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论中的“尽态极妍”及其写人评赏意蕴
2020-12-20翟瑞
翟 瑞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态”是中国艺术理论和文学理论中较为常见的概念术语,最初常运用于书画和诗文领域,后不断彰显于小说理论之中,成为一种广泛应用于多个领域的审美理论范畴。“态”之用意,在书画理论中多以“势”“韵”为意会;在诗文理论中多以“气”“质”为风趣;在小说理论中常以“形”“神”为依托。然而,由于“态”隐秀、灵动、内蕴丰富,还未搭建起属于其本身的完整的理论构架。本文拟从关涉“态”的高频术语“尽态极妍”出发,通过对该术语形成流变的梳理以及跨文类考释,对其“丰”“奇”“细”等写人技法内涵,其壮笔、奇绝、活化等审美意蕴进行探讨,借以发掘其形神并举、时空交错的小说理论价值,并为中国式姿态美学建构打下基础。
一、“尽态极妍”术语形成流变
“尽态极妍”首次出现于唐代杜牧的《阿房宫赋》“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一句。本意为极尽打扮的各类美女姿态。①至明清时期,它作为艺术理论术语,大量运用于书画、诗文、小说评点中。
明代是“尽态极妍”术语的发迹期,虽然运用较少,但在书画、诗文评点、小说文本中已均有出现。董其昌比较早地把“尽态极妍”运用到书法品评领域,《画禅室随笔》中说道:“晋宋人书,但以风流胜,不为无法,而妙处不在法。至唐人始专以法为蹊径,而尽态极妍矣。”[1]7点明晋人之韵味妙趣已经到了极致,而唐人流派繁盛,诗态众多,极尽诗歌创作之能事让古今诗人都黯然失色,着重于诗文风气的态度。此时画论紧跟其后,恽寿平评王翚之画“虽离方遁圆,而尽态极妍”[2],此句脱化于陆机《文赋》“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以尽相”,强调绘画和文学创作技法不落入窠臼,善于运用灵思尽可能地把神态点化而成,强调“态”的灵动性展示。此时在小说领域,已经开始明确用“尽态极妍”的本意来表现女性抽象的美态,如明代吴敬的小说《刘生觅莲记》直接使用“尽态极妍”写美女美态:“生初见之……尽态极妍,颜盛色茂,恍若玉环之再世,毛施之复容,其美难将口状。”[3]词论中,“尽态极妍”也开始出现,凌义渠曾评点樊山嗣王:“其诗……虽尽态极妍而卒归于浑雅,所谓如其人之性灵而手腕不自知者。”[4]“手腕”便为技法,此把“尽态极妍”作为创作论出现,开始涉及到文学理论的范畴。明代“尽态极妍”词的使用频率不高,但最基本的含义都有所体现,书画理论由此发迹,诗词文论均有所涉及,小说中也已展现。
清代是“尽态极妍”术语使用的高峰时期,数量开始增多,不仅直接展露在小说作品当中,还大量运用在包括小说理论的各类文学艺术评点理论中,并且从最初生发高频的书画领域,浸漫到诗词评点、小说评点、小品、类书当中,含义更加丰富多变,指示更加细腻,运用场域也更具有理论参考价值。
在此时,最大的改观是,“态”的指向性非常丰富和明晰,人物态有着突出的展现和亮点。虽然大部分小说作品依旧会直接沿用其“女性美态”之本意,但有所突破的是,金圣叹、毛宗岗、杨福褀、吴敬梓、吴璿、卧闲草堂、俞万春等小说家及评点者开始用“尽态极妍”点评人物,并扩大适用范围,涵盖所有人物态势,成为中国小说写人理论的重要术语。同时,在有影响力的诗词文论中,如 《原诗》《围炉诗话》《边词序》《梅东草堂集》《唐诗品》《憩院词话》《诗经通论》《白雨斋词话》《南亭词话》等,均有出现,内涵更加丰富。另外,小品文、类书中涉及奇珍异宝之形态、自然万物之姿态者,均有“尽态极妍”词的显现,如清人褚人获在《坚瓠集》“盘石异影”一条中记录一只石盘,如此形容:“元和中内库一盘。四周物象。逐时变更。如辰时。花草间皆龙戏。已则为蛇。午则成马。滚者立者。尽态极妍。”[5]
“妍”在当今意为“美丽”,但与其本意却差之甚远。扬雄在《方言》中记载:“自关以西秦晋之都,谓好曰妍。”由此看来“妍”字的“美好”之意最早是以秦国方言的形式出现的。并且从现行的文献来看,基本能断定其“好”意确实源自秦国方言,因为汉代的《释名》和《说文解字》都没有出现此意。《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是汝南召陵(河南漯河)人,释妍为“技也”,《释名》的作者刘熙是北海(山东昌乐)人,释妍为“研也”,二人均生于潼关、函谷关之东,距离秦晋之地较远,妍的“技能”“研精”可能为其本意之一。同时,我们现在所认为的“美”意直到宋金时期才在通行字典里出现,“美好”“美丽”之意可能是秦统一文字时逐渐广泛使用起来的,且“妍”从“女”,从“女”字多有“美女”之意,历代被讹传也未可知。到了现代,几乎就只剩下“美丽”这一意了。
在文献记载的“尽态极妍”词条中,妍作为“技法”“技巧”“笔法”与“美好”“美女”等,均有出现。作为“技”“巧”等意,经常出现在书画之笔法、诗词之文法当中。如董其昌在《评法书》中说:“文待诏学智永《千文》,尽态极妍则有之,得神得髓,概乎其未有闻也。”[1]3模仿智永和尚的《真草千字文》,能模仿其笔法、技巧,但神韵、骨力却未得一二。凌义渠评樊山嗣王诗云:“故其诗如春阳鼓煦,纚纚沨沨,虽尽态极妍而卒归于浑雅。所谓如其人之性灵而手腕不自知者。”[6]其中“手腕”就是指作诗之法,代指“尽态极妍”,是说樊山嗣王的诗,歌如其人,质朴高雅,诗法隐晦,潜造而成。另有《浪迹续谈》评袁枚《观大龙湫》一首:“但忆袁简斋老人一首,尽态极妍,足以醒人心目。”[7]袁枚之诗如何尽态极妍?此后总结道:“盖非此如椽之笔,不能传出大龙湫之全神也。”“妍”在此是指大笔如椽的雄健诗法,以传大龙湫的壮大神貌。
但是,“妍”在大部分作品中都是强调人物之“美妙”,就连诗词中也有很多关于“尽态极妍”人物论的评点。如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评价《豳风·七月》所写采桑女说:“描摹此女尽态极妍。”李家宝在《南亭词话》中提到:“咏美人一身几遍,既尽态极妍矣。”历代类书、笔记、丛书中,凡涉及女性姿态的,大多有“尽态极妍”词的出现。《楹联丛话》中形容西湖花神,有“无不钗飞钿舞,尽态极妍”之句;《竹西花事小录》记载青楼女子“尽态极妍,呈能角媚”;《淞隐漫录》记载的海外美人“粉白黛绿,尽态极妍”,杂技表演者“回巧献伎,尽态极妍”,年幼的歌妓“笙箫并作,合演《长亭》《草桥》诸出,尽态极妍”,优伶“诸技曲呈,无不尽态极妍”;《清稗类钞》中记载的歌妓也是“选美征歌,则群花夺宠,可不谓尽态极妍与”;《旧京琐记》记录魏耀庭学习花旦“尽态极妍”。小说文本中更是出现了大量的“尽态极妍”词,直接用来形容女性貌美的,例如《水浒后传》第三十九回说道:“小姐之配燕青,国母作媒,撮合风流华藻,尽态极妍。”《田一桂》一篇中形容田一桂“一颦一笑,尽态极妍”。《清史演义》第九十四回说:“到了十四五岁,居然尽态极妍,一个黄毛丫头,竟变成了盛鬋丰容的丽女。”《唐代宫廷艳史》:“讲女绝,眼前几位夫人,都是尽态极妍。”基本都是直接形容女性之美态。
“尽态极妍”作为成熟的文学理论,集成于小说戏曲评点,将其引入写人理论当中,扩大了人物态的范围。不仅仅拘泥于“美女态”,凡是人物态均纳入到了体系当中。最早运用“尽态极妍”品小说人物的是金圣叹,在《第五才子书》第十二回总评中说道:“今观其略写使枪,详写弓马,亦可谓于教场中尽态极妍矣。”毛氏在《三国演义》一百一回总评道:“歌姬舞妓,尽态极妍。”杨福褀也曾评赏《聊斋》曰:“嬉笑怒骂,无所不有,见其尽态极妍也。”吴敬梓曾评价戏曲《玉剑缘》曰:“铁汉之侠,鲍母之挚,云娘之放,尽态极妍。”吴璿在《飞龙全传序》中说:“传神写物,尽态极妍。”李文虎在《聊斋志异》第十七回末评:“写女子小人,舆儓皂隶,莫不尽态极妍。”徐佩珂评《水浒》曰:“描写一百八人,尽态极妍。”如此等等,把“尽态极妍”运用到更广泛的小说戏曲写人文本效果的评赏中。
概而言之,术语“尽态极妍”原始于文学作品,先是为书画理论所沿用,后被诗文理论发扬,最后在小说写人学理论园地里得以完善、壮大、成就。
二、多文类应用中的多义考释
所谓“尽态”就要做到“尽多”“尽奇”“尽细”。姿态不多,就无法穷尽世间百态;姿态过熟,就无法窥尽宇宙之大;姿态过浮,就无法深入人心。在文学理论批评中,“尽态极妍”保留着极尽各种巧妙技法之能事来展现“多态”“变态”“细态”的含义,由此讲求“丰态流动”“新态趣异”“细态见义”三个方面。
“尽态极妍”具有壮笔铺陈的美学知觉,常有争奇斗艳之态势,且多在“丰”意义上用之,亦有“丰态”之说,历代文论均有所涉及。诗文理论借此常表示缤纷琳琅的诗文气象。如叶燮《原诗》中说:“彼虞廷‘喜’‘起’之歌,诗之土簋击壤、穴居俪皮耳。一增华于三百篇,再增华于汉,又增华于魏。自后尽态极妍,争新竞异,千状万态,差别井然。”“踵事增华”来源于陆机《文赋》:“盖踵其事而增其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文态、体格需要不断地积累,数量不断地增加,才会到达一个“尽态极妍”的阶段,由此强调由历史积累的“多”能达到“尽”的阶段。吴桥在《围炉诗话》中也有同样的论断:“七律,盛唐极高,而篇数不多,未得尽态极妍,犹《三百篇》之正风正雅也;大历已多,开成后尤多,尽态极妍,犹变风变雅也。”虽然盛唐七律价值极高但数量较少,风格单一,大历以后不仅数量增加文风还为之一变,方达到“尽态极妍”的状态。《边词序》:“自后主以下,至秦、柳、苏、黄诸大家,而尽态极妍之体始备。”也是强调诗风的多态。除了形容诗风、流派的气态,“尽态极妍”还经常用于诗法和文法中,如乾隆曾评韩愈《南山诗》:“叠用‘或’字,从《北山》诗化出,比物取象,尽态极妍。”[8]此诗运用51个“或”字从不同的角度、距离、时间、季节、联想等,极尽展现南山之详态,说明一种山水诗取相的笔法:“务必穷其形胜而不顾性命。”今人唐圭璋在评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中》说道:“此首以太白诗法,写忠爱之忱,宛转怨慕,尽态极妍。”[9]太白诗法何如呢?《沧浪诗话》就有“太白诗法如李广”的论断[10]。我们来看一下严羽对李白《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的评点:
巧如蚕,活如龙,回身作茧,嘘气成云,不由造得。是歌须看其主、伴变幻。题立“峨眉”作主,而以“巴东”“三峡”“沧海”“黄鹤楼”“长安陌”与“秦川”“吴越”伴之,帝都又是主中主;题用“月”作主,而以“风”“云”作伴,“我”与“君”又是主中主。回环散见,映带生辉,真有月印千江之妙,非拟议所能学。[11]
八句诗涵盖十六种意象,人态、物态、景态、时间态、空间态、现实态、想象态无不囊括其中,一句一换景,两句一换主,画面中的长形结构,意境上的圆形结构,真尽态极妍。童庆炳在解释《文心雕龙·定势》篇时认为:“对创作来说,就是令作品既要有基语调,但又不可太单一,要众声繁会,仪态万千,花团锦簇,尽态极妍。”[12]《文心雕龙》原文为:“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此处“尽态极妍”就是指多种写作技巧的运用以形成不同的文态,以示“态”之多。
中国传统经典小说往往凭借前所未有的长篇幅、多视角,文备众体的特点,能够使用各种技法以尽人物之态。从“字态”“画态”“文态”到小说的“人物态”,中国古代的“态”范畴更加充盈丰沛,意犹未尽。小说人物中的“尽态”之多首要表现在极尽人间百态的姿态之多。以“尽态极妍”论小说人物,自清初金圣叹始。其在评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第十二回总批中云:“今观其略写使枪,详写弓马,亦可谓于教场中尽态极妍矣。”[13]105指出《水浒传》通过教场中人物的详略描绘,略处泛写众态、详处描摹神态以达“尽态”。吴敬梓在《玉剑缘传奇序》说道:“吾友蘧门所编《玉剑缘》,述杜生、李氏一笑之缘,其间多所间阻,复有铁汉之侠,鲍母之挚,云娘之放,尽态极妍。”[14]强调这部戏曲各类人物兼具且性格明晰,强调人物塑造的多态性。杨福褀在《益智录序》评论《聊斋志异》:“其间嬉笑怒骂,无所不有,见其尽态极妍也。”[15]态“无所不有”才得以“尽”。徐佩科在《荡寇志》的序跋中说:“《水浒》一书,施耐庵先生以卓识大才,描写一百八人,尽态极妍。”[16]583进一步论说《水浒传》在写人方面用一百零八人极尽世间英雄本色的“尽态”之意,沿袭了金圣叹的观点:“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首要的理由就是“《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13]5,并且重复性地感叹道:“《水浒传》写一百八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优秀的小说家擅长利用多种人物姿态来诉说人世道理,以达天下诸事人心皆在纸中的写作诉求。
文学创作中经常强调故事情节和人情物态奇幻变异的“陌生化”感受,文学写人还要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形异态为追求,方得称为“尽态极妍”。如锡周评《战国策·冯谖市义》:“搜奇选胜,尽态极妍。”[17]67锡周在古本《慎子》四卷中搜得此篇并摘录,故事虽有赘余但因不同于原本而谓之奇,收录之。“态”也要求变,变化动态更显神妙,褚人获在《坚瓠集》“盘石异影”词条中收录“十二时盘”一条:“有四周物象,逐时变更。如辰时,花草间皆龙戏。已则为蛇。午则成马。滚者立者,尽态极妍。”着重于记录罕见珍宝的“变态”场面而达到“奇绝”的惊人效果。再有《红楼圆梦》写到表演艺技的两位少女:“一会儿陡然仰卧,将两瓣莲钩钩着慢慢起来;一会儿陡然坐下,将两枝藕臂扶着立起来,尽态极妍,无所不至。”动作变换,姿势放纵,愈显其美艳娇态。《淞隐漫录》记录桥北十七人惊艳奇幻的表演:“回巧献伎,尽态极妍,有鬼神不能测其机,幽冥不能穷其幻。”表演动作皆在意料之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得以穷尽观众感知的局限,形成奇幻色彩。此外,“尽态极妍”还会用来借指文法的变换。如小说《岭南逸史》第二十八回竹园末评“错综以尽其变,摇曳以生其姿,可谓尽态极妍”[18],来形容小说文法多变,并曰其“起伏照应、回环相生”。写人的技巧也要寻求多变,卧闲草堂评《儒林外史》时有段著名的写人论断:
是书之用笔,千变万化,未可就一端以言其妙。如写女子小人,舆台皂隶,莫不尽态极妍;至于斗方名士,七律诗翁,尤为题中之正面,岂可不细细为之写照?上文如杨执中、权勿用等人,绘声绘影,能令阅者拍案叫绝,以为铸鼎象物,至此真无以加矣;而孰知写到赵、景诸人,又另换一副笔墨,丝毫不与杨、权诸人同。建章宫中千门万户,文笔奇诡何以异兹![19]
人态不能总在一处写起,要多方刻画,极文笔技巧,尽多态之妙,“细细写照”。“写照”是画学理论术语,意为“画人像”,多方工笔。卧评中举例景兰江、赵雪斋的画人手法均不相同,景兰江“黄瘦面皮,稀稀的几根胡子。那人看书出神,又是个近视眼”,俨然是潦倒但还认得几个字的乡下头巾店老板的样儿;而赵雪斋是“头戴方中,身穿宝蓝直裰,手里接着一把白纸诗扇,扇柄上拴着一个方象牙图书,后面跟着一个人,背了一个药箱”,一看就是“斗方名士”并且精通医术的样式,对于景兰江着重描写面容,突出神态,对赵雪斋着重描写衣着和配饰,突出身份和地位,应对了卧评写人态要“千变万化”“文笔奇诡”。在诗文中也有相同的境况,今人俞平伯评点宋代苏东坡《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时说:“苏诗虽一样写出夏雨的快速、有力、多变,可谓尽态极妍,但它是仅就一处落墨,写出景色在不同时刻上的变化。”[20]虽同为雨,但突出其变化时的不同场面,如“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内容得以更丰厚且更灵动生巧有画面的流动性。画论中也有相同的表达,北宋韩拙的《山水纯全集》谈及很多绘画的规矩,最着重于有变化的真实,同为雨,但“有急雨,有骤雨,有夜雨,有欲雨,有雨雾”,同质中显异态,方有灵动奇幻之妙味。
“尽”需“细”,不细不能尽其枝末,因此“尽态极妍”包含着“细致入微”层面的意思。自古以来写人之态一定着重细致传神,但要善于把握在关键之处,要在重点处得态,眉目、微动态、语态都是着重描绘处,可传神情。如姚际恒《诗经通论》中分析《豳风七月》中的采桑女:“二章从春日鸟鸣,写女之采桑;自‘执懿筐’起,以至忽地心伤,描摹此女尽态极妍。”[21]此处“尽态”便是其“细态”,执筐、沿路、采桑、忽伤,角色表演场景真实再现,“使读者竟忘其为‘言衣、食为王业之本’正意也”,而被伤怀的美貌女子所吸引,人物态细才得以感化动情。再有《浪迹续谈》评袁枚《观大龙湫》一首:“但忆袁简斋老人一首,尽态极妍,足以醒人心目。”此诗强调细节刻画和神韵展现,并以舞女做比拟:“有时软舞工作态,如让如慢如盘旋。”形容瀑布之旖旎,后句指明大龙湫瀑布“静妍”,也是女性化神思的植入。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选词四集中说:“取尽态极妍哀感顽艳之作,六百余阕为一集,名曰闲情。”如何“尽态极妍”?下文有举例朱彝尊《卜算子》描写浣衣女这句:“松叶玻璃碧,劝饮春纤执。本向人前欲避嫌,禁不住心怜惜。”点评“柔情蜜意、尽态极妍。”[22]浣衣女欲往还羞的步态,一笔点化其柔美娇羞之感,握住脚步细节以尽其态。类似的,李宝嘉在《南亭词话》有评曰:“朱竹垞茶烟阁体物集中,咏美人一身几遍,既尽态极妍矣,然有象可摹,有形可指也。”对此后文举例吴师道笔下美女“神光气姿”、崔颢笔下东家子“居然步韵”,均是从细化的表情、步态渲染女性态度。小说《田一桂》中田一桂出场:“一颦一笑,尽态极妍”,一回头一浅笑之间,尽得神韵。锡周评点柳宗元三则《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氏之鼠》曰:“合观三则,随物赋形,尽态极妍,闯入史迁之室矣。”[17]212利用麋鹿、驴、鼠的行为特点几笔便勾勒出人物的神态。如《黔之驴》篇,十分注意神情的细节变化,虎“蔽林间窥之”“慭慭然”“远遁”等,胆小疑虑、暗处观察的神态似虎喻人,十分生动。再有《蓼园词评》评点赵抃《折新荷引》:“南渡后,西湖佳丽地,游冶之盛,岂独采莲。此词从越女泛舟,艳粉菱歌,郎心妆影,写得十分旖旎。归时直至天挂蟾钩,可谓尽态极妍矣。”词中越女并无容貌服饰修饰,只有细微神情点缀,“轻盈”“脉脉娇羞”“回眸”“迟留”等便把温婉可人、郎情妾意、依依不舍的情绪渲染得恰到好处。周瘦鹃曾在散文《西府海棠》中评点苏轼的《海棠》一诗:“‘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这是苏东坡咏海棠诗中的名句,把海棠的娇柔之态活画了出来……西府(海棠)为尽态极妍,最配得上这两句诗。”用美人之睡态、扮妆的情景来比作海棠,更灵动,更能带入情境、深入人心。黄宝华选注的《黄庭坚选集》谈论到陆机和苏轼对人物剪影的不同观点时,直接用“尽态极妍”来表现神态至实,其云:“陆谓不能尽态极妍,苏则以为可传神写照;但在要求表现精神实质一点上二人又相同,故云‘实契也’。”[23]
“态”的指向性丰富,“妍”作为审美界定需要灵感互会,作为技法又灵活多变,且在不同的文类下又有所界定,所以“尽态极妍”的含义非常丰富,但大体不脱离为女性美态、纷繁的多态、奇绝的变态、活化的神态四个方面。
三、小说理论价值意义发微
术语“尽态极妍”在不同的文类、文论中都有所侧重,小说理论利用其后出集成优势,对其进行了集中、归类,并且予以得心应手地运用。从“尽态”的角度来说,小说对人物之态情描绘可谓极尽手段之能事,侧重于平铺多态、点染细态。“极妍”是综合利用各类形神手段的审美价值意义。“尽态极妍”审美体感终究体现为铺陈扬丽的“形尽”与气盛奇绝的“凝神”,形成了流动性的意识定格画面。
小说人物态丰量多,具有赋笔巨侈的审美通觉。“多态”在小说中的表现脱胎于赋的审美领域。赋以“壮美”“纤秾”为特点,司马相如说“赋家之心,苞括宇宙,纵览万物”。小说人物“多态”之“繁”“详”基本上沿袭了“铺陈”的赋笔诗文传统。袁宏道给董其昌的信《与董思白书》中说:“《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16]531“云霞满纸”应脱化于《文心雕龙·原道》的“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是指自然的,浑然天成的技法和文采。并以汉赋的首发作品《七发》比拟,可见其赋笔传统。在《金瓶梅》的评点中,张竹坡也关注到了人物姿态的赋法技巧。如第七回写孟玉楼形象评:“月画烟描,粉妆玉琢,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减难增。素额逗几点微麻,天然美丽;缃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旁批:“一篇洛神”。小说刻画人物会对某一特殊部位或经典情态进行多方展示,以极尽某一突出态势,着重刻画,深入人心,如《金瓶梅》第七十三回对金莲的轻淫有百般描摹,神情如“及唱到此句,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脸儿上,这点儿那点儿羞他”,动作如“点着头儿”,“看着西门庆进入上房,悄悄走来窗下听觑”,言语如“什么他为你‘褪湘裙杜鹃花上血’,三个官唱两个喏,谁见来?孙小官儿问朱吉,别的都罢了,这个我不敢许”,并且还从西门庆的口中形容其“怪小淫妇儿”。张竹坡在《金瓶梅》此回总评说:“以上凡写金莲淫处,与其轻贱之态处已极,不为作者偏能描魂捉影,又在此一回内,写其十二分淫,一百二十分轻贱。真是神工鬼斧,真令人不能终卷再看也。”此处将潘金莲“轻贱”这一态展开了多方用技描绘,尽心尽力,足以显出“尽态极妍”之“尽”字。
“贵奇”是中国文艺美学重要内涵,小说人物之态也注重新意不落入俗套。如《第五才子书》第二十六回中金圣叹评道:“此书每到人才极盛处,便忽然失落一人,以明网罗之处,另有异样奇人,未可以耳目所及,遂尽天下之士也”[13]231,就是说拟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人物,才能极尽天下人物之态。李渔也说:“新,即奇之别名也”,并且举例“《西厢》以前,别有跳墙之张珙,《琵琶》以上,另有剪发之赵五娘乎?”[24]24由此强调人物情态要新颖。在小说评点中,众多评点家已经注意到人物形神之态的奇,能达“极尽”之美意。有些是人物出场形态之新。如《第五才子书》第二回史进和鲁达相交面时,对二人出场的服饰样貌进行“开相”,金圣叹评:“凡接写两人全身打扮处,皆就衣服制度、颜色上互相照耀,以成奇景。”[13]28通常来说闻所未闻的场景才有奇效,有“尽”之心理感应倾向。《金瓶梅》第十三回,形容西门庆与李瓶儿眉来眼去的鼠媚之态为“眼意心期”,张竹坡评“奇绝”。如此骚媚之人,难得难见。徐如翰在《云合奇踪序》说:“天地间有奇人始有奇事,有奇事乃有奇文。”[25]强调人物的奇态是作文的基础。同时,写人情态又以“变”为“奇”,“变”才能得“活”,才能立体化,具有多重体验效果的赏趣性。人情物态常以“变态”显魅力。《第五才子书》第四回金圣叹评:“看此回书,需要处处记得鲁达是个和尚。如销金帐中坐,乱草坡上滚,皆是光着头一小我私人;故奇奥没有成言。”[13]47鲁智深所谓“花和尚”,一改传统和尚本色,他喝酒吃肉,“赤条条坐新妇销金帐中”,并且还有其和尚身份,真奇妙绝倒的形态。再如金圣叹第六十回,吴用说服卢俊义上山,想带一个“奇形怪状的伴”。李逵自荐,但吴用又怕其生事,便禁止他喝酒,装做哑巴,并且扮作小童,听命差遣。李逵暴躁冲撞之性,扮演听话的哑巴小童,如此一演,形象为之一变,甚奇,不枉“奇形怪状的伴”,金圣叹再次评“其绝妙绝”。奇态有变更甚奇,如《聊斋志异》中《嫦娥》篇有嫦娥模仿贵妃、飞燕跳舞的情节,嫦娥“对镜修妆,效飞燕舞风,又学杨妃带醉。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深得宗子美心意,感叹:“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古今美人常舞,但能极尽各类舞蹈家之能于一身的却少,嫦娥作舞时而飞燕,时而玉环,集千古美人的不同风情,娇媚得更奇绝。
细化重点是小说写人拟态的关键,不生动活趣无以得尽善尽美之感。同时要有表演、作态的戏剧画面性呈现,才更灵动活跃,拨人心弦。如《金瓶梅》第四回写潘金莲魅惑的眼神,评曰:“又有两‘斜瞅’内,妙在要使斜瞅他一眼儿,是不知千万瞅也。写淫妇至此,尽矣,化矣。”[26]76赞其眉眼伎俩,不用千看万瞅,一眼极尽淫荡态,明确强调细处方得“尽”“化”。除眼神之外,微动态也是点活人物的关键。张竹坡评点《金瓶梅》第一回中,提到描写应伯爵的追魂、摄影之笔,如伸着舌头道:“爷!”仅仅“伸着舌头”这一细动作,把应伯爵油嘴滑舌、闲吃白喝的舔狗神态点活了,张评“俨然纸上活跳出来,如闻其声,如见其形”[26]5,是作态表演的真实画面再现。还有的抓住了一系列的关联性细动态,形成了流动性的表演场景,如《金瓶梅》第四回西门庆、潘金莲二人第一次正式见面时,潘金莲五次低头、七次笑,完成了二人第一次云雨的前戏过程。这两种微动作都极能显现女性的骚媚之态,竹坡评:“五低头内妙在一别转头,七笑内妙在一带笑、一笑着、一微笑、一面笑着低声、一低声笑、一笑着不理他、一踢着笑、一笑将起来遂使纸上活现,试与其上下文细细连读之方知。”[26]76并且每次微动作又分显不同的态势:“‘带笑’者,脸上热极也。‘笑着’者,心内百不是也。‘脸红了微笑’者,带三分惭愧也。‘一面笑着低声’者,更忍不得痒极了也。‘一低声笑’者,心头小鹿跳也。‘笑着不理他’者,火已打眼内围也。‘蹑着笑’者,半日两腿夹紧,至此略松一松也。‘笑将起来’者,则到此真个忍不得也。”[26]76一连续的动作就是感知中的表演呈现,一笑字,妇人之态无一不显露,再有表演场景的足量加持,人物态已经活化起来,真尽态。
小说会用多方细节辅助其“同质异态”凸显不同的人物态度,相同的姿态下同时空对比有差异的人物,人态在此时被凸显得更加鲜明有力,如《红楼梦》二十一回中,对于“睡态”的不同也尽细的对照:
次日天明时,(宝玉)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
脂评:“写黛玉之睡态,俨然就是娇弱女子,可怜。湘云之态,则俨然是个娇态女儿,可爱。真是人人俱尽,个个活跳。”[27]在同一场域,相同位置中角色的区别化细态,能将林、史的形态、神态、心态更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给读者更明确的心理暗示。小说常常把多个人物放在一个镜框中,在同一件事中,互相映照得更彻底,《金瓶梅》六十一回中王六儿、潘金莲和李瓶儿同时与西门庆的说谈,竹坡评:“写王六儿,的是王六儿;接写瓶儿,的是瓶儿;再接写金莲,又的是金莲。绝无一点差错。”[26]950有细节的区别才有真实,整个人物形态能够存在于统一和谐的虚构的真实氛围当中。
所以,我们可以通过“尽态极妍”的内涵因素和审美指向,为有效地把握小说“人态”提供理论指导意义。“尽态极妍”的人物论突破了较为传统的形神二元对立学说,具有独特的感知性生命力。所谓“尽态”,必形神并重,广泛如形态之繁重,深尽如神态之魂勾,是统一于形神而形于上的审美范畴,是人、物付诸于形、寓于质的贯通;所谓“妍”又是对传统人物美学的抽象判定,是综合审美的感知巅峰。首先,如何把握人物的“态”,汤用彤曾有解释是:
“汉人朴茂,晋人超脱。朴茂者尚实际。故汉代观人之方,根本为相法,由外貌差别推知其体内五行之不同。”[28]
说明外貌和面相是推行其气质的依据,是密不可分的。风格难言,但可以通过其形貌、言语、姿势来判断。换而言之,我们基本上可以通过外貌、形体、动作、表情、言语来判断人物形态和气质。但是,物色外形只是浅表,还要通过难以言传的神情判断感应人物的真实心态。李渔在《闲情偶寄·声容部·态度》中说:“相面、相肌、相眉、相眼之法,皆可言传,独相态一事,则予心能知之,口实不能言之。”苏轼也有相同的看法,认为:“传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29]这里的“相态”“传神”就是把握人物的“神态”。相学作为中国古代谶纬之学的分支,对人物全部“态”的感知过程虽然需要通过“形”的指向性(“法象”思维),但最终要达到“神”的意愿,需要个体的经验或者通灵的暗示,经过虚无缥缈但牵针引线似的过程来获得,方谓“传神”,这就达到了“尽态”,那就是“尽貌完神”,对人物静态个体有通透的感知。通过前文“尽态”之内涵,如何得“尽”于一人之态,首先要多方观察,极尽所能把握人物的面相、服饰、行为等可感知的形态;也要观察他异于常人或异于自我常规的“变态”;同时对角色的神色有敏感的触觉,以得人物的真知。最后,由于“态”“妍”等具有审美的抽象性,评论家和读者需要拥有独创的人物接受的能力,将小说中人物的形、神与情节互相贯穿,并做意念上的定格,人物最终得以活化。近人吕思勉在《小说丛话》中提到如何接受虚构的角色成为真正活泛的人物:
姝丽当前,四支百体,尽态极妍。惟稍嫌其长,则吾能减之一分;稍病其短,则吾能增之一寸。凡此既经增减之美人,浮现于脑海之际者,已非复原有之美人,而为吾脑海中之所想象者。此所谓想化也。能想化矣,而又能以吾脑海中之所想象者,表现之于实际,则所谓创造也。”[30]
天下之美女,数不尽数,同样的人物印刻在不同接受者的感知中也是千差万别,虽有不同,但“态”因为再创造而活泛了起来,“妍”也有了明晰的界定,成为具有个体化的感知。由此“态”拓宽和丰富了人物的审美感知,“有态”“得态”“韵态”得到只可会意的“活画”境界。[31]
作为一个应用广泛的理论术语,“尽态极妍”通过“丰”“奇”“细”等意义的充分融合,彰显出技法神妙的意蕴与幻异绮丽的审美通觉。理论接受上,它兼取形、神可见的表象,又有独特个体的感知神韵,富含审美意蕴。不仅扩展了“态”范畴及其应用场域,而且丰富完善了中国小说写人学理论。
注释:
①对于本句中的“尽态极妍”历来有众多解释,终归于二。其一意:美丽到极致。如王水照在《唐宋散文举要》中认为“妍”是“美丽”,“尽态极妍”意为“美丽的姿态”。(王水照:《唐宋散文举要》,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6页)罗进时解释为:“形容官女们身上的每一个部分和每一种姿态,都呈现出极致之娇美。”(罗进时:《杜牧集》,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259页)其二意:精心打扮呈现其容姿之态。如张厚余解释“一肌”四句为:“宫中妃嫔从面容到肌肤无一不精心修饰打扮,极尽容貌体态之美妍。”(张厚余:《杜牧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95页)《唐五代文观止》中解释为:“用尽心思打扮,肌肤容貌极为娇媚。”(唐五代文观止编委会:《唐五代文观止》,学林出版社,2015年,第144页)王景霓在其《烛光集》中译为“盛装打扮的宫人肌肤光滑,容颜娇绝”。(王景霓:《烛光集》,暨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