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潜游杭考
2020-12-14潘务正
潘务正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1)
沈德潜享年九十七岁,其晚年编纂的《沈归愚自订年谱》于生平重要经历多有记载,然因年老回忆及记录简略,很多事件或误记或失载,因此虽为其亲自编订,却并不十分可靠。本文围绕其游杭之事,考察年谱记载的准确性及全面性。沈德潜一生数度游杭,除乾隆十六年、二十二年、二十七年高宗三次南巡随驾至西湖外,尚有多次游览或因事赴杭的经历。西湖、钱塘江的自然风物和人文景观在他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形之于诗歌吟咏,然年谱中的记载疏漏甚多。兹结合沈氏及其友人的相关文献资料对此作些考订,以正年谱之缺失。
一、康熙四十四年:初游杭州
康熙四十四年(1705)春,三十三岁的沈德潜只身赴杭州游西湖,《自订年谱》于此事未载。此前,沈德潜为参加岁科二试及乡试而离开家乡苏州,分别到过淮安及江宁;游山玩水也只是在苏州附近及赴试之途、应试之地。此次游杭,是其第一次出省,穿过太湖到达南面的城市。就此而言,此事意义重大,理应在《自订年谱》中记上一笔,然《自订年谱》于此却失载。
沈德潜二十七岁至三十六岁的十年中所作诗收在《一一斋诗》中,此集每年一卷,共十卷,当是逐年编次而成,所以诗歌系年可靠。卷七作于乙酉即康熙四十四年,中有《西湖泛舟至孤山用东坡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韵》及《登吴山绝顶观钱塘江潮》二诗。吴山之名,多地皆有,杭州亦有吴山,《名胜志》云:“在府城内之南,春秋时为吴南界,以别于越,故曰吴山。或曰以伍子胥讹伍为吴,故《郡志》又称胥山。凡城南隅诸山蔓衍相属,总曰吴山。”①嵇曾筠等监修,沈翼机等编纂:《浙江通志》卷九,“山川·杭州府”下“吴山”条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519册,第306页。既曰西湖泛舟,又云登吴山观钱塘江潮,则此乃杭州之吴山,且必为亲临,并非虚设之辞。游杭在本年春,《西湖泛舟至孤山用东坡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有云:“沿堤桃柳竞芳艳,黄莺并坐声相呼。”《登吴山绝顶观钱塘江潮》有云:“西子湖波等明镜,红桃绿柳晨妆靓。”①沈德潜:《一一斋诗》卷七,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709-710页。红桃绿柳、黄莺声呼,显然为春天景物。本次赴杭似是只身前往。德潜出游,常与诗友结伴而行,然《登吴山绝顶观钱塘江潮》中有“狂夫兴酣恣豪宕,披襟独立层台上”二句,且此二诗之中无只字涉及游伴,想是孤身往游。
值得注意的是,沈德潜泛舟西湖所作之诗用苏轼《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韵。沈氏早年对流行于吴中的宗宋诗风极为不满,其《陈耻庵遗诗序》云:“耻庵长予三岁,与予定交,年才二十余。时俗尚南宋人诗,耻庵冰雪在襟,夷然不屑也。”陈耻庵即陈培脉,与德潜同编《唐诗别裁集》,此集序又云:“束发后,即喜抄唐人诗,时竟尚宋元,适相笑也。”②沈德潜:《归愚文钞》卷一二、一一,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三),第1323、1302页。可以看出年始弱冠之际,沈氏就对吴中盛行的宗宋诗风极为不满,力排俗好而专尚唐诗。又《清诗别裁集》叶燮小传云:“先生初寓吴时,吴中称诗者多宗范、陆,究所猎者,范、陆之皮毛,几于千手雷同矣。先生著《原诗》内外篇四卷,力破其非。吴人士始多訿謸之,先生没,后人转多从其言者。”③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一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385页。叶燮于吴县筑二弃草堂时为康熙十七年,直至四十二年去世,这应是吴中宗宋诗风甚为流行时期。《唐诗别裁集》成于康熙五十四年,可以看出此时沈氏仍不满宗宋诗风,而极力提倡唐诗。初次游杭时,沈氏正处在反感宗宋诗风的阶段,不过却用苏轼诗韵为诗,这说明他虽不满宗宋诗风,但对宋诗本身,似乎并无太大的不满,而对苏轼之诗,更是烂熟于心,何况西湖本身与苏轼有着密切的关系,其游西湖,或许抱有追踪前贤的心理,故游此地而次苏韵作诗。由此可以看出,宋诗与宗宋诗风在沈氏看来是二而非一。
沈氏晚年编纂《归愚诗钞》二十卷本时,并未将此次游杭所作二诗收入,《一一斋诗》中诗作未收入此集者众多,可能是他有意删汰少作之故。
二、康熙四十九年:二游西湖
第二次游西湖,沈德潜《自订年谱》与诗文集中所记时间不一,归纳起来有四说。一是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其《周钦莱诗集序》云:“忆丁亥岁,余与钦莱定交于浙西佛寺……今十有四年……”④沈德潜:《归愚文钞》卷一三,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三),第1342页。此序录在周准《周钦莱全集》卷首,末题云:“康熙庚子季冬溪一士沈德潜撰”⑤周准:《周钦莱全集》卷首,清乾隆五年(1740)刻本。,知作于此年。由康熙五十九年庚子前推十四年,正是本年,则此次游西湖在四十六年丁亥。二是四十八年己丑,《自订年谱》此年春月记云:“同谢立夫有辉、曾叶生介福、樾亭上人岑霁同之杭州,遍游西湖。以韬光、飞来峰为最胜。寓灵隐寺,与周允武永铨、弟钦莱准定交,遂成诗友。钦莱旋改字迂村,情好尤密,垂五十年。”《自订年谱》雍正九年辛亥三月再游西湖,有云:“回忆前游,相距二十三年,犹梦寐也。”⑥沈德潜:《沈归愚自订年谱》,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四),第2103、2111页。前推二十三年,正在本年。然十四卷本《归愚诗钞》卷三中作于雍正九年之《西湖嬉春绝句十四首》其一有云:“旗亭买醉三生梦,重到西湖廿四年。”⑦沈德潜:《归愚诗钞》卷二〇,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一),第398页。则此次游西湖应在四十七年戊子,二者所记相龃龉。此为第三说。四是康熙四十九年庚寅,《竹啸轩诗钞》卷六有《莺脰湖词》《岳鄂王墓》《于忠肃公墓》《西湖杂句》《玉泉观鱼》《灵隐寺赠谛晖上人》《冷泉亭》《韬光寺》《访倚石庵》《飞来峰》《吴山怀古》《钱武肃王铁券歌》《度白沙岭》《游云栖寺》等诗⑧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二),第776-778页。,显为赴杭之作。此卷作于康熙四十九年庚寅,则游西湖在本年。
可见,据沈氏之诗文或年谱,此次游西湖有康熙四十六年、四十七年、四十八年及四十九年四说。到底哪一年才是正解呢?以上数种材料中,《自订年谱》乃晚年回忆,时隔甚久,最易出错;《周钦莱诗集序》与十四卷本《归愚诗钞》为十多年乃至二十余年后之回忆,亦不太可靠;《竹啸轩诗钞》前十一卷编于康熙五十五年,距离此次游杭时间最近,且按年编次,最为可靠。
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之词,尚需文献支撑。据《自订年谱》所记,本次游西湖,在杭州灵隐寺遇周准,并同其定交。考周氏《归愚子文集序》中有云:“予自庚寅岁始与归愚子定交,其后数相遇于樾亭上人禅院。樾亭以诗笔名吴下,吴中文士半属交好,而尤善归愚子,每春秋佳会,高谈风发,雅歌间作,追游之乐,至于日旰忘返。当时予年方壮,不知聚首之难。十余年来,风流云散,樾亭既死,而归愚子亦忽忽五十余矣。”①周准:《周钦莱全集·迂村文钞》卷一。此中言二人于庚寅定交,同《竹啸轩诗钞》卷六游西湖诗之时间同。尽管亦是十余年后之回忆,但周准显然比沈德潜所记清晰。可知与周准定交时间即此次西湖之游为康熙四十九年庚寅,不仅沈德潜之《自订年谱》所记有误,其《周钦莱诗集序》《西湖嬉春绝句十四首》其一之回忆亦不确,当遵从《竹啸轩诗钞》卷六之游西湖诗以确定时间。
此次游西湖,与谢立夫有辉、曾叶生介福、樾亭上人岑霁同行。樾亭上人岑霁,江南长洲人,沈德潜《樾亭上人传》,云:“上人名岑霁,字晓初,又字樾亭,俗姓朱。”又云:“受戒于灵隐谛晖和尚,掌书记。既辞归……迎养母氏,粗衣藿食,得其欢心。喜儒书,能诵《离骚》《文选》《庾子山集》,吟诗简淡有法。诗友三五人,时往来柏堂,劘刃往复。每至,上人为具斋钵,遇朋旧阙失,辄规谏,不能从,或面赤不顾,忘己为世外人。”②沈德潜:《归愚文钞》卷一七,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三),第1415页。与沈德潜为诗友,沈氏不仅为其作传,并为之作《幻云阁记》(十二卷本《归愚文钞》卷六),其《清诗别裁集》卷三二收有其诗八首,可谓情感甚笃。
谢有恽字立夫,沈德潜《送谢立夫学博南归序》云:“忆少岁立夫初籍学宫,即能砥砺廉隅,不肯菲薄其躬,以苟且随俗。予时动止与立夫偕,谓他日大有所为,必困穷时有所不为之人。”③沈德潜:《归愚文钞》卷一四,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三),第1369页。后以名孝廉任皖城之怀宁学博,前后凡九载。
曾介福字葉生,其人生平不详,当亦为德潜诗友。
周准字钦莱,浙江钱塘人,长洲籍,诸生。生平无机事机心,刻苦为诗,不事生产。自本年定交之后,就成为沈德潜的至交好友。曾与沈氏同辑《国朝诗别裁集》,诗宗法唐代以前④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三〇,第1283页;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卷八八,清光绪九年(1883)刊本。。
此次游踪,据《竹啸轩诗钞》卷六之诗,知德潜诸人过莺脰湖入杭州,先拜谒岳飞、于谦墓,再泛舟西湖,玉泉观鱼,至灵隐寺拜见谛晖上人,过冷泉亭、韬光寺,访倚石庵,登飞来峰,上吴山,度白沙岭,游云栖寺,真是“遍游西湖”。又樾亭上人岑霁《柏堂诗草》有《西湖竹枝词》《孤山》《自灵隐寺度白沙岭至云栖礼莲和尚塔》《韬光寺》《芦庵》《西湖留别法华居士》诸诗,景点、线路与《竹啸轩诗钞》中呈现的相近,当为同时之作。其《自灵隐寺度白沙岭至云栖礼莲和尚塔》中有云:“兹晨共良友,晴山健屐齿。相率度白沙,登顿时坐起。”⑤岑霁:《柏堂诗草》,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刻本。所谓“良友”,当指沈德潜诸人。德潜此行不仅拜见了谛晖上人,还与法华居士等交往,这对于扩大其在杭州的影响亦有很大的帮助。
三、雍正九年至十年:西湖修志
据《自订年谱》,雍正九年三月,沈德潜应聘赴杭州修《浙江通志》《西湖志》,次年三月《浙江通省志图说》成,辞归。中间除因事归吴、回乡度岁外,都在杭州。此次杭州之行,《自订年谱》有比较详细的记载。然亦不乏可考者。
《自订年谱》云:“三月,浙督李公聘修《浙江通志》《西湖志》,赴馆,总裁学士沈公西园名翼机、太史傅公阆陵名王露、陆公聚缑名奎勲。”①沈德潜:《自订年谱》,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四),第2111页,第2111页。聘德潜者为浙江总督李公,考本年有李卫、李灿先后任浙江总督,据钱实甫编《清代职官年表》“总督年表”,李卫本年七月十四日入觐,由崇明总兵李灿署,则德潜所言“浙督李公”当指李卫,而非李灿。李卫字又玠,江南徐州人。雍正五年以浙江巡抚加兵部右侍郎,特授浙江总督,管巡抚事。六年加节制江南七府五州,七年加升兵部尚书,晋太子少保,仍管巡抚事务②《浙江通志》卷一二一《职官》,“总督部院”,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522册,第233页。。至于李卫何以聘沈德潜往修志书,则文献未有明确记载。然朱文藻《厉樊榭先生年谱》本年则云:“春,少司农凤台王公钧为两浙运使时,聘修《西湖志》。时总裁为总督李卫、管理巡抚程元章,总纂为编修傅王露。”③厉鹗:《樊榭山房集》附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767页。则聘厉鹗者为王钧,与聘德潜者非一人,想是其时大吏各有所聘之人之故。德潜言总裁为沈翼机、傅王露及陆奎勲三人,而《厉樊榭先生年谱》则言为李卫、程元章,傅王露为总纂,二人所记有出入。
所修之志,即《西湖志》与《浙江通省志图说》二种。前者分水利、名胜、祠墓、志余四门,九年十月成书。乾隆十六年南巡,沈德潜与傅王露重加修葺,成《西湖志》十卷进呈。时大学士梁诗正亦成《西湖志纂》十二卷,诏与沈、王之作删并为一。馆臣按语云:“乾隆十六年圣驾南巡,诗正请重修《西湖志》,会尚书沈德潜取雍正中李卫等所辑旧志重加删订,缮录恭进,得旨嘉奖,并诏诗正即取李卫本删并为一。乃复参考厘订,别类分门,首名胜各图,次西湖水利,次孤山、南山、北山、吴山、西溪诸胜迹,次艺文,凡十二卷。门目虽减于旧志,纪载已综夫大纲。”④清高宗敕撰:《清朝文献通考》卷二二四《经籍考》,王云五编纂《万有文库》第二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6863页。此本后收入《四库全书》之中。
《西湖志》编成之后,又分修《浙江通省志图说》,完成《图说叙》《全浙图说》《会城图说》《杭州府图说》《嘉兴府图说》《湖州府图说》《宁波府图说》《绍兴府图说》《台州府图说》《金华府图说》《衢州府图说》《严州府图说》《温州府图说》《处州府图说》《钱塘江图说》《西湖图说》《天目山图说》《烟雨楼图说》《太湖图说》《海防图说》《普陀山图说》《禹陵南镇图说》《天台山图说》《雁荡山图说》《玉环山图说》《仙霞岭图说》诸篇,收入《沈归愚诗文全集》中。
此次志馆之中,名流云集,《自订年谱》云:“同人会合,时相倡酬,尤契合者,方文輈、张存中、陈葆林、诸襄七、厉太鸿、周兰坡、王介眉诸公,不必出门求友矣。”⑤沈德潜:《自订年谱》,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四),第2111页,第2111页。此外,可考者尚有张云锦,沈德潜《兰玉堂诗集序》云:“雍正辛亥岁,予留浙江志书馆修《省志》及《西湖志》,平湖张子铁珊在焉。”⑥沈德潜:《归愚文钞》卷一四,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三),第1356页。张铁珊即张云锦。杭世骏等人亦在其中,朱文藻《厉樊榭先生年谱》云:“分修则与苏滋恢、杭世骏、陆秩、沈德潜、吴焯、赵信、吴嗣广、张云锦、陈臻同在局。”⑦厉鹗:《樊榭山房集》附录,第1767页。是苏滋恢、杭世骏、陆秩、吴焯、赵信、吴嗣广、陈臻诸人均在志局。但德潜最投缘的则是方楘如、诸锦、厉鹗诸人,而杭世骏等则不在契合者名单之中,观归愚诗文集中无与杭世骏酬唱之作可知二人无甚交往。
尤可注意者是与诸锦、厉鹗等浙派诗人之唱酬,浙派诗风宗宋,与沈德潜所代表的康雍时期吴中宗唐诗风相龃龉,吴派、浙派素不相容,黄子云有云:“子瞻不师古而长于野战,犹吾吴丹青家,见粗钩硬皴,嗤为‘浙派’也。”⑧黄子云:《野鸿诗的》,丁福保辑:《清诗话》(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00页。是吴派在诗风及画风上,都与浙派相对立。浙派宗宋,自然推尊苏轼;而吴派则“嗤之”,反感其逞才使气。但沈德潜此时却与厉鹗、诸锦等浙派诗人流连美景,频繁唱和,并未因诗风宗尚的不同而不相往来。志局之暇,德潜与厉鹗畅游西湖,同作《雨中泛舟三潭》之诗。九年五月德潜因思乡而归吴,厉鹗有诗送行,诗云:“满天梅雨合思吴,早挂烟中十幅蒲。白发定能争席否,朱弦曾遇赏音无。人同乐圃文偏洁,宅近灵岩趣不孤。只恐鸥情成闲阻,五湖哪复忆西湖。”①厉鹗:《送沈确士归苏州》,吴家驹点校:《厉鹗诗》卷六,扬州:广陵书局,2006年,第176页。充满依依惜别之情。返回杭州之后,德潜与厉鹗、诸锦同观赵信所藏宋徽宗《鸜鹆图》,三人同作诗。厉鹗《意林所藏宋徽宗鸜鹆图同确士作》诗末云:“洞庭诗客诗独步,邀我联吟重豪素。”②厉鹗:《意林所藏宋徽宗鸜鹆图同确士作》,吴家驹点校:《厉鹗诗》卷六,第177页。“意林”即赵信,“洞庭诗客”即沈德潜,可知此次题咏,沈氏首倡,而邀厉鹗及诸锦同作。而其所题诗,则以宋调为之。诗云:
徽庙画手天所纵,花卉翎毛无伯仲。时危点笔太清楼,万里江山供戏弄。至今流传鸜鹆图,御押垂垂挂当空。松枝纤末起长风,羽族开张势飞动。一鸟斗败力已殚,翻身下坠转向天。一鸟凭空奋拳击,忽盬其脑难回旋。一鸟旁瞩欲相助,不许雄猛摧衰残。从知渲染有至理,扶持合在危与颠。如何助金灭耶律?欺人孤寡前盟寒。燕云虽复兵祸结,如以鸟雀随鹰鹯。靖康之耻继怀愍,万里龙沙梦初醒。鸜之鹆之公辱之,稠宋佶桓略相等。画图早已露先几,谁向几先发深省?马角难从塞外生,有人将画寄朝廷。披图似带冰霜气,可是来从五国城。③沈德潜:《宋徽宗鸜鹆图》,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一),第183页。
首先,此诗前数韵押仄声韵,此乃杜甫开创,苏轼、黄庭坚最爱之作风,以此改变唐诗好押平声韵易生的平熟之气,从而具瘦硬生新之感。沈氏虽未自首至尾都用此种韵脚,但开篇的纵、仲、弄、空、动,后幅的醒、等、省等,或去声,或上声,制造出奇峭的力度,极近苏黄之风。其次,散文化倾向。不仅有“鸜之鹆之公辱之”这样的散句,且有“一鸟”“一鸟”“一鸟”之类的散体布局。诗的结构亦是按照散文的模式展开,首点徽宗作画,次述画之内容,继批徽宗不以国事为念而耽于书画,末叙观画之场景。一气流转,转换自然。最后,是以议论入诗,诗的后半发以议论,批判徽宗耽于书画而致国家衰败。沈德潜以宋诗之法为诗,与他反感宗宋诗风似乎前后矛盾,这说明他对宋诗风并非一味排斥,而是对吴中宗宋诗风的不良之习极为反感。亦可知他与厉鹗、诸锦等浙派诗人唱酬时,宗唐与宗宋倾向的差异并不构成他们交往的障碍。
此次西湖之行,给沈德潜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乾隆四年沈氏北上赴京参加会试,有《道中忆西湖》诗,中云:“不到西湖已六年,当年时上缺瓜船。”十八年张云锦过访,出诗集相示,德潜阅后,深有感触,作《张铁珊见过出示诗卷》二首,其一云:“断云相失复相逢,廿载流光忆旧容。顾我归休安退鹢,惜君偃伏尚潜龙。西泠花月前尘梦,南国人琴午夜钟。共约他时泛兰棹,鸳鸯湖畔采芙蓉。”④沈德潜:《归愚诗钞》卷一六、一八,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一),第330、368页。辛亥至本年前后十三年,诗云“廿载流光”属虚数,对此流光的回忆成为二人共同的话题。时志馆中诸公半成古人,二人不胜感慨唏嘘。沈德潜与厉鹗也因此次修志而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归愚文续》成⑤据《归愚文续自序》,此集收录之文作于雍正十二年甲寅以后,集成之后,厉鹗逐篇加以评点。见《归愚文续》卷首,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四),第1791页。,厉鹗逐篇评阅,推崇备至;乾隆四年沈德潜中进士馆选庶吉士,在京中作《怀人绝句》二十三首,其六即怀厉鹗,诗云:“未尝獭祭才原富,自爱林居拙独存。新买一船云水外,载将桃叶与桃根。”⑥沈德潜:《怀人绝句》(六),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一),第404页。时人讥刺厉诗用典多,而德潜为之辩解,称其无意獭祭为工,而是学问渊博所致。可以看出诗风取向的不同并未影响二人的友谊,沈氏平步青云之后不忘为遭受非议的老友辩护。
四、乾隆十五年:两过西湖
沈德潜于乾隆十四年辞官归里,次年正月在周准的陪同下游黄山。途中,与方楘如会晤,《自订年谱》云:“过淳安,晤方楘如,追忆二十年前通志馆中,如话三生也。”①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四),第2125页。方楘如字文輈,雍正九年、十年同在杭州修志,此次相逢,二人追忆在志馆中情景,不胜今昔之感。后方氏病逝,德潜为诗以挽之,诗云:“别去廿载余,睦州复良觌。声音宛当时,容颜互难识。离久话倍长,交旧情逾戚。”②沈德潜:《挽方文舟进士》,《归愚诗钞余集》卷三,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二),第475页。“睦州”即新安古称,则诗回忆此次相逢情景。本年距雍正十年前后十八年,诗云“廿载余”,当亦形容时间之长。虽然容颜已经大变,但感情愈加亲密。
三月四日由黄山返回,经过杭州,周准与沈德潜泛舟西湖。周准《黄海集》是陪德潜游黄山之作,二人所作之诗题大致相同。此集最后二首诗为《游越中吊贺知章》《重泛西湖,时上巳后一日,流连至暮》,既然周准泛舟西湖,则必是与德潜同行。然德潜之《黄山游草》最后一诗为《问贺监故宅》,与周准同,尚是在绍兴时之事;而于此次西湖之游,竟然未有诗作。不仅无诗作,对于此次黄山之游记载颇详的《自订年谱》,于泛舟西湖也未着片语,实在令人费解。
本年九月,德潜又为天台之游。方欲穷浙江山水之胜,适逢圣旨颁到,只好返乡。然在归途,先是过宿齐召南家,《台山游草》有《喜晤齐次风少宗伯》,诗云:“赤城已过访云林,萝屋欣逢旧盍簪。赐药养闲千载遇,对床道故十年心。弟兄师友天伦乐,曲糵诗书道味深。明日清溪怅分手,河梁游子忆高吟。”③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二),第1053页。诗在《登华顶》《华顶观日月同度》《天柱峰》《国清寺》《琼台望双阙》诸诗之后,当是返程访齐召南。齐为浙江天台人,其《读纪游六篇因忆沈归愚少宗伯年前游台诗叠前韵》有云:“忆昔归愚翁,来游憩琪树。观日万八峰,远寄蓬壶慕。过宿荒斋中,笔阵森武库。共称行地仙,玄言发顿悟。”④齐召南:《宝纶堂诗钞》卷六,《续修四库全书》第1428册,第638页。言“观日万八峰”,则已在天台顶观日月同度,此后方过宿齐家,所言与德潜诗合。
又,厉鹗有散曲[南吕公]《四块玉·沈归愚侍郎天台归过访》,曲云:“雪满靴,尘侵马,白首诸公恋东华。相逢爱说天台话,蹑峤霞,饭涧麻,吟瀑花。”⑤厉鹗:《樊榭山房集·续集》卷一〇,第1665页。由题不难见出,此次天台之游归途中德潜还过访厉鹗,时樊榭在杭州,德潜再一次故地重游。也许是由于地位的悬殊,虽是故人相逢,不过厉作中少了当年西湖修志时的志趣相投之感,而多了一层客套和应酬,但二人早先奠定的情感基础仍旧保持着,因此这次相逢依旧给双方带来说不完的话题。虽急需赶回苏州迎接圣旨,但德潜仍忙里抽闲特意拜访老友,足见二人感情之深。不过其《台山游草》中未见游杭访厉鹗之诗,《自订年谱》也未有记载。如果不是厉鹗之曲,这段行迹也会被埋没。
此次相逢后两年即乾隆十七年,厉鹗逝世。沈德潜一生写下诸多悼念亡友的诗作,然未见祭挽厉鹗的诗词及文。有学者认为乾隆十六年沈德潜与厉鹗因诗学观分歧而引起矛盾的激化,其根本原因在于“朝野离立”,即沈德潜与厉鹗社会地位的巨大差异所致⑥吴华锋:《“朝野离立”背景下的诗学论争——沈德潜与厉鹗关系辨》,《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2017年第5期。。此论值得商榷;至于论据,更需辨析。一是论者以为厉鹗主动撇清与格调诗派的关联,其《樊榭山房续集自序》有云:“生盛际,懒迂多疾,无所托以自见,惟此区区有韵之语,曾缪役心脾。世有不以格调派别绳我者,或位置仆于诗人之末,不识为仆之桓谭者谁乎?”①厉鹗:《樊榭山房集》,第951页。张仲谋认为此是针对沈德潜及其格调派而言②张仲谋:《清代文化与浙派诗》,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年,第245页。,当无问题,然是否由此中能看出厉鹗对格调派诗学的“不屑”?则还需斟酌。二是袁枚《答沈大宗伯论诗书》载:“先生诮浙诗,谓沿宋习败唐风者,自樊榭为厉阶。”③袁枚:《小仓山房文集》,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502页。郑幸考订此信作于乾隆二十五年《清诗别裁集》重刻本刊行之后不久④郑幸:《袁枚年谱新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05-308页。,亦为确论。由袁枚之言可以看出沈德潜对厉鹗为代表的浙派诗批评得极其严厉。然沈氏《清诗别裁集》厉鹗小传云:“樊榭学问淹洽,尤熟精两宋典实,人无敢难者,而诗品清高,五言在刘眘虚、常建之间。今浙西谈艺家,专以饤饾挦扯为樊榭流派,失樊榭之真矣。”⑤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二四,第969页。可以看出沈德潜对厉鹗及其诗本身并无太大的非议,而对浙派颇有微词,追溯浙派弊端之由来归结于浙西诗人对厉鹗的错误理解所致。将袁枚之言与沈德潜对照,可以发现二者并无根本的出入,在袁枚的转述中,也是重在浙派“沿宋习败唐风”,只是沈德潜本人强调的是浙派对厉鹗的错误学习,而袁枚的转述则偏于厉鹗的导源作用。所以,是袁枚的转述造成一种错觉,即给人感觉沈德潜严厉批评厉鹗之诗学,二人的诗学分歧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只不过沈德潜代表的格调派被乾隆表彰之后,成了庙堂正宗,而厉鹗要凸显其野处的身份,便明确其与格调派的界限。实际上他与沈德潜之间仍旧保持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故在编《清诗别裁集》时,沈德潜还为厉鹗的诗学辩护。因此不能将袁枚之语当做德潜原话,更不能由其语而夸大沈、厉二人的诗学矛盾,乃至得出“朝野离立”导致诗学观对立的结论。
五、乾隆二十一年:傅王露招游西湖
除去乾隆十六年、二十二年、二十七年三次南巡,德潜陪驾至杭州西湖外,其间二十一年,傅王露招德潜再游西湖。
傅王露字阆林,会稽人。康熙五十四年一甲三名进士,授编修。雍正九年为《西湖志》总纂,乾隆十七年八月,他将此本删订为《西湖志》十卷,乞德潜代奏上呈。适梁诗正《西湖志纂》亦成,乾隆命将二本删并为一,傅氏因此受到嘉奖,故本年招德潜游西湖。然此事《自订年谱》又失载。考《归愚诗钞余集》卷一有《傅玉笥前辈招同邵济川太史游西湖》,其后有《过孤山有感》《题照》《题陶庄》诸诗。数诗紧接在《祈雨谣》《夏日杂咏》《喜雨》之后,《自订年谱》乾隆二十一年有云:“插莳后,六月无雨,禾欲枯,富户赈贫,不能齐力。长官督责,吏役侵渔。正当危迫之时,而天降大雨二日夜。四野沾足,禾苗勃兴,倍于他岁。”⑥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四),第2132页。三诗所写,正是本年大旱及得雨之况,则招游之事当在此时。《傅玉笥前辈招同邵济川太史游西湖》有云:“千塍新稻俱垂实,一路残荷尚送香。”游西湖应在夏末秋初时节,时旱灾饥荒已过,德潜有心情出游。
又,《过孤山有感》首云:“重到孤山十五年。”⑦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二),第444页。由本年往前推十五年,并无游孤山之事,惟雍正九年修志赴杭,《西湖嬉春绝句》其九云:“孤山山北妾家楼,纸帐孤眠春复秋。怕见石函桥外水,一湖分作两河流。”⑧沈德潜:《归愚诗钞》卷二〇,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一),第399页。十四卷本《归愚诗钞》卷三此诗后又有《林处士墓》诗,知此行曾游孤山。雍正九年距本年前后二十五年,故疑“十五年”为“廿五年”之误。
此次同行者为邵祖节,字济川,号椒石,钱塘人。乾隆十三年进士,官翰林院庶吉士①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补遗》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687册,第283页。。德潜为此科会试副考官,邵当为其门生,故此时陪座师同游杭州。此次之游,泛舟西湖后,过孤山,经法相寺,登陶家庄。总之,“兹游好补旧游缺,全览西施浓淡妆”②沈德潜:《傅玉笥前辈招同邵济川太史游西湖》,潘务正、李言编辑点校:《沈德潜诗文集》(二),第444页。,此前未游之处,兹行遍览无遗。至此,沈德潜于西湖,无遗憾矣。
余 论
杭州之游,对沈德潜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首先,杭州之游,是沈德潜人生中首度出游外省。之前他的足迹主要集中在家乡苏州、应岁科试的江阴和省试的江宁、坐馆魏荔彤府衙的镇江等地,及前往目的地的途中;而赴杭州的跨省旅行,是他第一次因仰慕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而作的远足,对于增加其见识,扩充诗歌素材,都具有重要的意义。直至雍正十三年沈氏赴京应博学鸿辞科考试,才将行踪延展至北方,而南方的踪迹,除了黄山及台山,以及作为乡试副考官赴湖北之外,再也没有超出杭州之南者。
其次,沈德潜由于乡试屡试不第,且主要在苏州一带活动,故其声誉不彰。然雍正九年浙督李卫邀其修志,李卫与沈氏之间尚未见有直接交往的材料,故此次获邀,可能是友人推荐。这说明此时沈氏的影响已经扩大到苏州之外的另一个文化重镇杭州,而之所以如此,可能与此前的两次杭州之行,尤其是康熙四十九年春游杭有密切的关系,此次不仅结识了周准兄弟,还与谛晖上人、法华居士等人有所交往,沈氏之声誉由苏州传播至杭州,也为后来受邀修志奠定了基础。
最后,杭州之行对沈德潜诗学观及诗学创作亦有重要的作用。早先吴中盛行宗宋诗风,但沈德潜及其同道对此甚为反感,以宗唐诗风予以抵制。而杭州之行,当接触到与苏轼有关的风物,以及与厉鹗、诸锦等浙派诗人建立深厚的友谊,并不断诗酒唱酬之时,其主张及创作风格亦有相应的调整。可以发现沈氏对于宗宋诗风并非一味排斥,而是有所吸收,其诗也在一定程度上做到唐宋兼宗。
尽管数次的杭州之行意义不同凡响,但沈德潜在《自订年谱》中却未能准确地记载,由此可以看出这部年谱极不完善。沈氏九十七岁的人生长度,而年谱仅有两万余字的篇幅,显然很难全面、准确记载其生平行迹。故在使用这部年谱时,需要谨慎对待,细致考辨。