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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新诗观
——以其与灼人的书信为中心

2020-12-20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0年11期
关键词:新诗沈从文文学

李 玮

(湖南城市学院人文学院/湘学研究院湖南城市学院研究基地,湖南 益阳 413000)

抗战胜利后,饱经忧患的沈从文很快找回昔日的创作激情和工作热情。他在1946年夏天送妻儿去苏州后,便只身回到北京。正如凌宇在《沈从文传》中所说:“一回北平,他就成了个大忙人。由于是在抗战胜利后复员归来,加上抗战前在北平所具有的广泛影响和基础,沈从文同许多著名作家、教授一样,正受到青年学生和社会各方面的欢迎。除了继续留在北京大学任教,沈从文还同时担任了四个大报文学副刊的编辑。天津《益世报》的《文学周刊》由沈从文署名主编,北平的《经世报》《平明日报》文学副刊的实际编务由沈从文担任,《大公报》文艺副刊因战前的旧关系,也邀请沈从文参与编辑。[1]282-283沈从文可以说是由名作家而转为名编辑的典型。跟发现和提携他的前辈一样,如今的这位名编辑很乐于发掘新人,这一时期“单是诗歌创作方面,经常在这些文学副刊上发表作品的,就有穆旦、郑敏、陈敬容、袁可嘉、杜运燮、李瑛、柯原等人”。[1]283他们后来成长为文坛上响当当的作家。照理说,沈从文识人辨人、甄别作品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对新诗的见解却招致了个别作者的“埋怨”,其中,尤以灼人致信沈从文表示不满一事最为典型。

一、新诗创作的分歧

1947年3月左右,署名“灼人”的作者向《益世报·文学周刊》投寄新诗,沈从文在发表时,对作品做了改动,并刊发了致灼人的一封信。灼人对此颇为不满,引发了二人关于“新诗”的争论。灼人在看到发表的作品和沈从文的公开信后,马上写信给沈从文说:“当时你曾经对我说‘我也不懂诗的’,我以为这是你的谦虚,你也当真把我的诗改了发表,并且还写了一篇《新废邮存底》,你的好意我自得感谢,我同时却知道你当真不懂诗了。我的诗不好,我应该有这点自知之明,但是你改了我的诗,有些地方却使我的诗更坏。”[2]446初出茅庐的作者对文坛上资深编辑的这番指责不可谓不“严厉”,由此愈见出灼人不计后果的行为背后“执拗”的创作理念。在收到灼人信后,沈从文写了回信,并将该信连同灼人的来信同时刊载于《清华周刊》。光明磊落的处理方式一方面展示了沈从文的坦荡胸怀,另一方面也表明他对新诗创作及文学风气的“见解”是出于公心,是对长期文学创作、文学体悟的一种研判。那么,二人的分歧究竟体现在哪里呢?

在新诗创作取法的对象上,沈从文认为应当借鉴古今中外不同作家的创作思想、文学技法、文体观念,并将之融会贯通。1947年3月22日,他在《益世报·文学周刊》刊登的《新废邮存底》中说:“似得从传统(如古诗中之三曹,建安诸子,唐诗中之诸方面不同成就)及新语体文(如译文中属于沉思默想比喻丰富,由《圣经》到蒙田、纪德、里尔克等断章金言,新作中属于文格试验有成就者,如徐志摩、朱湘、闻一多、何其芳、卞之琳、冯至、臧克家、艾青……等所有不同成就),有会于心,从新融会,从新组织,方能新、能深。”[3]沈从文列举的这些人物都是特定时期具有标志意义的作家,在中国现代新诗发展史上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况且这种转益多师的看法并非沈从文的即兴之谈,实际上是其以文学为业的心得。在沈从文晚年,凌宇曾向他问过“中国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作品在思想、艺术和创作实践上给您什么影响”[4]661这个问题。沈从文回答:“看得多而杂,就不大可能受什么影响,也可以说受总的影响。”[4]661他认为自己一生的文学成就得益于古今中外各种文学作品的滋养,“多而杂”使其受到“总的影响”,从而懂得如何接受、超越影响,最终获得“自我”。可见,他对灼人的忠告是诚恳的,发自肺腑的。

但灼人不以为然,并表达了针锋相对的意见:“你希望我从三曹,建安诸子,唐诗及译文中属于沉思默想比喻丰富,由圣经到纪德,里尔克等断章金言,和徐志摩,朱湘,闻一多,何其芳,卞之琳,冯至,臧克家,艾青……等人的诗中去学习,‘有会于心,从新融合,从新组织,方能新,能深。’是的,这各方面的诗我都愿意去涉猎,并且都已经多少涉猎过了,其中有些诗作还摸得熟透,不过到了现在,除了艾青,何其芳的诗有时还看看以外,其他你所列的‘新语体文’的诸人诗作已经不再感到兴趣了,正如你所编的《文学周刊》及《星期文艺》发表的新诗不使我感到兴趣同一个道理。因为这些诗似乎落后一些了。它停留在抗战前的阶段,即使在内容上有现实的东西(如臧克家的诗),在形式上仍没有摆脱传统的格式,以新的内容附托在被人抛弃了的骷髅上出现,更加难看。”[2]441这段文字暗示出文坛风气的转移,具有实验意义和探索精神的那些杰出的五四时期新诗作家似乎并不能满足当前阶段的读者需求。换言之,沈从文心目中理应学习的“榜样”已经不合时宜。当然,灼人以“落后”“过时”为标准来评价“新语体文”一派的代表人物,意味着这个自称“我都愿意去涉猎”的诗人已经蹈袭五四时期文学进化论的旧辙,陷入了否认传统的陷阱,割裂了文学创作前后相承的延续性。

就文体形式来说,沈从文主张新诗自有其文法体格,以诗歌本身的语言、意象打动人。所以他说:“至于长诗抒情,尤其大不容易,照目下你所能调理文字技术来说,难望特别成功,词藻尚不敷用,即有观念,亦难表现。文法上还如时下诗人所用方式,‘然而’‘但是’以及‘呀’‘啊’‘呢’‘哟’等虚字助词连用,欲去掉它便若不知从何着手,证明还不大理解中国文体中简洁文格的变化,与诗如何相关(词曲用虚衬,诗不必要,为的是诗有诗的文体法与格),代为删去不少。慢慢的从试验来积累经验得到进步吧。”[3]“虚字助词”对新诗写作有重要意义,它们不仅从形式上突破了中国古典诗歌固有的形式束缚,还宣泄强烈、集中、沉重、直接的情感,从深层上反映出文学理念的演进。比如郭沫若的名篇《天狗》《凤凰涅槃》就是这方面的代表。正如有的学者所说,“现代汉语虚词,像‘的’‘地’‘得’‘了’‘着’和‘啊’‘呢’‘吗’‘吧’‘哟’等口语词入诗,是带着平民主义与大众文学观念挤进贵族化典雅文学殿堂的……口语化的语气词、助词、介词的入诗,体现的是大众化的平民意识,它们表达了现代知识分子人文理想与审美趣味,破坏了古典诗歌贵族化的审美雅兴与格律规范,也破除了诗歌与广大民众的语言障碍与观念隔阂。”[5]24从新诗诞生到沈从文发出这样的感叹,中间相隔了近三十年的时间,新诗没有“定于一格”,形成统一的体式,虚字助词倒是沿用了下来。但这种类似于技巧性的修饰、点缀以及直白、显露的抒情方式并不能推动新诗的发展演进。从某种程度上将,这正是长久以来新诗创作的一种“陋习”。沈从文认为新诗应该回归诗的本质,探寻简洁、扼要、凝练抑或是委婉含蓄的表达方式。

在灼人看来,虚字助词隐含着作者特殊的情感表达,是需要精心“设置”的。他反驳说:“你似乎特别注意到文体简洁,(但又喜欢一大堆词藻)反对‘时下诗人’所用的‘文法方式’。你说诗不必要虚衬字,‘为的是诗有诗的文体法与格’,所以代我删去了不少‘然而’‘但是’以及‘呢’‘呀’‘啊’‘哟’等虚字。这似乎有点不大妥当,因为这样无情地一概删去,不管那个虚字与诗的情绪及思想的闪露有没有关系,只有不懂得诗的人才这样做。一首诗是作者主观意志的燃烧,情绪与思想混合着闪现出来,由深底向表面激动,每一个虚字都助成它激动程度的深浅以及情绪显现的完整。”[2]441-442对作者来说,虚字助词潜藏着情绪的酝酿、闪现,但读者却未必能明了作者的良苦用心。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散文化的处理方式使得诗歌的形式、风格向背离诗(抒情文体)的方向发展,或许这正是沈从文不满意的地方。

二、“新废邮存底”背后的新诗观念

沈从文是成名于五四时期的新文学作家,亲历并见证了新文学数十年来的发展演进。尽管他创作的主业是小说和散文,但对新诗却也有着极为深刻的洞察。1930年上半年沈从文在中国公学讲授以新诗发展为主要内容的“新文学”课程。他对新诗发展的历史节点了然于心,深知新诗是不断发展的。

他曾在回复读者来信时说:

您想对“诗”的界说得到一个印象,一种概念,由我试作说明,还不如从近三十年这部门优秀成就,有所折衷,容易得到一个“新诗是什么,可能怎么写”的结论。近人欢喜说时代,若把新诗分作五个阶段,且尊重一个“明白易懂”原则来读它时,我们会觉得回看五四时代诸作,至今依然还有启蒙性,值得注意。“新月”时代如徐志摩,朱湘,闻一多……诸专集,一面具有多方面的试验勇气,一面且企图把握到语言节奏的本性,也得到相当成功。第三期从民二十起始,戴望舒、臧克家、何其芳、卞之琳几个人的成就,正表示这个试验又有了新的发展,如何由明朗入晦涩,在作品中则个人性格凸出。到抗战,高兰、王亚平、彭燕郊、艾青对朗诵诗各有贡献,到最近,如冯至,杜运燮,穆旦……几个新印诗集,又若为古典现代有所综合,提出一种较复杂的要求。到明白近三十年这部门的工作时代不同的成就,弱点与长处何在,且看得出还有些什么新路可走时,自己用笔就会有把握多了。[2]456-457

沈从文看到了近三十年来新诗发展的“优秀成就”,认为五四时期新诗作家探索性的工作不容忽视,他们的创作对当下是有“启蒙”性的,是“值得注意”的。这种“旧事重提”带有深刻的反思意味,其目的在于透视新诗自身的弱点与长处,寻找新诗的出路。这是作为编辑的沈从文反复提及的话题,不久之后,他在另一封回复今是先生的信中说:“新诗目前发展的确是个问题,解决它恐不在空间理论,还在作家。”[2]453沈从文引导包括灼人在内的新诗作家将目光投向五四时期的新诗作家的内在动因就容易理解了,他希望他们能继承试验的勇气,而非耽溺于一己之偏见。

同时,沈从文也清楚新诗作为一种文体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现实政治的影响,但他认为新诗应该恪守文学的底线,这种底线就是新诗必须是诗。所以他在给灼人的信中说:

诗应当是一种情绪和思想的综合,一种出于思想情绪重铸重范原则的表现。容许大而对宇宙人生重作解释,小而对个人哀乐留个记号,外物大小不一,价值不一,而于诗则为一。诗必需是诗,征服读者不是强迫性而近于自然皈依。诗可以为“民主”为“社会主义”或任何高尚人生理想作宣传,但是否是一首好诗,还在那个作品本身。……我们的困难在充数的诗人太多,却迫切要他人认可他为“大诗人”或“人民诗人”,没有杜甫十分之一的业绩,却乐意于政治空气中承受在文学史上留下那个地位。[2]436

在他看来,“诗可以为‘民主’为‘社会主义’或任何高尚人生理想作宣传”,但评价作品必须得看本身,“诗必需是诗,征服读者不是强迫性”,诗歌是一门艺术,需要保持相对的独立性。

这一时期,沈从文也描述了理想的新诗的面貌,强调诗歌要有泥土味。他说:“乡村抒情注入悲痛。文笔拙质中见出一点妩媚,比时下常见流行名词一堆的新诗实不相同。惟这种村女簪花样子,出现于大都市,摩登青年能欣赏能理解的恐不会太多!私意这正是现代新的抒情诗一格,充满土气息,泥滋味,还有前途可供作者用笔作各种发展,唯有对农村原有的素朴和平具深刻诚挚的爱的作者,才能够写得出。”[2]461在沈从文看来,新诗需要打磨的不是形式,而是内在的精神品格。而这种质朴、妩媚的精神质素与乡村抒情、泥土气息密切相关。换句话说,在世变的大背景下,新诗应向乡土民情去探索、追寻真与美。这反映了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沈从文仍然一以贯之地将目光投向乡村,并试图在时代变革中去重温、重建乡土精神。

结语

重回北京的沈从文是有自己的远大理想的,这从他耐心地回答读者来信和不厌其烦地重申其创作理念就可看出。所以凌宇说:“这一切,在沈从文的主观世界里,都是围绕着一个宏心大愿进行的。即为着复兴文学运动,‘重造经典’,以改造民族的精神。”[1]283但他所处的时代正发生激烈的变革,这个对文学创作和文学事业充满执念的作家其实在面临着考验。灼人的“讨伐”代表了文坛上时兴的战斗姿态、浓烈诗情和尖锐意志。沈从文的回应则寓意着他在新的历史阶段的一种文学选择,他最终转向反思和批判,固守质朴、真诚的美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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