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伊势、复古神道中的道教思想
2020-12-20梁桂熟司朵朵
梁桂熟 司朵朵
(天津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457)
一、道教在日本的传播
道教是中国固有的宗教,从民族性上来讲,根植于中国的传统文化,溯源于秦汉的黄帝、老子之道,融合了道家“道德”学说且博诸子百家学说之长。神仙信仰是整个宗教文化体系的核心,目的是修炼自身而得道成仙。从教理教义上来说,“教”即“教化”,也就是说道教具有整合功能。历史上“天人合一”等带有宗教色彩理论与统治者思想杂糅,产生迎合统治者需要的“君权神授”思想,以此弱化反政治倾向,促进社会稳定。道教宗旨最鲜明的特征是劝“生”。不同于佛教“劝往生,向来世”和“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等思想而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口号,追求自我超越,最高理想是长生不老。
道教在历史长河中,传播规模大,范围广,时间跨度长,随着对外交往的扩大,传播到海外并对当地文化产生了一定影响。本文主要选取道教在日本的传播过程,以伊势神道和复古神道这两个当地宗教为中心探讨日本神道教中的道教思想并试析此现象在日本产生的原因。
道教的传播方式主要有几种:1.言传身教,在实际生活中通过口头语言和对民俗的影响渗透到日常生活中。 2.借助书面语言为传播媒介,正如其他宗教一样,将宗教教义,思想礼法等通过文字记载下来,使之广为流传。3.借助口口相传和书面语言结合的方式传播。
最初古代日本接受汉文典籍的方式,主要是通过渡来人。这是中日文化关系最原始的方式。根据《日本书记》的记载,早期到日本诸岛的移民大部分都是经过朝鲜半岛到达日本的中国移民。这些移民被叫做“秦汉渡来人”,数量非常多。他们携带的文献典籍是文化传播的主要方式,东传日本,给日本文化发展带来活力。
公元7世纪左右,道教首先传播到朝鲜,经由朝鲜的百济传播到日本。随后日本派遣留学生和一些僧侣到中国,学习了中国的科技文化,并带了大量汉文典籍到日本。其中就包括《道德经》《老子经》《庄子》等书籍。这些道教书籍传入日本后,逐渐渗透到日本的宗教文化。例如,天皇宫殿的选址讲究风水,社会上许多方士都在追求永生,“至迟在奈良、平安时期(约公元8世纪——引者注),中国道教的经典、长生信仰、鬼神信仰、方术、科仪等就大量传入日本,对古代日本的政治、宗教及民间信仰、风俗习惯等方面产生了重大影响。”①
不过道教传入日本后并没有作为一个完整的宗教生根发芽,而是其中某些道教习俗与日本本地的风俗习惯结合,形成日本本土有特色的宗教文化。比如日本神道教教派之一的伊势神道,在当时佛教对日本宗教界影响逐渐衰微的时候,相应借鉴道教的老庄思想和吸取了《易经》部分内容,以此来整顿构建以神道为主体的祭祀体系,是最早建立起独立神道理论的教派,对今后的神道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再如伊势神道之后的复古神道,在“整理国故”的国学浪潮下,激烈的反对神道与外来文化结合,力图摆脱佛学和儒教思想等外来因素的影响,却对同样是外来文化之一的道家思想进行了吸收和借鉴,对天皇神圣性的提高和当时社会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下面我们就以伊势神道和复古神道为中心,探讨道教在日本的发展。
二、第一个进行教义改革——伊势神道
在镰仓时代(1185-1333)和室町时代(1333-1573)期间,伊势神宫外宫祭祀官度会行忠和度会常昌创立了伊势神道,这也是在众多教派中第一个公开反对“佛主神从”局面的神道教派。当时日本是处于镰仓幕府统治下,确立了封建领主经济的基础地位,武士成为统治阶级。同样在日本宗教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些影响力极大的佛教宗派如真言宗等逐渐势微,受佛教冲击而沦为被动局面的神道等新兴教派,教义教理虽远不如佛教体系完备,但不满沦为佛教附庸,逐渐反思自身教理教义,意欲和以“本地垂迹说”为中心的佛教划清界限。“本地垂迹说”的“本地”,代表佛、菩萨无垢的法身和最自然之态,“垂迹”是佛、菩萨为了方便利于众生而显现的化身。“本地垂迹说”之下,神道的诸神都成了佛法的保护神,日本伊势神宫的最高神天照大神便成了本地的佛和观世音菩萨垂迹的化身。
伊势神道为打破这种局面,积极寻求出路。借用老庄部分思想和《易经》,以此为参考系构建以神道为主体,儒道佛为从属的神道理论。在“反本地垂迹”说的基础上,主张神本佛迹,试图确立神道对佛教和儒学的优越地位。如伊势神道的集大成者度会家行(1256-1351),在伊势神道的经典“神道五部书”中大量引述了《老子》《庄子》《老子述义》《列子》《易经》《五行大义》《淮南子》等中国古典籍中的哲学观点;又在《类聚神祇本源》的“开天辟地”篇中整理了以“汉家”为主的“汉家”“本朝”与“释家”的天地生成论。在《类聚神祇本源》的“开天辟地”篇中,度会家行主要借用道家的“混沌”思想来构建自身的万物生成论和神祇本地说。
伊势神道的万物生成论,强调万物只会生于“混沌”之后:“天地开辟之后,虽万物有已备,而莫照于混沌之前。因兹,万物之化,若存若亡。”此处的“混沌”描述的是天地未开,气、形、质尚未分离一片蒙昧的状态,度会家行在《类聚神祇本源》的“开天辟地”篇里就多次引用该概念:“气形质具曰混沌。清为天,浊为地,和为人。天地含精,万物化生”,从根本上与佛的“实相之地”做区分。这个概念出自《老子述义》,描述的是宇宙形成时气形质未相离的时空状态,侧面反应出“道”体的状态。如《老子》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正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提出的“道”的概念明确了“道”是宇宙万物的初始,“有生于无,无道也”,“道”构成了宇宙万物的规则,“道体”可以化生万物。伊势神道深化了这种原则,认为神道是混沌之始,归为无相,并非佛的实相,以此推翻“日本是由大日如来垂迹的天照大神的神孙统治”这种“佛本神从”说,并且诠释神从开天辟地后的“浑沌”之中产生,属于“希夷视听之外”,“一而无状”,带有“虚空”之性,从逻辑伊始对佛教神道理论进行了否定,试图从根本上构建自身的理论基础,摆脱佛教理论的强烈影响,取得自身的独立。
伊势神道提出的神祇本地说也是为了反驳“本地垂迹”说。在《伊势二所大神宫神名秘书》中记载:“古天地未分,神圣未形,湛然凝寂为万化之本,谓诸神之本地。总道始无形状,而能为万物设形象生于虚无之中,受大意象也”。这里点明的诸神化身之源正是混沌无形,正是这种状态才生出千变万化的诸神。可以看出这一点符合道家“道生万物,其物不同而其形也异”的宇宙生成观。不过,不同于道家的“道生万物”,伊势神道的理论中并没有突出强调“道”超越其他个体的特殊存在性和客观真实,而是把从混沌而生的神祇分别封神。对神的描述中,道家认为道先于万物存在,神明之所以有“神通”是因为得“道”。而伊势神道在这一点上认为神是“虚而有灵”的,也就是说神不仅是“虚空”,而且有“灵”,是使自然万物天地文理存在的“神明之道”,具有鲜明的神格特征。
可以看出,伊势神道对道家思想的吸收和借鉴,正是在当地神道的基础上借助道教完善自己的思想体系的过程。一方面想要冲破“本地垂迹”说的限制,一方面又让道教思想融入本土宗教,在此基础上又对道家思想的“道体混沌”和“道生万物”思想进行了一定改变和创造,这种文化交融是文化传播的必然结果,一定程度上让道教思想传播更广,受众愈多。
三、理论神道中影响最大——复古神道
复古神道是学派神道的一派,宗旨是复古,即尊崇“古道”,排斥用儒学、佛教等外来思想解释神道,主张研究日本本国的《古事记》《日本书纪》等日本古文学典籍,来阐明和弘扬日本在中国文化传入之前固有的古代文化精神。由贺茂真渊和荷田春满确立,本居宣长集大成,平田笃胤对其进行了发展。他们都对道家思想有或多或少的推崇和借鉴。
首先,贺茂真渊用老庄的“自然无为”思想构建了复古神道的神道观。认为日本的“古道”不同于儒教、佛教、道教,称其为“皇朝的大道”“神代之道”,其产生和兴盛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合乎天地的产生和运行。对于老子,如他本人也经常提及“老子所说的人顺应天地之自然,可实现天下之道”。(《国意考》)并表示赞同,倡导自然无为,虚无恬淡,驳斥儒家的贤、圣、学、智,轻视仁义。认为儒家的学理是人为造作而来,为了说服世人以求治理世人而创造的道理,不是天地之理。只有符合天地之理,才能与天地共存,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事物,而儒学“仁义礼智信”等礼法规范,是人为所立脱离实际的“死物”,受人驱动为人办事,繁琐且让人变得爱耍小聪明,终究会走向狭隘,使社会混乱。其次,贺茂提出的“真心”概念,实际是与道家思想结合的产物。道家老庄都讲到“真”,“真”是“道”的另一种说法,比如“真君”“真人”。“真”的对立面是“诈巧”“虚伪”,“真性”是自然性情,如果强加人的干预,就会损害自然发展。贺茂提出的“真心”,也就是“顺应自然”和“服从天地”等思想在教化人这方面的体现,目的是为了驳斥儒教“仁义礼智”等观念,反对人为教化对人本身的损害。
本居宣长在贺茂真渊“自然无为”式的神道观的基础上进行了辨析和发展。首先,本居认为“道”体现在人的自然欲望和情感中。人们应该根据自己的自然欲望和情感生活。这与道家的“自然”概念相似,但他又批评老庄之“自然”不是“真自然”,而是“强立自然之道”,“若以任自然为善,则处智巧之世而任智巧,方是真自然”,神道才是“天地自然之道”,也就是“神之道”。贺茂常用的天地之心、天地之父母、生育万物的天地等概念是为了表达“顺天地本来之意”,“古道”的根本精神是“自然”,与此相对,对于本居来说的“天地”本身只是物,所有一切的产生都是神的意思,是由此发展成全世界的。这里他与贺茂全面肯定的态度不同,根本上强调与道家思想的差异。其次,本居也强调“真心”。认为无论善恶,真心生来就有,包括人的一切欲望和情感,儒家所制定的“善恶标准”则掩盖了真心,造成了真心的伪饰,也就是阻碍真心发展的“伪善”,这也是他批判“汉意”的主要视角。所谓复古学者批判的“汉意”,就是受以汉籍为传播载体的中国文化的影响,日本学者按儒教的思维方法或者教义来解释日本的古典这种现象。可以看出,本居的“真心”观肯定了满足欲望和情感的正当性,人的情感和欲望没有善恶标准,这一点的提出比贺茂更进一步。
如上所述,复古神道作为一种回归民族精神的宗教思想运动,对神道理论影响最大。在激烈的批判佛儒等外来文化的同时,却对同样作为外来思想文化的道教思想有所肯定和吸收,并且在本地思想文化的基础上进行了辨析与发展。如贺茂的“真心”观,有承认恶念也为“真心”的倾向,虽然是吸收了道家“真”的思想,却又延伸出其完全没有的理念。再如本居对道家“自然”进行的批评,在此基础上提出神道是真正自然之道。平田笃胤更是在《赤县太古传》中,否定了本居的批评,认为“老子所传”的“道之本”,是日本皇神授予的“神之道”,强调神道与老子之道的一致性。这些都使道教思想的传播更为广泛深远,客观上推动了社会研究道教思想的热潮。
四、伊势、复古神道受道教思想影响的原因分析
日本神道教借助道教发展的这种现象,既与道教自身的包容性有关,又与日本本土的历史文化有关。具体而言,主要有以下两个原因:
首先,与其他宗教相比,道教的包容和开放性更为明显。从宗教学上来看,一切宗教都具有文化排他性,否则就无法与其他宗教区分开来,成为一种形式独特的宗教;同时,任何宗教都有很强的通融性,否则这个宗教就无法从外部获得新的思想,影响这个宗教未来的发展。与其他有着严格统一的教义和仪式的宗教相比,道教具有很强的兼容性,从“道”的角度来看,“天地并生,万物齐一”,万物由道生成,都是道的无限创作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因而即使看起来千差万别,仍拥有齐一的本质。即庄子所说的“道通为一”,②认识到事物间根本利益的一致性。因此,道教自身的包容性,让道教传播到异地后更容易与当地文化结合成为当地文化的一部分。
从接受者来看,神道虽然是日本的民族宗教,但却是在与外来文化的冲突过程中整合成自己的理论体系。14世纪的伊势神道由于缺乏自身完整理论体系构建,难以招架自传入起就有缜密完备教义逻辑体系的佛教、儒教等思想,所以急需融合新思想新理论来复兴本土宗教;复古神道积极“排外”,主张用日本古典来恢复日本古道精神,由渡来人、僧侣等带来的道教思想理论恰恰遇上了这个时机,在促进当地宗教发展复兴的同时,也让道教自身实现了本土化发展,扩大了传播范围。
五、结语
文化交流与融合是文化传播的必然结果。这种现象是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的文化相遇后吸收、认同和符合所产生的。道教在日本的传播带有双向性。道教传入当地既受到当地文化的影响,当地的本土文化也受到道教的影响。正如上文所述的日本的宗教文化的几个教派,都对道教思想进行了一定的借鉴和吸收。伊势神道的“万物生成论”和“神祇本地说”,试图以道教的“混沌”观等部分思想构建神道理论体系来反对“本地垂迹”和“佛主神从”。复古神道的几个推崇者极力“复古排外”,试图冲破现有规范,寻求最根本的精神依据,所以对刚好“合拍”的道家哲学进行了一定肯定和吸收,并进行了本土化发展。作为异质文化,道教的包容性特点和当时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使道教获得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从而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逐步调整,最终形成一种文化交融。
注释:
①聂长清,齐未了.道教传入日本及其对神道的影响[J].世界宗教研究,1985( 2).
②《庄子·齐物论》的核心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