的民间习俗、现世道德话语、民族心理观念、人与自然的关系映射,以及民间禁忌习俗与民间叙事文本相关母题(主题)的转化关系。他所关注的是母题所代表的民间叙事逻辑结构之下隐藏的文化因素。借由禁忌母题,民间文学与民俗事项之间建立起了联结和转化的关系。
延续着对禁忌的关注,万建中进一步深入探究,不仅发多篇专文探讨,也有如《解读禁忌——中国神话、传说和故事中的禁忌主题》《中国禁忌史》《禁忌与中国文化》《中国民间禁忌风俗》等专著陆续成书,并获高度评价。刘守华先生曾言,“关于就民俗和民间文学这两个领域所做的跨学科研究,万建中的《解读禁忌——中国神话、传说和故事中的禁忌主题》是一项出色成果。”[2]万建中的导师钟敬文先生对其禁忌研究也多有肯定。钟先生认为,就《解读禁忌》来说,“建中同志通过大量翻捡民间叙事文本,发现禁忌观念和习俗大量地被故事化。他运用民间文艺学以及文化人类学、宗教学、历史学和文学批评等相关学科的方法解读此类民间故事群。这一成功的学术实践拓宽了民间叙事文学研究的空间,其学术水准处于中国故事学研究的前沿。”[3]而《中国禁忌史》则是“把禁忌置于中国文化的大背景中加以考察,审视禁忌的视野更为开阔,集中力量厘清了禁忌的生活表现,多方面、多角度地揭示了禁忌的内部和外在形态的特征,达到了较高的学术水平。”[4]做学术尤其是做史,旁搜远绍,阐幽抉微,无不费心费力。写作《中国禁忌史》时,万建中正住在北师大的一间斗室之内。忆及那段长时间与“禁忌”打交道的日子,面对坎坷的过程和艰苦的生活环境,他却能举重若轻,无不风趣地概括道,“一路爬梳,顺畅自如,百无禁忌。”[5]
生活属性被万建中在民间文学和民俗学研究中多次强调。他认为,“民间文学学科的前沿问题不是理论方法问题,而是努力深入田野的问题,是民间文学生活本身的问题……民间文学的发生和传承就是生活本身,其意义和作用也在于生活本身。民间的生活世界不是私人和个人世界,不是独白世界和私密空间,它的现实基础结构在于它是被我们分享或共享的,是人与人相互交流的文化存在,是集体的世界,社会的世界。民间文学就是人生活于其中的观念世界,意义世界,就是人的生活本身。”[6]万建中对学科有着明晰的定位,他认为,民间文学兼具文学和生活的双重特性;民俗学则是一门感受之学,生活之学。
践行着上述理念,万建中聚焦民俗生活中的饮食、婚育、生死等民之大事来书写民间文化。借由参与钟敬文先生主持的大型丛书“中国民俗通志”的编写契机,他陆续有《饮食与中国文化》《民间婚俗》《中国历代葬礼》《民间诞生礼俗》《中国民俗通志·生养志》等多部成果问世。正因为饮食、婚育、生死是大事,才有了一系列的规矩和讲究、多样化的仪礼和习俗,共同组成了民间文化的重要部分。这些大事之“大”,在其重要性,但落到探究的具体层面上,却需要研究者与诸多细小的民俗事象打交道。万建中不仅悉心追索,也能洞隐烛微,提纲挈领。以饮食为例,万建中集民俗学、历史学、哲学、美学等学科之长,多角度地阐发中国饮食文化。基于对日常生活文化与精英文化之互动关系的认识,他从饮食中的阴阳五行学说及“中和”观念出发,颇具创见地探讨了饮食与中国古典哲学的关系,其对“味”之美学范畴的形成以及饮食对古典美学的深层影响的分析也别开生面。[7]他还敏锐地捕捉到了饮食活动与民间文学在生活实践中的统一性。“在当下社会,尤其是都市里,筵席是相对自由的口腔运动最为密集的场合,涂上色彩的各种话语裹挟着‘五味在餐桌上面荡漾。民间口头文学在口头最为流行的场合莫过于筵席。民间化的筵席适宜民间文学的展演和传播,讲述民间文学与咀嚼食物都是口腔运动。两种运动并存不悖,互相刺激,同时满足了人们味觉、嗅觉和听觉等多重快感的需求。”[8]除此之外,万建中在中国民俗文化史领域也多有耕耘和收获。他着力于秦汉、隋唐和民国三个时期的民俗文化史研究,其分析并未止步于对各时期风俗分纲列目的描述,而是将其视为整体,挖掘表象背后的时代特征和演变规律,呈现出风俗与礼俗之间的交流融会。
万建中在学科建设上倾力颇多。言及于此,就不得不提他所编写的《民间文学引论》《新编民间文学概论》《中国民间文化》等教材。《民间文学引论》几经增删修润,数易其稿才底定于成,他在其中率先提出并闡释了“民间文学志”的田野作业概念。正如他所言,“努力制造出一种学术意味浓郁,而不仅仅是知识性的民间文学基础读物,希望引发对一些问题的讨论和思考。”[9]万建中敢于打破学科教材的固有模式,融入当下性和思考力,从框架的纲举目列到内容的取舍熔裁都经过认真的斟酌考量,致力于让读者展卷有得。他还为学科奔走鼓呼,献策建言,希望能给予民间文学应有的发展空间。在高校执教多年,又长期从事民俗学教学和研究的经历,让万建中在谈到高校民俗学教育的普及时,颇有感慨。“其实,大学校园需要民俗学教育,因为民俗本身是人类群体对某一现象共同认可的心愿凝聚而成的。群体心愿的一致,形成了民俗特有的凝聚力,这凝聚力使民俗具有向心功能。民俗流传深广,群体凝聚组合力强,民俗向心力也大。我们平时所说的乡情、乡士、乡恋等等,实际上,就是同乡共俗人们之间习俗向心功能凝聚的产物。试想,一个人不了解自己家乡的民俗传统,如何生发对家乡的感情,一个不爱自己家乡的人,又如何爱自己的祖国。”[10]
情由俗而起,为家为国系,万建中以身践言,躬身垂范。乡情难舍,亦有责任于肩,他将对家乡文化的热爱化作审慎的思考,撰《江西民俗文化的多元格局及其主体特色》《赣民俗特征论——兼及赣民俗研究受冷落的原因》等多篇论文述之。万建中对赣民俗的研判,建立在鲜活的民俗材料和扎实的历史文献资料基础上,理据皆备。“从历史上看,江西从未在经济与民族成份上形成独立的封闭系统,也从来形成独立的割据势力和稳定的政治中心,这同样给赣风俗吸收异地民间习尚带来了便利。长江流域的巴蜀、湘楚、微州、吴越等地的风俗,以及江西周边的闽风、粤风,都与赣风俗互相碰撞、渗透,使赣风俗向综合性多元化习尚演变。”[11]“真正意义上的赣民俗,是江西古老的三苗、荆楚及吴越的‘土著民俗和北方中原南下的客籍、客家风习相融合的产物。”[12]跳出江西一域,还会看到万建中这个“家乡文化热心人”之外的多重身份。他不仅是师者、学者,也是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市人大代表,北京市海淀区政协委员,还曾任北京市政协常委及北京市政府特约监察员。万建中身份多元,但那份担当和责任却始终如一。治学时,他直面现实中的问题,以冷静的视角反思都市春节的重构与民俗学者的理想主义学术情结,以批判的态度分析文艺“民间化”现象。建言时,他勇于发声,呼吁保护四合院、保护传统村落、保护方言。他认为,方言存蓄着一个地方的文化和乡情。[13]万建中还建议设立保护北京历史文化名城的专门机构,建立专门的综合性非物质文化遗产博物馆。在他看来,“保护文化遗产,不只是保护文物,还要有人气,那是文化的魂。”[14]
能有如今成就,万建中无疑具备才禀过人之处,但他从未因这才禀而表现出显山露水、锋芒张扬的躁锐。平日里他话不多,却常语出惊人。这其中确有让人醍醐灌顶的学理名言之故,更多时候,是源自他与生俱来的幽默感。他爱开玩笑,尤其爱讲冷笑话,这“冷”却不是真的“冷”,你分明可以从中感受到他与人交往的热络与对待生活的热心。当他不笑,认真地探讨问题时,颇有些深藏不露的威严。可接触时间长了,就看出他实际上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性情中人。他爱雪景霓虹,山岚雾霭,也爱霞光铺地,星垂万里,往往存照为念,随感随发,恬然自在,大有云为衣袖,雨作弦歌的烂漫可爱。大家私下都喜欢称他“老万”。万教授很忙,时而穿梭于各校园间为课程和讲座忙忙碌碌,时而又天南地北地为调研和会议奔奔波波,坐标经常飘忽不定,但“老万”却常留于与他接触交往过的人的心里。
对他的学生而言,“老万”亦师亦友。尽管有着北京师范大学教学名师的身份,“老万”却毫无“偶像包袱”或“教授架子”。他上课不喜欢一个人站在讲台上,总是不徐不疾地踱步到同学们的课桌间一起交流,谈说尽兴之时,还会放声出豪放派的万式朗笑。师生之间通常是开放活泼的氛围,无论做研究还是提问题,他都十分尊重学生的意见,在给予指导的同时也赋予学生很大的自由度。“老万”关心学生的学业,也关怀着学生的生活。新生入学,“老万”总是带上自己小家的家人和二三年级的师哥师姐们,乐乐呵呵地张罗一桌菜,以亲和关爱的氛围消融新生的紧张与隔阂,帮助他们尽快融入到这个团结友爱的大家庭中。“老万”也从不单以一个方面的成就轻易地对一个人下判断。他自己就是个“多面手”——教研之余,农活干得利索,打乒乓球也很厉害。在“老万”眼里,学生们的优良学绩当然值得肯定,除此之外,若工作有成,或持家有道,或才艺过人,或健康开朗等等,都同样值得赞许。他尤为提倡学业和生活的互促共进。正是这种该放松时不拘谨,该认真时不含糊的态度,让学生亲之敬之,拳拳服膺。
文如其人,言为心声,从万建中著书立说的种种可以看出他的人品和学养——文胆为表,诗心为里,一派真诚坦荡灼然可见。学术于他而言,不是冰冷、机械地输入产出,而是连接着现实的地气,散发着创新的生气,蒸腾着生活的烟火气。他曾表示,做民俗研究,若感觉越做越快乐那就是正路子。民俗学者大都长寿,正是因为他们热爱生活。无论治学还是过日子,都要全身心地投入和感受,才不至于浮皮潦草地活着。万师的点拨,做学生时未必能全然明了,毕业后历经世事再回头咀嚼,细品其中滋味,愈觉回甘悠长,口角生香。
参考文献
[1]万建中.近二十年来中国故事学研究评述.西北民族研究,2005年第4期.
[2]刘守华.民间文学研究方法泛说.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
[3]《解读禁忌——中国神话、传说和故事中的禁忌主题》.封底.
[4][5]万建中.中国禁忌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序言第2页,后记.
[6]万建中主编.新编民间文学概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前言第6页.
[7]万建中.饮食与中国文化.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4年.
[8]万建中.筵席与民间口头文学.民族文学研究,2007年第3期.
[9]万建中.民间文学引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后记.
[10]万建中.我国民俗学教育与研究的现状及思考——以高校为主要考察对象.江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5期.
[11]万建中.江西民俗文化的多元格局及其主体特色.南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
[12]万建中.赣民俗特征论——兼及民俗研究受冷落的原因.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
[13][14]王歧丰.万建中:做守护传统文化代言人.北京晨报.2017年1月16日.
覃奕,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学专业2011级硕士研究生,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2018级民俗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间文学、民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