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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人》婚姻生活研究

2020-12-20吕舒婷

海南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都柏林婚姻生活乔伊斯

吕舒婷

(浙江旅游职业学院 外语系,浙江 杭州 311231)

爱尔兰作家、诗人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是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被誉为意识流文学的开山鼻祖、后现代文学的奠基者之一。其久负盛名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1914)由15个故事汇集而成,描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都柏林各个年龄段的中下层人民的生活。不同于乔伊斯其他晦涩难懂的意识流作品,《都柏林人》相对易读,语言以白描为主。然而这部看似简单易懂的作品其实承载了乔伊斯很大的野心,他在给这本小说集出版商的书信中曾这样写道:

“我的目的是书写祖国道德历史的一个篇章,选择都柏林作为小说背景是因为这座城市似乎正是瘫痪的中心。”[1]134

其实书中看似简单直白的语言乃“欺骗性的直白[2]32”。乔伊斯所言的都柏林的“瘫痪”正是在细节描写中得以展现。都柏林人沉闷压抑的日常生活在方方面面都散发出了“瘫痪”的气息,这种症状在“婚姻”中最为明显。以“婚姻”为切入点,剖析都柏林人的婚姻特征,并结合乔伊斯本人的婚姻观和爱尔兰的历史背景,可揭示作者在这部小说集中描写都柏林人瘫痪婚姻的意图。

一、《都柏林人》婚姻生活

都柏林人的“精神瘫痪”从其婚姻生活中便可见一斑。乔伊斯并未对都柏林人的婚姻下结论性的评价,但婚姻各方面的细节描写呈现的是一个又一个充斥着酗酒与家暴、剥削与寄生、鄙视与怨恨、爱之无能的“瘫痪”婚姻。

(一)酗酒与家暴

家暴——尤其是酗酒引发的家暴,是《都柏林人》中大部分婚姻的必备原料。《无独有偶》中主人公傅林敦和妻子的关系是用这样一句话概括的:

“男人清醒时,她便呼幺喝六,而男人烂醉时,她便忍气吞声。”[3]97

清醒的时候,穷困潦倒、一事无成的丈夫遭受妻子的语言暴力;喝了酒之后,在公司唯唯诺诺的丈夫就回家用拳头向妻子和孩子发泄怒火。书中并未直接描写夫妻之间的家暴细节,但从丈夫对孩子的冷血毒打与孩子的苦苦哀求中不难想象妻子平日所遭受的虐待:

“‘哼,看你下次再让火熄掉!’那汉子说,一面用拐棍狠揍,‘打死你这狗崽子!’

棍子打伤了孩子的腿,他痛得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叫。孩子紧攥双手,伸向空中,声音颤抖地哀求。”[3]98

《圣恩》中克南夫妇看似和平的婚姻生活里也充斥着酗酒和暴力:

“对于丈夫酗酒的恶习,她安之若素。他一躺倒,她便尽责地护理他,老是督促他吃早饭。她想,别人的丈夫兴许更糟糕呢。自从孩子们长大后,他从来没有粗暴过……”[3]167

克南太太之所以能容忍丈夫酗酒,一是因为当时的都柏林男人酗酒十有八九,酒醉后动手打老婆孩子的也是再常见不过;二来两个儿子都长大到可以保护母亲了,丈夫就不敢对她再动拳头了。克南太太的心满意足源自她对婚姻极低的期待。我们不禁要问,等儿子们都离家后,他酗酒的丈夫会不会变回那个暴戾的家暴者呢?

《寄宿》中的精明狡猾的穆尼太太也没能躲过被酒鬼丈夫家暴的命运:

“可是,丈人一死,穆尼先生便胡搞起来。他酗酒、把钱柜洗劫一空,欠下一屁股债。叫他发誓改过也没用,几天后他必定故态复萌。他当着顾客的面打老婆,老是买臭肉来卖,生意全给砸了。有一天晚上,他提着切肉刀去找老婆,她只得躲到邻居家去睡了。 从此两人分居。”[3]58

《伊芙琳》的女主人公面临着与水手私奔还是留在家中与父亲一起生活的抉择时,其内心挣扎的独白如下:

“可是,在新的家,在那遥远的陌生的地方,情况会多么不同啊!她将结婚——正是她,伊芙琳,人们将尊重她。她不会像妈妈生前那样遭到虐待。她已经十九岁出头了,但即使现在,她有时还会觉得受到父亲暴虐的威胁。她晓得,正是这种感觉使自己心惊胆战的。”[3]33

尽管书中并未出现对伊芙琳父母婚姻生活的直接描写,但从这段独白中我们仍能推测出暴力在其婚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伊芙琳的父亲是一个经常用暴力虐待妻子的丈夫,我们甚至可以推测母亲的早逝与家暴也不无关系。成长于充满暴力的家庭环境,伊芙琳害怕自己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因此她无比渴望能拥有一桩完全不同的婚姻——没有暴力,只有幸福与尊重的婚姻。

(二)剥削与寄生

很多婚姻在《都柏林人》中不过是关于剥削和寄生的冰冷交易,而非充满爱与甜蜜的神圣结合。婚姻的残酷真相在《死者》中被年纪轻轻却早已看透一切的莉莉一语道破:“现在的男人都只会说废话,把你身上能骗走的东西全骗走[3]195。”《两个浪子》中的科利一门心思就想着怎么占女孩子便宜,而且已经得手多次。出于对科利的崇拜,莱内汉成了他忠实的“门徒[3]57”。他俩终日游荡在街上,搜寻着头脑简单、可能上钩的猎物。科利恬不知耻地向徒弟吹嘘着自己辉煌的战绩:

“我把她带到多涅布鲁克,钻进田野里……真不赖,老弟。她每晚都带香烟给我,来回的车钱也是她付。嚯,有一天夜里,她给我捎来两只高档大雪茄——嗬,真的呱呱叫,你懂嘛,老烟鬼常抽的那种……可我担心,老弟,她会闹着要嫁给我呢。不过,她的鬼花样可多哪。”[3]47

科利的过人之处是能从姑娘那儿占到肉体和物质的便宜,并且还不用付出“婚姻”的代价,而这正是莱内汉崇拜和嫉妒他的关键所在。其实“穷愁潦倒”的莱内汉对“家庭”也充满了渴望:

“到十一月,他满三十一岁了。难道永远找不到好的职业吗?永远没有自己的家?他想,要是能坐在暖烘烘的火炉边,桌上摆满佳肴,那该多好啊!他同伙伴们和娘儿们在街上逛够了……生活的磨练早已使他愤世嫉俗。但他还是怀着一线希望……如果他能遇到一个有点儿钱的心地单纯的好姑娘,兴许还能建立起一个舒适的小家庭,过幸福的日子呢。”[3]54

莱内汉认为理想结婚对象的首要条件是“有点钱”,其次是“心地单纯”,换句话说就是能傻乎乎地让他像寄生虫一样去剥削、去压榨,不劳而获。如果没有金钱,婚姻对这两个寄生虫来说简直就是“辛苦”与“付出”的代名词。

《寄宿》中多伦先生和波莉的婚事其实是波莉和母亲的一场阴谋。在母亲的默许和怂恿下,女儿负责引诱多伦先生,工于心计的母亲则看准时机向老实的多伦提出赔偿——结婚。母亲之所以急着把女儿嫁给多伦,是因为“她知道他薪金不少,并且猜想他还有些积蓄[3]62”。至于未来女婿的品格、他是否对女儿真心,统统都不在母亲的考虑范围内。对于母亲甚至是波莉而言,多伦先生更像是一笔可以搜刮的财富,而不是一个可以去爱的人。

《一片浮云》中衣锦还乡的加拉赫向其已婚的崇拜者钱德勒宣称,自己不急着结婚,不急着“把麻袋套在头上[3]80”: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套上了,你可以用最后一块钱打赌,我绝不会卿卿我我、谈情说爱的。我一定要同金钱结婚。她必须在银行里有大笔存款,要不然,我可不领教。”[3]80

对功利的加拉赫而言,婚姻就是一个陷阱,只有金钱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跳进去。

(三)鄙视与怨恨

夫妇间的鄙视和怨恨在《一片浮云》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丈夫钱德勒无法实现当诗人的梦想,郁郁不得志从而把婚姻当作罪魁祸首——“他终生变成囚犯了[3]84”“啥也做不成[3]84”。婚姻于他而言等同于一堆分期付款的家具、一个无休止哭闹的孩子以及一个“冷淡的[3]82”的妻子。而妻子则是最他怨恨的中心:

“他冷淡地瞅着照片上那双眼睛,它们也冷淡地回看他……眼光如此沉静,使他厌烦。那双眼睛排斥他,向他挑战;眼神中不含激情,没有狂喜……为什么他当初娶了照片上那双眼睛呢?”[3]82

正如钱德勒感受到的一样,妻子安妮的确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个生性怯懦、收入微薄又好高骛远的丈夫。当丈夫回家晚了还忘了买她交代的咖啡时,“她自然要发脾气,顶撞他[3]81”。当孩子在丈夫怀里嚎啕大哭时,她则是边训斥边一把“夺过[3]84”孩子。辛苦维持生计、独自照顾年幼的孩子,这一切都让妻子疲惫不堪,眼神自然“激情”不再。丈夫“面对这咄咄逼人的目光,愣了一会儿,随即看出那目光中无限的憎恨,于是他的心抽紧了[3]85。”这是一对彼此关闭心门的年轻夫妇,互相鄙视与怨恨是婚姻的主旋律。

类似的婚姻雏形也可在《寄宿》中被找到,被诱骗进婚姻的多伦先生面对这个“粗俗[3]63”的未婚妻,“说不上自己喜欢她还是鄙视她[3]63”。他的直觉是对的,等待他的很可能就是像钱德勒与安妮那样的悲剧式婚姻。

(四)爱之无能

《都柏林人》中的一种典型形象是一辈子未婚的女人,其中有憧憬爱情的少女、风华不再的中年女人,也有风烛残年的老年女人。她们的共同点是都为家人付出了青春年华,对于爱情渴望却又无法去爱,最终的归宿往往是“嫁给”上帝。

伊芙琳是最典型的为照顾家人而牺牲个人幸福的年轻未婚女性:

“不过,奇怪的是,偏偏今夜晚传来了这乐声——使她想起了自己对妈妈许下的诺言:保证尽力支撑这个家。”[3]35

母亲死后,年少的伊芙琳替母亲扛起了照顾兄弟姐妹和父亲生活的重担。生活的艰辛让她想要逃离,然而当幸福真正向她伸出双手的时候,她却石化了,留在原地动弹不得,而很大的原因就是对母亲临终前的誓言。因此尽管痛苦,她最后还是没有和水手上船,而是留在了不幸的原生家庭中。而等待这位风华正茂的姑娘的命运很可能是成为老姑娘——孤独终老。

除了无法走进婚姻的年轻姑娘,《都柏林人》中还有各色单身一辈子的中老年妇女。

《姐妹们》中南尼和伊莉莎与她们的兄弟弗林神父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弗林神父去世后,年事已高的两姐妹忙里忙外操办后事,始终没有提到有其他亲戚来帮忙,这也暗示他们三人都无子嗣。伊丽莎一直被称为“伊莉莎小姐”,说明她并未结婚。回忆起神父的生前,伊莉莎说:“他没给我们带来很多烦恼。同现在一样,他生前在家里也是声息全无的[3]9。”从此可推断,姐妹俩与生前的弗林神父一直生活在一起。除此之外,她还提到弗林神父去世前总想着要带姐妹俩回去看看他们出生的老房子,其中并未提及其他家人,由此也可推测出三人都是单身老人。

《土》中善良温和的洗衣工玛利亚亦是一个年岁渐长却保持单身的女人——“她既不要戒指,也不要男人[3]101”。虽然已人过中年,但一听到和结婚相关的词,她都会变得尴尬和羞愧。仅仅是被蛋糕店的售货员询问是否要买结婚蛋糕,玛利亚就会“脸上一阵绯红[3]102”。在电车上,一位绅士给她让座并和她聊了几句,她便感到“惶惑[3]104”,以致于把重要的蛋糕落在了电车上,她“感到又羞又恼又沮丧,不禁满面通红[3]104”。这些与玛利亚年龄不匹配的行为举止都标明她对自己单身状态的介意以及对婚姻的渴望。但当她在蒙眼抓物的游戏中摸到一本祈祷书的时候,她的命运就已经明了——“玛利亚不到年底就要进修道院的[3]105”。就像伊芙琳,玛利亚是又一个无法去爱任何人也无法走进婚姻的女人,在辛苦劳作中耗尽青春后,她的归宿就是住进修道院,嫁给上帝。

《死者》中与侄女儿一起生活了30年之久的单身姨妈凯特和茱莉亚也是类似形象。

二、乔伊斯的诊断与反击

(一)对“瘫痪”婚姻的诊断

《都柏林人》被乔伊斯称为“他祖国道德历史的一个章节[1]134”,他在其中描绘都柏林人可悲婚姻的意图也值得探讨。

乔伊斯对婚姻的否定和排斥是一个主要原因。他与爱人Nora Barnacle于1904年的私奔行为是他厌恶与反叛婚姻传统的最好证明。两人非婚同居了27年后才结婚,而且结婚的决定并不是对传统婚姻观念的妥协,而是为了“保护他们孩子的身份地位[4]11”。

Richard Brown在他的《詹姆斯·乔伊斯与性欲》(JamesJoyceandSexuality)一书中分析了乔伊斯对婚姻的排斥。在第一章节“婚姻与爱”中,Brown介绍了“婚姻观念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5]13”,而这一转变的标志就是《1857法案》,从此“审判离婚在英国首次变得可能[5]12”。性欲在这一运动中得到了强调,而非基督教形而上学的一些理念。尽管乔伊斯是在一个传统的天主教家庭长大,但他“支持当代对婚姻理性的抛弃[5]13”。他与爱人非婚同居27年之久的行为正是“对从神权到人权这一更大的转变的呼应[5]16”,宣告他对天主教的反叛。

身为一名对婚姻传统的高调背叛者,乔伊斯在私奔后的一年(1905)创作了《都柏林人》的大部分,并在书中像医生一样解剖了都柏林人“瘫痪”的婚姻生活。雪上加霜的是,这些被囚禁于瘫痪婚姻的都柏林人在当时却无法申请离婚。因为当时“爱尔兰的罗马天主教信徒被教会法禁止离婚[6]62”。罗马天主教剥夺了爱尔兰人逃离瘫痪婚姻的最后一个机会。都柏林人婚姻中无可救药的“瘫痪”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乔伊斯把都柏林称为“瘫痪的中心[1]134”。

(二)为巴涅尔发起的反击

在乔伊斯的作品,如《都柏林人》中的“纪念日,在委员会办公室”、《尤利西斯》以及《一个年轻艺术家的画像》中,都有一个如幽灵般存在的历史人物查尔斯·斯图尔特·巴涅尔(Charles Stewart Parnell):

“Charles Stewart Parnell(1846-1891),19世纪后期爱尔兰民族主义领袖、英国国会议员(1875-91)、爱尔兰自治运动领导人。1889到1890年间因被指控与Katherine O’Shea通奸而被赶下台(后与其结婚),结束了政治生涯”[7]。

致力于带领爱尔兰人民走向独立的伟大政治领袖被迫下台,只因其“通奸”而为罗马天主教及其虔诚的信徒——爱尔兰人民所不容。崇拜巴涅尔的乔伊斯对此事件愤愤不平:

“乔伊斯宣布,在英国人的背信弃义和爱尔兰人的自我背叛之下,一个新的鬼魂将游荡于这一新的国家……乔伊斯崇拜巴涅尔的品质,崇拜他面对通奸指控或敌意时的冷漠……”[1]319-320

巴涅尔郁郁而终时,年仅九岁的乔伊斯悲恨交加作诗一首“Et Tu, Healy[1]34”谴责背叛巴涅尔的愚蠢叛徒。

在《都柏林人》中,乔伊斯无情揭露了爱尔兰人的瘫痪的婚姻惨状,这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高呼巴涅尔通奸而把他赶下台的叛徒脸上。他借此向那些虚伪的爱尔兰人抛出了一连串的质问:作为瘫痪婚姻的囚徒,你是否有资格去谴责巴涅尔的通奸罪?你的婚姻生活是否真的比巴涅尔与他情人的生活更加幸福?你们对自己婚姻中的丑行与痛苦视而不见,为什么要去对巴涅尔咄咄相逼?所谓的婚姻传统真的比民族独立更重要吗?

相信这些质问都会让巴涅尔的背叛者哑口无言和羞愧不已。乔伊斯就是这样对巴涅尔的背叛者进行了有力反击。

三、结 论

作为天主教与婚姻传统的反叛者,乔伊斯抓住“婚姻”这一人们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以此切入,用冷静客观的语言向读者呈现了一幅都柏林人千疮百孔的婚姻全景图,而这种婚姻生活全面瘫痪的现象正印证了都柏林是“瘫痪的中心”。正是这些挣扎于瘫痪婚姻而无法自救的爱尔兰人民占领了道德制高点,不顾民族利益,以“通奸”罪名把民族独立领袖巴涅尔赶下了台,这种无情的讽刺正是乔伊斯为巴涅尔发起的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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