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合 之 辩
——论蔡元培、郭秉文与中国现代大学治理体系的建立①
2020-12-16孙元涛
刘 伟,孙元涛
(浙江大学,浙江 杭州 310028)
在论及中国现代学术转型、现代大学体系创建时,学术界对民国时期的北京大学,尤其是蔡元培执掌之后的北京大学着墨颇多,却鲜有人提及郭秉文开创领导的东南大学亦是20世纪20年代中国高等教育的重镇,并与北大一道形成了“民国早期中国高等教育‘双峰对峙’新景象”[1]。这种“双峰对峙”,抑或学界提及的“学分南北”,既肯定了彼时东大与北大相抗衡的学术地位,也表明两者在学术风格上存在差异。蔡元培改革北大,郭秉文创建当时的东南大学,都是现代学术转型的特殊生境中教育学者参与现代学术创建的壮举。然而,正如陈平原先生所言,“中国现代学术的建立,并不只是西学东渐的顺利展开”,相反,“兼采东学西学、超越非此即彼的言说,成为本世纪中国学者的最大愿望”[2]。作为当时学贯中西的归国留学生中的典型代表,蔡元培和郭秉文的办学理念和实践既具有一定的差异,又在一定程度上互相借鉴、融合,且都对中国现代学术体制的建立起到了极其显著的影响。探讨两位教育家型的大学校长在治理理念上的差异及其背后的深层原因,并阐释两人在中西、古今多重关系框架中审慎拿捏的治理智慧,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中国学术走向“现代性”的艰难历程,更有助于为“双一流”背景下大学治理体系现代化提供历史镜鉴。
①在本文中,“离”特指独立、相离或分歧,意指蔡元培与郭秉文各自秉承自己的大学理念,在变革北京大学和创建东南大学过程中形成了不同的大学治理体系;“合”指会通融合,意指蔡、郭两位校长在沟通与合作中相互借鉴,实现了不同学术理念与中国传统文化在中国本土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渐进性地促进了学术转型和中国现代学术体制的创建。
一、学分南北:蔡元培、郭秉文与南北学术重镇的打造(1)鉴于有关蔡元培治理北京大学和郭秉文创建国立东南大学的研究非常丰富,笔者不对该问题展开铺陈,也不把详述他们治理大学的过程作为重点,只就由两位教育家型的校长所奠定的北京大学、东南大学的办学特色、影响等,做简要阐释。
蔡元培主持北大校务,可谓受命于危难之际。彼时的北京大学,兼有大学和高等教育管理机构的属性。一方面,它是中国现代高等教育体制初创的结晶,在中国现代学术转型中起着重要作用;另一方面,它又因惯习的力量难以彻底走出官僚化窠臼。可以说,当时的北京大学,全息性地浓缩了中国现代大学体制初创时期新与旧的冲突与博弈。在蔡元培的精神世界中,“学术自由”和“兼容并包”并不是一种单薄的治理技术或谋略,而是包含着他关于大学理念、学术范型的深沉理想。怀抱这种理想,蔡元培对北京大学进行了深度的治理变革,从学生学习信念到教师聘任体制,从学科分合重整到大学与社会关系的重构等,蔡元培治理之下的北大风气焕然一新。尽管鉴于当时的社会现实局势与办学条件限制,蔡元培的某些教育理想无法全部得以实现,但他主导的北大改革却影响极为深远。北大不仅成为当时全国高等教育的高地,也成为新文化运动和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中心、五四运动的策源地,其影响已远远超出了教育领域。后世学者在评价蔡元培的北大治理体系变革时认为:“他在北大所奠立的民主与科学的优良传统,由此而形成的北大精神……其影响远远超越北京大学一校的范围”[3];“他所开启的事业,他所播下的种子,历经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的催发,得以发扬光大”[4]。
相比于对蔡元培的关注,学术界对曾任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的研究略显冷清。这种冷清,一方面表现为近40年对郭秉文的相关研究相对较少,另一方面表现为已有的对郭秉文的研究论述,缺乏与同时代类似教育家治学思想的横向比较。[5]这与郭秉文对中国教育学创建、对中国现代大学体系建设的贡献是极不相称的。就前者而言,郭秉文作为中国现代学术体制建构过程中第一位留学归国的教育学博士,其留学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修读教育学的个人志趣,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后续有志教育事业的留学人员的学缘选择,从而又在一定程度上深刻影响了中国现代教育学的创建。[6]例如,通过对郭秉文及在其后赴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民国留学生的博士论文选题、研究方法和写作方式的比较研究,发现郭秉文的致思路径、研究方法甚至写作风格,深刻影响了后期众多修习教育学的留学生,进而促成了实用主义教育学术研究范式在中国留美归国学术共同体中的初步建立。[7]就后者而言,郭秉文亲自参与筹建了国立东南大学。他对东南大学学术传统的奠基、办学特色与风格的形成,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由他延揽人才逐渐凝聚形成的东南大学教育学者共同体,在当时俨然已有学派之风,对于中国教育改革试验的启绪,产生了重要影响。其中如陶行知的“生活教育”改革实验、陈鹤琴的“活教育”实验、廖世承的“道尔顿制”研究等,都是在中西会通的基础上,立足“本土化”,在开放交融中探索中国本土教育改革经验的先行尝试。这种将西方教育学研究范式积极引入中国教育改革研究的先期探索,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中国教育现代化的进程。[8]
二、理有分殊:两种不同的办学理念及其学理探究
在当时新学初兴、学术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背景下,大学治理除了需要依赖制度规范,更多的还需要大学校长自身的办学理念、躬身实践,甚至人格魅力。蔡元培与郭秉文都是民国时期极具影响力的教育家,但他们的办学理念和治校实践却有着较为明显的差异。这些差异,既表现在大学治理的内外之分上,也体现在他们对“学”与“术”关系的理解上。透过这些差异,可以辨识出德、美两种大学传统在中国南北的借鉴和创造性转化。
1.大学治理的内外之分
蔡元培和郭秉文都是民国时期留学归国学者主持大学治理的典范。他们都倡导教授治校与民主治校,但由他们主持的大学治理在制度实践上却存在诸多差异。
以校内的民主自治而言,蔡元培坚持教授治校,其所设的评议会有非常大的学术权力甚至行政权力。评议会通常通过会商,决定校内重大事务。但基于教授治校的基本理念,北大当时的评议会中不设学生成员。[9]郭秉文的大学治理,受到美国大学治理体系影响颇多。其创立的“三会制”包括评议会、教授会和行政委员会,分别司掌议事、教务和行政要务,三会之间权力交叉制衡,共同参与大学治理。[10]大学治理结构中的权力制衡,是郭秉文治理东南大学的一个重要的制度创新。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以制度设计的方式把学生也纳入学校治理结构中,使学生的权益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表达和尊重。学生自治委员会在“三会制”下的评议会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也仿照“三会制”的权力分化原则,设立了评议会、执行部和仲裁院三个部门,从决议、执行和调解等角度自主处理学生生活和活动等事务。[11]
在“三会制”之外,郭秉文还仿照美国大学治理体系,在东南大学创立了“校董会制”。东大校董会正式成立于1921年6月6日,其17名董事中10位为江浙、上海地区的政商界知名人士,七位为中国当时著名的教育家。七位教育家中,除蔡元培和蒋梦麟以外,其余五人皆为与东南大学关系密切的江苏教育界人士。[12]校董会设立的目的在于引导社会力量支持学校办学,这可以视为东南大学与社会外界联系的最紧密有效的通道。东大校董会在设立之初虽然对学校内部的掌控权力很小,但是在社会上拥有较大的影响力,在帮助东大募集资金购置学校设备、资助教师深造、扩充校基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从物质和精神上都对东大的发展给予了巨大的支持,也对其社会影响力和美誉度的提升,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13]109-121这可以视为大学社会资本建设的早期探索。
2.“学”与“术”的分化与整合
“学为学理,术为应用。”在“学”与“术”的关系上,蔡元培主张两者适度分离,即要将属于“学”的文、理科与属于“术”的应用学科分别设置。在“学”上,蔡元培坚持研究的基础性、厚重性;在“术”上,蔡元培强调研究的应用性。[14]在“学”“术”相对分离的基础之上,蔡元培对同属于“学”的文、理科,则主张不能截然分离甚至对立,而是要尽量兼习。他坚持认为:“习文科者不兼习理科会流于空疏,学理科者不兼习文科就会陷于机械。”[15]然而,无论是“学”与“术”的分离,还是文与理的兼习,蔡元培始终坚守的是学理研究的纯粹性,他所追求的大学是独立而超然于社会政治风潮的。相比之下,郭秉文对于“学”与“术”的边界问题,并不刻意强调。或许是受到美国实用主义教育哲学的影响,郭秉文更倾向于主张根据社会需要来设置学科,以此作为奠定综合性大学的基础。[16]以作为郭秉文学术根基的教育学为例,东南大学在当时创建的教育科下设立乡村教育系[13]142,这可以视为对当时中国乡村教育运动如火如荼开展的社会现实的回应。今天看来,乡村教育系的设立,或许在学理上存在可商榷之处,但积极回应社会需求,对当时社会现实问题做出及时的研究和回应,这体现着郭秉文对大学与社会关系的一种思考。对学科之间的关系问题,郭秉文主张“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并重,社会科学之发展,有赖于自然科学;自然科学之发展,亦有赖于社会科学。且两大类学科,相互交叉渗透,有密切的内在联系”[13]113-118。值得注意的是,蔡元培所倡导的文理不可分离是基于两者都是学理而非应用的基础上,而郭秉文所倡导的自然科学、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三者的发展相互依赖,则没有这种区分与割离。从设置学科的目的可以看出,郭秉文反而强调为了学术能服务于社会,而要结合社会需要,实现“学”与“术”的成果转换。
3.两种学术传统的影响
从不同的视角分析,蔡元培与郭秉文在办学理念、制度设计和教育实践等方面的差异,可能有非常复杂的影响因素,而他们各自不同的留学经历,对其学术思想、办学理念和实践的影响则极为深远。
蔡元培的教育思想和治校理念,深受以德国为代表的西方教育思想的影响,这几乎已经成为学界共识。例如,专事德国教育研究的当代学者陈洪捷提出,19世纪德国传统大学观具有“教学和学习自由、研究与教学统一、重学术轻技术”等特点,将这些特点与蔡元培的办学思想与实践对比后发现,两者颇有渊源。[17]这一研究结论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同。与蔡元培执掌北大时主动借鉴吸收德国大学传统不同,东南大学从建校时起,就表现出了比较鲜明的美国大学治理体系的特点。“20世纪20年代的东南大学,是以美国教育体制、学制为模本,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基础上建立的一所‘寓师范于大学、囿文理农工科为一体’的国立综合性大学。”[13]93这既与东大首任校长郭秉文的学术履历、教育思想密切相关,也与当时世界范围内学术重镇的转移有深刻的关联。从20世纪20年代起,美国的大学逐渐崛起,日益取代德国成为世界学术中心。几乎与此同时,庚款留学计划让美国成为当时中国留学生最主要的留学目的地。大批留美学者的回归,扩大了美国高等教育体系在中国现代大学制度建设中的影响。[18]
需特别指出的是,东南大学注重社会服务功能,坚持“寓师范于大学”的办学特色,在其背后都可窥见美国大学教育的影响。首先,美国大学的崛起,除借鉴德国传统大学的发展路径之外,还有其独特的发展策略。例如,19世纪后期,为促进农业和工艺教育,适应南北战争后经济发展对技术人才的需求,美国以莫雷尔法案为契机先后开办了几十所“赠地学院”,促进了大学教育与社会需求的融合,奠定了大学社会服务职能的理念基础。这一理念后来在20世纪初形成的“威斯康星理念”中得到了系统的阐发和弘扬。[19]郭秉文在办学过程中所倡导的依据社会需要设置学科以及设校董会扩展社会资本的做法,是在借鉴美国大学办学理念和实践基础上的一种本土转化和创新。其次,由于东南大学与“南高师”特殊的学术渊源,郭秉文创办东南大学时,既突出了科学特色,也着重保留了“南高师”特有的师范属性。依托综合性大学的学科优势创办高质量的教师教育,这也是美国教师教育的重要传统之一。“寓师范于大学”,是郭秉文“舍北京大学德国模式而取美国大学模式的时代选择”[20]。
三、借鉴与融合:蔡元培、郭秉文对中国大学治理体系建设的贡献
蔡元培和郭秉文的办学理念和治校经验既有明显的差异,也表现出诸多的相似或相合。例如,他们都极为看重大学对于提升个人素养、促进民族兴盛国家富强的价值;再如,以蔡元培和郭秉文为代表的中国早期教育学者在探索中国现代学术体制创建之路中,并非彼此孤立地分头掘进,也不是简单地把自己熟悉的域外经验拿来照搬,而是在相互借鉴、相互会通中探索符合中国本土实际的办学路径。
首先,蔡元培在变革北大的过程中,不拘一格吸引高才。除了招募所谓“旧学”名家之外,也招募了诸如胡适和蒋梦麟这样的留美归国学者,这无疑促进了北京大学文化价值的多元融合。事实上,蔡元培的教育思想虽然受到德国教育思想的影响,但无论是其思想结构,还是办学主张,都是一种多元会通的结果。例如,他对大学区制的倡导,实际上是受到法国教育实践的影响。郭秉文在东南大学创建校董会时,有意识地邀请蔡元培和蒋梦麟作为重要的校董成员。可以想见,这一平台为郭秉文和蔡元培的互通和合作,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其次,蔡元培与郭秉文都极为重视在人才培养中实现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融合。“西方现代大学进入中国后始终面临如何处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化的难题”[21]。以蔡元培、郭秉文为代表的留学生群体,基本上都接受了较为完整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启蒙教育,对中国传统文化有很深的领悟与认识。海外留学的经历,不仅使他们系统地接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更为他们提供了中西文化比较、鉴别、会通的可能性。中外两种文化传统在他们的办学实践中实现了某种程度的协调。
例如,蔡元培1921年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演讲时,就明确阐明他作为大学校长,希望能把中西方的教育精神结合起来的观点。[22]对于借鉴外来文明和教育观念,蔡元培曾明确主张“吸收而消化之”,以期“尽吸收其优点,且发达我特性也”[23]。后世学者在解析蔡元培的办学思想和治校经验时认为,根深蒂固的传统教育观念是蔡元培“教授治校”改革的“源”,德国大学管理体制与其观念不谋而合,能被其接受也是必然的。[24]蔡元培关于理想人格形象的设想“立足传统,兼采泰西之长”,也明确表达了中西会通的办学初心。在这一点上,蔡郭二位教育家是相通的。郭秉文将大学看作“发展科学和弘扬民族文化的重镇,应该朝着西方科学与中国文化的有机结合的方向进行打造”[20]。办学中实现“国内与国际的平衡”,是郭秉文“四个平衡”教育思想的重要构成部分,也体现出其放眼世界、调和中西的用心。在处理中西关系的问题上,一个颇值得关注的议题是:与作为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策源地的北京大学相比,东南大学对传统文化的态度表现得更为“持守”和“古典”,这一特征在东南大学创办的《学衡》中有非常鲜明的体现。“这种文化上的古典风格成为中国近代学术文化史上的一道独特的风景”[22]。
在风雨飘摇、国困民穷的20世纪20年代,以蔡元培、郭秉文为代表的教育家在中国现代大学制度的创立、中国教育的现代性培育过程中,坚信教育对改变国民、拯救民族命运的重大价值。他们既坚守自己的办学理念和风格,也寻求相互借鉴、融合会通,共同促进了现代大学体系和现代学术制度在中国本土的导入与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