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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宝卷故事中的色空世界

2020-12-20孟欣誉

关键词:宝卷西门庆金瓶梅

孟欣誉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金瓶梅》作为一部写实主义类型的小说,着重描述社会丑恶现象,是一部彻底暴露黑暗的文学作品。《金瓶梅词话》里的宝卷,讲述了佛教劝善修行的故事,与现实的贪欲世界形成强烈的对比,塑造了一个与之相反的色空世界。学界专门论述宝卷故事的资料较少,目前主要集中在文献价值方面,缺乏对其文学价值的深入探讨。本文立足于宝卷故事的多重思想意蕴,旨在通过探讨《金瓶梅词话》宝卷故事建构的色空世界,分析色空世界的本质和内涵,有助于进一步理解作品的创作思想和叙事方式。

宣卷源于唐代寺庙里的俗讲,宋元时期演变成为一种说唱文学[1]507。明清时期,尼姑进入市井家庭中讲宝卷故事,成为明清妇女主要娱乐活动之一。《金瓶梅词话》共记载了五部宝卷,其中有四部保存了较为完整的故事内容,分别是《五戒禅师宝卷》《五祖禅师宝卷》《金刚科仪》《黄氏女宝卷》。当然,这几部宝卷并不都是当时流行的宝卷,《五戒禅师宝卷》里的故事来源于当时流行的话本《五戒禅师私红莲记》。作者之所以插入因果轮回的故事,并不是纯粹地宣传佛教信仰,而是借助佛教故事展现了一个新的世界面貌。

一、色空世界的呈现特点

佛教的色空观,将一切欲望视为空无。宝卷故事围绕佛教的色空观念,通过不同层面的论述,展现出色空世界的性质和特点,彰显出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一)人物层面

宝卷故事中的色空观念,是相对贪欲的现实世界而提出的。宝卷故事中的世俗人物,最终都选择出家修行,远离尘世欲望,体现了佛教的色空观念。出家修行是佛教宣扬的一种特殊生活方式,严格意义上的修行,涉及到对肉体、精神等方面的限制。宝卷故事秉承佛教的色空观念,塑造了一批抛弃财色、遁入空门的人物形象。借此讽刺了现实世界的贪欲行径。

1.西门庆和张财主

《金瓶梅》以西门庆为中心,展现了财和色对人的危害性。西门庆由一个破落户逐渐升官发财,他的发迹几乎是靠勾结官员、放高利贷、行贿受贿得来的。他为了钱财不择手段、图财害命,彻底丧失道德底线。比如第四十七回,苗青贪财害死了苗员外,被苗员外家的小厮安童举报。西门庆收了苗青一千两银子,并贿赂夏提刑,联手放走了罪犯苗青。西门庆贪赃枉法,作恶多端,他的钱财多来之不义。财色并没有带给他健康和幸福,反而成为他罪恶的祸端和惨死的报应。

巧合的是,《五祖黄梅宝卷》介绍了一位大财主张员外,他“家豪大富,广有金银”[2]345,与八位夫人“朝朝快乐,日日奢华。贪恋风流,不思善事”[2]345。从其的出场背景来看,其富有身份、贪恋风流的特性与西门庆颇有相似之处,更像是西门庆的影子。只不过宝卷故事有意略述张财主的生活背景,着眼于他悟世出家的过程。张财主偶遇一伙打斋听经的善人,问其“打斋听经,有何功德”,善人回答:“今生不舍,来生荣华富贵,从何而来?古人云:龙听法而悟道,蟒问忏以升天”[2]345,之后,张财主听信了“今生来世”之说而出家,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家财和妻妾。他对妻妾说:“你我如今,只顾眼前快乐,不知身后如何,若不修行,求出火坑,定落得三涂五苦。”[2]345张财主悟到,今生的安稳生活皆是前世修行积善的结果,若不修行,今后必得苦报应。佛教里的“因果报应”,认为凡事有因必有果,善有善果,恶有恶果。欲望是一切恶果的源头,因此财色成为修行的障碍,贪恋财色必遭后世的报应。张财主的顿悟出家,是对财色欲望的极端鄙视,为了修成善果,他果断放弃了今生的欲求。纵然,张财主的形象转变具有极大的偶然性,但偶然性的背后,隐藏着佛教色空思想影响下的必然性。在佛教思想里,只有摒弃世俗欲念才能够修成正果,成就后世。张财主俨然成为西门庆的对立形象,西门庆贪欲而丧命,张财主却禁欲修行,最终成佛作祖,实现理想的归宿。

2.潘金莲和黄氏女

众所周知,潘金莲从一出场,便是贪色的典型形象,她与西门庆私通,密谋杀害了朴实善良的武大郎,又设计陷害武松。除了西门庆,潘金莲还勾搭女婿陈经济、小厮琴童等人,她甚至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不惜伤害尚在襁褓中的官哥。她的贪欲行为完全违背伦理道德,杀人害命的行径更是显示出不可饶恕的罪恶。潘金莲极度贪婪、丧失人性的行为,使其成为欲望的化身。

与此同时,宝卷故事里的黄氏女是潘金莲的对应形象。第七十四回《黄氏女宝卷》强调:“念佛者出离苦海,作恶者永堕沉沦。”[2]737黄氏女是念佛者,而潘金莲是作恶者。黄氏女从小吃斋念经,是虔诚的佛教信仰者,她沉迷念经,不谙世事,甚至被阎罗王误认为是“阳世间生下的佛祖”[2]735。她最终得以修成正果,升极乐世界,正是因为她绣佛长斋,保持清净寡欲的姿态。她曾劝说丈夫“贪恋恩爱,永堕沉沦”“休贪名与利,随分度时光”[2]735。对比潘金莲的贪得无厌,黄氏女可谓是佛教修行者的典范,她不贪财不好色,平日只是吃斋念经、一心向佛。两个极端的女性因对世俗欲念的不同态度,而存在于不同的时空,呈现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

现实世界建造了一个欲望都市,黑暗式的描写使《金瓶梅》到处充满因财色而引发的悲剧。如果说,贪欲世界是反观人生和世界的一面镜子,那么色空世界无疑是镜子的另一面,他们组成了寓意相反的对立世界。

(二)思想意识层面

色空世界包含了对个人、社会等多维度的影响因素,呈现出独特的时代思想和生命意识,进一步揭示了《金瓶梅》的主题内涵。

1.批判享乐风气的苦行思想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4]138中分析了佛教的苦行,认为像割肉、受刑等行为,是当时社会百姓亲身经历的生活。它反映了百姓困苦不堪的社会现实。因此,李泽厚认为苦行实际上是对黑暗社会的反抗。当然这是最初的佛教劝善故事里的苦难修行之说,随着社会的进步,这种痴狂且残忍的宗教思想慢慢淡化。但不可否认,每一种思想都是社会发展的产物,佛教的苦行思想与社会现实密不可分,它在限定的历史条件下应运而生,或服务于社会统治,或批判某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

在明代,苦行思想成为社会奢靡风气下的产物。晚明社会混乱不堪,皇帝贪图享乐,荒废朝政,贪官污吏横行天下,官僚体制遭受冲击。而与此同时,商品经济在快速发展,《金瓶梅》便是围绕西门庆的经济活动,揭示了晚明社会对金钱的盲目崇拜现象。政治体制的崩塌和经济利益的追逐,导致社会上的纵欲、享乐主义风气一时盛行。在此背景下,社会价值观严重扭曲,人们被利欲熏心而做出各种违反伦理道德的行为。相对于社会上弥漫的享乐风气,《金瓶梅词话》里的色空世界宣扬了佛教的“苦行”思想。佛教认为,能够修成正果、成佛作祖的人,必定要经受苦难的历练。比如《金刚科仪》讲述了释迦牟尼佛和观音菩萨以及庞居士修行成佛的故事。释迦牟尼佛“辞别皇宫香山住”[2]737,观音菩萨“九年面壁功行苦”[2]737,庞居士“抛弃妻子上法舡,才成了南无妙乘妙法珈蓝耶”[2]738。苦修成佛是对世间一切欲望的狠心抛弃,抛家弃子是“爱别离”之苦,面壁修行是肉身之苦。出家人要经受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以自我牺牲、自我惩罚的方式实现修行的目的。

《金瓶梅词话》利用宝卷故事,启发人们思考生活的意义和个人的社会意义。要想成就美好的一生,并不是一味地索取财富、贪图享乐,还要敢于取舍,需要有自我克制、自我反思的能力。宝卷故事中的苦行思想正是对贪欲行为的抗议,但它所反抗的不是苦难本身,而是针对大肆流行且造成价值观扭曲的享乐风气,这种风气已然演变成为奢侈主义、拜金主义、功利主义等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而苦行是一种反思和考验,它所舍弃的正是世俗之人所沉迷的,越是无情地舍弃,越能清晰地体会到欲望本身的劣根性。

2.自色入空的悔悟意识

《金瓶梅》塑造的贪财贪色之人,生前作恶多端,之后贪欲至死,自始至终都没有醒悟。死亡仅仅代表生命的结束和肉体上的空无,它像是一场大雪覆盖了所有的丑陋,但世俗的贪欲不会因此消失,埋藏在雪底的罪恶依然存在。《金瓶梅》第一百回交代了每一个人物的托生情况,西门庆依然托生到了一个富户的家庭,那么又是否意味着,这是西门庆今生贪欲行为的循环和延续,而非欲望的终止。

佛教宣称的觉悟是要放下世俗的一切情感。宝卷故事里的人物,先有所悟后选择出家修行或是托生。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自主自愿的行为,他们具有精神上的悔悟意识。《五戒禅师宝卷》尤其强调觉悟入空,五戒禅师是一位“得道的真僧”且“禅宗佛教如法了得”[2]710,可是面对世俗的诱惑,他没有彻底地放下内心的欲念反而私会红莲。但当他看到明悟禅师的莲花诗时,“心中一悟,面有愧色”[2]711。他悔悟自己犯了色的戒律,便选择“坐化”托生。五戒禅师在世俗欲望和清规戒律面前,选择了后者,他的诀别诗写到“幻身如闪电,依旧苍天碧”[2]711。五戒禅师选择坐化托生是出于自我忏悔和赎罪的意识,而不是外力强加给他的结果。另外,明悟禅师的存在起到“警悟”的作用。在五戒禅师犯了色戒之后,明悟禅师善意提醒五戒禅师,指点他悟到贪色的罪过。当五戒禅师坐化后,明悟禅师更是担心他“虽得个男身去,长成不信佛、法、僧三宝,必然灭佛谤僧,后世堕落苦轮,不得归依正道”[2]721。于是也坐化追随五戒禅师进入下一世,延续对五戒禅师的警悟作用。从前世到后世,明悟禅师一直伴随并监督五戒禅师,他像是一个警钟,时时敲醒放不下欲念的人们,要意识到欲念的危害。

从“空”的性质来看,在色空世界里,转世托生是希望的寄托,比如原本贪恋风流的张财主,最终托生成为五祖禅师,承担起“转凡度众生”[2]348的职责。黄氏女“看经成正果”得以“同日登极乐”[2]737,托生之后,又遇丈夫和孩子,最终五人都“驾祥云升天”[2]737。而贪欲世界里,死亡则是残酷的报应,人们贪欲至死,却始终执迷不悟,使得《金瓶梅》演绎了一部彻头彻尾的悲剧。

二、建构色空世界的儒学阐释

车锡伦曾提出疑惑:“《金瓶梅词话》何以穿入那么多宣卷活动的描写?”[5]132关于这个问题,车锡伦通过论述宣卷活动的发展背景,阐述了宣卷活动的文献意义。我们认为,《金瓶梅词话》里的宝卷故事,创造了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对立空间。它相对于贪欲世界而存在,与贪欲世界构成天平的两端,而中间的支点则是儒家伦理思想,它平衡了两个世界,是作者真正想要阐发的思想空间。

(一)宝卷故事中儒佛杂糅的世界观

佛教色空观认为,世俗之人的正确道路只有一条,那便是遁世出家。晨钟暮鼓、无欲无求是色空观念下的人生选择。宝卷故事继承了佛教色空观,它否定了贪婪、虚伪的现实,同时又逃避一切美好的事物和情感。认为只有皈依佛门、苦练修行,才能摆脱尘世的欲望,达到涅槃的最高境界。

佛教自传入中国,便与传统的儒家思想相融合。宝卷中也出现儒佛杂糅的现象,出世和入世两种思想相互碰撞,但界限模糊。比如张财主出家前顿悟“人生富贵,都是前世修来”[2]346,更坚定了出家修行的信念。然而张财主明明已经割舍财色,坠入佛门,在出家前挂念的竟然还是荣华富贵。可见他一方面舍弃了财富,另一方面似乎又是为了下一世的富贵而去,其修行的目的令人怀疑。张财主出家时虽具有出世意识,但是依然保留着世俗观念,并没有彻底断绝人情世故。而黄氏女看经念佛,当阴间童子要取其性命时,惦念的仍是自己的儿女。“善恶二童子被黄氏女哀告,再三不肯赴幽,留恋一二个孩儿,难抛难舍。”[2]736黄氏女在阴间依旧放不下亲情,她沉溺修行甚至不顾家庭的行为呈现了出世思想。但是她并没有像佛教要求的那样斩断“七情六欲”,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矛盾,造成了黄氏女本身无法平衡两种世界观的困境。

因此,尽管宝卷故事营造的色空世界是以佛教出世思想为基准的,但是其中的人物并未完全摆脱世俗情感。传统的佛教观在世俗化的影响下,其出世思想与入世思想之间并没有完全划清界限。正如《金瓶梅》的最终结局是普静禅师度一众罪人再次托生、转世为人,可见《金瓶梅》虽塑造了一个丑恶且快速毁灭的世界,但是从根本上并没有否定世俗世界。

(二)儒家财色观

无论是对财色的觊觎,还是对财色的无情抛弃,实质上都是对财色的一种极端看法。《金瓶梅词话》里的这两种财色观,分属于对立的两极,无论倾向于哪一种都会造成失衡的状态。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都试图在两种极端之间寻求一种平衡。这种平衡既不是沉溺于财色的贪欲观,也不是视财色为虚幻的色空观,而是强调社会规范的儒家道德观。儒家肯定了财色欲望存在的合理性,但同时也认为欲望是有节制、有规则的,它所规定和批判的不是财色本身,而是因为过度贪婪而造成人伦道德观念的缺失。

首先,儒家重视君臣、父子、夫妻等社会关系,并要求人们遵守社会伦理规范。在宝卷故事中,张财主抛弃家庭的行为,实际上是没有承担起丈夫的责任,最终造成夫妻相处的不和谐状态。黄氏女更是沉迷佛道,一心只想念经修行,没有承担妻子和母亲的责任,显然不符合封建礼教对妇女的行为要求。而在现实世界里,西门庆道德沦丧,无论是为官还是为夫,都没有做到应尽的义务。潘金莲则陷于色欲,完全忽视封建礼教、女子贞德。值得注意的是,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是连接两个世界之间的人物,她是《金瓶梅》中最喜欢听宣卷的人,她作为西门庆的妻子,掌管家庭事务,维护妻妾关系,始终遵守“三从四德”,没有做出越轨的事情,兰陵笑笑生曾用“空色久违心”[2]898来赞许她。她既具有佛教的修行意识,又保持儒家的礼教规范,这样的形象能够在财色纵横的贪欲世界里出现,实属不易。尽管关于吴月娘的人物形象还有很多争议,但从她得以善终的结局来看,兰陵笑笑生还是给予了一定程度的肯定意义。孔子曾感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6]132儒家一方面肯定了色欲是人之本性,即“食,色性也”[7]197,另一方面又强调“克己复礼”,即遵从封建礼教来规范和约束自己的行为。而无论是禁欲行为还是贪欲行为,显然都不符合儒家的伦理要求。张竹坡在《竹坡闲话》中曾言:“天下最真者,莫若伦常;最假者,莫若财色。”[3]416便是强调伦常是最基本的社会行为规范,也是《金瓶梅》最核心的价值追求。

其次,儒家的金钱观,以“见利思义”的义利观[6]215为道德准则。财与义是相辅相成的,义是社会道德,要求人们运用合法正当的手段获得钱财,不义之财不可取。第七十九回,作者引用石崇和邓通的典故来评价西门庆的贪财一生:“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灾。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2]389石崇是西晋时期的富商,靠劫财致富,邓通是西汉时期富甲一方的贪官。他们均爱势贪财,无恶不作,最终落得悲惨下场。因此,儒家的财色观便是对两个极端世界的一种解释,同样也是人在欲望面前合理的生存之道,它处在现实的欲望世界和佛教的色空世界之间,形成一种较为和谐的价值观。

从政治背景来看,《金瓶梅》开篇便提到“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馋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臣,以致天下大乱,黎民失业,百姓倒悬”[2]1。《金瓶梅》大肆揭露了晚明的政治腐败现象,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地方县令,到处都是贪官污吏,他们结党营私,谋财害命,无视社会伦理道德规范,更谈不上“修齐治平”的思想。像状元一类的知识分子形象也完全崩塌,蔡状元为了笼络西门庆这位富商,利用职权私放盐引,后又帮助西门庆放走罪犯苗青。状元是古代知识分子的最高荣誉,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下,仕途之路转变成为谋官发财的路径。社会的沉沦,使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受到极大的挑战,从个人到社会、乃至国家,到处被黑暗现象所覆盖,看不到一丝光明。

兰陵笑笑生利用宝卷故事建构了色空世界,并不是引导人们避世,而是探讨世俗欲望所造成的社会缺陷,并以虚无的色空观警醒欲望的危害。由此可见,《金瓶梅词话》中的两个世界共同反观了整个晚明的社会状态,以及个人的社会存在价值。作者用最通俗的市民口吻诉说内心的悲愤,欲求这个腐烂的社会尽快崩塌,建立一个充满希望的崭新社会。它包含了儒家文化影响下的忧国忧民意识,同时体现出作者浓厚的家国情怀。

三、色空世界的艺术作用

色空世界通过多种艺术表现方式,使宝卷的寓意更加丰富,不仅拓展了《金瓶梅》的艺术张力,更体现了作者独特的叙事策略。

(一)展现人性

色空世界和贪欲世界分别代表了人心的两种状态。贪欲世界演绎了人心的浮躁和放肆,描绘物质世界的“热闹”场景。色空世界则强调人心对欲念的断舍,追求一种空无的静寂状态。甚至,对精神世界带有某种极端性,我们难以想象张财主一念之间竟顿悟出家,而黄氏女自小便是虔诚的佛教徒。这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对现实世界的极端讽刺。但是这并不妨碍,在审视两种状态的同时,起到醒世的目的。

宗教具有约束性,如佛教的戒律。贪欲世界里一些僧尼,被财色迷住双眼,失去了佛家修行的初心。薛姑子就曾假借做佛事,暗藏男女通奸,结果害死人命。薛姑子与王姑子通过宣卷活动进入西门庆家,她们表面上为宣讲,实际上是为了包揽其他活动来谋取更多的利益,比如印经卷。以至于小说中生动地写到“只见那王姑子同薛姑子,提一个合子,直闯进来,飞也似朝吴月娘道个万福”[2]521,讽刺两个姑子为争夺利益而迫不及待的模样。作者评价“此辈若皆成佛道,西方依旧黑漫漫”[2]351。第八回,报恩寺里的和尚见到潘金莲,“一个个昏迷了佛性禅心,一个个多关不住心猿意马”[2]64。心猿意马常用来形容难以控制和约束的人心。佛家人远离红尘、吃斋念佛,便是通过特殊的方式达到修心自省的目的。而这种纯粹的修佛之心,显然已被埋没在贪欲的浪潮之中。

色空世界着重描述断舍欲念的过程,其因果观正是起到了管束人心的作用。每次听宣卷,潘金莲都是最“坐不住”的人。因为她从不信因果,也拒绝任何思想上和行为上的束缚,所以她永远不安于室,也不会为犯下的罪行而心怀愧疚。李贽的心学提倡人性的绝对自由,但是,没有约束的自由,往往成为社会的罪恶。人心是复杂的,它总在贪婪和理智之间摇摆不定,一旦失去了“紧箍咒”,便会肆无忌惮、害人害己。在色空世界里,五戒禅师选择坐化托生,这种佛教式的救赎方式,便是通过外在的惩戒达到对内心的警悟。贪欲世界和色空世界,演绎了不同的人性表达。无论是欲念的暴露还是欲念的断舍,都批判了毫无约束、扰乱人心的贪欲行为。

晚明资本主义的冲击,破坏了原有的社会制度,造成人心涣散、价值观扭曲。《金瓶梅》犀利地揭露了人性的弱点,而色空世界存在的意义,便是以“参禅悟道”“明心见性”的佛教思想,鞭策贪欲世界里放纵的人性。

(二)预叙作用

宝卷故事演绎的色空世界预示了人物和家庭命运。第五十一回是全书结构的一个分界点,张竹坡评:“此书至五十回以后,便一节节冷了去。”[3]506第五十一回之前,西门庆升官、敛财,生意搞得如火如荼,越做越大。第五十一回开始进入故事的后半部分,随着官哥、李瓶儿、西门庆相继离去,西门庆家庭呈现衰落的趋势。第五十一回《金刚科仪》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预示家庭命运。宣卷开始时,薛姑子念了一段唱词:“盖闻电光易灭,石火难消。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画堂绣阁,命尽有若长空;极品高官,禄绝犹如作梦。黄金白玉,空为祸患之资;红粉轻衣,总是尘劳之费。妻孥无百载之欢,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黄泉。青史扬虚假之名,黄土埋不坚之骨。田园百顷,其中被儿女争夺;绫锦千箱,死后无寸丝之分。青春未半,而白发来侵;贺者才闻,而吊者随至。”[2]456

其中“画堂绣阁,命尽有若长空;极品高官,禄绝犹如作梦”便体现了佛教的色空观念。命运无常终是空,功名富贵皆虚幻,它预示着西门庆家庭盛极必衰的发展走向。“妻孥无百载之欢,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黄泉。”前半句预示妻妾的离散和悲剧,后半句则伏下西门庆贪欲丧命的死亡原因。“贺者才闻,而吊者随至。”预示孝哥儿出生之时便是西门庆逝去之日。对于这一段的描写,张竹坡曾评价:“见得雪月落于空寂,而又一片冷局才动头也。”[3]507

因此,《金刚科仪》的预示成为《金瓶梅》后半部分的“冷局”开端。第19回全家第一次相面,这一次相面占卜的人物几乎都是好的结局,比如占卜西门庆“一生广得妻财”“旬日必定加官”“今岁间必生贵子”[2]244,妻妾们“相得也都好”[2]244。这次相面的时间正处于《金瓶梅》的前半截,此时正是西门庆家的繁盛时期。而到第51回,《金刚科仪》里的唱词成为家庭衰败的谶词。由此再到第100回,普静禅师托度众人、解除宿冤,生者有了归宿,死者得以超生,形成结构上较为温和的结局。可见,《金瓶梅》从第19回到第51回再到第100回,组成了文章整体结构上的冷热照应。

从横向上来看,每次宣卷活动,总伴随着偷情行为。比如,第61回,吴月娘等人听宣卷的同时,书童和陈经济在外偷情。第82回,西门大姐在上房听宣卷,陈经济与潘金莲偷情。同一时空下,两个世界相互映衬。由此看来,《金瓶梅词话》里的两个世界之间存在不可分割的关系。按照张竹坡所提到的“冷热笔法”,宣卷情节作为一种冷意描写,它给贪欲世界提供了一种降温处理,从而达到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

四、结 语

余英时先生首次提出“两个世界”[8]35的说法,认为《红楼梦》中存在两个世界,一个是大观园内的理想世界,一个是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金瓶梅词话》中,宝卷故事开拓了一个与现实世界对立的色空世界。虽然它秉承了佛家的“色空观”,难免会带有一种消极意味。但显然并不是作者宣扬的理想化世界,真正的理想世界建立在儒家的伦理道德观之上。宝卷故事利用佛教的色空思想,控诉了社会的不合理现象,讽刺了贪欲世界的悲剧。贪欲世界和色空世界,共同达到了一种劝善和警醒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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