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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省试诗影响主流诗歌史的方式之一
——苦吟(锻炼)的创作态度

2020-12-14王群丽

关键词:诗话诗人诗歌

王群丽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苦吟是一个与省试诗关系比较密切的文学现象,非常值得关注。狭义苦吟的考察对象局限于晚唐以贾岛、孟郊为代表的寒苦型苦吟诗人,广义的苦吟主要是一种诗歌创作的态度,与诗人对诗歌的推敲锻炼有着共性,但其含义又不限于此,同时还包含着对诗人自身境况心绪的关照。本文侧重于广义苦吟的讨论。

一、苦吟与锻炼

就诗歌写作层面的含义而言,苦吟是指诗人的写作态度以及这种态度影响下的诗人在创作过程中的具体行为表现,即对诗歌创作的执着、专注,对诗歌艺术完美性的主动、不懈地追求和写作中不轻下一字的谨重①张宏生《姚贾诗派的界内流变和界外余响》,《文学评论》1995年第2期,对苦吟及苦吟诗人的有关情况有所论述,可参。。苦吟的这一层含义略同于“锻炼”,是锻炼发展到极致的状态。

论者对锻炼的认识大约有两途,一是从诗人手稿的字句窜易改定上见其锻炼之勤,这方面最为人熟知的唐代诗人大概是杜甫了。《漫叟诗话》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李商老云:尝见徐师川说,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迹,其初云:‘桃花欲共杨花落’,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厌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锻月炼之语。”②[宋]魏庆之编,王仲闻校勘:《诗人玉屑》卷八,“老杜”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上册,第175页。另外一种认识途径是从诗歌的阅读效果来逆推写作的情形。如《瓯北诗话》:“坡诗放笔快意,一泻千里,不甚锻炼。如少陵《登慈恩寺塔》云:‘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以十字写塔之高,而气象万千。东坡《真兴寺阁》云:‘山川与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与鸦鹊,浩浩同一声。’以二十字写阁之高,尚不如少陵之包举,此炼不炼之异也。又少陵《出塞》诗:‘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觉字句外别有幽、燕沉雄之气。坡公《五丈原怀诸葛公》诗:‘吏士寂如水,萧萧闻马挝。’虽形容军容整肃,而魄力不及远矣。”①[清]赵翼:《瓯北诗话》卷五,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201-1202页。再如胡应麟赞杜诗用事“锻炼精奇,含蓄深远,迥出前代矣。”②[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二册,第895页。人们对诗人苦吟的认识更多地来自作者自许或许人,以及他人的描述。前者如杜荀鹤《郊居即事投李给事》:“无禄奉晨昏,闲居几度春。江湖苦吟士,天地最穷人。书剑同三友,蓬蒿外四邻。相知不相荐,何以自谋身。”③本文所引唐诗,如无特别说明,均从《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下文不再一一出注。喻凫《献知己》:“大谷非无暖,幽枝自未春。昏昏过朝夕,应念苦吟人。”许浑《秋日》:“有计自安业,秋风罢苦吟。”后者如“(张)祜苦吟,妻孥每唤之,皆不应,曰:‘吾方口吻生花,岂恤汝辈乎?’”④孙映逵校注:《唐才子传校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605页,张祜条。再如“长吉歌行,新意险语,自有苍生以来所无。樊川云‘极骚人墨客之笔力,尽古人文章之变态’,非长吉不足以当之。《高轩过》乃其总角时所作,若宿构者。然其母曰:‘是儿欲呕出心乃已。’知子莫若母,岂非苦吟而得者欤?”⑤[宋]刘克庄撰,王秀梅点校:《后村诗话》新集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43页。

不管是纸上涂改的痕迹还是阅读感悟,锻炼对诗歌的影响都是有迹可循的。其具体内涵人们也往往可以从诗歌入手,条分缕析而知。《诗人玉屑》:“作诗在于炼字。如老杜‘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是炼中间一字。‘地拆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是炼末后一字。酬李都督早春诗云:‘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若非‘入’与‘归’二字,则与儿童之诗何异!”⑥[宋]魏庆之编,王仲闻校勘:《诗人玉屑》卷八,“炼字”条,上册,第240页。《续金针诗格》“诗有三炼”条:“炼句一。诗曰:‘严霜百草白,深院一株青。’练字二。诗曰:‘此中涵帝泽,到底接天光。’本作‘此波’,改为‘此中’,是炼字也。炼意三。诗曰:‘唤人看腰袅,欲嫁惜娉婷。’‘腰袅’骏马也,‘娉婷’佳人也。待有识之人而唤,择有行之人而嫁。不可唤无识之人看马,召无行之人配贞女。贤人亦然。”⑦旧题梅尧臣撰:《续金针诗格》,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南京:凤凰出版社,2002年,第523页。总的来说,锻炼的内容一般可分为炼字、炼句、炼意、炼格、炼韵等几个层次,涉及到诗歌命意、构思、章句安排、用字、声韵等各个方面。锻炼侧重对诗歌写作技巧的追求,而苦吟既可以包含创作过程中推敲锻炼的全部细节,又更多是对诗人整体创作态度的强调。这种态度有时候需要依靠旁观者的陈述或者作者的自述才能为人所知。

就创作主体层面而言,相较于锻炼的聚焦于作品,苦吟在对艺术的追求之外,对诗人自身也有足够的关照,是一个富有感情色彩的概念。其涵义大概有四个指向:其一,创作用时长。《诗话总龟后集》:“贾岛诗如’鸟从井口出,人从(自)岳阳来’,贯休‘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皆经年方得(偶)句,以见其词涩思苦”。⑧阮阅编,周本淳校点:《诗话总龟后集》卷二十,苦吟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125页。再如裴说《寄曹松(一作洛中作)》:“莫怪苦吟迟,诗成鬓亦丝。鬓丝犹可染,诗病却难医。山暝云横处,星沈月侧时。冥搜不可得,一句至公知。”其二,用心良苦。方干《贻钱塘县路明府》:“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齐己《谢王秀才见示诗卷》:“谁见少年心,低摧向苦吟。”其三,创作者专心致志,常忘却世事。这方面最为人乐道的是贾岛。他作诗“当冥搜之际,前有王公贵人皆不觉,游心万仞,虑入无穷。自称碣石山人。尝叹曰:‘知余素心者,惟终南紫阁、白阁诸峰隐者耳。’嵩丘有草庐,欲归未得,逗留长安。虽行坐寝食,苦吟不辍。尝跨蹇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遂吟曰:‘落叶满长安。’方思属联,杳不可得,忽以‘秋风吹渭水’为对,喜不自胜,因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被系一夕,旦释之。后复乘闲策蹇访李凝幽居,得句云:‘鸟宿池中树,僧推月下门。’又欲作‘僧敲’,炼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傍观亦讶。时韩退之尹京兆,车骑方出,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到马前,岛具实对,未定“推”“敲”,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韩驻久之曰:‘敲字佳。’遂并辔归,共论诗道,结为布衣交。遂授以文法,去浮屠,举进士。”①孙映逵校注:《唐才子传》卷五,第455页。其四,苦吟以致人生陷入窘境:老、病、穷、瘦。杜荀鹤《投李大夫》:“自小僻于诗,篇篇恨不奇。苦吟无暇日,华发有多时。进取门难见,升沈命未知。秋风夜来急,还恐到京迟。”杜荀鹤《下第东归途中作》:“苦吟风月唯添病,遍识公卿未免贫。马壮金多有官者,荣归却笑读书人。”裴说《冬日》:“粝食拥败絮,苦吟吟过冬。稍寒人却健,太饱事多慵。树老生烟薄,墙阴贮雪重。安排只如此,公道会相容。”《诗话总龟后集》:“山泽之儒多癯,诗人尤甚。子美有‘思君令人瘦’,乐天云:‘形容瘦薄诗情苦,岂是人间有相人?’又云:‘貌将松共瘦,心与竹俱空。’李商隐‘瘦尽东阳姓沈人。’掉头捻髭之苦,岂有张颐丰颊者哉!”②阮阅编,周本淳校点:《诗话总龟后集》卷二十,苦吟门,第125页。另外,苦吟常常是有声音的,这种声音多半也是凄凉的。如杜荀鹤《秋夜苦吟》:“吟尽三更未著题,竹风松雨花凄凄。此时若有人来听,始觉巴猿不解啼。”再如徐夤《新葺茆堂》:“耨水耕山息故林,壮图嘉话负前心。素丝鬓上分愁色,络纬床头和苦吟。笔研不才当付火,方书多诳罢烧金。同年二十八君子,游楚游秦断好音。”

锻炼与苦吟的写作方式在诗歌史上出现的时间也有先后。被人们目为锻炼而佳的诗歌,大约以汉郊庙之辞的创作年代为最早,王世贞《艺苑卮言》:“《诗谱》称汉郊庙十九章,炼意刻酷,炼字神奇,信哉!”③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二,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78页。至南朝梁萧愨《秋思》诗:“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已被认为是“自唐以来,无人能及”的锻炼之作④[宋]许顗:《彦周诗话》,[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83页。。至唐代,锻炼的写作方式尤为普遍。《诗人玉屑》:“唐人虽小诗,必极工而后已。所谓旬锻月炼,信非虚言。小说崔护题城南诗,其始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以其意未完,语未工,改第三句云:‘人面只今何处在?’盖唐人工诗,大率如此。虽有两今字,不恤也。取语意为主耳。”⑤[宋]魏庆之编,王仲闻校勘:《诗人玉屑》卷八,“旬锻月炼”条,第241页。再如《说诗晬语》: “诗不可不造句。江中日早,残冬立春,亦寻常意思,而王湾云:‘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经锤炼,便成警绝,宜张曲江悬以示人。”⑥[清]沈德潜:《说诗晬语》,第五十四条,《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52页。这可以代表一般诗论家对唐人诗“锻炼”的认识。但锻炼到了苦吟的地步,在初盛唐诗人中却相对要少一些。《云仙散录》称:“诗非苦吟不工,信乎?古人如孟浩然眉毛尽落,裴祐袖手,衣袖至穿,王维走入醋瓮,皆苦吟者也。”⑦[唐]王维撰,[清]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笺注》卷末附录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511页。,《唐才子传校注》崔颢条载:“颢苦吟咏,当病起清虚,友人戏之曰:‘非子病如此,乃苦吟诗瘦耳。’遂为口实。”⑧孙映逵校注:《唐才子传校注》卷一,“崔颢”条,第106页。除上述王维、孟浩然、崔颢数人偶见记载外,一般来说,苦吟现象在中晚唐诗人中更为多见。前文提及的张祜、李贺、贾岛、贯休、裴说、方干、齐己、杜荀鹤、徐夤外,韩湘、姚合、孟郊也都被后人以作诗苦吟目之。“韩湘,字清夫,愈之侄孙也。长庆三年礼部侍郎王起下进士。落魄不羁,见趣高远,尤耽苦吟。”⑨孙映逵校注:《唐才子传校注》卷六,“韩湘”条,第598页。“(姚)合为诗,刻意苦吟。”⑩[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六《极元集二卷》,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689页。“孟郊诗蹇涩穷僻,琢肖不假,真苦吟而成。观其句法,格力可见矣。其自谓‘夜吟晓不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⑪[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历代诗话》,第321页。另外一些诗人如卢延让、喻凫、刘得仁、刘沧、李频、许棠、韩偓、李洞、伍乔、李中、无可等亦在诗中以苦吟自许或被人视为苦吟者。

就艺术效果而言,人们对锻炼可能产生的诗歌风格有一定的共识,锻炼这个词语自身也因此被赋予了一定的诗歌艺术风格上的意义,即与粗疏、率意、天然等不假思索而产出的风格相对立的精细、工稳、雕琢一类需要深思熟虑才能成就的诗风。苦吟则因其“苦”字,以及苦吟诗人中最具代表性的晚唐孟郊贾岛等人闻名于世的穷苦之词,而给人寒苦僻涩之感。但如果宽泛地看待这两个概念,就创作态度的角度而言,锻炼和苦吟都只是追求诗格艺术完美的一种认真的态度,在这种态度下所产生的诗歌,也并没有固定的艺术风格,雕琢、工巧,新奇、僻涩、思深理惬甚至平易浅切等等,都可能是诗人苦心追求日锻月炼的结果。如《苕溪渔隐丛话》载张文潜语:“世以乐天诗为得于容易而来,尝于洛中一士人家见白公诗草数纸,点窜涂之,及其成篇,殆与初作不侔。”①[宋]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乐天”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50页。锻炼的最佳境界是趋于自然,不露刻削之痕,也即所谓不巧为巧,无法为法,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当然,天分学力所限,很少有诗人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总的来说,广义的“苦吟”,在创作态度上涵括了锻炼对诗歌艺术的不懈追求,是锻炼的极致,同时它也具有锻炼所不具备的对诗人自身的关照。苦吟诗人在诗歌风格上有僻苦的一面,并广为人知,但它也同时具有全面追求诗格完美风格的另一面。

二、苦吟现象出现的原因

“苦吟”一语,肯定了作者锻炼诗句,追求诗歌艺术境界的创作态度,同时也带有对苦吟者生事凄凉的感慨。不论是夫子自道还是他人评论,其态度中常常混杂着怜惜(或自怜)、推重(或自矜)、不平,等等复杂的情感。苦吟现象出现于唐,盛行于中晚唐,并非偶然,与诗歌自身写作模式的发展以及诗歌与社会制度的关系有着直接的联系。

诗歌的产生绝不是为了折磨人的,直到唐初,写诗还并非苦差,反而更多是使人快乐的活动。抒写性情一类诗歌的自我宣泄、满足功能自不待言,宴游酬酢间的命题作诗也是为自娱或娱人,甚至模拟之作也都是作者兴之所至而作的。即便骚人怨士的悲苦之辞,也只是诗歌所表达的内容不快乐,而写诗则无疑是使作者现实生活中的真实痛苦得到部分抒解的过程,即便这过程不能算是快乐的,也绝无因写作而带来的苦恼。

唐人诗思之苦,与唐代诗体的新变是伴生的。近体诗“声势沿顺,属对稳切”②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卷六五四,第6649页。的平仄、对仗等要求使得诗人不得不苦心运思,细织密裁。卢延让《苦吟》:“莫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赋易,为著者之乎。”裴说:“是事精皆易,唯诗会却难。”③[宋]尤袤:《全唐诗话》卷五,“裴说”条,[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第213页。言作诗之难,颇有代表性。诗与文赋难易的不同,自然在于格律、构思;字之安妥也明显是由于声韵、语意、对仗的多种要求。在重重禁制下构思表达,这种作诗苦况,实为唐前诗人所未道。格律制造的困境,使得诗人的创作体验与前人迥异。

在这样艰难的情形下沉迷于作诗,唐诗的世俗进身之用无疑有着巨大的助推作用。律诗在唐朝的盛行,与科举以律诗取士的推动不无关系,“律诗规则若追根溯源,梁、陈诗人已肇其端,然在唐代能大行其道,成为一种新的诗体,实际上正是由进士试诗赋才得以普遍推广的”。④尹占华:《唐人的律诗观》,尹占华:《唐宋文学与文献丛稿》(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2页。欧阳修“自科场用赋取人,进士不复留意于诗,故绝无可称者”⑤[宋]欧阳修:《六一诗话》,[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第272页。的论断,也可以作为一种反向证明。科举试诗迫使诗人更加用心于诗歌创作,砥砺诗才,提升诗艺。孟郊下第之作“夜学晓未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愁。死辱片时痛,生辱常年羞。清桂无直枝,碧江思旧游。”⑥《夜感自遣》(一作失志夜作思归楚江,又作苦学吟)。韩泉欣系此诗为孟郊“贞元八年再下第时作”。见韩泉欣校注:《孟郊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18页。方干《贻钱塘县路明府》:“志业不得力,到今犹苦吟。”将苦吟和应试、仕途直接联系起来,很能说明这部分诗人的行为动机。

诗歌写作之难,足以耗尽诗人的全副精力,诗歌创作自身也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一些诗人习之既久,也往往得筌忘鱼。如许棠《言怀》:“万事不关心,终朝但苦吟。久贫惭负债,渐老爱山深。日月销天外,帆樯弃海阴。荣枯应已定,无复系浮沉。”作者勘破世事,竞进之心死,所以遁入诗中。刘得仁《夏日即事》:“到晓改诗句,四邻嫌苦吟。中宵横北斗,夏木隐栖禽。天地先秋肃,轩窗映月深。幽庭多此景,惟恐曙光侵。”诗人沉浸于夏夜清幽的景色中,一夜吟诗而心境平和,当于写作中获得了很大的满足感。

在诗歌与世俗成功产生直接联系的大背景下,一些诗人虽然在局部时段可能沉迷于技能的研磨而忘记最初修习技能的目的,但长时段整体性看来,这种目的又无往不在。苦吟诗人即便沉浸在对诗歌艺术的追求中,也往往有着锻炼所不具备的苦痛悲辛的成分,并不全是自觉地沉迷。《诗人玉屑》:“贾岛云:‘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其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①[宋]魏庆之编,王仲闻校勘:《诗人玉屑》卷十五,“平淮西诗”条,第487页。《蠖斋诗话》:“贾阆仙尝得句云:‘独行潭底影’,苦难属对;久之,联以‘数息树边身’。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后续成一律,《送无可上人》:‘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②[清]施闰章:《蠖斋诗话》,“贾句”条,《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96页。陶渊明《五柳先生传》:“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靖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酣觞赋诗,以乐其志。”③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502页。贾岛“初为浮屠”,后“举进士”④[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一七六《贾岛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7册,第5268页。,陶渊明初仕后隐,两人都有着疏离俗世向往自然的一面,但贾岛一面声称与无可上人有烟霞之约期望天台为邻,一面又期望苦心所作之诗,能得知音之赏,这与陶渊明忘怀得失、诗文自娱、每有会意则欣然的境界相差甚远。而且贾岛称知音不赏则归卧故山,这里的求知音就不单单是求诗文知己,还有能被世用的一层期盼。这种“有所求”,以及“求”的过程,就是苦吟诗人苦痛的一重来源。

社会制度提供了“诗能达人”的可能性,但苦吟者却未能以诗“达”的情况下,难免会产生凄苦情绪。如杜荀鹤《郊居即事投李给事》:“无禄奉晨昏,闲居几度春。江湖苦吟士,天地最穷人。”《湘中秋日呈所知》:“四海无寸土,一生惟苦吟。虚垂异乡泪,不滴别人心。”另外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是,由于科举的吸引力,中晚唐以后学习作诗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门第不高或者家境贫寒,或者才华不够突出,求仕与谋生都很艰难,其苦吟之声自然凄凉。《北梦琐言》载薛能评价刘得仁行卷之诗:“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终。”⑤[五代]孙光宪撰,贾二强点校:《北梦琐言》卷六,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37页。语气颇为讥讽,对其诗评价不高。刘得仁应京兆府试诗《目极千里》:“献赋多年客,低眉恨不前。此心常郁矣,纵目忽超然。”凄苦之情,溢于言表。刘得仁一生不第,栖白《哭刘得仁》颇为其鸣不平:“为爱诗名吟至死,风魂雪魄去难招。直须桂子落坟上,生得一枝冤始消。”刘得仁生前的凄凉之情可见。刘得仁门第高贵,为“公主之子”,亦有才华,“长庆间以诗名”,⑥孙映逵校注:《唐才子传》卷六,第612页。尚且如此冤苦,其他如孟郊贾岛之类靠友人赠炭才能“暖得曲身成直身”,“此舍朝无烟”“釜中乃空然”“以诗穷至死”⑦[宋]欧阳修:《六一诗话》,[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第266页。的寒士,甚至才名不如郊岛者,其境遇就可想而知了。求而不得是苦吟诗人苦痛的另一重来源。

三、苦吟——省试诗影响主流诗歌史的一种方式

省试诗不但写作形式是咏题,有题目、体格、字数、韵字的限制,其一般风格也只限于典丽精工、雕琢细巧,这使得省试诗的备考者很容易将作诗的态度转向锻炼苦吟一途。但苦吟的对象却并没有直接指向应试诗,这与行卷的要求和省试诗自身的体式特点有关。

行卷之作对文字的体裁并没有严格的规定,科考的程式诗又比较难见出作者的特色,诗人自然会选择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体裁,用心琢磨,以求迥出常人。所以虽然唐人对科举非常重视,但因为取士不仅仅以考场所作诗赋定夺,文人对待省试诗的态度也就并不都是趋之若骛的。如韩愈《答崔立之书》:“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①[唐]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6页。又沈亚之《与京兆试官书》:“去年始来京师,与群士皆求进,而赋以八咏,雕琢绮言与声病,亚之习未熟,而又以文不合于礼部,先黜去。”②[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七三五,第7590页。上述材料中韩愈和沈亚之对科场所试诗(赋)都是临时学习,而非自幼习之,这种情况虽然不一定很普遍,但也不会是很罕见的。很多诗人苦心琢磨的,往往是行卷之作。《全唐诗话》:“唐举子先投所业于公卿之门,谓之‘行卷’。说只行五言十九首,至来年秋试,复行旧卷。人有讥之者,说曰:‘只此十九首苦吟,尚未有人见知,何暇别行卷哉?’识者以为知言。天复六年,登甲第。其诗以苦吟难得为工,且拘格律。”③[宋]尤袤:《全唐诗话》卷五,“裴说”条,[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第213页。《唐摭言》:“白乐天初举,名未振,以歌诗谒顾况。况谑之曰:‘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及读至《赋得原上草送友人诗》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况叹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难!老夫前言戏之耳。’”④[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1页。白居易此诗脍炙人口,而其进士登第之作《玉水记方流》却鲜为人知,《瓯北诗话》更称:“香山举进士试《窗中列远岫》,省试《玉水记方流诗》,皆无足观。”⑤[清]赵翼:《瓯北诗话》卷四,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第1181页。诗人用心之所在,显而易见。

就省试诗的写作而言,虽然题目由考官临时指定,且要求所作诗应该着题,应试者很难通过押题目、预先揣摩而获得场上的优势。但诗歌题材毕竟有限,日常习作中的诗句未必就不能在应考时使用。如《旧唐书·钱徽传》载钱起“初从乡荐,寄家江湖,尝于客舍月下独吟,遽闻人吟于庭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起愕然,摄衣视之,无所见矣,以为鬼怪,而志其一十字。起就试之年,李暐所试《湘灵鼓瑟诗》题中有“青”字,起即以鬼谣十字为落句,暐深嘉之,称为绝唱,是岁登第”。⑥[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一六八,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382、4383页。这段记载若不是钱起本人自神其事,就是后人的附会之语。其真实的情况无非有两种,一是作者平时用心吟咏,遂得佳句,场上恰巧可用,二是别人的诗句,钱起曾听闻过,考试时窃为己有了。无论哪种情况,都说明平时吟成的诗句,考场上未必用不上,这是诗人们苦吟的对象不必指向省试诗的原因之一。

省试诗程式虽与诗歌常体有所区别,但就诗歌写作的技能而言却是相通的。省试诗重视赋形写物,这种能力是诗人作诗必备的基本技能。一些省试诗句被视为“与儿童无异”⑦[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三,[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下),第508页。且一些论者认为“能为诗”就“能为试帖”⑧[清]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例》,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560页。,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三:“王昌龄《四时调玉烛》诗云:‘祥光长赫矣,佳号得其温。’钱起《巨鱼纵大壑》诗云:‘方快吞舟意,尤殊在藻嬉。’孟浩然《骐骥长鸣》诗云:‘逐逐怀良驭,萧萧顾乐鸣。’李商隐《桃李无言》诗云:‘夭桃花正发,秾李蕊方繁。’此等句与儿童无异,以此知省题诗自成一家也。”“且吾见能为试帖而终身无与于诗者矣,安有能为诗而顾不能为试帖者哉!”韩愈的“可无学而能”,虽然有自负才大的一面,但也是基于省试诗(赋)与常体诗(赋)在艺术上的这种共同性所下的论断。当然在这种轻视省试诗的议论中,论者对省试诗写作水准的要求大大降低了,所谈只是能否写出省试格样的诗,而不是能否擅场夺桂。

总的来说,省试诗写作上的特点和唐科举以诗取士中行卷与科场之作并重的规定,使得唐诗不至过于沉湎于省试程式,而将诗人的注意力引向了技能的研磨。这种锻炼苦吟的作诗态度在后世影响深远。宋代诗人每每以苦吟自许,天才如苏轼,诗歌不以锻炼取胜,但仍称:“清诗要锻炼,乃得铅中银。”①苏轼:《崔文学甲携文见过萧然有出尘之姿问之则孙介夫之甥也故复用前韵赋一篇示志举》, [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四五,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7册,第2442页。卓然名家者如陈师道、陆游等作诗亦被视作苦吟锻炼而成。“陈师道诗得自苦吟,运思幽僻,猝不易明。”②[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四《后山诗注十二卷》,第1329页。“西江名家,好处在锻炼而归于自然。放翁本学西江者,其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平昔锻炼之功,可于言外想见。”“放翁诗明白如话,然浅中有深,平中有奇,故足令人咀味。观其《斋中弄笔诗》云:‘诗虽苦思未名家’,虽自谦,实自命也。”③[清]刘熙载撰,袁津琥校注:《艺概》卷二《诗概》,第158条、159条,第329、330页。至于目标鲜明学习贾岛的晚唐五代诗人、九僧、四灵以至于江湖诗人,更是以苦吟为务。“至于晚唐五季以迨九僧四灵,刻意苦吟不过求工于五字,盖江湖一派门径如斯,不能兼责以他体。”④[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二《野谷诗稿六卷》,第1393页。“晚唐之诗分为二派:一派学张籍,则朱庆馀、陈标、任蕃、章孝标、司空图、项斯其人也;一派学贾岛,则李洞、姚合、方干、喻凫、周贺、‘九僧’其人也。其间虽多,不越此二派,学乎其中,日趋于下。其诗不过五言律,更无古体。五言律起结皆平平,前联俗语十字一串带过,后联谓之‘颈联’,极其用工。又忌用事,谓之‘点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谓‘吟成五个字,撚断数茎髯’也。”⑤[明]杨慎:《诗话补遗》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赵师秀)永嘉四灵之四也。其诗亦学晚唐。然大抵多得于武功一派,专以炼句为工,而句法又以炼字为要。”⑥[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二《清苑斋集一卷》,第1390页。求之过甚的弊端非常显明,锻炼的好处也显而易见,虽然人们并不完全赞同苦吟所易导致的雕琢刻画诗风,但苦吟的创作态度确实为相当一部分诗人所接受,并影响了诗歌史的走向。

诗人对于诗歌写作锻炼甚而至于苦吟的创作倾向是省试诗写作模式对主流诗歌史进行引导的体现。当然,和锻炼相比,狭义的苦吟终究是有些极端、病态的,所以以郊岛为代表一味偏爱惨苦僻涩的“苦吟派”诗人,他们的作品所表现的旨趣往往不能与省试诗的艺术风格直接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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