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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互补性:语言库藏类型学与构式语法*

2020-12-14刘小红侯国金

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 2020年4期
关键词:类型学构式范畴

刘小红 侯国金

南京大学/云南经济管理学院 华侨大学

提 要:探讨了语言库藏类型学与构式语法的关系。通过简介语言库藏类型学与构式语法,对比二者在研究目标、研究对象、语用性、功能性、独立性、跨语言性、形义配对、可解释性等层面的相似点和不同点,发现二者最好作为认知语言学阵营内部的姊妹范型,可互补互助直至更完好地解释语言系统的“双赢”前景。

1. 语言库藏类型学掠影

何为“语言库藏类型学”?“语言库藏类型学”(linguistic inventory typology,下称LIT)是刘丹青先生(2011,2012a)倡设的语言类型学分支或研究视角。总体上,LIT注重语言中的形式手段“库藏”对语言类型特点的制约,认为一种语言的库藏中所拥有的语言形式手段及其语法属性会对该语言的类型特点,尤其是该语言的形义关系类型,产生重大影响。

LIT最重要的核心概念是“语言库藏(linguistic inventory)、显赫范畴(mighty category)”。“语言库藏、语言库藏清单”是指“特定语言系统或某一层级子系统所拥有的语言手段的总和,包括语音及韵律要素、词库、形态手段,句法手段,包括虚词、句法位置等”(刘丹青,2011:289),尤其包括语法库藏。语言不同,“库藏”不同。所谓“显赫范畴”,简单地说,是在一种语言中既凸显又强势的范畴,如汉语的话题优先(topic-priority)特点及体貌(aspect)特点,英语的时态特点,法语、俄语等的语法“性”(gender)特点,不少西方语言的冠词特点。假如某种范畴语义由语法化程度高或句法功能强大的形式手段表达,并且成为该手段所表达的核心(原型)语义,该范畴便成为该语言中“既凸显又强大的”(prominent and powerful)范畴,即“显赫范畴”(刘丹青,2012a:292)。显赫(的)范畴其共同特点在于:一是语法化程度高、句法功能强、使用频率高;二是它们除了用于该范畴本身的原型功能外,都能表达其他相邻甚至有一定距离的语义语用范畴,这些范畴在很多甚至大部分其他语言里则是由其他范畴的语法手段担当,究其动因,“物尽其用原则”使然(刘丹青,2014:387)。

2. 构式语法一瞥

何为“构式语法”?作为认知语言学研究的一种全新理论范式,“构式语法”(construction grammar,下称CG)在传统和生成语言学的反思和批评中应运而生。

“构式”是CG最重要的术语,存在多种定义。(1)根据Goldberg(1995:1),“构式”(construction)是任何形义配对体(form-meaning correspondence)(另见侯国金,2015:98),包括语素(如anti-)、词(如and)等等,其意义特性不能从其构成成分中推导出来,即构式义独立于其构成成分,具有不可预测性。受到索绪尔符号观的影响,Langacker设立了“象征单位”(symbolic unit)、“音位单位”(phonological unit)和“语义单位”(semantic unit)。他将音位单位和语义单位的结合体称为“象征单位”,且认为任何语言表达式:词素、词、短语、句子、语篇,都是“象征单位”。在Langacker看来,假如一个音位配对体叫做一个“象征单位”,那么由两个(以上)象征单位所形成的结构就称之为“构式”。Croft(2001:17)说,“构式是约定俗成的形义配对的复杂句法单位。从语词、词组、句法到语义规则,都可表征为‘构式’”。出于对乔姆斯基转换生成语法(TG)学派模块论的怀疑,认知语言学学者们认为大多习语具有规约性,不能单从句法或语义角度做出细致分解,例如英语习语“let alone”(何况)、“kick the bucket”(一命呜呼)、“by and large”(大体上)等。CG始于对“习语”的解释而闪亮登场,并能扩展用来表征一切句法结构,如“The X-er, the Y-er.”(越是X就越Y)和“A is to B as X is to Y”(A之于B犹如X之于Y),等等。随着理论的发展,有些学者注意到句式的习语性是一个连续统,只有程度的差异,因而认为CG应将所有句法结构都纳入其研究,并将所关注的构式层面向上下拓展,包括比“句式”更小和更大的单位,如语素、单词和小句。而在实际操作中,CG学界的主要研究均猬集于两个(以上)单词(语符)构成的语法结构或句型,如致使构式、动结构式、双及物构式等,鲜有涉及小到词素、大至超句的语言层面(参见侯国金,2013:5)。

3. 语言库藏类型学与构式语法的相似点

综观语言库藏类型学论断和构式语法观点,本文从宏观至微观分析二者的相同点,具体维度如下:研究目标、研究对象、语用性和功能性等。

首先,论基本目标,LIT和CG都试图研究整个语言系统。根据上文的语言库藏定义:“库藏”指语言手段及其用法之总和。由此可见,LIT覆盖语言的所有事实,形成一种涉及整个语法乃至整个语言的研究视角和框架。与LIT类似,CG将一切语言单位视为“构式、象征单位”,包括语言的不同层面,如语素、单词、短语、习语和分句等,强调将句法、语义、语用等因素紧密结合起来对“构式”进行系统分析,从而对整个语言系统做出全面且统一的论述。

其次,论关注对象,LIT和CG二者都关注语言学的根本问题,即形义关系。LIT认为,语言形式库藏对语义范畴有很强大的制约(反作用力)。跨语言视角下的形义关系,不是传统设想的那么简单,即普遍性的语义范畴在不同语言中用不同的形式手段表征。实际上是形式库藏的存在及其所在范畴的显赫程度影响着人类交际对语义范畴(而不只是对形式手段)的选择,特定语种的显赫范畴常常强势地扩展其语义域,表达很多在其他语言中归属其他范畴的语义,在语言库藏(“物尽其用原则”)的驱动下呈现出“越常用,就越显赫;越显赫,就越常用”的“双向马太效应”(bothway Matthew effect),使得语言之间常常存在跨范畴对应(trans-categorical correspondence)(或巧合)(刘丹青,2017a:1;2017b)。

而根据CG,语言由“构式”网络构成,构式具有独立性和网络/系统的关联性,如近义性、反义性、传承/继承性,等等。CG强调形义匹配,认为语言中所有形式,从最小的语素到句子结构,都是形义或形功配对体。一个构式可能由两个(以上)子构式组成,构式中的子构式因处于不同句法空位而处于不同构式层级及其不同构式节点,其形式、角色/作用、语音特点(如轻重)、意义(包括含义)、功能(含交际功能、修辞功能等),也就各不相同。传统语法的一个选择问句在CG这里就是一个选择问句构式,内包多个子构式、孙构式,如名词短语构式、动词短语构式(动补[构]式、动结[构]式、连动[构]式等)、形容词短语构式、A或B构式,等等。

再次,论“语用性”(pragmaticity),LIT和CG都有“语用”,但都不是全面彻底的语用。LIT提出库藏的语用性,在定义上可见“语法库藏是用来表达各种语义范畴或发挥语用功能的”,“显赫范畴的显著特征之一是能扩展其语义语用用途的范畴”之类的表述(刘丹青,2013:194)。在具体研究中,刘先生以不同语言中的指示词为例,论证了某些语法手段会扩展其原型用途。如汉语指示词“这”,可表示类指,还可标记话题或弱化动词的谓词性。英语定冠词the作为强制性专用有定标记,有很多与定指有关的话语功能——情景作用、语篇作用、示踪作用、认同作用。但因为所有这些作用既不需要推理也不需语境,故本质上都是缺乏语用精神的。CG研究构式时也常提到“语用”二字,而其实际分析远非彻底,属姑且用之(甚至姑且言之)的“权宜语用”,“不是彻底的语用”(侯国金,2013:9)。不论是在形式还是意义上,CG论著者笔下的构式多半是脱离真实语境的“纯理”或默认构式,如习语构式“monkey business”(儿戏/胡闹),“Easy does it!”(悠着点!),“我去!”“走你!”,其语用前提、语用功能、语用信息都是非语用的,正如董燕萍和梁君英(2002:150)所言,至多算作“常规语用信息”(stereotypical pragmatic message)。其“语用”不是建立在“推理模式”基础上,一般并不涉及即时/在线语境、认知语用理据、社会语用策略、语用修辞手法使用策略等。

最后,论功能性,LIT和CG都没有高度重视所研究对象的各种功能。虽然LIT除了关注语义外,同时也考察了语法形式的其他功能,但并不全面。例如,上述的the至少表达四种话语功能,至于用作什么句子成分或实现什么人际功能等,还需要探索。CG眼中的构式是“形义配对体”,而“形义配对体”重在信息内容的交流,形功配对重在相关构式的语法分布(即该构式所作的句子成分)以及所担当的表意作用。实际上,CG比较看重构式(意)义,比较忽略构式(的语法)功能,遑论可能的“语用”特性,如人际功能、语篇功能、修辞功能等。

4. 语言库藏类型学与构式语法的差异

如上述,语言库藏类型学与构式语法在研究目标、研究对象、语用性和功能性等方面存在相似点。然而,二者在独立性、跨语言性、形义配对、可解释性等层面侧重点不一,详述如下:

首先,关于独立性与非独立性,二者存在差异。LIT倾向于非独立性,CG则兼顾独立性和非独立性。在LIT及其显赫范畴观看来,所谓的“非独立性”意味着,对于那些语法化程度高或功能强大的显赫范畴,他们具有向其他范畴扩张的能力,富有类推性、能产性和使用强制性,且具有该语法形式的原型或核心范畴的地位,还能用来表达与其原型范畴相关而又不同的范畴,表达的范畴在其他语言中可能属于或趋向毫不相干的其他语义语用范畴。如,话题结构作为汉语的显赫范畴,可用来表达多种语义范畴,汉语的差比句构式(如例1))就是这一显赫范畴功能扩张的典型个例。因此,话题结构和差比句在现代汉语中就形成了这样的一种“显赫范畴-扩展功能”的关系(刘丹青,2012b:1)。相比而言,其他语言的差比句并没有体现出与话题结构的关系。CG则认为,语法是一个构式连续体,该连续体的一端是能产性强的构式(如主谓构式和左偏离构式),另一端是相对固定的构式。前者具有概括性和传承性(参见董燕萍、梁君英,2002:149;侯国金,2015:113),而对于相对固定的“另一端”构式,他们之间具有非转换性,皆为独立的个体。如王寅(2011:17)所言,“英语中有些主动态不能转换成被动态,很多被动态语句也不能转换成主动态”,又如汉语的“新被字句”构式(如例2)),也不能主动化。

1) 张三高 /大 /强李四一大截。

2) a. 他被听课了。b. 她被高铁了。

其次,关于跨语言与非跨语言研究,二者也不尽相同。LIT讨论语言库藏的多语言差异,揭示语言间因库藏而导致的类型差异,并关注语言库藏差异中表现出来的语言共性。正如句法结构是比较普遍的语言现象,大凡语言皆有主谓、动宾、定中、状中、并列等结构,但不同语言的句法结构仍然存在显赫度的差异,而且构式的形成与扩展同语言的类型特点有密切关系。汉语的受事话题句、动词拷贝句、话题句等都建立在话题优先的类型基础上,即使非典型“连”字句的“连XP”已没有其原有的对比话题性,仍被编码为这种特殊的对比话题,显示了话题结构在汉语结构系统中的强势地位。比较3a-b)(刘丹青,2005:1,4),前者是典型的“连”字句(预设霍恩等级的低端),后者则是非典型“连”字句(无此预设):

3) a. 老王连老鼠肉都敢吃。b. 结婚一年了,感情反而更好,连架也不吵了。

另外,“同一性话题”(identical topics)或名词性或动词性重言构式,是话题优先语言的一种典型特征(如例4)),在主语优先语言系统(如英语、法语)里则很难找到对应项(Liu,2004:22;冯梅、侯国金,2020):

4) a.去就去。b.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比较而言,CG着重解释某种语言中所出现的特定句式结构,如汉语的话题结构构式、英语的使动构式,却无法解释两种语言里的某个类似构式之间的差异(参见邓云华、石毓智,2007:328)。英汉语的双宾构式就有很大的差别(侯国金,2013:8):假如说英语是单向,即客体从主语向间接宾语移动,如“borrow(from)”和“lend(to)”,那么,汉语则是双向,除了跟英语双宾语构式一样的客体移动方向以外,还可以相反,从间接宾语向主语移动,如“借”组成的句子(例5a))中,客体“车”既可以从间接宾语“我”移向主语“你”(例5b)),也可从主语“你”移向间接宾语“我”(例5c))。CG也无法解释两种(以上)语言的词汇系统,诸如英语具有完备的“全-有-无”三分量化词汇系统,如“all, not any, no”,汉语的量化词库中只有表示“全(全量肯定)”(如“所有”)和“有(部分/存在量)”(如“不是所有”)的词汇库藏,而表示“无(全量否定)”的全量否定词阙如,需要借助“否定词+最小量”结构(白鸽、刘丹青,2016:26)。我们说CG“着重解释某种语言中所出现的特定句式结构”,一般不做跨语言研究,并不排除或反对一些CG学者的跨语言异同对比研究(Hoffmann & Trousdale,2013:引言第4页)。

5) a. 你借我一辆车。b. 什么时候还给我?c. 你不能着急要我还哦!

再次,关于语义与形式,二者有不同的侧重。LIT和CG各有所长的领域和视角。LIT不仅注重从语义到形式表现的路线,而且也关注语义语用范畴和形式手段的双向互动,尤其关注形式手段及其显赫性的差异对范畴表达的影响,即从以形式到语义语用范畴的视角为出发点——因为库藏首先是形式手段。具体而言,LIT采用两种观察角度:一是从库藏形式出发观察语义-语用范畴在不同语言中的语法实现状况及显赫度;二是考察哪些语义-语用内容能在大量语言中进入语法库藏,甚至成为显赫库藏,哪些语义-语用内容没有机会或只在极少语言中得以“入库”(in(to) inventory),而需要靠库藏中其他语义-语用内容的表达手段来兼顾。这是LIT跨语言视角的重要基础。CG最大的亮点则是明确提出构式的意义不能从其组成部分或已有的构式推出,CG关注哪些语义内容在语言中被形式手段凝固下来,从而得到一个构式,即“构式化”(constructionalisation)。(2)所谓“构式化”,指的是“由原先独立的语言素材构造出一个全新的语法模式或构式”或“对一个既有构式进行重组从而导致越加模糊的结构意义”(Hoffmann & Trousdale,2013,第五章23.3节)。因此,CG偏重于从语义到形式的视角。由此可知,CG所擅长的是整合度高、习语性强、难以分解的结构,为特定语言的构式提供一套特定的句法规则和语义理据解释。比如“连”字句构式的强调义,其实是得益于该构式的整体构式义(刘丹青,2005:1)。

最后,关于可以解释的语言现象,二者也不一样。LIT重点关注语法库藏,主要包括“形态库藏类型学、词类库藏类型学、句法结构库藏类型学”。虽然LIT同样也宣称适合语音层面(刘丹青,2011:289)并正在进行尝试性研究,但显然不易操作。CG为生成语言学提供补充,拓展了语法研究视野,很好地解决了一些语法难题,如词义归属问题、价位循环论证问题、存现句施事-受事问题、动宾和述宾的语义问题、词类划分等语法标记问题,也解释了不同句式产生的社会历史理据(象似性)。再者,对于LIT而言,并非一切语言现象都适于其分析。例如,关于显赫范畴的超范畴扩张问题,是显赫范畴扩张至其他范畴,还是其他范畴进入显赫范畴,LIT往往三缄其口。对CG来说,也是并非一切语言现象都适于其分析。例如,CG不能充分解释跨语言的相关构式,并且也只擅长解释部分句式。对于构式的语义,怎样确定哪些是基本语义,哪些是通过“转喻”和/或“隐喻”引申出来的结构意义,似乎还是未知数。

为了更清楚地体现LIT与CG的异同,笔者以表格示之(表1):

表1. 语言库藏类型学与构式语法的同与异

(3)这里的“隐-转喻”指的是隐喻或转喻引申,不是“隐转喻”(metaphtonymy)的引申。“隐转喻”是既有隐喻引申又有转喻引申,如“母机、脑桥、页脚、剑眉、network、bottleneck、footnote”(黄洁,2008)。

5. 语言库藏类型学与构式语法的互补

笔者认为,基于共同的目标,即对整个语言系统做出全面且统一的解释,LIT与CG可达到和谐互补的元科学生态状态。这是因为:

第一,在对待形义问题上,虽然二者都重视这一根本语言问题,但具有不同的研究出发点。LIT关注形义双向互动,其出发点是常规语言现象,如复数形态或复数量词表类指;CG偏重从语义到形式的视角,着重考察非常规构式,如习语构式和修辞构式。Fillmore和Kay等着意研究边缘构式(如“make do”(凑合着用)),最为突出的便是词汇语义和标记性构式的研究。LIT认为,“语言的类型特点对构式的存在发展有至关重要的制约作用,而这种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又是超越具体构式的”(刘丹青,2005:11)。我们认为,侧重语言的常规或非常规现象,并不能达到研究整个语言系统的总目标,在这里二者可以相互借鉴和补充。

第二,CG的多数原理和概念可以直接被LIT借用(见例15)及其解释),同样,LIT的“显赫范畴”及其扩展功能、边缘功能和跨语言比较,CG也可借鉴。如果认定英语双宾构式的原型义表示“传递”,即“X使得Y接受Z”,如6a)所示;6b)(原文源于董燕萍、梁君英,2002:145)在6a)“传递”义的基础上,增加了“瞬间引起的强烈移动”,相当于“gave me a pillow by tossing”(通过甩的动作给予),6b)汉译中“甩给”的补语小品词“给”语法化地保留了6a)的动词“给”的部分特征——那么,该新增义是否为原型义的扩展版,而英语双宾构式是否可认定为“显赫构式”,英语双宾构式与其他语言类似构式有何区别和联系,等等,也能如此“顺藤摸瓜”“依葫芦画瓢”地研究。

6) a. Patgaveme a pillow. (帕特给我一个枕头。)

b. Pattossedme a pillow. (帕特甩给我一个枕头。)

第三,有趣的是,某些语言现象可用LIT解释,某些则可用CG解释(甚至还可运用其他语言学理论),或者是互相借鉴地解释同一语言现象。例如,在研究词类方面,LIT以量词为个案研究对象,考察哪些语言存在量词,以及量词的显赫度问题。如英语没有汉语那样的个体量词,而是用数词直接限制名词。而与官方普通话相比,粤语等方言则是量词强势的方言。在CG的框架下,词类范畴被认为是“从语言使用中涌现出来的图式性范畴,它们是形式与意义的结合体,语言表达式所属的词类范畴与其所在的语法构式不可分割”(高航、张凤,2008:1)。因此,根据所在的语法构式,一个形式可能属于多个词类范畴。如water大体被当作名词,而当它用在“waterthe flower”((用水)浇花)这一语法构式时,water已转化为动词,故(其)词类具有灵活性。同理,在CG视角下,根据不同的使用现象,量词也可转化为其他词类,如“aroundof drinks”(一轮饮料,斜体词为量词),“roundthe clock”(昼夜不停地工作(环绕钟表,从一点做到十二点),动词),“aroundpond”(圆池子,形容词),“walkroundandround”(转来转去,副词),“strollroundthe corner”(溜达绕过街角,介词)。显而易见,LIT和CG从不同的视角分析了词类(量词),如果将二者结合,既有跨语言的对比分析,也含某一特定语言的近距离考察,词类的语言学分析将趋近完整。

LIT是跨学科的新范型,对语言类型学、认知语言学、词汇学、语义学、句法学等进行了旁征博引般的借用,既能做形而上的元语言学研究,也能做形而下的具体字词句研究,非常适合话题显赫、连动显赫、体貌显赫、含蓄显赫的东方语言。当然LIT作为新型范式,也有自身的缺点。首先,LIT没有澄清和认知语言学的一切关系。考虑到其自知的认知性(见表1),我们认为最好把LIT纳入认知语言学,使之成为和CG并列的范型。CG是开放包容性的范式,自身拥有众多路径和流派(侯国金,2015:115-131),除了“四大流派”(4)“统一构式语法”(unification construction grammar,UC(x)G),“认知语法”(cognitive grammar,CG),“激进构式语法”(radical construction grammar,RCG),“认知构式语法”(cognitive construction grammar,CCxG)。以外,还有“语核驱动的短语结构语法”(head-driven phrase structure grammar,Pollard & Sag,1994),“动变/动态构式语法”(fluid construction grammar,Steels & de Beule,2006),“体验构式语法”(embodied construction grammar,Søgaard,2006),“语符构式语法”(sign-based construction grammar,Boas & Sag,2012),等等。

其次,LIT对跨语言研究所跨语言的数量和属性的限制不够。假如着力于LIT的跨语言对比,汉语的某个库藏和什么语言的库藏进行对比比较合适呢?汉英?汉法?汉韩?再次,LIT忽略隐喻和转喻的作用,对构式语法及其所属的认知语言学的继承多于所承认的程度,批评也多于适度。例如批评CG过于频繁地把各种语义扩展归结于隐喻或转喻引申,而我们知道CG并没有把一切引申归入隐喻或转喻引申,而是说隐喻化或转喻化思维是构式的语用法拓展的常见机制。如例6b)的“Pat tossed me a pillow.”,不仅是给予构式,还是转喻构式,即以形象的toss方式转喻了“给予”,toss(甩)改成kick(踢)、throw(扔)、head(头球攻门(一样)顶)、hand((用手)递(给))、mail(邮寄)、express(快递)、shunfeng(顺丰快递)、buy(买(给))等,都是如此。若让LIT解释,就要说该例是显赫的给予结构扩张,然而,如何扩张?为什么不能扩张成table(桌子)、chair(椅子)、prototype(原型)、sing(唱)、eat(吃)等?好像非得借用转喻机制不行。

CG是历史上最根本的(fundamental)语言描述的工具(Michaelis,2008:73;另见侯国金,2015:163-186,408-415)。CG有很多优点和优势,它“拓宽了语法研究的视野”,“为乔姆斯基语言学等语言学研究提供了补充”(侯国金,2014:34-38;2015:163-186),很适合作为“高语境语言”(high-context language)的汉语的结构分析,甚至能够令人信服地解释汉语的一些老大难问题,诸如相异主位近义句(如例7)),“有+光杆名词”构式(如例8)),三价差比句构式(如例1)),近义存现句构式(如例9)),“吃N”构式(如例10)),还有Yuan(2017:9-97;121-197)阐释的所谓“双价名词”构式(如例11)),“单价名词”构式(如例12)),“隐性动词”构式(如例13)的“提出”),相异话题化近义句(如例14)),以及Liu(2004)、冯梅、侯国金(2020)讨论的同一性话题构式(重言构式)(如例4),见§4),等等。不过,CG也有缺点,例如CG内部“派别林立”,各家“观点不一”,有时“观点不清”,有时“过分强调构式的单层面性和独立性”,有时“过分强调语法系统的开放性”,有时“过度夸大语法和语义的关联性”,“无法解释一个具体实体构式的跨语言差异”,“构式语法的原则有过于绝对之嫌”,其语用为“姑且用之的‘权且语用’”(侯国金,2013;2015:189-240;另见邓云华、石毓智,2007)。正是因为CG的包容性和开放性,我们才得以构拟“词汇-构式语用学”的框架(侯国金,2015):夯实以语用支配原则、词汇和构式的“七原则”、语用制约/压制假说、构式网络语用观、CG的互补观等,实现了“三个学科过渡”(侯国金,2015:241-408)。

7) a. 鸡不吃了。b. 不吃鸡了。c. 我不吃鸡了。d. 不吃鸡了,我。

8) (某某)有钱/有风度。

9) a. 门口坐着(一个)人。b. 一个人坐在门口。c. 一锅饭吃八个人。d. 八个人吃一锅饭。

10) (某某)吃水饺 /吃盒饭 /吃食堂/吃父母/吃文化。

11) (张三对李四有)敌意/好感。

12) (这个人)性子(急)。

13) (这是)小王(提出)的意见。

14) a.钱包呢,我被人偷过好几回。b.我呢,钱包被人偷过好几回。

综上,对人类语言的全面认识,既需LIT的宏观对比,也要CG的微观分析,也即需要二者的良好协作。请看:

15) a. Ifoundmywaytothe exit. (我找到出口(的路)了。)

b. Iliedmywaythroughthe interview. (采访中我一路撒谎。)

c. The government tried tospenditswayoutofrecession. (政府竭力刺激消费以走出萧条。)

d. Hewormedhiswayintoher affection. (他一寸一寸地蠕行,终于走进她的心里。)

若按CG的常规解释,例15)都是“V one’s way PP”构式,15a)是原意/刻意用法,即“真走”,动词换成walked(走)亦然。15a)的动词改为elbowed(肘推)、squeezed(挤)、threaded(穿过)、crawled(爬)、jumped(跳)等,则是转喻性用法的“真走”,指的是当事人用肘部推挤他人(或爬,或跳)前行的样子;15b-d)(5)原文(斜体除外)源于Taylor(2004:339)。是隐喻性用法,是“假走”,指的分别是“一直编造谎言,直至采访结束”,“消费和刺激消费,直至渡过萧条”,“如同蠕虫之蠕行,慢慢获得女方好感”。换言之,“V one’s way PP”构式可表达真走(15a))和假走(15b-d)),后者是对前者的隐喻性延伸,是修辞(构式)用法,都传承了“真走”类“V one’s way PP”构式的根本、原意即非随意/寓意特征和用法。旁注的译文就是基于以上的CG解释和理解,才做到构式形-义-效等值的译法——每个译文都有(或隐含)“走”,15a)的译文是真走,余下的是假走。以上CG解释若辅之以LIT的解释,自然用到“显赫范畴”及其扩展功能、边缘功能和跨语言比较(6)例略,见刘丹青(2017b)。,就会更全面、更彻底。

总之,由于LIT和CG在研究目标、研究对象、认知性、功能性、语用性、修辞性方面的共同特点以及共同缺点,如“不注重”(表1中间),或者说,二者都忽略了语言的人际功能、语篇功能、语用性、修辞性等,那么,二者均需加强这些方面的摄入和研究,借鉴语用学、社会语言学、篇章语言学、功能语言学、修辞学、传播学等,再进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双赢”的新认知研究。

6. 结论

“语言知识是文化适应(acculturation)的产物,而语法构式又是句法之基础”(Michaelis,2008:83);任何语词和构式都要受到语义限制和语用限制(pragmatic constraints),解释其意义,或者其音、形、义、功、效等,都需要认知的手法和话语-功能的(discourse-functional)路径(同上)。鉴于语言的复杂性,任何语言理论都要不断发展自己的理论和观念,包括形式派和功能派的一切范型。新兴的语言库藏类型学(LIT)和已有二三十年历史的构式语法(CG)有同有异(不论优缺点),同者使之局部重叠和互洽,异者使之并置和互补。本文初步考察了LIT和CG的四大相似点:研究目标和研究对象的交点、语用性的缺失和语言功能(性)的不全面,及其四大差异:维度为独立性与非独立性、跨语言研究与非跨语言研究、语义与形式、可以解释的语言现象(虽然表1有七同六异)。我们认为,LIT和CG可以联手,但首先要认清共同的认知源头,认清自己的弱项和对方的强项,共同借鉴可以为自己“充电”的语用学、社会语言学、篇章语言学、功能语言学、修辞学、传播学等,再进行认知语言学阵营内部的“双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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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阅读教育中的三对重要范畴辨正
Relationship Between Text Type and Translation Strategy: with Reference to the Reader and Translator
构式语法对二语教学的启示
汉语口语常用构式哈译研究
类型学视野下先秦个体量词初探
汉语依凭介词的语义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